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青衫渡只是有了个仙家渡口的雏形,除了渡船停靠处,就只建造出一间负责登记乘客关牒、发放登船玉牌的屋子,在这里临时当差的是裘渎和胡楚菱。
这个昵称醋醋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是一宗之主崔东山的嫡传弟子,在山上确实也算得上是一步登天的造化了。
按照从落魄山传下的老传统,屋门前摆了一张桌子,其实就是崔东山专门为周米粒准备的,作为每日巡山一趟的休歇处。
青萍剑宗暂时还名声不显,也没有与桐叶洲各大山头、渡船签订契约。
既然没有渡船,就自然没有修士落脚了,这张桌子就是个摆设。
不过周米粒每天都会在这儿坐上个把时辰,与裘老嬷嬷和醋醋姐姐聊聊闲天。
裘渎的大道根脚使然,对这个俱芦洲哑巴湖出身的洞府境小水怪天然亲近。
但是今天周米粒离开洞天道场后,一路巡山到屋外,将金扁担和绿竹杖都搁在桌上,不劳烦裘嬷嬷,自个儿烧了一壶开水,煮了三碗茶水,先端给老嬷嬷和醋醋姐姐各一碗,再拿着自己那份离开屋子,独自坐在桌边长凳上,两腿悬空轻轻摇晃:好茶好茶,老厨子亲手炒制的茶叶好,自己煮茶的手艺更是炉火纯青哩,相得益彰!
周米粒嚼着一片茶叶,揉了揉眼睛:真有客人来访?
只见远处来了两人,一个年轻人,背着个竹箱;一个胖乎乎的,随从模样,斜挎包裹,风尘仆仆的,就像两个风餐露宿的行脚商。
当年在故乡哑巴湖,周米粒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一下子就生出了亲近之心,小脸蛋上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挂满了喜悦。
她赶紧放下茶碗,再将桌上的金扁担和绿竹杖取下,斜靠长凳,快步向前,只是没有跑出屋子太远,站定后,一只手轻轻拽住棉布挎包的绳子,稚声稚气道:“两位贵客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这儿叫青衫渡,属于青萍剑宗地界,与客人们道个歉,如今渡口建立没多久,尚无供人远游的渡船。”
背着竹箱的年轻男子看着那个斜挎棉布包的小水怪,神色柔和,轻声道:“我叫张直,是个走南闯北的包袱斋,来这边逛逛,不乘坐渡船远游。你们宗门有无需要外人注意的山水忌讳?”
周米粒摇摇头,笑道:“来者是客,无甚忌讳。”
其实话一说出口,小米粒就后悔了。
怪自己业务不精啊,只是来巡山,渡口忌讳规矩啥的,得问过裘老嬷嬷和醋醋姐姐才行。
完蛋了,完蛋了,如何补救,如何是好?
黑衣小姑娘皱着疏淡的两条小眉毛:愁啊,等会儿与两位外乡人寒暄过后,得赶紧找裘老嬷嬷搬救兵去。
张直笑道:“这位小仙师能否容我们歇脚片刻?”
周米粒使劲点头,学暖树姐姐的样子与他们施了个万福:“请。”
一起走向桌边,张直身边的胖随从笑着自我介绍道:“小仙师,我叫吴瘦,胖瘦的瘦,道号灵角,空灵之灵,不是吃的那种菱角。”
周米粒赶忙回话:“大仙师,我叫周米粒,碗里米粒的米粒,能吃的那个米粒。”
吴瘦笑着点头,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密雪峰,以心声说道:“主人,庞超就在山上瞧着这边,不过看样子,不会主动下山来见主人。”
张直以心声答道:“见了也没什么可聊的,不见好,省得尴尬。吴瘦,如果能够见着那位年轻隐官,你就莫要旧事重提了,不讨喜,别搞得我们像是登门讨债似的。”
吴瘦是昔年宝瓶一洲包袱斋的话事人,其实与落魄山还有点渊源,因为牛角渡最早的那个包袱斋就是吴瘦当初亲自与大骊宋氏打下的基础,只是吴瘦胆子太小,气魄不够,或者说是光盯着可见的财路,结果没做几年生意便早早撤掉了人手,关门大吉,只留下了个空壳子,算是便宜了后边与北岳魏檗一同接手牛角山的落魄山,山头都归人家了,自然就顺便将那些仙家建筑一并收入囊中。
但是这么多年,落魄山一直没把那边的渡口生意真正做起来,一开始还是门派的底子薄,手里边没货,后来开辟出了一条俱芦洲东南航线,生意刚刚有点起色就开始打仗了,整座牛角渡被大骊军方征用,商贸运转一事就彻底搁浅了,这些年形势有所好转,但是还缺个会打算盘的主心骨。
幽居修道,与跟人做生意,隔行如隔山。
因为吴瘦当年自作主张撤出宝瓶洲绝大部分的包袱斋,与大骊宋氏闹得不太愉快,在那之后,包袱斋等于是彻底失去了宝瓶洲这块地盘,只要大骊宋氏一天不改口,包袱斋就不敢擅自在宝瓶洲开张,哪怕是齐渡以南都已陆续复国,包袱斋还是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走了个绣虎,来了个隐官,何况这两位还是同门师兄弟。
周米粒等到两位商贾落座后,问道:“张先生、吴仙师,要喝茶吗?”
吴瘦瞥了眼桌上的茶碗,茶叶与煮茶之水都不讲究,便摇头笑道:“不用了。”
张直却说道:“劳烦周仙师给我来一碗热茶。”
周米粒立即站起身笑道:“好嘞,张先生稍等片刻。”
吴瘦疑惑道:“这只小水怪瞧着脑子不太灵光啊,就只是个洞府境,当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就不怕外人看笑话?”
张直微微皱眉。
一道白虹贴地长掠而至,飘然落座,招手大声喊道:“右护法,别忘了算上先生和我的两碗。”
除此之外,又有一位青衫客站在吴瘦身后,一只手搭在胖子肩膀上:“我家周米粒担任落魄山右护法,你一个外人,有意见?”
正是一路慢悠悠返回仙都山的陈平安和崔东山。
吴瘦愣在当场:自己不是以心声言语的吗,怎就被听了去?
吴瘦刚要有所动作,就发现肩膀上的那只手往下一按,他整个人身小天地的灵气运转就随之凝滞,如河水结冰一般。
那人继续笑道:“我问你话呢。”
张直抱拳道:“陈山主,吴瘦口无遮拦,多有冒犯,我先帮他道个歉……”
陈平安斜眼望向那位包袱斋老祖师,直接打断:“这里是青萍剑宗,你帮不了他。”
崔东山绷着脸憋住笑:好好好,这张直真是自家好兄弟,吴瘦更是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敢在青衫渡这么说小米粒,脑壳都给你敲烂。
看看,自家先生平时脾气多好,更是一贯礼敬前辈的,这都给你们整生气了。
活该活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说我们小米粒的坏话。
陈平安单手负后,一手搭在吴瘦肩膀上,身体前倾,低头弯腰,微笑道:“再这么装聋作哑,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吴瘦颤声道:“恕罪,隐官恕罪,无心之语,多有冒犯,是我鬼迷心窍了,脑子犯浑。”
周米粒和胡楚菱一起端来三碗茶水,胡楚菱将两碗茶水轻轻放下,周米粒负责端给张直。
她朝好人山主咧嘴一笑:这个张先生是外人哈,礼数要足,双手奉上。
陈平安笑眯起眼,轻轻点头:明白。
崔东山笑道:“右护法,你先跟醋醋回屋,外边天寒地冻,不比屋里暖和。”
周米粒皱着眉头:我一只大水怪,怕冷?天大笑话!只是她又灵光乍现:晓得了,好人山主要跟人聊正事,大买卖!
陈平安拍了拍吴瘦的肩膀,坐在余下的一条长凳上。
方才大白鹅见先生起身,就开始拿袖子擦拭身边长凳,白忙活了。
陈平安开门见山说了两句话:
“张先生喝完茶就可以走了,包袱斋在宝瓶洲重新开张一事,免谈。”
“就算大骊朝廷点头,哪怕是皇帝宋和答应,一样作不得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张直笑容如常,喝了一口茶水。
吴瘦苦笑道:“陈山主,难道就因为我这句冒失言语,就要与整个包袱斋交恶?”
张直微笑道:“这种个人恩怨,别扯上我的包袱斋。”
吴瘦心一紧,使劲点头:“是我又说错话了。”剑修的恶劣脾气,这回算是真正领教了!
崔东山哀叹一声:“张直啊张直,你真是带了个活祖宗在身边。原本好端端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机会,结果给这么一闹,雪上加霜了不是?一下子就少掉两洲生意,搁我是你,这会儿已经先甩自己两个大嘴巴,再甩吴老祖几个耳光了。”
周米粒守在屋门口盯着所有人的茶碗,等会儿一看到谁喝完碗里的茶水,她就可以准备随时添水。
至于几人具体聊了啥,她听不清楚,也不会偷听,多半是大白鹅又抖搂了一手术法神通。
瞧瞧,大白鹅正朝自己挤眉弄眼呢。
唉,如今都是当宗主的人了,也没个正行。
再看看好人山主,正跟人谈笑风生呢,估摸着这桩送上门来的生意是十拿九稳了!
又有一位剑修化虹而至,落在桌旁,崔东山看热闹不嫌事大,抽了抽鼻子,眼神幽怨道:“米首席,这位吴老祖方才骂我们小米粒脑袋不灵光呢。”
米裕原本还面带微笑,闻言瞬间脸色阴沉,盯着那个满脸呆滞的……吴老祖:“哦?那就是元婴的境界、飞升的胆子。聊完事就给自个儿找块地去,挖个坑。”
周米粒瞧见了米裕,悄悄抬起手勾了勾:余米余米,来这儿来这儿,好人山主在跟人谈买卖呢,咱俩不是这块料,都不掺和。
于是米裕的脸色又变了,眼神温柔地走向屋门口,其间转头看了眼张直和吴瘦,张直还好,依旧神色自若,吴瘦只觉得如坠冰窖。
张直喝完碗中茶水,转过身,笑着提起手中白碗,周米粒赶忙拎着火盆上边的炉子飞奔到桌旁,接过茶碗,倒了七八分满,再递还给那位张先生,张直就又与小姑娘道了一声谢,笑道:“下次煮茶待客,取水需有讲究,我是无所谓,风餐露宿惯了,只要能解渴就是好茶,但是好些山上仙师嘴刁,一喝就能尝出滋味高低,哪怕表面不说,心里却要犯嘀咕,只是将就而已。以后煮茶之水不如从山中清泉汲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三座旧山岳中都有不错的水源。”
喝茶有这讲究?真是这样吗?周米粒看了眼好人山主,见陈平安点点头,她立即绽放笑容,与张先生道谢:“受教!”
张直喝了一口茶,笑道:“落魄山果然不一样。”他双手捧住茶碗,“正式介绍一下,我叫张直,洛阳木客出身,坏了祠堂祖训,就被谱牒除名了,在山下做点小本买卖,积少成多的路数,比不得范先生的深谋远虑和刘财神的家大业大。”
“旁边这位,吴瘦,道号灵角,曾是宝瓶洲包袱斋分部的负责人。吴瘦只盯着算盘和账本,从不抬头看长远大势,唯一的功劳就是误打误撞,为牛角渡留下了那些建筑,如今归属落魄山,实属万幸。这么些年,与各洲包袱斋同行碰头,唯独此事可以让吴瘦挺直腰杆说话,吹几句不打草稿的牛皮。”
吴瘦满脸苦涩。主人极少这么与人言语的,何况先前还专门告诫自己不许提及牛角渡一事。
不过张直最后几句倒也不算什么虚情假意的场面话,吴瘦确实经常与同行炫耀此事,只是稍微更改了事实,说自己与那位年轻隐官当年是怎么相识的,如何相逢投缘,称兄道弟。
那会儿的陈平安还只是个窑工,但他吴瘦何等眼光,一瞧就看出对方不简单,酒桌上撂下一句“我觉君非池中物”,陈平安那会儿都不信呢,只是与自己敬酒,干了一大碗……说得多了,说到最后,吴瘦自己都快信了。
不要觉得这种低劣手段如何滑稽可笑,生意场上,还真就有可能换来真金白银。
陈平安说道:“桐叶洲这边,我管不着。”
张直明显松了口气。
吴瘦低下头,擦了擦额头汗水。至于是不是做样子给人看,哑巴吃黄连,有苦自知。
张直也是直爽人,直接问道:“敢问陈先生,除了你们青萍剑宗,在这桐叶洲地界,能说上话的势力有几个?”
崔东山晃着白碗:“消息这么灵通,是玉圭宗还是大泉王朝户部走漏了风声?”
陈平安喝完茶水,笑道:“如今管事的是崔东山,你们聊你们的。”
他起身告辞,走向屋门口,摸了摸周米粒的脑袋,笑道:“不用继续帮忙添水了。”
米裕双臂环胸,背靠墙壁,始终盯着吴瘦。
陈平安没好气道:“干吗呢,眼神能杀人,我怎么不晓得剑仙这么牛气?”
米裕笑容尴尬。
进了屋子,陈平安与裘渎、胡楚菱笑着打过招呼,坐在屋内一个火盆边,伸手烤火取暖,犹豫了一下,说道:“小米粒,刚才有人觉得……嗯,反正说了些不是什么好话的混账话,凑巧被我听着了。”
周米粒挪了挪小板凳,靠近好人山主,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嗓音说道:“不是那个张先生,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那个叫吴瘦的胖子。张先生还是很喜欢你的。”
周米粒一下子眉眼飞扬起来:“哈哈,猜中了,我就知道不会是张先生!”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肩膀一起一落的,还蛮开心,好像不管吴瘦说了啥,已经被她忽略不计了。
她光顾着开心了,就像她经常一个人在落魄山崖畔看风景,不开心的事儿就随云飘走吧,开心的,如鸟雀停枝头,留下做客吧。
陈平安就要忍不住站起身,这下子反而轮到米裕慌了,咳嗽一声:“隐官大人,实在不行,还是我出手吧。”
周米粒伸手轻轻拽住好人山主的袖子,摇摇头,咧嘴一笑,好像在说,在自己家里呢,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小姑娘挠挠脸,又开始与好人山主窃窃私语,说自己与裴钱也会在背地里说岑姐姐是憨憨嘞。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右护法说了啥,我怎么没听清楚?不知道,记不住。”
周米粒:“哈!”
陈平安:“哈哈。”
周米粒:“哈哈哈!”
陈平安:“你赢了。”
米裕看着隐官大人,唏嘘不已。也就是隐官大人不拈花惹草,不然自己加上周首席都不是对手吧?
陈平安转头怒骂道:“滚你的蛋。”
米裕愣了愣。奇了怪哉,隐官大人怎么听到自己的心声了?
落魄山一张饭桌旁坐着朱敛、陈暖树、谢狗。
谢狗感叹道:“朱老先生,我还以为以隐官大人的能耐,你们落魄山得有大几千号人马呢。”
剑修几十上百个,练气士来个数百号,纯粹武夫几千人,再加上些外门弟子、杂役、奴婢啥的,年轻隐官一声令下,指哪打哪,有事没事就去大骊京城耀武扬威,逛荡一圈。
实在没想到,落魄山上就这么点人。
小陌也真是的,半点气力都不肯出,估计还是懒。
他们这拨老不死的,她跟小陌,加上那个名字都没想好的无名氏都是不差的,不过都是独来独往。
至于那个满身宝贝的离垢,还有那个大胸婆姨,也都是不喜欢热闹的。
但是其余比如王尤物几个,都是肯定会重新开宗立派的。
呵,小样儿,杀力不够法宝凑,本事不高喽啰多。
朱敛笑道:“其实还有一座莲藕福地,加上那边,人就多了。”
谢狗毫不掩饰自己的嗤之以鼻,夹了一大筷子菜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那也能算人?加在一块儿能顶个玉璞境使唤吗?”
陈暖树闻言,只是默默低头嚼着米饭。
朱敛笑容如常:“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虽说各有各命,不管怎么说都是命。”
谢狗哦了一声,只是下筷如飞,心不在焉敷衍一句:“有理有理。”
之后陈暖树便收拾碗筷,去了灶房。
朱敛笑着提醒道:“谢姑娘,以后就不要随便试探人心了。我们落魄山虽说规矩不多,但是为数不多的几条,不管是谁,都得稍稍在意几分。谢姑娘初来乍到,所以我得把这个理儿说清楚。”
谢狗打了个饱嗝,咧嘴笑道:“晓得了,入乡随俗,客随主便,道理我懂!”她站起身走出屋子,“散步散步,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呸,是活到九万九!”
朱敛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不懂装懂不可怕,就怕懂了却假装自己是在不懂装懂。
归根结底,这个只是来找小陌的白景还是不觉得这座落魄山当真吓人,所以除了小陌,没有什么是值得她真正上心的,哪怕是仙尉,在白景眼中,可能只能算半个人?
谢狗走出宅子后,扯了扯嘴角。可惜了,朱老先生学问再大,到底是读书人,规矩多了点。
之后谢狗就开始闲逛落魄山诸峰,比如会去竹楼,趁着陈暖树打扫一楼屋子的工夫,若无其事地跨过门槛,走进去看几眼。
陈暖树见状只是停下了手上的活计,等到谢狗离开屋子也没说什么。
谢狗又去了后山,坐在屋顶上看着俩年轻男女练拳。
两人察觉到屋顶上的不速之客,立即停下走桩,满脸疑惑地望来。
谢狗只是伸出手,示意他们继续练,当自己不存在就是了。
谢狗就这么晃悠了几天,这天暮色里来到了山下,正巧碰上看门的仙尉。
仙尉一般看门到戌时就准时拎着竹椅回大风兄弟的宅子去,不怠工,但也绝不多待,反正如今落魄山也没啥外来客人。
一寸光阴一寸金,多读一本书,哪怕是多翻几页,都是增长一分学问哪。
仙尉见那头戴貂帽的少女不太开心的样子,便双手插袖站在原地,打算跟这个小姑娘随便聊几句,再回宅子继续看书。
等她临近山门口了,就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这是学岑姑娘练拳呢?”
谢狗揉了揉貂帽,摇摇头:“学啥拳,不晓得咋回事,可能是哪句话不小心说错了,这不就惹恼了朱老先生,算是把我赶下山了,发配到骑龙巷的一个店铺当差。”
仙尉大为惊讶:朱老管家那么好的脾气,谢姑娘你是造了多大的孽、作了多大的妖,才能让朱先生都觉得不顺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谢姑娘,我们山上一向是言语无忌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帮你复盘复盘,找到了纰漏所在,大不了我陪你一起上山去与老厨子道个歉认个错,就可以继续留在山上了。”
谢狗直愣愣看着这个身穿棉布道袍的假道士:这厮除了头顶那根木簪,真是怎么看都不是那个道士啊。
这要是被那个神出鬼没的王尤物找着了,小陌又不在山上的话,还不得落个嘎嘣脆的下场?
仙尉笑道:“谢姑娘,认个错有多难,千万别觉得丢面儿,不至于。”
谢狗眨了眨眼睛:莫不是个傻子吧?
自己跟小陌在内,他们这一小撮差不多道龄、辈分的,撇开杀力和防御各前三,其余那几个老废物……其实按照一般修士的计算法子,也没有那么废,算是各有擅长吧。
比如道号山君的王尤物,术法最杂,保命逃命、潜藏偷袭都是一把好手,之所以背了把剑,是因为王尤物还是个半吊子的剑修,虽说极不纯粹,两把被大炼的飞剑都是半路强抢来的,但剑术勉强还算是剑术。
此外,王尤物的道号不是白取的。
所谓山君,可不是说那个老东西在山中就可以学那三教一家的圣人坐镇天地,而是与山下的人和有关。
再说得简单点,就是只要世道不好,山下活不下去的人越多,王尤物的道行就越高。
书上说了,苛政猛于虎嘛。
所以王尤物比起其余醒来的几个是有先天优势的,先前去见白泽,老东西故意绷着脸,一路上偷着乐呢。
王尤物如果早点清醒过来,又能早早潜藏在浩然天下,精心挑选一处隐蔽道场,比如那个曾经战乱不断的扶摇洲,一个不小心,真有希望被那厮跻身十四境,只因为那厮的合道契机就在道号寓意中。
但是谢狗一直觉得这个啥都肯学又啥都不是的老东西根本配不上“山君”这个本身极好的道号。
官乙也差不多,如果早点跟随蛮荒甲子帐赶赴浩然天下,每一个厮杀惨烈的战场都由她来收拾残局,再一路吃过去,可能要比那个白莹更有用处。
归根结底,都怨白泽老爷遇到大事就喜欢犯糊涂呗,太迟返回蛮荒,太晚喊醒他们几个。
那个如今化名胡涂的家伙估摸着就是在故意恶心白泽吧。也难怪,当时白泽瞧见他们几个后,视线好像在胡涂身上逗留最久。
傻了吧唧跟白泽老爷抖机灵,找死不是?亏得如今蛮荒天下缺少顶尖战力,不然就要嗝屁喽。
当年那位小夫子是出了名的讲道理和好脾气,白泽也差不多,好说话。
可问题在于,这两位不讲理和不好说话的时候有多可怕,她都是亲眼见识过的。
谢狗哈哈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粗浅道理,怎么不懂?”
仙尉赔着笑,心中忍不住腹诽一句:怎么瞅着这个小姑娘不像是个实诚人哪,懂个锤子。
谢狗沿着山路往小镇走去,仙尉拎着竹椅去往宅子,打算将大风兄弟的旁白批注单独汇集成册,以后自己的职务高升了,再不当这风吹日晒劳苦功高的看门人,总得给下任留点宝贝。
从郑大风起,到自己,再往后,代代相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是一桩美谈。
开春时节,雨过群山,青翠如滴。
清晨时分,仙尉缩着身子,正坐在竹椅上打瞌睡,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仙尉道长。
好不容易撑开眼皮子,仙尉瞧见了一张熟悉面孔,黄帽青鞋,原来是小陌先生回了。
仙尉赶紧坐直身体,伸手轻轻拍了拍脸颊,难为情道:“熬夜看书,容易犯困。”
小陌微笑道:“眼下正是春困的时候,辛苦仙尉道长了,赶明儿起,我来看门几天,仙尉道长只管养好精神……”
仙尉连忙摆手:“不成不成,怎敢让小陌先生看大门,成何体统,小陌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保证看门看书两不误。”
小陌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长呼出一口气。
仙尉问道:“小陌先生,陈山主没有一起回来?”
小陌挤出一个笑脸,道:“公子在桐叶洲还有点事,稍晚些返回。”
仙尉有些奇怪,试探性问道:“是有心事?”
小陌想了想,说道:“得去见个人,不太想见,又躲不开,就有些犯愁。”
这个对他纠缠不休的白景,大概能算是小陌的唯一苦手了。
仙尉点点头。人人各有烦心事,很正常,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开解什么,双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拍打,沉默许久,哼起一支老家的乡谣:
“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近路愁,远道愁,南一声,北一声。”
“思悠悠,恨悠悠,江水流,河水流。梦难成,意难平,东山青,西山青。”
压岁铺子多出个店伙计,代掌柜石柔当然不会有意见,就是添一副碗筷的小事。
周俊臣就不太乐意了,不用想,又来个混子。
结果才一天相处下来,那个名字古怪的少女就让周俊臣刮目相看,满是好感。
谢狗对待挣钱一事,竟是比周俊臣更上心,先与石柔借阅了历年积攒下来的账簿,算出每日入账的银两数目,然后开门见山说以后铺子得跟她明算账,超出这笔钱的五成收入归她。
石柔无所谓,周俊臣觉得这笔买卖怎么都不亏,就算通过了这项决议。
然后谢狗就堵门去了,但凡是去隔壁草头铺子的客人都要被她软磨硬泡拉到压岁铺子来瞧瞧,周俊臣看她的架势,恨不得要去槐黄县城满大街墙壁上张贴告示。
谢狗还与两人合计,说牛角渡那边可以立一块招牌,就当是给压岁铺子的糕点招徕点客人,反正牛角渡也属于自家山头。
木牌上边除了写明压岁铺子的具体地址,还要写哪几种糕点被某某剑仙、某某宗主、某国皇帝陛下尝过了,赞不绝口之类,比如阮邛、刘羡阳、祁真、宋睦、杨花……总之宝瓶洲谁名气大谁就登榜。
管他们有没有吃过呢,大不了被谁骂上门来,就与他道个歉,再换一块牌子呗——其实都不用换,抹掉个名字就行……
这般生意经,听得石柔目瞪口呆,周俊臣倒是眼前一亮,要不是石柔拦着,小哑巴已经去后院找木板和准备笔墨了。
周俊臣见过挣钱凶的,但没见过为了挣钱这么不要脸的。
谢狗自有理由:人总不能为了面子,连钱都不挣了。
周俊臣一下子就觉得踏实了,在外人面前难得有个笑脸。
谢狗问他:“周俊臣,你既然是陈山主如今唯一一个徒孙辈的,结果一年到头只能苦哈哈在这儿挣点碎银子,混得也太惨了点,不觉得委屈啊?”
在蛮荒天下,开山老祖的亲传、嫡系徒孙,在自家或是外边,不弄出点么蛾子,都没脸在山上混。
周俊臣咧咧嘴:“我跟陈平安又不熟,这么些年就没见过几次面,拢共没聊几句天,什么祖师徒孙的,反正我跟他,谁都不当真。”
谢狗点点头:“有志气。”
她突然抹了把嘴,嘿嘿笑起来,让周俊臣觉得怪瘆人的。
谢狗走出柜台,扶了扶貂帽,从门口探出头,望向那个走进骑龙巷的家伙,黄帽青鞋绿竹杖,嘿,俊俏!
小陌没有停步,眯眼以心声道:“你来浩然天下做什么?”
谢狗皱着脸。惨啊,造孽啊,小陌这种说辞,跟书上那种背弃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的负心汉有啥两样嘛。
小陌缓缓前行:“别装了,有意思吗?”
谢狗哦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蹦出门槛,站在骑龙巷街道中间,径直说道:“给陈平安当死士,是那个存在的意思?”
小陌点点头。
谢狗怒道:“那你知不知道,如果陈平安在城头刻的不是‘萍’字,而是‘平’或者‘清’字,你的下场是什么?”
小陌还是点头。那位持剑者找到自己的时候,就明白无误说过此事。
与其问剑?小陌既不敢也不愿意,毕竟自己一身剑术,绝大部分都传自这位远古至高存在之一。
逃?逃不掉的。
谢狗摇摇头:“都不是我认识的你了。”
小陌冷笑道:“我们本就不熟。”
之前的白景,真正的她,并非如今这般少女姿容,而是极美艳的,充满野性。
谢狗笑呵呵问道:“找个地方,喝点小酒?”
沉睡万年,一觉醒来,她发现如今天下顶尖修士的战力好像变化不大,唯独酿酒技艺高了不少。
小陌摇头道:“喝酒误事。走走这条骑龙巷台阶,走到顶部,谈拢了是最好,谈不拢,你我去海外。”
练气士饮酒可以与常人无异,想要喝个痛快自有手段,至于大醉过后想要睡多久,没个准,就看练气士的个人喜好了,反正能够早早敲定醒来的时辰,大修士还能够凭此养神,醉个几年几十年不算什么稀罕事。
谢狗撇撇嘴,说道:“陈平安又不在,能误啥事。”
小陌面无表情。
谢狗一跺脚,撒泼一般,双手乱晃:“不就是没喊一声陈公子吗,你为了个外人就跟我起杀心?”
喊公子?喊个大爷的公子。自己来了落魄山这么久也没能瞧见对方一面,架子忒大,当自己是白泽还是小夫子啊?
谢狗直截了当说道:“陈平安故意撇下你单独见我,这种人,这种脾气,我不喜欢。你跟着他混,我不放心。按照这边的书上说法,这就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果然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剑气长城还敢抛头露面赚点战功,挣点名声,说到底,还是放心背后城头上有陈清都坐镇呗,笃定会护他性命。你瞧瞧,到了这儿就露馅了,还不是怕我杀他,担心你护不住他。”
小陌说道:“公子是临时要去见一个人,很重要,一个白景,根本不能比。”
谢狗疑惑道:“谁?桐叶洲有这么一号人物?”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桐叶洲的顶尖战力是要远远逊色于俱芦洲和婆娑洲的。
两人一起拾级而上,小陌说道:“与你无关。”
谢狗说道:“真不喝酒?”
小陌犹豫了一下:“就在草头铺子喝便是了,贾老神仙那儿有酒,回头我再与他打声招呼借几壶来,贾老神仙不会计较的,都不用我事后补上。”
谢狗翻了个白眼。
气死老娘了,喝个酒还有这么多道道,看把你得意的,这就算混出名堂了?
当年那个独自仗剑横行天下的小陌呢?
那个与落宝滩碧霄洞主一起酿酒的小陌呢?
那个曾经差点做掉仰止的剑修呢?!
谢狗皱了皱鼻子,好像在说:小陌小陌,你变成这样,我可伤心了。
小陌对此视而不见,径直转身走向草头铺子。
谢狗冷不丁一个饿虎扑羊,结果被小陌按住脑袋:“白景!”
刹那之间,小陌和谢狗道心震颤,几乎同时转头望向骑龙巷最高处。
有人坐在那儿,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双手拄剑,似笑非笑,俯瞰着他们。
而那个眼神温柔的男子微笑道:“你们先忙,当我们不存在就是了。”
骑龙巷霎时间变成了一座飞升台,顶部依旧是女子拄剑,旁边男子坐在台阶上,双方皆有一双精粹至极的金色眼眸。
谢狗的整副身躯皮囊瞬间如灰尘飘散,继而凝聚为一个姿容崭新的修长女子。
这才是白景的真身真容,白景双手持剑,高高扬起头颅,与顶部那两位对视。
小陌说道:“劝你最好收剑。”
白景眯眼笑道:“机会难得,刚好舒展舒展手脚筋骨。我还真就不信了,他们真能把我一口气拖拽到万年之前的光阴长河中去。如果本事这么大,就不会有今天了!”
将一位万年之后的飞升境圆满剑修从变成由三教祖师坐镇的天地拽回万年之前的旧山河,十五境都做不到!
台阶顶部,单手托腮的男子满脸笑意,轻声道:“我们小陌还是向着白景的,看来有戏。”
白衣女子点头道:“患难见真情嘛。”
小陌虽然听不见顶部那两位存在的言语,不过看着那个既面容熟悉又气息陌生的自家公子,总觉得不像是说了什么好话。
陈平安笑眯起眼,朝小陌轻轻挥手作别,微笑道:“小陌,悠着点啊,可别被生米煮成熟饭了。”
异象随之消散,小陌和谢狗重新置身于骑龙巷中。
谢狗扶了扶头上貂帽,嗤笑道:“假的假的,装神弄鬼,吓我一跳。”
小陌神色尴尬。清清白白的,怎么有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谢狗埋怨道:“小陌,都怪你,那个存在是循着你的剑道脉络找来的,就像在光阴长河的下游守株待兔,把咱们俩给抓了个正着。”
言语之间,谢狗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水,小陌看了一眼,谢狗立即解释:“就算是假的,也很吓唬人啊。天下就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把路走窄了。走,喝酒去,压压惊。”
到了草头铺子,小陌让酒儿帮忙拿来两壶糯米酒,笑着说不用去厨房炒菜了,他们有个地儿光喝酒就行。
谢狗盘腿坐在长凳上,喝了一大碗糯米酒酿,感叹道:“挣点辛苦钱真不容易,小陌你是不知道,我来到浩然天下后,为了攒点钱,这一路走得有多辛苦,山上挖草药山下摆摊子,差点被人调戏呢,混得可惨啦。”
小陌喝了口酒:“真正挣不着钱的人才有资格说辛苦。”
谢狗气呼呼道:“这话说得真像个人。”
小陌放下酒碗,以心声问道:“你敢不敢杀飞升境?”
谢狗眨了眨眼睛:“你睡傻了?”
有什么不敢的?明明是能不能的事,这儿又不是蛮荒天下。
你就这么想我被小夫子抓起来,在功德林陪刘叉一起吃牢饭啊?
也对,如此一来,见不着我,你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
负心汉说起混账话来,真是比飞剑戳心窝还厉害。
谢狗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角,见桌对面的小陌无动于衷,也觉得没啥意思,便换了一种脸色,懒洋洋道:“说吧,杀谁?”
小陌说道:“曳落河旧主,仰止。”
谢狗恍然道:“原来是她啊,逃命本事不差,打架本事不顶,很不顶,白瞎了那份道传,看着就烦她。这婆姨要是没有被文庙留在这儿,如今在蛮荒天下的话,呵。”
仰止的一门本命神通谢狗眼馋很多年了,天生就不适合仰止,可若是被谢狗学到手,掰碎了嚼烂了,刚好能够补全谢狗的某份大道缺漏,一个不小心,真就跻身十四境了。
事实上,当初小陌追杀仰止,白景就一直远远跟着,悄无声息,等到搬山老祖袁首出现后,她就跟着现身了。
敢打我男人,问过我白景没有?
二打二才公平,他们这对神仙眷侣对付一双姘头还不是手到擒来,咋个会输嘛。
可惜小陌不愿与自己联手,直接就走了。
“我跟白老爷和文庙可是有约定的。不过嘛……既然是你开口,我可以考虑考虑,前提是你得保证我能活着离开浩然天下。”谢狗伸出一只手掌朝小陌挑了挑眉头,“好处呢?亲兄弟明算账,咱俩要是道侣也就不谈这个了,问题是咱们还不是嘛。”她抹了把嘴,“我如今翻书茫茫多,书上不就都是这么个路数?英雄救美,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搁咱俩身上,一样的道理!”
小陌正要说话,酒桌一边,陈平安悄然落座,笑道:“小陌,千万别答应以身相许啊。”
至于谢狗身后,则又有人伸手按住她的貂帽:“刚才不跟你计较,结果还是这么皮?”
谢狗缩了缩脖子,眼神幽怨:“小陌小陌,赶紧帮我说句公道话,我胆子小,怕惨了。”
修道之人,神游万里算个锤子,这俩莫不是神游万年而至?
仙都山,青衫渡。
崔东山掰手指开始计数,将几个盟友名号一一报出:“大泉姚氏、蒲山云草堂、太平山、玉圭宗、皑皑洲刘氏、中土玄密王朝郁氏,六个。暂时就这么点,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各司其职,分工明确,相亲相爱,同舟共济。”
张直点点头:“是个很好的搭配。”
一般的飞升境修士都拢不起这么个大好局势,这就是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潜在底蕴了。
吴瘦眼皮微颤,尤其是听到有皑皑洲刘氏就想要打退堂鼓了。
如今他算是包袱斋桐叶洲分部的三把手,连二把手都没能捞着,属于降职任用,以观后效,要是再做不出点成绩,可是要被祖师堂秋后算账的。
倒不是说皑皑洲刘氏赚钱心狠心黑,而是刘氏一向喜欢完全主导一桩买卖,外人只能从旁辅助,无法插手关键财脉的运转。
包袱斋内,很多买卖光动嘴皮子吹得天花乱坠是没用的,按照祖师堂规矩,谁要是看中了某桩生意,半数钱得自掏腰包。
亏了,砸锅卖铁也好,与人借钱也罢,都得乖乖把钱补上;钱不够,立下字据,写张欠条,反正都得优先补上包袱斋的窟窿,绝不是拿了钱就可以大手大脚开销或是中饱私囊的。
而且祖师堂会专门派出账房先生,身份有点类似战场监军,想要绕过此人在账目上动手脚,比登天还难。
吴瘦就有个师叔,足足七百年都在为包袱斋还债。
遥想当年师叔最风光时,流霞洲天隅洞天都曾与师叔借过一大笔钱,光是每年吃利息就能躺着享福了,富可敌国算什么,可以说是富可敌洲。
结果就是心太肥,搅和进了一桩上下宗的内部事务中去,大伤元气,偷鸡不成蚀把米。
崔东山瞥了眼吴瘦微妙的神色变化。
精于赚钱,也只知道赚钱,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莫非张直这是赶来青衫渡钓鱼,以吴瘦作饵?
就像大鱼难钓易脱钩,但是对张直这种老狐狸来说,一次提竿大鱼出水就可以大致推断出自家先生的心性,毕竟张直肯定没那胆子觉得自己可以真的一鼓作气钓起隐官陈平安,和落魄山、青萍剑宗两座新兴宗门。
简而言之,张直就是奔着故意让大鱼脱钩来的,只为整个包袱斋作长远计。
崔东山比较烦这个,就懒得七弯八拐,以心声直接问道:“张直,你这么精明的人,为何要故意带着个吴瘦来这边自讨没趣?”
张直笑道:“还是不如崔宗主和你家先生精明。”
“此话怎讲?小心点说话,你可别步吴老祖的后尘。”
“崔宗主何必明知故问。”
“张直啊张直,我装傻自有装傻的本事和底气,可你跟我装傻就是真傻了。奉劝一句,我如今是青萍剑宗的宗主,也可以跟着先生依葫芦画瓢下出第二道逐客令,你们包袱斋在桐叶洲南边的买卖我管不着,那边是玉圭宗的地盘,我跟现任宗主韦滢半点不熟,跟上任姜老宗主也不算太熟,但是北边的买卖,即日起,就别想顺遂了。”
当初宝瓶洲的包袱斋是被绣虎崔瀺驱逐出境的,下场跟刘桃枝的西山剑隐类似,都属于不欢而散,就此结下了梁子。
崔瀺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外来势力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中出现半点分歧,扯后腿,各行其是。
这是因为战事未起,包袱斋就嗅到了危机。
不过浩然九洲的包袱斋分部,只有吴瘦的宝瓶洲表现得过于市侩了。
陈平安根本不用去理会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先前陈平安在桌上所谓的逐客令,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
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这场大战才打了一半,别想着把便宜占尽,既然有本事避害,就别再想着趋利了,至少宝瓶洲就别想了。
而张直故意带着吴瘦登门拜访,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对于这个年轻隐官,张直有三件事需要验证:第一,他会不会担任大骊国师,继承文脉师兄绣虎崔瀺的衣钵;第二,青萍剑宗在这桐叶洲有无担任一洲仙府执牛耳者的野心;第三,陈平安的心性与绣虎有多相似,又有多少差异,他张直和包袱斋才好看菜下碟。
包袱斋在这边到底投入多少本钱,得先看过三个答案才能有个粗略的定论,因为包袱斋真正在意的两座渡口已经不在那个南方诸国恢复极快的宝瓶洲,而在桐叶洲和扶摇洲。
天下九洲有仙家渡口处,或明或暗,几乎都有包袱斋的买卖。
崔东山突然笑道:“吴瘦的包袱斋当年在宝瓶洲没有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张直淡然道:“要是有,哪里需要米剑仙提醒吴瘦自己找个地方,我早就帮他挑好了。包袱斋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我是劳碌命,事无巨细都喜欢亲自盯着,所以包袱斋始终就是个一言堂。举个例子,我要是中土大龙湫的宗主,处置小龙湫那几个吃里爬外的孽障,根本无须通过祖师堂议事,一言决之,只需派出龙髯仙君到小龙湫就地处决。做买卖的人有自己的生财之道,自古而然,只是生意人归根结底还是做人,还是要讲一讲底线的。买卖想长久,跟着大势走,可要是亏心事做多了,人不收天收。”
听到这里,崔东山点点头:“这才算明白人说了些敞亮话嘛。”
张直说道:“当年赶走了包袱斋,崔国师立即为宝瓶洲引入了范先生和商家,就像为后者清场。吃了这个闷亏,我们包袱斋认栽,咎由自取,没什么怨言。”
“那就照陈先生说的,关于宝瓶洲重新开张一事,何时天下太平了,包袱斋和落魄山再来好好商议。至于桐叶洲这边,包袱斋诚意如何,底色又如何,我觉得可以用开凿大渎的合作一事作为开端。崔宗主意下如何?”
吴瘦知道自家祖师与白衣少年在以心声交流,他是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就跟那个小姑娘讨要一碗热茶了,也好过现在干坐着。
不知为何,那位年轻隐官又走出了屋子,身边还跟着那个拎着炉子的黑衣小姑娘。
现在吴瘦再瞧见这个洞府境的小水怪,堂堂元婴境,但凡在座诸位不觉得砢碜,他都恨不得跪地磕头高呼姑奶奶了。
周米粒又给所有人添了茶水,轮到吴瘦时,吴瘦赶忙低头与小姑娘连连道谢,差点热泪盈眶。
崔东山笑道:“上个胖子同样走了遭仙都山,还不如你幸运呢。”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周米粒就坐在一旁。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合拢起来的玉竹折扇,轻轻放在桌上,笑道:“方才在屋内才记起之前在鸳鸯渚仔细逛过张先生亲自开设的包袱斋,斋名和气。开门做买卖,果然是和气生财,我跟几个朋友大开眼界,好像还欠了张先生一个人情,两张字据。天下事,一码归一码,买卖不成仁义在。”
原来之前在和气斋内,陈平安一眼相中了这把珍贵折扇,只是当时身上没带多少神仙钱,囊中羞涩,不承想斋内很快就有一位符箓美人姗姗而至,主动提出可以让陈平安先行带走扇子,以后在任意一处渡口包袱斋补上钱就是了,事后包袱斋肯定会自行销毁欠条字据。
之后李槐瞧上了那块好似盆景的仙山,一位老柳树精就栖息其中,包袱斋开价十枚谷雨钱,陈平安就又代替李槐订立了一张字据。
崔东山伸手拿过折扇,啪一声打开,扇面节录苏子《祈雨帖》,另外一面是谪仙山柳洲草书《龙蛰诗》。
扇子本身完全可以视为一件水法重宝了,法宝品秩跑不掉的,资质好一点的剑修,运道好,拣选一个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的时日,沐浴更衣之后,打开扇子,一边看草书一边看天候,机缘巧合之下,说不定还能学点昔年剑仙柳洲的些许剑意仙气。
崔东山疑惑道:“先生,当时包袱斋开在鹦鹉洲,好像不在鸳鸯渚。”
陈平安恍然道:“这样吗?那就是我记岔了。”
吴瘦都快崩溃了:隐官大人你说话这么有诚意的吗?
张直从袖中摸出两张字据,落款人都是落魄山陈平安,其中一张欠条是折扇的五十枚谷雨钱,另外一张是仙山盆景的十枚谷雨钱。
崔东山扫了一眼,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拿出六十枚谷雨钱,打算为先生分忧,把债务还清了,取回欠条。
别销毁啊,得保留下来,以后可以给嫩道人瞅瞅。
十枚谷雨钱?
傻了吧,那位老柳树精可是与纯阳真人吕喦论过道的,拳头大小的山石上边,“仙山”二字可是吕喦以剑气书写,这等崖刻,可是真迹!
但是张直却以手指按住两张欠条,笑道:“陈先生今天给出六十枚谷雨钱就算结清债务了,按照规矩,这两张欠条需要立即销毁。但是我想要跟陈先生打个商量,我们包袱斋能不能花七十枚谷雨钱,相当于与陈先生买下这两张借据?”
周米粒呆住了:好人山主的字,不过两句“落魄山陈平安”就赚了十枚谷雨钱,这么值钱的吗?!
陈平安笑着摇头:“太不合规矩了,还是钱货两讫比较清爽。”
张直笑道:“并不是专门为陈先生破例,这种事,包袱斋历史上不乏前例。”
崔东山冷笑道:“七十枚谷雨钱,打发叫花子呢?七百枚!”
周米粒又震惊了:大白鹅,不对,可爱可敬的大师兄跟人做买卖,一向喜欢这么狮子大开口吗?不怕被人打啊?
不承想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