第414章 谁不是黄雀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那个即将卷铺盖滚蛋的道士就开始作妖了。

        只见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剑,踏罡步斗,朗声咏唱一篇不知从哪里抄来的“道诀”:“请君听我言,太古有太虚,日月两交光,山川添壮观,炼成一颗金丹无漏,无漏无漏,起陆龙蛇战斗。”道士抖搂出一个扫堂腿,卷起地上些许落叶,再一个金鸡独立,右手递出一剑,剑尖处恰好停留一片树叶。

        “清轻浊重阴阳正,天高地厚秉性灵,一点灵光起火烛,如云绽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将乾坤收一袖。”道士抖了个剑花,左手袖子一甩,拧转身形,剑尖朝天,同时试图将那落叶卷入袖中,约莫是力道没有掌握好,那片树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未能收入袖中,无妨,道士自有补救手段,一个蹦跳,高踢腿,左手双指并拢,与剑尖一同指向别处,“酒色财气都远离,云朋雨友日月侣,垒纯阳积阴德,天关转地轴,琼浆仙酒,有风仙师父,专来拯救。”

        薛如意长久怔怔无言,突然有点可怜这个好似喝了点酒就发癫的道士。她叹了口气:“别这样瞎折腾了,不赶你离开宅子便是。”

        只见那道士终于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竖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声。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乐意了:你还敢得寸进尺,真当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剑,朝泥地随手一丢,本想着来一手入地三分的剑术,约莫是力道不够,或是角度不对,木剑戳中泥地,晃了晃,最终仍是坠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还是有些芥蒂,问道:“你当真能够绘制出三官符箓?”

        昨夜她询问过洪判官和纪小苹,两位都城隍庙的大官都是摇头,说这种符箓闻所未闻。

        洪判官最后只说,兴许山巅的符箓大家别有秘传,而且必须是上五境,否则一般的符箓修士,即便是那种道行深厚的陆地神仙,也休想画出这等功效的符箓。

        道士摇摇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可以画,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凭借符箓成功勾连阴阳,越过城隍庙老爷们,之后想要在冥府那边勘合过关,难度极大。打个不是特别恰当的比方,有点类似拿前朝的尚方宝剑斩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顿时柳眉倒竖,果然是个骗子。

        道士立即补上一句:“但是贫道有个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够言出法随,效果之好,无异于祭出三官符箓。”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吗?你还能认识这种山上朋友?”

        “福生无量天尊。”道士单手掐诀,“绝非胡诌,贫道的山上朋友中,有几个绝顶厉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问道:“比如?”

        道士说道:“以后要是有机会,就介绍一个姓钟的朋友与薛姑娘认识。”

        薛如意疑惑道:“什么身份?莫非是某个仙府的谱牒修士?”

        道士笑道:“见面就知道了,什么身份不重要,豪杰无所谓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嘛。”

        见这道士不像是在开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问:“你真要帮那少年?图什么?”

        道士说道:“人之双眼所见即天地。”

        薛如意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道士只得解释道:“某位高人说过,我辈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帮得眼前一个人,就是帮得整个天下人。”

        一趟天外远游,之前跟郑居中、李希圣聊多了,再来与人闲聊,难免就少了几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谁说的?”

        道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着脸。

        道士说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几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为身世坎坷,命数被大小劫数剥啄极多,所以如今外人额外给他什么,钱财也好,其他也罢,少年未必接得住,极容易非福反祸。市井凡俗,对穷困之辈,施以援手是无妨的,自是积攒阴德与福报的好事和善举。但是修道之人与俗子结缘,一如巨湖一如溪涧,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后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宽广,承载得住,便是山上所说的仙家缘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汹涌倒流,漫延两岸,伤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阳气,这便是老话所谓的‘无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禄寿之增减,并非一成不变。那少年在贫道看来,就是命薄却福厚的人。简单来说,就是有晚福,无欠于天,勿愧于地,不取于人为富,不屈于人为贵,这就是贫道昨天为何要说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点点头,可其实她根本没看出那少年的命数厚薄,她只是一个鬼物,既非望气士,又非城隍庙官吏,如何看得出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犹豫了一下:“那我和张侯?”

        道士笑道:“张侯有祖荫庇护,他自身又是一个碧纱笼中人,薛姑娘给予他一桩仙家缘法,张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问道:“当真没有后遗症?”毕竟她是鬼物,少年却是阳间人。

        道士说道:“阴阳岂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错顺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松了口气,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假道士,好像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道士问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惧烈日罡风,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对于玉宣国这样的偏隅小国而言,一个观海境修士,找个灵气充沛的道场,开山立派,绰绰有余了。

        薛如意虽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够与一国都城隍文判官和阴阳司主官都关系匪浅,想来不缺阴德,其实她找一处龙脉,建立祠庙、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当个山神娘娘是最佳选择。

        薛如意说得含糊其词:“最早是跟人打了个赌,学古人红叶题诗,被人无意间拾取,与他在一处祠庙内立下誓言。”

        年复一年,宝扇闲置,辜负明月清风。春去秋来,寒蝉凄切,无语凝噎。雁过也,月如钩。

        道士犹豫了一下,小心酝酿措辞,旁敲侧击问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读?”

        薛如意笑道:“还行,我对训诂一事,还算比较感兴趣,闲来无事,翻了不少前贤著作,怎么?你看古书有疑难处,需要我帮忙断句?”

        要是与她探讨训诂,薛如意还真不怵,她自认是行家里手。

        隔壁少年张侯珍藏有一张“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无落款,却被洪判官誉为三十六骊珠。

        这张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张侯资质一般,进展缓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这三十六个字,大致上可以断为两句话,内容颇为晦涩,这就涉及训诂功力。

        她就是根据自己的断句,来为张侯解释其中深意,再根据字帖三十六字蕴藏的一门上乘导引之法,帮助张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时,曾经听闻一个朋友、半个长辈,说及字、词、句与义的关系,他说每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是有重量的。当时只是听了记住而已,感触不深。后来发现文圣原来着有《正名篇》,看到其中有载‘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我就恍然大悟了。”

        薛如意满脸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少废话,就知道卖弄学问,赶紧地,以剑作笔,写下内容,我帮你断句。”

        陈平安小有郁闷,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那张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宝的字帖,内容其实并不复杂,反正也就三十六个字,其中确实隐藏有一门上古导引法,而且陈平安只是扫了一眼,观其道意,就发现与三山之一和文庙礼制都是有些道缘的。

        陈平安当然不会觊觎这件法宝品秩的“道书”,但问题在于薛如意这个半吊子的训诂高手为张侯断句,不能说她全错,但肯定是有误差的。

        山上道书,往往一字之差便离题万里,否则山上为何会有“一字师”这种练气士?

        也就是那张字帖所载内容和蕴藉道诀极为精纯宽厚,若是一般旁门左道的天书道诀,张侯再按照薛如意的传道授业解惑去修行,估计早就导引岔气,走火入魔了。

        张侯虽然资质一般,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将来极难跻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传道下,自幼修行这门导引术,结果至今才是二境练气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陈平安想了想,罢了罢了,大不了就被当作居心叵测之辈赶出宅子,开门见山说道:“薛姑娘,那位郑众郑司农,自然是一位极有功底的经学大家,但是他在儒家历史上,在训诂一道,其著述的许多细节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断句,就曾引来一位同样姓郑的文庙圣贤逐字逐句批驳,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郑司农的句读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过那张字帖了?”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我还知道字帖里边藏着一门导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声。

        以木铎修火禁凡邦之事跸宫中庙中则执烛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陈平安一伸手,将那桃木剑驾驭在手中,在地上开始书写那三十六字,帮忙断句,同时为她详细解释为何如此:

        “郑司农将前十八字断句为三,其中‘火禁’分读,义不可通。礼圣著作屡见‘修火禁’正是连文之证,若是按照郑司农的解法,这上古宫正官的职责就过于宽泛了。故而郑司农如此训诂,被另外那位圣贤直接斥为‘不辞’。不辞,就是不成话,对读书人而言,是一个很重的批评了。”

        “至于后十八字,其实文庙内部一直存在争议,确实吵了好几百年,但是按照……文圣的看法,字圣许夫子解‘暨’与‘讫’,应当无误。暨,与也,日颇见也,形容日光偏射,讫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较合理的断句,就是‘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即‘凡日光所临照之处皆行其声教’。”

        “所以张侯的导引术,其中一处头颅洞府的顶部,凿开天门引领日光之法,作为火法日炼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悬中天的巍峨气象,然后笔直一线地导引阳光,于每日正午时分,让阳光直截了当照射在天灵盖,以外景勾连内景。实则洞府错了,阳光照射之路径也错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炼气,虽说不至于走火入魔,终非正途。道理很简单,试想人间屋舍住处,除非是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否则哪有屋顶大开的宅邸,如何遮风挡雨……”

        薛如意时而皱眉,时而恍然。

        将这般见解娓娓道来的“假道士”,吴镝也好,陈见贤也罢,只是陈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陈平安以符箓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箓傀儡身上,如星落于宝瓶洲各地。

        玉宣国京城这个“假道士”,平时除了摆摊,还会研究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秘密传授的道门科仪,因为这幅字帖的关系,随缘而走,又开始着手对训诂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边,有个“陈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庙,研习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上下了一番苦功夫。

        而律宗之佛理、宗旨,关键就在于一个“戒”字,而诸戒又归纳为“止持”和“作持”两类,止持即诸恶莫作,是止诸恶门,作持即众善奉行,是修诸善门,所以此地“陈平安”先前才会写下那句佛家语。

        青杏国地界,有个外乡练气士,在仙家客栈内每天就是看兵书,若是外出游历,就手持罗盘寻龙点穴,兼修阴阳五行术。

        在正阳山附近,一个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有个外门知客,以数算之法深究农家、商家根柢。

        薛如意看着地上三十六字,抬起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陈平安笑道:“人间山上,谁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头,看着重新断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觉得深意无穷,不出意外,如此句读才是正解!

        薛如意抬起头,那中年道士已经提着桃木剑走远,她问道:“摆摊去?”

        陈平安转头笑道:“贫道最是擅长察言观色,这就主动卷铺盖滚蛋了。”

        薛如意摇摇头:“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与不住,我说了又不作数。”

        中年道士咦了一声,恍然大悟,对啊,他们都是住客,一新一旧而已。

        薛如意犹豫了一下:“陈道长能否传授最恰当的开府和火炼之法?”

        道士摇摇头:“张侯一心只读圣贤书,贫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术法。”

        薛如意有些着急,“你怎么还记仇呢?”

        道士微笑道:“钱财分明大丈夫,爱憎分明真豪杰,没点脾气和风骨,怎么当道长?”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长与我兜售的那几种符箓,我都买了。”

        道士哎哟一声,连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贫道早就觉得张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箓,有如神助!”

        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显,二月末还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青灵国旌阳府这边,自古就有喝早酒的习俗。化雪过后,即便被冻成了鹌鹑,男人和女人,还是会呼朋唤友,市井坊间处处飘起肉香和酒香。

        旌阳府境内有一个历史久远的仙家门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剑仙如云的正阳山的藩属门派之一。

        一条冰面刚刚解冻的溪边,流水潺潺,有个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脚踩一双麂皮靴,脚步匆匆,一边走在泥泞道路上,一边拍打身上的石屑尘土,瞧见远方一个黑着脸的老人,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

        老人疾言厉色道:“陈旧!你到底怎么回事?正主都到了,你还没个人影,要我来这边接你,好大架子,当是夏侯公子请你喝酒吗?!”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都提前一刻钟出门了。”

        白伯怒道:“约好了巳时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准时到场吗?提早一刻钟赴约怎么够?你该至少提前半个时辰!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怎么当的知客!”

        男人低头哈腰,呵气暖手:“外门知客,外门知客。白伯,消消气,回头请你喝壶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为例!”

        男人使劲点头:“保证保证,下不为例!”

        老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夏侯公子是怎么个脾气,你就算没有亲身领教过,多少也该听说几分。没轻没重的,这个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变坏事,到时候不还得转头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记恨上了,怨谁也不会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没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头的碎屑,显然这小子又亲自下坑洞寻脉采石去了。

        老人眼神柔和几分,却冷哼一声:“你一个光脚不怕穿鞋的外门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挂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我要是被你连累了,还怎么走?扛着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吗?到时候你小子别被我碰上,否则我见你一次骂一次。”

        所谓的面冷心肠热,不过如此了。总有些老人,喜欢说些不中听却在理的话,仿佛生怕别人念他的好。

        男人嬉皮笑脸给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还不是照旧健步如飞?”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个棉袍男子的双手,教训道:“好歹是个知客,攒了钱,买件像样的法袍,瞧你这穷酸样!”

        男人笑道:“法袍这玩意儿,穿几件不是穿?再说山上真正的有钱人,都是我这般模样,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气。”

        “你小子有几个钱?还敢谈什么真正的有钱人,你见过吗?”

        “白伯,等我哪天阔绰了,将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你是穿法袍还是卖法袍?”

        “边穿边卖两不误。白伯,我这生意经不错吧?”

        白伯说道:“陈旧,门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来的,任重道远,你还是要多看看山水邸报,先找到那几个师门长辈和师兄弟再说,否则祖师堂神主牌位、挂像谱牒,你一样都没有,名不正言不顺。朝廷岂会乐意将偌大一座仙府遗址交给你这么个四境练气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将原址归还,你就守得住家业了?”

        当初整个宝瓶洲南方都被蛮荒妖族侵占,无数山门纷纷北迁,过大渎进入北方地带,如今宝瓶洲各家山水邸报,还是有许多南方仙府、山上门派或是招兵买马,试图补充人手,恢复旧日荣光,或是祖师堂已经改迁,与门派原址离得太远,必须通过山水邸报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谱牒修士,山门新地址位于哪国哪地。

        陈旧点头道:“实在不行,真要寻不见师门长辈,我就去找郭掌门,让她帮我重建山门,再与郭掌门签订一纸山盟,如此一来,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气笑道:“异想天开!”

        竹枝派最早的祖师堂就设立在裁玉山之巅,如今犹有一处祖师堂遗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手上搬迁到了别处,毕竟一座山头开凿不断,土石越来越小,总让人觉得兆头不好。

        裁玉山这个聚宝盆,有一座名为野溪的采石场,此地出产的玉石,既可以啄砚,也可以拿来雕刻成各类名贵玉器和玉山子。

        玉石天然蕴含丝丝缕缕的灵气,灵气脉络类似石髓水路,虽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经算是极为稀罕之物了。

        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作为风水石摆放在庭院内,几乎是青灵国那些世族豪门的标配。

        这类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从来不敢藏私,都会进贡给正阳山,再由某峰高价转卖给达官显贵。

        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擅长地理堪舆,独具慧眼,早年与朝廷签订了契约,用了一个极低的价格,购买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脉,等于坐拥一座宝山。

        正阳山那边后知后觉,不承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藏着这么一条价值连城的玉石矿脉。

        正阳山倒是没有做出赶尽杀绝的狠辣举动,而是派出一位祖师堂剑仙与竹枝派缔结盟约。

        名义上说是盟约,其实就是让竹枝派成为正阳山的藩属门派。

        现任竹枝派掌门郭惠风,是一位金丹境女修。

        因为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是与前朝订立的契约,所以两百年前青灵国的开国皇帝坐上龙椅时,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场风雨欲来的危机。

        据说郭惠风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阵之内,摆明了正阳山剑仙若敢强占祖业裁玉山,她就来个玉石俱焚,正阳山、青灵国和竹枝派三方,谁都别想要这条矿脉了。

        这位掌门女修性格之刚毅,可见一斑。

        陈平安笑了笑,终于要见到那位水龙峰劳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这个当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时候几乎很少主动谈及别家山头,就更别提某个修士了。

        但是此人,绝对是例外。

        不说小米粒,就连暖树、骑龙巷掌柜石柔都对此人有所耳闻。

        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按照老厨子的说法,酒桌上边,不聊几句夏侯兄的壮举,喝酒无滋味。

        这位声名远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瓒,作为水龙峰晏老祖师的得意弟子,一直负责正阳山谍报事务,二十年间搜集情报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情报线,就是盯着旧龙州槐黄县的陈平安和刘羡阳。

        为此,夏侯兄几个堪称心腹的干练下属,还与红烛镇那边的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府,或深或浅都攀上了关系,向不少自称手眼通天、耳目灵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钱。

        不过这位夏侯兄从头到尾没有用过下三烂的手段。

        当然,他也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岳披云山,都说那个泥腿子出身的年轻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来的账房先生,负责将山君府许多灰色收入,通过一座两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干净的神仙钱,秘密流入山君府财库。

        至于那个刘羡阳,早早离开家乡,去往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结果一回家,就鸿运当头,摇身一变,直接成了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那场名动一洲的“宗门庆典”结束后,夏侯兄就“功德圆满”了。

        陈旧突然说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剑仙问起,你能不能说这顿酒,是我打肿脸充胖子掏的钱?”

        白伯说道:“三壶松脂酒。”

        本来裁玉山就要按时与夏侯瓒对接账簿,所以这顿酒是竹枝派的公费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钱。

        “两壶!”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处名为散花滩的岸边,有个竹枝派不对外开放的自家酒楼,当下有个酒局。

        今天做东之人,便是负责裁玉山采石场的现任开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师堂修士,门派修士都习惯称呼老人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来自上宗正阳山的贵人,不算太年轻却也绝对不老的剑仙,夏侯瓒。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门知客陈旧,女修梁玉屏,道号“蕉叶”。

        女修的“发钗”,是一把小巧玲珑的芭蕉扇。

        至于那位男子,就没什么可说道的地方了,只是个外门知客,模样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梁玉屏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主动要求参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拦。

        她是鸡足山一脉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选。

        而鸡足山一脉是上任掌门传下的香火道脉。

        事实上,竹枝派内部就分成了两派,裁玉山一脉修士,不愿太过依附正阳山,而鸡足山一脉,是铁了心想要投靠正阳山。

        以前鸡足山是与秋令山处处示好,如今则转去抱满月峰的大腿。

        山上的藩属、从属关系分三种:第一种,明文确定双方属于上、下山关系,下山修士谱牒必须纳入上山祖师堂的谱牒副册,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极难脱离上山掌控;第二种,藩属门派需要按时向宗主门派进贡钱财、物资,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就是这一种;第三种,山上盟友,两者实力悬殊,而弱势一方却无须纳贡,比如落魄山和螯鱼背的珠钗岛。

        酒楼高两层,二楼有一间大屋子,历来是专门用来款待正阳山贵客的。

        白伯带着名为陈旧的男人走上楼梯,廊道内,梁玉屏已经站在门口,亭亭玉立,白藕般手腕有一串有市无价的虬珠手钏。

        女修瞧着约莫三十岁,身材修长,嘴角有痣。

        她今天这身法袍,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瘦处更瘦,胖处显腴。

        梁玉屏瞧见了手握开采实权的白泥,轻声埋怨道:“白伯唉,岂可让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气性,早就走了,哪里会耐着性子等你们赶来?夏侯公子还反过来劝我别着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内洞府境的白伯听得真切,屋内那位龙门境的夏侯剑仙,想必肯定听得更真切。

        白伯轻声笑道:“这就是有玉屏负责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进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瓒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盏,站起身,笑着说不必如此见外。

        白伯问道:“夏侯剑仙,我这就让人上菜?”

        夏侯瓒点头笑道:“自然是客随主便,反正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况‘蕉叶’道友煮得一手好茶,这散花滩老茶树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着那个如释重负的知客,傻子吗?开始兴师问罪了,这点言外之意都听不出来的?

        白伯连连抱拳讨饶道:“是我做事不老到了,稍后先喝三杯罚酒。”

        “长者为尊,白伯再这样说些虚头巴脑的,就真把我当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开始打圆场:“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虾,我们酒楼买来十八只银子,凑成了一盘。是我们竹枝派与一位大骊督运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买来的。”说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买来似的。

        白伯也无所谓被她抢了功劳。

        夏侯瓒笑道:“银子,别称河龙嘛,以前沾师父的光,两指长的,吃过几次。”

        女修顿时脸色尴尬至极。

        白泥也是头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觉得稀罕,你说你与一位水龙峰剑仙瞎显摆什么?

        水龙峰嫡传弟子既修剑道,也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

        原来宝瓶洲有条地下河,被誉为走龙道,来来往往俱是仙家渡船。

        水中有一种独有的奇异河虾,通体雪白,天生汲取水运精华,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被河道北方梳水国等称为“河龙”,在南边则昵称“银子”。

        一指长短的河龙,就是头等的奇珍河鲜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龙,身形能长到两指。

        如今一只一指长的河龙就能卖到一颗雪花钱,而且千金难买,若是与大骊督运衙署或是老龙城侯家没点交情,根本买不着。

        夏侯瓒随口问道:“是哪位督运官?”

        白伯说道:“是一位姓黄的押运官。”

        “几品官?”

        “好像是从五品。”

        夏侯瓒点点头:“那就是虞督运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这种山上美食,都是水龙峰管钱的一位师兄,直接跟大骊漕运总督署的虞督运预订的。

        那个姓虞的架子大,据说他跟一个大骊上柱国关氏子弟极有交情,才得了这么个肥缺。

        陈平安笑了笑。

        说起来,他与如今大骊督运衙署那边、掌管这条走龙道航线的督运官虞山房,因为关翳然的关系还是旧识,老酒友了。

        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说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钻桌底下去,说他真醉吧,在桌底下就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当年大骊朝廷新设一座衙门,专门监督一洲渡船航线、仙家渡口与山上物资运转,当时主官的官职是正三品,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

        在这座衙署里边,关家得了三把椅子。

        原本关翳然就是要坐那把官身最低的椅子,还说服虞山房一起,去新开辟出来的漕运衙署当差。

        他的本意是让虞山房与一个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联手,后者干干净净挣钱,前者顺顺利利升官。

        结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关翳然这个说话跟放屁一样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转头跑去那条大渎当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为督运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职责,就是那条宝瓶洲南北向的漫长走龙道。

        至于更早涉足走龙道生意的老龙城侯家,曾经占据半条航线,在大骊朝廷介入后,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点残羹冷炙。

        现在的大骊督运总署衙门,设置在济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洛京内,与长春侯水府是近邻。

        被誉为“漕帅”的主官,已经由三品升为从二品,两位辅官,也顺势升为正三品。

        按例,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专折奏事。

        在这二十来年中,官运亨通的虞山房因为起步就不低,还是衙门设立之初的元老,现在算是一方封疆大吏了。

        最早的三十条山上航线,因为大骊王朝退回大渎以北,缩减为十七条,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运官和相关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调至地方州郡。

        剩下的督运官当中,就有虞山房,从四品,关键是他全权管辖的走龙道,由于北端尽头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国,故而是唯一一条延伸到宝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

        傻子都看得出来,虞督运手上的权柄,绝对不仅限于走龙道督运一事。

        河道沿途诸国、仙府,在大骊朝廷归还整个宝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对大骊朝廷还是以藩属国自居,估计其中的一部分功劳都得划到虞山房头上。

        至于功劳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来虞山房转任别地的官身高低,就能一清二楚。

        夏侯瓒好像终于瞧见那个一直杵在原地当哑巴的外门知客,微笑道:“白伯,这位是?”

        白伯沉声道:“陈旧!还愣着做什么?”

        陈旧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见过夏侯剑仙。”

        夏侯瓒沉默片刻,笑着点头:“幸会,久仰大名。”

        陈旧动作僵硬,一直保持那个抱拳动作,憋了半天,说道:“终于见到了夏侯剑仙,荣幸荣幸,荣幸至极。”

        夏侯瓒笑着不说话。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真是狗肉上不了席,白泥怎么想的,竟然愿意为这种废物牵线搭桥,夏侯瓒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阳山的一个藩属门派的外门知客而已,负责迎来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机密要事,甚至都接触不到外门和裁玉山的账簿。

        而且作为知客,每一笔支出都需要详细记账,与账房那边报备,还有可能往外贴钱。

        要想成为一个正儿八经仙府门派的知客,必须身世清白,有据可查。

        毕竟大骊王朝颁发的关牒,不是那么容易作假的,何况作假的代价太大,一经发现,需要面对的,可就不是青灵国朝廷的追究了,而是与大骊刑部单线联系的直属修士。

        落座之前,夏侯瓒与白伯又是一番谦让,梁玉屏在一旁笑语劝说,众人方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罚酒,然后才带着陈旧一起给夏侯公子敬酒。

        陈旧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后又无动静,白伯给这个外门知客使了个眼色,陈旧后知后觉,单独起身敬酒。

        夏侯瓒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对面那个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瓒喝酒时,神色郁闷,显然心情不佳。

        正阳山诸峰,与夏侯瓒同辈,以及差不多境界的剑修,说起了关于他的风凉话。

        都怪名字没取好,瓒,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杂,可不就是质地不纯的玉?

        等到那盘银子端上桌,夏侯瓒兴致缺缺,只是给身边梁玉屏先夹了一筷子醉虾。

        女修受宠若惊,笑靥如花。

        陈旧想要夹一筷子醉虾尝尝鲜,立即挨了白伯一记瞪眼,只得悻悻然转移筷子,夹了一条野溪杂鱼。

        经过那场问剑,正阳山诸峰出现了一连串翻天覆地的变化。

        满月峰那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夏远翠,身为玉璞境剑仙,担任掌律不说,还占据了两座闲置多年的山峰。

        陶烟波的秋令山已经封山,元婴境老剑仙主动辞去了一切宗门职务,宗主竹皇责令陶烟波闭门思过一甲子。

        水龙峰晏础的身份,则从掌律祖师变成了正阳山财库的头把交椅。

        琼枝峰峰主冷绮对外宣称闭关,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务。

        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的金丹境剑仙,虽然在那场变故中出了个大丑,但是并未就此颓废。

        正阳山在边境立碑一事,几经波折终于告成,如今甚至有一拨血气方刚的年轻剑修,将近十人,在石碑附近结茅修行。

        他们来自五峰,据说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头,总计二十多人,都是诸峰比较年轻的天才,庾檩是其中主心骨之一。

        宗主竹皇和祖师堂众人,对此也没有说什么,竹皇只是让那些年轻人所在诸峰峰主,私底下与这些年轻人提醒,不许他们损坏石碑,其余的,就都不用去管。

        其实水龙峰在这场变故当中,折损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因祸得福的山头,宗门地位还略有抬升。

        唯独夏侯瓒,这位水龙峰晏老剑仙的得意弟子,最为失意,没有之一。

        梁玉屏开始编派几个正阳山藩属的不是,再说几句自家门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鸡足山一脉,那几位师妹是如何仰慕水龙峰。

        夏侯瓒点头笑道:“你们竹枝派与我们正阳山世代交好,师父每每提起鸡足山,总是赞不绝口,不吝好话。”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阳山众多藩属门派之一。

        其实正阳山最为鼎盛时,这类“下山”或是附庸门派,多达十几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半数藩属附庸,虽然暂时没有正式脱离,但是以往每次聚集,其掌门都会乘坐符舟、私家渡船准时赶往正阳山的祖山“点卯”,现在一个个开始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或者派个手下露个面,来这边交差。

        而夏侯瓒这位水龙峰老祖的嫡传弟子,堂堂龙门境剑修,如今就只是管着正阳山北边三个藩属门派的“收账”一事,其中就有竹枝派。

        其实哪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几块天高皇帝远的“飞地”山头,这座裁玉山离着正阳山才几步远?

        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瓒算是被正阳山和水龙峰当作弃子了,被一贬再贬,彻彻底底坐了冷板凳。

        凭良心讲,在收集谍报一事上,夏侯瓒没有任何懈怠或掉以轻心,他十分用心,尽心尽责。

        虽然这个职务其实油水颇多,但是夏侯瓒可以摸着心口说句实诚话,自己没有中饱私囊,连一颗雪花钱都不曾贪墨。

        他只是想着借助功劳,在祖山祖师堂里边有个位置。

        即便境界不够,于礼不合,那么未来下宗呢?

        故而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瓒,如今一有机会就喝闷酒。

        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请得动他夏侯瓒?

        难道就凭走龙道那几条不足半筷子长的银子?

        由竹枝派掌门郭惠风亲自请他喝酒,才算“门当户对”。

        如今正阳山有一大堆说闲话的,夏侯瓒的师父虽然在震怒的宗主那边,好不容易保住了他的水龙峰嫡传身份,但是也只能让这个极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风头。

        外人哪里知道他夏侯瓒的难处?

        收集落魄山的谍报,得绕过大骊朝廷和龙州官府,还需要避开那个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北岳披云山。

        至于刘羡阳,让他怎么查?

        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游学了,而且那座龙泉剑宗,整个宗门就那么几个人,让他如何渗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

        雨脚峰庾檩与琼枝峰柳玉,都曾在龙泉剑宗练剑修行,只是夏侯瓒始终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个庾檩,以前敬称他为夏侯剑仙,后来随便称呼他为夏侯道友,判若两人。

        夏侯瓒就只能哑巴吃黄连了,听师父的,先蛰伏几年,别抛头露面,回头师父会找机会,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剑派那边,给他安排个肥缺。

        夏侯瓒脸色阴沉,低头喝了口闷酒:隐官?

        很厉害吗?

        真要遇到了,面对面,就老子这脾气,非要跟他姓陈的问剑一场!

        输了又如何?

        骨气不能丢。

        相信对方总不至于活活打死自己。

        那个名为陈旧的外门知客,终于壮起胆子说了句公道话:“大宗门如官场,难免会沾染些不好的习气,总是那些真正认真做事的人最吃亏。做好了是应当的,做不好,闲言碎语就一股脑涌来,明里暗里,哪里拦得住?如夏侯剑仙这般境遇,随便翻翻史书,何曾少了?我得在这里与夏侯剑仙敬一杯酒。”

        白伯满眼惊讶,看着那个双手持杯敬酒的陈旧: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夏侯瓒斜眼瞥去,点点头:不承想还是个会说话的,难怪能在裁玉山这边当个外门知客。

        夏侯瓒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赶忙再次自报名号:“陈旧,耳东陈,旧物的旧。”估计先前自己说话嗓音小了,或者是夏侯瓒没记住,贵人多忘事嘛。

        夏侯瓒微微皱眉,怎么也姓陈,听着就烦人。

        陈旧看来是个还算擅长察言观色的,立即开始表忠心:“那落魄山姓陈的,我自打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起,便素无好感,若非我实在道行浅薄,否则定要对他饱以老拳!”

        夏侯瓒脸上少了几分厌恶,肉麻是肉麻了点,可毕竟是顺耳的言语。

        他眯眼问道:“陈知客,你跟那位山主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为何如此反感?”夏侯瓒夹了一条河龙,细嚼慢咽起来:“不用着急回答,想好了再说。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胡说。”

        酒桌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梁玉屏有些幸灾乐祸。白伯开始揪心,担忧不已:陈旧你一个外门知客,犯得着拍这种马屁?胆肥吗?

        约莫是酒壮人胆的缘故,陈旧毫不怯场,说道:“我看过一本山水游记,就是写那家伙的,艳遇不断,不堪入目!满嘴仁义道德,看似一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实则是在紧要关头便严于待人宽以待己,半点不肯吃亏的,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美人,银子,机缘,声望,都给他便宜占尽了。艳鬼,狐魅,符箓美人,偎红倚翠,莺莺燕燕从来不缺。反正一遇到点事情,就有美人相救,渡过难关,这样充满脂粉气的江湖游历,哪有半点凶险可言?搁我我也行!”陈旧又喝了一杯酒,再呸了一声:“一个成天只喜欢讲道理的人,和一个从不喜欢讲道理的人,两者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运气好!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真本事了。”

        白伯一时无言:你陈旧到底是看不惯那个年轻隐官的为人,还是只是羡慕嫉妒他的艳遇不断?

        夏侯瓒大致有数了,这陈旧是个浅薄之徒,不过说话做事还算得体,不是那种掉钱眼里出不来的财迷,简而言之,就是还有点野心,是想着往上爬的。

        愿意自掏腰包往外贴钱的外门知客,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兜里钱多得没地方花了,一种是舍得花今天的小钱,挣明后天的大钱。

        而一个流落到竹枝派的外乡练气士,四境修为,怎么可能有丰厚的家底?

        不出意外,就是想着与竹枝派攀上关系,来年好衣锦还乡。

        夏侯瓒自认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对方那种尽量不让谄媚表现得太过露骨的卑微,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假装不来。

        得知这顿酒是陈旧掏的钱,夏侯瓒难得主动敬酒。

        放下酒杯后,夏侯瓒笑问道:“陈知客,听说你来自南边的黄花川,门派不小啊,放在宝瓶洲都是稳稳当当的三流仙府了。虽说打仗打没了,这么些年,始终没个顶梁柱将旧门户重新撑起来,可真计较起来,你们黄花川比起竹枝派,规模只大不小,底蕴只深不浅。怎么跑这来混饭吃,不觉得寒碜吗?对了,我听说黄花川有几处胜景,其中玄铜山与盘螭山,两山对峙,都不高,全是梅树,花开时一白如雪,盘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讲寺,据说寺内珍藏有一幅长卷,叫什么来着?”

        梁玉屏脸色微变,先前对话时,夏侯瓒看似连此人姓名都没听说过,如今看来,他不仅知道此人来自南边的黄花川,而且对于那边的风土人情更是如数家珍。

        陈旧愣了愣,小心翼翼说道:“只是听师尊偶尔提起,玄铜山的山脚,那座元元讲寺内,确实珍藏有《一蒲团外万梅花》,但是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外人过目。师尊还是与方丈关系好,才看过一次。事后师尊与我们几个嫡传泄露,说这幅长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边黑斑极多,许多题诗文字都辨认不清。至于盘螭山附近,以往确实梅花开得如同……大块文章,只是早些年,当地乡人土民因为种梅利薄,不及兰花可以作为盆栽贩卖,故而砍伐梅树颇多,所谓梅开如雪,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文人骚客都喜欢转去别地赏梅。”

        “花开如大块文章,嗯,听着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几分,陈知客,谈吐不俗啊。”夏侯瓒点点头,伸出筷子去夹醉虾,转头问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门知客,每个月俸禄是多少?”

        白伯赶紧报了一个数字:六颗雪花钱。年底有分红,不过得看行情。

        夏侯瓒手中那双筷子略微停顿片刻,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不算少。”然后就没有说什么。

        白伯却心领神会,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得给陈旧涨薪水了。

        这顿酒,陈旧还真没白“请”。

        裁玉山脚野溪汇入一条大河,宽阔河道内,青灵国官船往来穿梭。

        许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贵器物,就通过这条大河“流入”一国勋贵将相之家。

        两岸种满杏花树,满树杏花,风吹如雪。

        风雨杏花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里,一个女修站在杏花树下。不知为何,落花时节,都是蹙眉。

        白泥单独前来此地,说道:“掌门,夏侯瓒看似散漫,实则为人极为谨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郭惠风点头道:“若是个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阳山情报。”

        白泥轻声道:“青灵国朝廷签订的两百年租期,马上就要到期了,这个夏侯瓒,在这种时候负责跟我们几个门派的催账事务,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定期来裁玉山这边晃荡,会不会是正阳山祖师堂或是水龙峰的意思?”

        郭惠风幽幽叹息:“就算没有竹宗主或是晏剑仙的暗中授意,夏侯瓒自己也有将功补过的想法。”上次就是在她手上,竹枝派与青灵国续签了一份两百年期限的租赁裁玉山契约,这次竹枝派恐怕很难守住这座裁玉山了。

        白泥说道:“在契约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竹枝派可以优先续约,而且即便有别家仙府想要购买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与它们竞价,价高者得。”

        郭惠风苦笑道:“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泥何尝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在师叔祖这边,他故意说些轻巧话罢了。

        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无正当理由占据裁玉山,青灵国若是想要将其转卖给别家,例如正阳山,竹枝派是很难争过正阳山的。

        再说了,正阳山只要愿意出价,竹枝派敢竞价?

        难怪青灵国朝廷前不久来了个皇家供奉,藏头藏尾的,不敢让正阳山知道行踪,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风,拐弯抹角说了些话,大体上就是暗示郭惠风,皇帝陛下那边,其实是很愿意与竹枝派续约的,价格好商量。

        显然是担心竹枝派连价都不出,就被正阳山用一个极低价格捡漏了。

        对青灵国和竹枝派来说,一座裁玉山接下来数百年的归属,是一个极其极其微妙的复杂局面。

        只说青灵国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阳山,也不愿白送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风尽量出价,又不愿因此惹恼正阳山。

        而对郭惠风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争夺裁玉山,那就干脆不喊价了,正阳山当然乐见其成,却要与青灵国朝廷就此关系交恶。

        要么不去计较正阳山和青灵国两边的脸色,直接让白泥代替他那个担任门派财神爷的师父,一路喊价到三十颗谷雨钱,不管正阳山如何开价,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如果不是受到自家门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风不想与正阳山有半点关系,这一点,从她继任掌门之前就是如此,实在是或亲眼见过,或亲耳听过太多关于正阳山的见不得光的作为。

        白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建议道:“掌门,若是真想要守住祖业,又不被正阳山记恨,我们能不能与……北边那座山头,那个年轻隐官……”说到最后,老者大概自己也觉得荒谬,便说不下去了。

        郭惠风忍了忍,还是笑出声,她显然是被白伯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给逗乐了:“白伯,你当我是谁?上五境修士吗?还是骊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觉得我去了那边,就能与那人见着面吗?退一万步说,没有吃闭门羹,与那人见了面,就能谈成事吗?白伯,你当他们落魄山是开善堂的啊?”

        因为相貌“显老”,哪怕是境界、道龄远远高过白泥的郭惠风,也会喊一声“白伯”。

        由此可见,竹枝派的门风,还不至于那么等级森严,一切唯修士境界论。

        “也对。”白泥点点头,他记起先前酒桌上那个自家知客的说法,“况且根据早年那本流传颇广的山水游记,陈山主年轻那会儿,是个极喜欢拈花惹草的多情郎。”若真是如此,一个不小心,掌门岂不是自投罗网?

        可别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游记的内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设身处地,都是男人,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