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那就打

        两座天下遥遥对峙。

        之所以能够出现这幅波澜壮阔的山水画卷,是因为礼圣亲自开启了万年以来的最大一座镜花水月。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依靠当年倒悬山遗址残存的两座大门,和四处大海归墟,相互衔接。

        蛮荒天下的百余位妖族修士,当然不可能赶来中土神洲的文庙,所有妖族只是聚集在了托月山,在那边同样有一场山巅议事。

        开启画卷,双方遥遥议事,“坐下来好好谈,谈不拢再说其他”,是礼圣与托月山的提议。

        也只有礼圣,能够促成此事。

        比如青冥天下要议事一场,道老二余斗坐镇白玉京,邀请一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包括大玄都观孙怀中的剑仙一脉,以及吴霜降的岁除宫在内的一拨顶尖道门,就肯定都不会搭理。

        不是他们当真无视白玉京,而是觉得那位真无敌没有资格号令天下。

        至于余斗的师弟陆沉,当然更做不到,何况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天生就对这些“庶务”最是头疼,是一个公认“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惫懒人。

        斐然面带笑意,视线快速扫了一遍浩然众人,儒家圣贤,天下豪杰,诸子百家,一线之上,好像一条银河落地,群星璀璨,气象万千。

        陈平安如出一辙,视线迅速掠过百余位蛮荒妖族修士。

        而且双方这个不露痕迹的举动,还有一个隐蔽契合处,比如陈平安视线扫过群妖之时,尤其关注那些妖族修士的一双双眼睛。

        斐然亦是如此。

        两位同道中人,都在以眼为镜,以镜观物。

        双方除了仔细打量对方天下一遍,斐然眼中所看,还有自家蛮荒天下修士的神态。陈平安真正留心的,则是浩然天下议事修士的众生相。

        对于蛮荒天下的风土人情,陈平安再熟悉不过。

        因为坐镇避暑行宫多年、翻遍秘录档案的缘故,甚至可以说,陈平安对蛮荒天下的了解,无人能出其右。

        在这期间,陈平安与斐然只是对视一眼,并无太多眼神交集。

        白帝城城主,与剑仙绶臣,都各自发现了对面斐然和年轻隐官的心思。

        飞仙宫主人怀荫双手再次藏在袖中,掐诀不停,盘算不止。

        那位画家圣人,此刻不宜摆出画案,却已经将这幅万年未有的对峙画卷,记在心头。

        因为礼圣的天地规矩,谁都无法随意施展神通术法,看清己方这一线站位,那就只等议事结束那一刻,定要赶紧转身后退几步,将文庙议事众人的位置记清楚了,到时候回了鸳鸯渚住处,先喝完一坛青神山酒,再喝完一坛百花酿,等到醺醺然了,再来落笔作画。

        曾经的蛮荒天下十四王座,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大髯游侠刘叉、白莹、仰止、绯妃、袁首、曜甲、黄鸾、荷花庵主、牛刀、切韵、龙君、五岳,早已折损严重,或战死或消失或被文庙关押,如今新面孔居多。

        老面孔的王座大妖,只剩下三位。

        搬山之属老祖宗袁首,脚踩飞剑,肩扛长棍,眼神阴沉,死死盯住那个凭借一洲武运、一脚踩入武道十一境的宋长镜。

        别先在那宝瓶洲抖搂威风,要不再来蛮荒天下走一遭?

        曳落河共主绯妃,有些讶异,那个在老龙城和她比拼过水法神通的小姑娘,竟然没有参与议事?

        是没资格,不至于吧?

        作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要是在蛮荒天下,怎么都该占据王座一席之地,刚好可以替代仰止那个婆娘的空缺。

        早先她与袁首私底下闲聊,都觉得那个小丫头,极有可能会通过一处归墟,来到约束更少的蛮荒天下,所以她与袁首都做好了合力将其截杀的准备。

        只是苦等不来,等到托月山议事,她才离开一处归墟地界。

        化名五岳的大妖,三头六臂,坐在一张金色蒲团上,它既是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又是一位止境神到纯粹武夫。

        其余王座。

        在剑气长城战场上,荷花庵主被董三更斩杀于一轮道场明月中。荷花庵主也成为第一头身死道消的王座大妖。

        黄鸾被阿良联手姚冲道,宰掉大半条命,直接跌境到元婴,等于死了一次。

        后来黄鸾哪怕换了一副皮囊,辛苦躲藏,仍是被文海周密找出,秘密炼化为自身大道一部分。

        曜甲,在剑气长城上,击杀坐镇天幕的道家圣人白玉京神霄城城主,在扶摇洲山水窟战场,击杀中土十人排名第九的周神芝,结果被从五彩天下重返浩然天下的白也,三剑斩杀,最终一样被文海周密暗中“吃掉”。

        白莹和切韵,在扶摇洲一役,都被拥有四把仙剑的白也,斩杀在光阴长河当中。

        不过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本就是周密的阳神身外身,而作为斐然师兄的大妖切韵,在桐叶洲就已被周密合道。

        龙君在半座剑气长城,因为试图拦阻仙剑太白的那一截剑尖,因此越过城头,被陈清都一剑斩杀。

        从十四境跌境的刘叉,被拘押在功德林。

        仰止先是被柳七阻拦退路,再被文庙拘押在一处火山群遗址,相传远古时代它们曾是道祖亲手炼化的炼丹炉。

        大妖牛刀,不知所终。它身上金甲牢笼其实已经被破去,被它炼化为一杆破城大戟。只是它既没有返回蛮荒天下,也没有被文庙拘押起来。

        托月山大祖,在那蛟龙沟,与坐在穗山之巅翻书的至圣先师对峙,双方各自消磨大道,最终灰衣老者只能拼去一死,搅乱天时,差点就要帮助天外神灵合力打破礼圣的庇护天地。

        周密登天而去。

        新王座当中,真正能够在蛮荒天下服众的,其实不多,十四境剑修萧?、斐然、绶臣,相对还好,其余哪怕是资历、战功都足够,境界也算凑合的官巷、重光,都不能太让人心服口服,至于剩下的几位,就更让山巅妖族修士不以为然了。

        拉壮丁凑数呢?

        什么时候咱们蛮荒天下的王座,如此不值钱了?

        与其填补位置瞎胡闹,还不如就此位置空悬,只等巅峰强者杀出一条血路,登顶落座。

        可惜那个羊角辫小姑娘,至今不知所终,连那左右都已经回了文庙,她竟然还没返回蛮荒天下。

        不然就萧?她那脾气,肯定不会答应让那几个废物与她为伍,同为王座。

        她一定会打得垫底几位,乖乖滚下王座,要是运气不好,被她活活打死都有可能。

        回到蛮荒天下的萧?,与身在浩然天下和那左右相互递剑的萧?,还是不一样的。

        哪怕萧?没有跻身十四境,在剑气长城,她也是那个历史上杀妖数量最多的剑修。

        斐然左手边两头大妖,都是托月山大祖的嫡传弟子,只是一直不曾投身剑气长城和浩然天下两处战场。

        其中一位被阿良称呼为“新妆姐姐”的貌美女子,与师兄负责驻守托月山。

        她先瞥了眼那个阿良,再看了眼青神山夫人,好看是好看,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惊艳,名不副实。

        至于那个衣裙绣百花的娘们,多半是百花福地花主了,更是让她觉得腻歪。

        可惜切韵死得早,这场仗也没打赢,不然眼前这俩婆娘,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剑仙绶臣,独目,剑匣藏六剑,身穿一件翠绿法袍束蕉炼。

        这位在剑气长城都大名鼎鼎的妖族剑修,就站在小师弟周清高身边。

        作为文海周密一脉的开山大弟子,绶臣刚刚打破仙人境瓶颈,已是飞升境。

        其实很多事情,先生都早早留好了后手。

        比如绶臣的破境契机,还有斐然的登顶以及破境,以后未来百年的蛮荒天下,大体上需要做哪些事情。

        绶臣参与过早年的十三之争,后来随着年轻隐官的横空出世,在剑气长城和蛮荒天下,开始流传一个“南绶臣北隐官”的说法。

        绶臣身边还有那位玉璞境剑修的师妹,流白。

        他们三人的其余同门,采滢、同玄、桐荫、鱼藻,这些剑修都已跟随传道恩师周密,一同登天离去。

        不知为何没有被周密带走的女子剑修流白,看了两眼对面那一袭青衫,第一眼与第二眼之间,有些间隔。

        甲子帐大妖官巷。

        一袭鲜红法袍的大妖重光,是剑气长城剑修的老对手。

        在桐叶洲战场,还曾负责围剿玉圭宗,跟姜尚真交手数次,却与当时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韦滢没打过交道,不过算是认得韦滢,所以这会儿与那位玉圭宗剑仙笑道:“姜尚真死翘翘了?不然就他那脾气,爬也要爬来文庙,难道是山门内讧,被你搞死了?如果是的话,敬你是条汉子,以后你就是我的座上宾了。如果不是,那就是姜尚真养的一条看门狗?那就无趣了。学谁不好,非要学咱们隐官大人。”

        韦滢一笑置之。这笔账,记下了。

        蛮荒天下这些山上修士,明显要比文庙议事众人,规矩更少,忌讳更少,多有交头接耳之辈,一时间各种方言杂烩,显得十分乱糟糟。

        青衫背剑的斐然,抬起一只手臂,原本闹哄哄的那条直线,逐渐趋于寂静无声。

        虽然斐然做出的那个动作,远远称不上立竿见影,可他的两侧,都是雄踞一方的蛮横大妖,能够如此遵守规矩,已经极为罕见。

        这让浩然天下的那拨山巅修士,都觉得今天的议事,会很难聊,或者说会变得毫无意义。

        斐然收起手臂,正了正衣襟,与礼圣作揖行礼。

        这大概算是蛮荒天下群雄的第一个正式举动,也是此次议事的开篇。

        这位青衫剑客,如今名义上的托月山主人,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此举,是否会被蛮荒天下那些桀骜大妖惦念记恨。

        当年在桐叶洲桃叶渡渡船上,哪怕是在文海周密身边,斐然也毫不掩饰自己对礼圣的尊敬。

        从在剑气长城揭开序幕,到归墟大开作为落幕,在这场大战中,斐然真正出手次数寥寥。

        这位剑修,重返家乡之后,莫名其妙就成了托月山第二任主人,他炼化了一份堪称海量的气运,以及数件托月山武库秘宝,先前一直假装玉璞实则仙人的剑修斐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跃成为一位崭新的飞升境剑修,骇人眼目,惊讶天下。

        在蛮荒天下,一向强者为尊,早就将这个道理讲到了极致。

        浩然天下的几场隐秘内讧,就是因为有浩然山巅强者,由衷认可这个道理。只是这几场骤然暴起的风波,都被文庙强行压下了。

        裴杯就曾跟文庙两位副教主联手,秘密处置了一位中土飞升境鬼物。

        大战过后,一座山头被直接夷平,战场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焦土。

        另外一场,则是穗山大神跟随董老夫子,再加上其余两位山巅修士,一起镇压了那个无望打破飞升境瓶颈的老修士。

        后者闭关千年,与金甲洲飞升境完颜老景是差不多的处境,加上此人宗门位于沿海地带,自认为退路无忧,便一人扫平了大半个王朝!

        足足七十二个州郡,二十余个山上门派,三天之内,就被这位大修士以铺天盖地的术法神通,扫荡一空。

        而这等凶残暴虐行径,在那蛮荒天下,却是家常便饭一般,年年有,处处有。

        强者讲理,弱者跪地听着便是,能活下来,活成一位强者,再来继续讲同样的道理。

        这就是蛮荒天下。

        瞧见了斐然作揖这一幕,浩然天下这边,许多有心人,反而一下子心情凝重起来。

        两座天下的那场架,怎么打起来的?

        为何浩然天下如此吃痛?

        扶摇、桐叶、金甲三洲山河悉数陆沉,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也都各有半洲之地,变得支离破碎。

        很简单,浩然贾生,变成了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

        若非宝瓶洲的那支大骊铁骑,能够死守住一座中部陪都战场,若非南婆娑洲始终未能被蛮荒天下全部收入囊中,说不定之后的北俱芦洲和流霞洲,就会被蛮荒天下顺势改换天时地利。

        归墟既然能够被托月山大祖打开,让蛮荒天下妖族撤回家乡,那么同样地,驻扎在浩然天下的各大妖族军帐,一样可以快速补充兵力,就算掏空了蛮荒天下的底蕴又如何?

        打赢了这场架,缓缓归乡便是。

        一旦形成合围中土神洲之势,那么如今两座天下的最终形势,就会颠倒过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文海周密,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一手造成两座天下的惨烈碰撞,山上山下,死伤无数。

        好了伤疤才能忘了疼,如今才过去几年?文庙收拾残局才刚开了个头,数洲山河的妖族余孽,还在四处暗中作祟。

        蛮荒天下多出一两个飞升境剑修,对于浩然天下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怕就怕蛮荒天下再多出个新文海。

        曾经的甲申帐领袖,少年木屐,后来的周密关门弟子,周清高,此刻就站在斐然身边。

        周清高笑着对那位年轻隐官抱拳致礼,可惜隐官大人就没搭理他。

        其实上一次两人见面也是这样的光景,在两截剑气长城崖畔,周清高诚心诚意想要邀请陈平安复盘棋局,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周清高对此无所谓,证道长生的修行之路,大道漫长,岁月悠悠,总归是有机会重逢的。

        文庙这边,众人所站位置,与先前有些变化。

        儒家圣贤居中,然后依次排开。

        释道两教高人和兵家老祖,年轻人许白,站在左端。诸子百家老祖师们,一同站在最右边。

        五位剑气长城的剑修,虽说就站在一位儒家书院山长的身边,可到底不算最中间的位置了。

        一位妖族剑仙,与那齐廷济嗤笑道:“齐老剑仙,论功行赏过后,看来地位不高啊,都不如剑气长城之时了,越混越回去怎么行?干脆来咱们这边得了,板上钉钉的王座之一。哪里需要寄人篱下,给人当条走狗?!”

        又有一头仙人境大妖哈哈大笑道:“哟,这不是咱们的隐官大人嘛,总算换行头啦,都快认不出了。怎么回了家乡,连看门狗都当不成了?站这么偏的地方,害得老子都快要把脖子转断了,差点就要让隐官大人再立一功。”

        还有个煽风点火的仙人境妖族:“陈平安,就没在文庙挣个陪祀圣贤身份?反正亚圣一脉都不济事,废物一箩筐,加一块儿都不如你一个。要是来咱们这边,你不坐王座谁坐?隐官大人的剑术是一绝,骂人本事更是登峰造极,在城头那边待过的托月山百剑仙,都是领教过的,哪个不佩服?如果隐官大人登上王座,我愿意趴地上当那垫脚台阶!”

        一头眉发雪白的年迈飞升境大妖,身形佝偻,是那甲子帐大妖官巷,望向那个久闻大名的年轻人,笑眯眯道:“隐官大人,有无兴趣去我家做客啊?有个我最喜欢的家中晚辈,模样不差的,她对你仰慕得很啊。你们双方应该打过照面,她曾经与好友驾车赶赴剑气长城,专程见了你一面,还说你们一见投缘,隐官大人送了一件定情信物给她。她可说了,愿意做小,不与宁姚争大妇位置。”

        陈平安始终置若罔闻,双手笼袖,开始闭目养神。

        阿良一脸向往神色,跃跃欲试,如果不是在文庙,估摸着就要嚷嚷一句“有本事冲我来”了。

        结果立即有妖族放声大笑道:“狗日的阿良,快喊爷爷,王八驮碑好几年,滋味如何?”

        阿良微微一笑,学李槐那小王八蛋,抬起手掌在脖子那边,轻轻抖了两下,以眼神示意,下次游历蛮荒天下,就找他叙旧了。

        不承想那妖族立即喊道:“阿良爷爷,你是我爷爷,我家就在托月山!”

        阿良扯了扯儒衫领口,有点郁闷。

        其实绝大部分的浩然议事之人,都听不懂蛮荒天下的大雅言和几种主要方言,所以文庙这边,专门有一个精通蛮荒言语的书院山长,负责以心声解释一遍妖族修士的言语内容。

        于玄听着那些乱糟糟的言语,疑惑道:“火龙老弟,听口气,陈平安很会骂人?看样子,可不像。”

        那小子瞧着就像读书人啊。

        模样俊,话不多,符合道书上所谓的“道气轻清山中客”一语。

        而且陈平安教出来的弟子郑钱,在那金甲洲战场,分明也是个懂礼数守规矩的小姑娘,只是出拳狠得……像个妒妇,好似拳下所杀,全是一群不要脸的狐狸精。

        可等到收拳,就又很大家闺秀了。

        火龙真人其实也正纳闷呢,印象中的陈平安,确实不是个会骂人的,老真人却摆出一副比老秀才更熟悉陈平安的架势,抚须笑道:“你这就不懂了,这小子在私底下,言语是很损人的,也就在我这种被他由衷敬佩的长辈身边,才会温文尔雅。你想啊,陈平安是小镇陋巷出身,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没吃过鸡蛋还没见过老母鸡下蛋?”

        于玄点点头,转移话题,说道:“换了这么个年轻的,心机不浅啊,帮着蛮荒天下当家做主,反而有点棘手了。”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怕就怕有人误以为可以得寸进尺,随随便便就能占尽便宜。如果形势所迫,真要再打一架,也未尝不可,但是怎么打,太重要了。要是都觉得蛮荒天下是个纸糊篓子,两眼一闭头一低,吭哧吭哧就冲杀过去,那我就闭关睡觉去,别人爱咋咋的。”

        于玄说道:“皑皑洲刘财神肯定愿意打这一仗。”

        火龙真人笑了笑:“刘聚宝这个人,好就好在有眼力,挣钱手段十分高明。先前议事怎么个情况,他已经心里有数了,不会也不敢瞎起哄。”

        虽然是两座镜花水月,但是两座天下修士,依旧隔着数百丈远。

        可怜那九位浩然王朝皇帝,是真看不清“对岸”的光景。所幸对方那些言语,文庙这边都会复述一遍,就算当了睁眼瞎,不至于再是个聋子。

        斐然一挥袖子,双方之间的空白地带,出现了一幅蛮荒天下的袖珍山河图,堪舆图上每一处起伏,都是异常雄伟的大岳山脉,每一处细微蜿蜒,都是一条万里江河。

        反正这幅图,文庙肯定早就有了,而且只会更加详尽,会在旁边仔细标注出蛮荒天下所有当地势力、妖族数量、修士状况、物产……

        周清高突然用醇正的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道:“大好河山,凭君割取。”

        绶臣同样没有以方言开口,微笑道:“只要浩然天下本事足够,处处都是宝瓶洲齐渎以南疆土。”

        那个先前笑眯眯与隐官和气言语的大妖官巷,自顾自点头道:“蛮荒坐等浩然还礼!”

        这三位的言下之意,好像笃定了浩然天下要大举攻伐蛮荒,而打仗一事,蛮荒天下,只有欢迎。

        一直闭目养神的陈平安突然睁开眼,斜眼看了下对面位置居中的斐然、周清高和绶臣。

        周清高似乎察觉到年轻隐官的视线,脸上立即有些笑意。

        好像苦等多年,终于得到了年轻隐官的些许关注,这位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还挺开心。

        只不过那个年轻隐官,很快就又袖手闭眼打瞌睡,好像根本不理会两座天下的走势。

        那个玄密王朝的少年皇帝,扯了扯一旁那位太上皇郁泮水,轻声道:“郁爷爷,这帮畜生有点胆肥啊,怎么听着像是打了大胜仗的一方。”

        郁泮水眼神满是赞许,英雄出少年啊,低头微笑道:“陛下你的胆子也不小啊,说话跟打雷差不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少年皇帝心中哀叹,得嘞,说错话了。身边这个郁老胖要是捶胸顿足,做痛心疾首状,那就说明说对了,可要是笑呵呵,一脸慈祥,就完蛋了。

        郁泮水笑嘻嘻向对面挥手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哈,谁计较谁傻子,谁在乎谁没卵。”

        阿良以心声骂道:“肥美人,你要点脸。”

        郁泮水立即答道:“对对对,好好好。”

        肥美人这个绰号,哪怕是郁泮水都要遭不住,所幸暂时只是私底下的称呼,真不能流传开来,回头山水邸报一开,千万不能跟严大狗腿落个同样下场。

        大源王朝皇帝轻轻咳嗽一声,崇玄署仙人杨清恐立即施展道法,隔绝出一座小天地,大源皇帝这才压低嗓音,问道:“国师?”

        杨清恐依旧是以心声说道:“输人不输阵,如果不是摆出这副架势,还怎么跟我们漫天要价?不太可能真的打起来。”

        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那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如今反而不再凝聚了。

        尤其是扶摇、桐叶两洲的山河废墟,其实已经足够喂饱一部分人了。

        再加上除了皑皑洲与流霞洲,以及中土神洲腹地,其余几洲对于蛮荒天下大军的凶悍程度,印象很深刻,以至于接下来两三代人的凡夫俗子,每每谈及此事,都会心有余悸。

        至于亲身经历过各洲战事的山上修士,那就更不用多说了,以后修行路上,只要偶尔想起,就会揪心几分。

        最关键的是,蛮荒天下能够像驱赶猪狗一样,强行征兵,不计代价地驱赶大军赶赴剑气长城战场,一路上尸骨累累,遍地残骸!

        按照渡口那边传来的谍报显示,妖族鬼修在最近二十年内,数量暴涨。

        浩然天下这边,文庙做得到吗?

        一旦无法集结足够数量的兵马去往蛮荒天下,不是去送死吗?

        退一步说,进展顺利,一路高歌猛进,不断往南推进,可就算打下数万里几十万里山河,怎么守?

        谁来守?

        即便守住了,意义何在?

        会不会得不偿失?

        难道人人都坚信不疑,能够一路杀穿整座蛮荒天下?

        然后文庙再来论功行赏,谁都可以分一杯羹?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修道之人,心怀仇恨、愿意奋起厮杀的修士,当然不在少数,可更多的,就只想好好活着。

        终究不像那些蛮荒天下贫瘠之地的妖族修士,会对一处异乡充满渴望,垂涎三尺,会一听到富饶的浩然天下,就两眼放光,摩拳擦掌。

        而蛮荒天下这种潜移默化的氛围,本就是文海周密布局千年的结果之一。

        百花福地花主悄悄说道:“青神姐姐,对方好像有些混不吝。”

        青神山夫人笑着点头。

        如果将文海周密在宝瓶洲失踪,与至圣先师斗法多年的托月山老祖,不惜身死道消,彻底打乱浩然天时,同时打开归墟入口,帮助蛮荒天下妖族重返家乡,以及那个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凭空消失,作为那场战争的真正结束。

        那么在这短短数年之内,蛮荒天下内部,半点没闲着,群雄并起,割据一方,内乱惨烈,相较于浩然天下的休养生息,是截然不同的乱世景象。

        在几年前,出现了一个转折点,蛮荒大祖的两位嫡传,突然昭告天下,选取斐然作为托月山新主,再联手文海周密一脉的剑仙绶臣、周清高,整合了白莹、黄鸾等数头逝去王座大妖的势力,最后与曳落河绯妃在内的几位老王座合作,三方一起镇压群雄,以雷霆万钧手段,横行天下,依循之前的蛮荒天下二十块版图,再对半分为四十处山河,正式在边境线上竖立起一道道界碑,第一次为蛮荒天下划清界限。

        每一块版图之内,五十年内,打杀随意,只管征伐,反正五十年后,只有一个势力能够执掌一方。

        托月山最终宣布三条铁律。

        第一,百年之内,所有飞升境大妖,除非获得托月山许可,或是凭借彪炳战功,否则不得离开各自辖境。百年之后,恢复自由。

        第二,所有仙人境妖族修士和玉璞境剑修,必须主动交出真名,亲自走一趟托月山,真名会被托月山记录在册。

        剑修之外的所有玉璞境练气士,可以自行开宗立派。

        六十军帐的战功已记账,档案保存完整,斐然承诺百年之内,托月山都会一一兑现。

        第三,托月山说什么就做什么,不服者皆死。

        这些内幕,其实浩然天下这边山巅,都有所耳闻。毕竟如今浩然天下渗透蛮荒天下,实在太简单了。

        四处归墟不去谈,在剑气长城南边,还建立了三座巨大渡口。

        除了墨家巨子跟个勤勤恳恳的庄稼汉似的,每天一个人就在那边默默搭建城池,其余两座渡口,以及蛮荒天下的归墟入口,背一把仙剑而不是桃木剑的赵天籁、女子武神裴杯、怀荫等人,都曾在那边待过一段时间,而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原地不动发呆,跑那么远,就为了每天站着喝西北风,一个个自有手段和秘法,用各种方式远游蛮荒腹地。

        而且有小道消息说,在扶摇洲的白帝城城主,其实早已秘密潜入蛮荒天下,所以现在的这个郑居中,到底是不是真身在此,恐怕就只有礼圣一人清楚了。

        相较于先前文庙的那场关门议事,托月山那场耗时数月的议事,吵得更厉害,有那不服斐然担任托月山主人的,有酣畅大骂文海周密是万年罪人的,也有气焰跋扈,觉得自己必须成为最新王座之一的。

        前前后后,有几个已经被托月山拘押起来“做客”,甚至还死了几位,袁首一棍子下去,打死一个,斐然亲手斩杀两个。

        在斐然出手之前,几头王座大妖和托月山之外的大妖,都将他视为一位撑死了仙人境的剑修。

        礼圣终于开口,笑道:“是打是和,都不着急表态,先聊聊看。”

        斐然笑着点头道:“那就请文庙给个说法,我们听听看。”

        文庙副教主、与亚圣一脉最为亲近的那位韩老夫子,缓缓说道:“首先,四座归墟,你我双方可以合力关闭。剑气长城,我们收回重建。三处渡口,浩然天下必须保留。”

        大妖重光冷笑道:“首个屁的先,半点诚意都没有。合力关闭归墟?要是不关,两座天下的天时混淆一起,文庙想要重新制定度量衡、光阴刻度,就算是礼圣亲力亲为,也一样不轻松吧?只要不关门,就等于为咱们蛮荒均摊气运,搅和在一起,拖延越久,文庙就会越来越事倍功半。是当我们傻啊,还是你们文庙根本就没有诚意?”

        说到这里,这头大妖望向那位居中圣人,高高抱拳致歉道:“并无冒犯礼圣的意思。”

        礼圣微笑点头。

        韩老夫子说道:“关闭归墟,可以不劳蛮荒。剑气长城,本就是浩然天下的边境疆域,如今更是被我们牢牢占据,其实根本谈不上收不收回。我们不收,你们就能拿走吗?”

        韩老夫子摇摇头,自问自答:“拿不走。那我们之前提议收回重建剑气长城,合二为一,其实是句废话。”

        这位文庙副教主继续说道:“在三处渡口,我们会建成三座书院,你们需要答应文庙,不拦阻蛮荒天下有心求学之士,赶赴书院游学。然后三座书院的学子,将来无论是返乡,还是结伴游历蛮荒天下,你们一样不可刻意针对,当然也不能暗中袭杀,或是事后故意为难。托月山只要答应此事,浩然天下就不会有任何一位十四境、飞升境修士,擅自潜入蛮荒天下。”

        斐然笑着没说话。

        绶臣笑道:“擅自?是不是在渡口那边报个名号,或者飞剑传信托月山,就不算‘擅自’了?”

        韩老夫子摇头道:“当然不是。”

        周清高开口问道:“那三座书院,儒生人数定额,总计?”

        韩老夫子答道:“总计三千儒生,六十年一收,浩然蛮荒各占一半。”

        周清高说道:“那么六百年后,我们蛮荒天下,就会有一万五千位书院弟子。”

        绶臣说道:“可以。但是有两个前提条件,这些出身蛮荒的书院儒生,返回家乡后,不准开设学塾,不准传授道业,收取任何一位弟子门生。三座书院的浩然儒生,不准踏足书院方圆千里地界之外,一步都不行。”

        韩老夫子笑道:“这可不行,除非用这两个前提条件,换取文庙这边将书院定额翻两番。答应了,我们就可以接着议论下一事。”

        脚踩飞剑的袁首嗤笑道:“都不答应又如何?搞得好像咱们不答应,蛮荒天下就要变成浩然天下一样,你们有几个白也?有几把仙剑?”

        董老夫子突然开口笑道:“朱厌,你能侥幸活着返回蛮荒天下,就该知足了。”

        王座大妖当中,就数这一头老畜生,最该杀。

        被直呼真名的袁首脸色狰狞起来:“董老儿,找个地儿,陪袁爷爷捉对厮杀一场?”

        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微笑道:“贫道刚好有时间。朱厌,怎么说,挑个时间地点?是你来龙虎山,还是贫道去托月山?两者都可以。”

        袁首吐了口唾沫,倒是没继续撂狠话了。

        袁首和大妖重光,在桐叶洲玉圭宗那边,都领教过这位大天师的五雷正法,还是有那么点本事的……

        而且就赵天籁那种不说狠话只做狠事的风格,多半真会杀到托月山和它单挑一场。

        若是围殴能杀,也就顺手宰了,问题是赵天籁的逃命本事,一样出神入化。

        文庙这边众人还好,反正都是习惯了家族祠堂、山上祖师堂或是庙堂议事的,可对于蛮荒天下的不少大妖而言,以往自家关起门来议事,其实也有,但都没有这么弯来绕去不爽利的,看文庙的架势,双方如果想要一条条捋顺过去,还不得傻乎乎站个几天几夜?

        反正真正能说上话的,也就那么一小撮人,托月山的,文海周密一脉的,加上那些个王座,它们这些凑数的,能做什么?

        看娘们吗?

        对面倒是有几个,水灵倒是真水灵,可眼馋又吃不着,有个屁用。

        事实上,今天文庙议事之人,真正对这个斐然有所了解的,没几个。

        至多知道这个斐然,是一位剑修,托月山百剑仙之首,还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再稍微知道些内幕的,也不过是听说斐然担任过一座军帐的领袖,是大妖切韵的师弟,甚至间接护住了一座芦花岛的所有修士性命。

        但是在那场战事中,斐然没有任何一件值得称道的亮眼举措,好像这个资质惊人的剑修,到了浩然天下的桐叶洲,就是奔着游山玩水去的。

        而这些蛮荒天下大妖,几乎都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位礼圣,很快就被礼圣的气度折服几分。

        几位女子妖族修士,更是瞪大一双眼眸,异彩涟涟。不看白不看,这位可是传说中的礼圣唉,据说还是那位白泽老爷的挚友。

        对于礼圣,哪怕是蛮荒天下的修士,其实或多或少,都持有一份敬意。

        如果不是礼圣当初在文庙力排众议,浩然天下的本土妖族,早就被斩草除根、宰杀殆尽了。

        阿良以拳击掌道:“完蛋完蛋,风头都要被咱们礼圣老爷抢光了。”

        那个紧紧抿起嘴唇的女子剑修流白,她的视线,先落在五位剑修身边的那些山神湖君上,然后再快速扫过齐廷济几个。

        如果某个家伙愿意开口,愿意恢复当年独守城头的几分风采,肯定会来一句“我们既有诚意,又当你们傻”;或者稍微含蓄些,“反正我们诚意一箩筐,至于傻不傻自己当去”;可能都不会,会更恶心人,过好久才能让被骂的人回过味来。

        她胡思乱想着,干脆心神沉浸小天地,开始自说自话。

        绶臣瞥了眼这个师妹。

        她身上那件法袍,是自家先生亲手赐下的,品秩不输大妖仰止身上那件墨色龙袍。

        师妹能够险之又险地破境跻身上五境,这件名为“鱼尾洞天”的法袍功劳不小。

        阿良以手肘轻敲左右,抬起下巴,点了点对面:“瞅瞅,那小姑娘,有点意思。”

        左右看了眼对面:“谁?”

        阿良忧心忡忡道:“就绶臣旁边那个啊,大长腿小蛮腰瓜子脸,至于胸脯啥的就不去谈了,陆姐姐在,咱俩聊这个不合适。方才小姑娘秋波流转,脉脉含情,是不是觊觎我的美色啊?让我怕怕的,咋个办嘛。”

        左右瞥了眼那女子,说道:“绶臣认识,她不认识。法袍品秩不错,不像是金翠城的炼制手笔。”

        阿良啧啧啧。

        左右皱眉道:“作甚?”

        阿良嘿嘿而笑,左右这呆子开窍了啊。

        陆芝说道:“阿良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在酒桌上信誓旦旦说,他有一种独门绝学,只要喝酒喝尽兴了,天底下就没有法袍衣裙这种东西,而且他还是一位丹青圣手。靠这个,赚了不少神仙钱。结果等到他送出那一大摞画,当天就被几十号剑修追着砍了一路。”

        左右疑惑道:“画技拙劣?”

        陆芝点了点头:“是奇差无比,而且还画了那个殷沉,他信守承诺,确实是没穿衣服的那种。”

        左右点头道:“老大剑仙能忍阿良一百年,挺不容易的。”

        阿良没来由叹了口气,拿出一壶酒,狠狠喝了一大口。

        除了一个偶尔会去唠嗑的外乡人,就连家乡人,都没谁愿意搭理那个孤僻老人,而且不光是不爱搭理他,很多剑修还会真心讨厌那个老人,而且讨厌得确实合乎情理。

        所以很多年的战场上,老剑修要么是独自一人,守在城墙中的那个修道处;要么是一人赶赴战场,一人生还,而最后一次,一人赴死。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知道殷沉的过往吗?”

        陈平安点点头。

        阿良笑了起来:“这就好。那么加上我,最少有两个了。”

        在当年,阿良就希望剑气长城的剑修,尤其是年轻人和孩子们,能够记起有个剑修叫殷沉,脾气很糟糕,为人很差劲,出剑很功利。

        少年时的殷沉,曾经因为自己和几位同伴剑修的拖泥带水,害死过一位原本不该死不会死的女子剑仙。

        少年殷沉,不是喜欢她,只是单纯觉得那么好看的一位女子,一位剑仙,为了救几个该死的废物,死得太不值当,死得太不好看,就那么被大妖一剑将身躯对半分开,摔了满地的肚肠鲜血。

        关键是那个将死的女子,其视线扫过他们这些王八蛋的时候,没有恨意,没有悔意。

        就是那么一个眼神,让殷沉记住了一辈子,一辈子都没办法安心。

        所以后来从一个少年变成孤僻老人的元婴剑修,最后一次仗剑出城赴死之前,其实偷偷将一本印谱翻开一页,对照印谱,仔细临摹刻下其中一方印章。

        印文只有四字:彩云忽来。

        老剑修一个人喝酒为自己送行时,都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老人只是觉得酒水尤其不好喝。不过从少年时喝酒那天起,就没觉得好喝过。

        老人其实原本想与阿良亲口说一声,矫情几句,道个谢什么的。

        也想与那个年轻隐官说一句,当时不救那些剑修,做得没错,小子不孬。

        只是光顾着喝那难喝的酒了,老剑修就都没有去做。

        战场上,死得默然且漠然。其实也不单单是他,很多剑修都是这样。

        文庙这边,多数人除了竖耳聆听议事内容外,更多还是打量对面那些蛮荒天下的上五境。

        刘叉首徒,剑修竹箧。

        金翠城城主,她身上那件法袍,一看就是件仙兵,水路分阴阳,有那日月交替星辰流转的大道气息。

        一位骑马持枪的金甲神将,覆面甲,腰别两枚极其袖珍的流星锤,就跟稚童玩耍物件差不多,其实是金甲神将截获两颗坠入蛮荒的天外流星,精心炼化而成。

        它在避暑行宫的那一页秘档末尾,曾被隐官一脉剑修写下“必杀”二字。

        有此待遇的玉璞、仙人两境妖族修士,其实只有三个。

        此外两个,分别是剑仙绶臣,以及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化名柔荑,道号硕人,相传是王座大妖黄鸾的道侣,也有传闻她是黄鸾斩却三尸的古怪余孽。

        她法宝极多,而且每一样都品秩极高,在剑气长城和老龙城两处战场上,她都有不俗手笔。

        柔荑今天一身女冠装束,头戴白玉京一脉鱼尾冠,却身穿天师府黄紫样式的道袍,手捧一柄玉如意。

        涂抹淡妆,体态丰腴,使得一身道袍略微紧绷几分。

        她望向那个年轻俊美的齐老剑仙,齐廷济却对她视而不见。

        曳落河四凶中的三头妖族,并肩而立,仰止被留在了浩然天下,它们如今就归顺了绯妃,至于四凶中的那条泥鳅,早就被拘押在牢狱当中,肯定已经遭了那个年轻隐官的毒手。

        剑气长城的叛变大剑仙、守门人张禄,今天也身在其中。

        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张禄从头到尾,都没有递出一剑,既没有去城头斩杀蛮荒妖族,也没有跟随萧?去浩然天下出剑,只是在门口那边饮酒。

        这会儿的张禄,还是老样子,盘腿而坐,独自喝酒。萧?前些年送了不少酒,按照双方约定,她每打碎一座浩然山头,就送他一壶好酒。

        其实曾经看门的张禄,与陆芝,与阿良,与还没成为隐官时的少年,关系都不错。

        他甚至与宁姚的爹娘,都是好友。

        与姚冲道也是,在战场上,曾相互救过对方的性命。

        陆芝对那张禄,哪怕到这一刻,依旧没什么恶感。

        在阿良来到剑气长城之前,尤其是在那场十三之争之前,张禄与阿良是差不多的性格,只不过赌品酒品都要更好些。

        齐廷济瞥了眼那个张禄,张禄察觉到了对方视线,只是喝酒动作略微停滞,然后猛然间痛饮一口。

        因为张禄,齐廷济想起了一桩极为隐秘的陈年往事。

        宁姚能否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考量。

        齐廷济在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其实在赌,赌自己确实赌运“不济”,赌那宁姚一定会在百年之内跻身飞升境。

        因为那个道家圣人,曾经帮齐廷济算过一卦,说了一句:“修身齐家,会相当顺遂。至于治国平天下嘛……”

        那位神霄城老神仙说到这里,只是摇摇头,笑而不言。

        只是当年齐廷济也没太当真,平天下?蛮荒天下,还是那浩然天下?想都不用想的事情。

        不承想,最后还真出现了第五座天下。

        姜老祖与身边两位以心声笑道:“在蛮荒天下妖族眼中,这场大仗输得没头没脑,连很多军帐大妖都一头雾水,因为他们根本不理解托月山大祖和周密的谋划,猜不到那个被郑居中一语道破的上中下三策,没有意识到,经过宝瓶洲一役,蛮荒天下其实已经守不住那个‘中策’形势了。所以大部分妖族,直到现在,还很不服气。在他们眼里,真正能打的,有资格被视为对手的,就两个地方,剑气长城,宝瓶洲。其余都是稀烂。”

        尉老祖师点头道:“如今剑气长城已经飞升到五彩天下,而宝瓶洲的绣虎已死,半洲山河依旧破败,就等于少掉一半战力。说不定蛮荒天下这些畜生,比我们更想要再打一架,战场一旦是在蛮荒天下,都不用拉伸战线,正中下怀。如果说赶赴异乡,还会打得不情不愿,回了家乡,在自家地盘上厮杀,对于蛮荒天下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

        许白忧心忡忡道:“先前我们桐叶、扶摇两洲,其实根本就没有发挥好地利优势,各大王朝和山上仙家之间,更谈不上紧密合作,所以两洲战场,几乎是一盘散沙,一触即溃。当然这跟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大战经验也有很大关系。现在我们有了经验,对方何尝不是?如果更换天下战场,对方说不定会汲取我们两洲的教训,早早做好极富针对性的一系列准备。”

        姜老祖笑道:“文庙议事结束后,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来一场战事推演。”

        许白犹豫了一下,试探性问道:“能不能请隐官帮忙,不然我们的推演,会不切实际,变成空中楼阁。”

        不得不承认,最了解蛮荒天下的人,是那个年轻隐官,而不是剑术更高的齐廷济,不是阿良、左右、陆芝。

        陈平安坐镇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具体参与、目睹、指挥调度那场战争的每一个局部战役,年轻隐官几乎知晓每一处战役细节、胜负关键、利弊得失、双方战损的精准数目。

        而且陈平安对蛮荒天下所有参战的上五境妖族底细,更是了如指掌,以及蛮荒各大部族的实际战力、作战风格和优劣势,他心里都极为有数。

        简而言之,如果万不得已,真要打起仗来,隐官陈平安这个年轻人,就会是浩然天下最不能死的一个人。

        元雱、许白、林君璧,这拨曾经担任过文庙军机郎的年轻俊彦,都会迅速成为陈平安的手下,一定还会再加上昔年隐官一脉的年轻外乡剑修玄参、曹衮、宋高元,一个不落。

        说不定文庙还会破例,将其余几个身在五彩天下的剑修邓凉、顾见龙、王忻水、董不得、郭竹酒,都一并招徕过来,重新帮助陈平安出谋划策。

        当然,不是说没有这些年轻人,浩然天下就不会打仗了。兵家和墨家,再联手纵横家、阴阳家,其实就已经极有底气。

        文庙早年曾经有过一场小规模的议事,诸子百家当中,只选取了九家参与其中。

        此外还有商家、药家等四家老祖师。

        只不过那次议事,文庙这边只有亚圣和正副三位教主。

        可两位兵家老祖师,都故意没有跟许白这孩子谈及这件事。

        极有一种可能,蛮荒天下希望占据地利,跟没有了剑气长城和剑修的浩然天下,再结结实实打上一场。

        一座托月山,以及蛮荒天下的所有巅峰强者,可是半点不介意山下蝼蚁的生死,死得越多,天时气运,就可以逐渐聚拢在一小撮仙人境、飞升境大妖身上。

        哪怕蛮荒天下再输一场,输得再惨痛,大不了就是来一个坚壁清野,不断南撤,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难道能够待在那边的不毛之地,安心修行几十年几百年?

        一旦留不住练气士,山下人间的王朝铁骑,兵马再多也无济于事。

        而浩然天下这边,除非是至圣先师亲自开口,大举攻伐蛮荒,不然就会落入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

        其实文庙只有两种选择,不计代价,彻底打烂连同托月山在内的半座蛮荒天下,或是迅速重建剑气长城,然后此后百年千年,稳扎稳打,不断往南渗透,不然那三座渡口,哪怕有墨家巨子坐镇其中之一,也抵挡不住蛮荒天下的反攻,说不定两截剑气长城,不等重建,就要毁于一旦。

        可是剑气长城想要恢复,何其困难。

        三教祖师,再次联手?

        道祖和佛祖,当真愿意出手?

        而且最最麻烦的,依旧是最简单的两个字:人心。

        大势倾轧,浩然人心才逐渐凝聚起来,如今却大势已定。

        说句难听的,就是那山河破碎的数洲版图,真正愿意赴死的,无论山上山下,几乎都死了,浩然天下实在是已经死了太多太多人。

        不管如何恨那蛮荒天下,都很难真正地痛快报仇了。

        阿良悄悄问道:“右呆子,那个羊角辫呢?”

        左右说道:“不清楚白玉京那边如何处置。她受了伤,没个十年,很难恢复巅峰。”

        不是说萧?出剑杀力不够大,而是在左右这边,她剑术还不行,互砍不占优势。

        毕竟敢说左右剑术不太够的,只有在城头修行万年的老大剑仙,陈清都。

        哪怕是在阿良这边,如果只说剑术,左右一样要高出一筹。

        事实上,左右的剑术冠绝浩然天下,还是阿良帮着宣扬出去的,反正他跟几个宗门负责山水邸报的老祖师,那都是喝酒不花钱的至交好友。

        被说成剑术冠绝浩然,左右既不承认,也从不否认。

        为何?因为左右早就有信心,只要被自己找到剑术裴旻,那么裴旻就要失去“剑术”二字。

        之前出海访仙,想要问剑裴旻,是为切磋。而如今自己如果再次找到裴旻,那就砍死他好了。

        一个练剑多年的老前辈,竟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