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少年过河

        潋潋星河,翠峰如簇,远处正阳山几座山头仙府好像有老剑仙们呼朋唤友,正在举办私人雅集酒宴,处处烛光,映照得恍若火城。

        天上星斗移,人间酒杯转,赏心悦目事。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读书练剑时。

        在距离青雾峰最近的这处仙家客栈,陈平安和刘羡阳都躺在藤椅上乘凉,刘羡阳早已经呼呼大睡,陈平安则闲来无事,正在翻阅一本历象漏刻部书册。

        陈平安合上书,放入袖中,轻声道:“到子时了。”

        按照道家,有那“子时发阳火,二百一十六”的玄妙说法,修道之人拣选此时修行,淬炼体魄,熏蒸金丹,阴尽纯阳,体貌琼玉。

        按照白发童子的说法,年轻候补十人之一的米贼王箓圆,本是个寂寂无闻的小道观文书,就是无意间捡到了一部废弃道书,依循此法修行,山河鼎里炼冲和,才养就玄珠万颗。

        得道之时,有雾散日莹之契机,云开月明之气象。

        这番措辞,自然是吴霜降在夜航船送给道侣天然的一份记忆,能够让擅长“兵解万物,化为己用”的吴霜降评价如此之高,那么这个王箓圆,不出意外的话,肯定会是未来青冥天下的一方雄杰,前提是别被白玉京二掌教盯上。

        如今百年,刚好是这位道老二坐镇白玉京,负责监察天下。

        陈平安猜测这个王箓圆极有可能已经悄然赶去了五彩天下,等到大门重开,等到陆沉主持白玉京事务,再回青冥天下不迟。

        刘羡阳睁开眼睛,揉揉脸,打了个哈欠,换了个舒服姿势,身体蜷缩起来,双手笼袖,忍不住抱怨道:“才子时?岂不是还得等十几个时辰,早知道就晚点来了,我不在家里,余姑娘就得一个人住在河边铺子,她胆子小,要是大半夜被水鬼敲门怎么办?”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望着那条挂在天幕的星河,笑道:“赊月的胆子可不小。”

        刘羡阳笑呵呵道:“我和余姑娘,真是天定良缘。”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走到栏杆那边远眺渡口,哪怕是深夜,白鹭渡那边依旧不断有仙家渡船起起落落,其中有出身琼枝峰花木坊的女修,携花簏捉花来,花簏中所采花卉不是来自藩属山头,就是来自山下王朝各个著名道观寺庙,还有许多从别家山头购买而来的仙家瓜果,都必须走仙家渡船。

        早先正阳山是没有什么花木坊的,只是这二十年来,喜事连连,筹办庆典实在太多,在茱萸峰女子祖师田婉的提议下,便临时设立了,多是挑选一些资质寻常却年轻秀丽的外门女修,美其名曰采撷官、提篮娘。

        刘羡阳依旧躺在藤椅上不愿挪窝,懒洋洋说道:“事到临头,该想不该想的都想了,那就别再想太多,问剑一场屁大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正阳山诸峰,不是都喜欢开启镜花水月吗,刘羡阳都有看,一场不落,不过从没砸过钱。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笑道:“跑个屁,就没有打不过的道理。”

        刘羡阳哎哟一声:“这话说得很不像陈平安。”

        夜凉无暑气,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睡不着?”

        陈平安点点头:“习惯了。”

        刘羡阳说道:“先睡心,再睡眼,才能真正以睡养神,下五境练气士都晓得的事情,你看了那么多佛道两教书籍,这点道理都不懂?”

        陈平安无奈道:“知道跟做到是两回事。”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那就跟当年差不多,烧瓷拉坯,永远眼快手慢,没半点悟性,怨不得姚老头不收你当徒弟。”

        陈平安笑着不反驳,刘羡阳说的本就是事实。

        可要是避暑行宫一脉的剑修,或是亲身领教过二掌柜一箩筐飞剑的酒鬼赌棍在这边,估计能把一双眼睛瞪出来,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跟隐官大人说话的人?

        陈平安突然说道:“韦月山终于带人上山了,多半是信不过客栈这边的眼力,要亲自筛选一遍住客的谱牒。”

        刘羡阳疑惑道:“谁?”

        陈平安缓缓说道:“韦月山,两百八十岁,出身旧白霜王朝花香郡的一个书香门第,仕途不顺,修行资质不错,被青雾峰相中根骨,山中修道两百三十年,现任白鹭渡管事,龙门境修士,不是剑修,如果年少就入山,有机会跻身金丹境。他是青雾峰如今最高的月字辈,也是金丹境剑修纪艳的二弟子。纪艳是青雾峰的上一任开峰祖师,她兵解离世后,门内青黄不接。纪艳大弟子魏岐,不通庶务,死活打不破龙门境瓶颈,最终道心失守,在山外闯下一桩祸事,出手斩杀了一位别门剑修,招惹了当时如日中天的朱荧王朝,掌律晏础亲自出手,对外说是拘押在了青雾峰牢狱,其实是暗中清理门户了,当时朱荧那位出身皇室的剑修应该就在场,亲眼看着晏础打杀此人,这才作罢,没有跟正阳山不依不饶。”

        “过云楼掌柜倪月蓉,观海境,和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因为姿色不错,暗中依附了老祖师陶烟波,不过此事隐蔽,所以她这个见不得光的外妾身份,正阳山祖师堂修士也不是都知道。纪艳一死,每次一线峰祖师堂议事,瓜分剑仙坯子,青雾峰连残羹冷炙都抢不到,那些剑仙坯子自然谁都不愿意去青雾峰坐冷板凳。不过宗主竹皇早年和纪艳关系不错,年轻时两人差点成为道侣,所以于公于私,都愿意稍稍照拂几分,每隔三五十年,竹皇都会搬出山门规矩,好歹送给青雾峰一两位剑仙坯子,可惜青雾峰自己留不住人,至多过十几二十年,那些剑修就会转移峰头,与别处老剑仙们眉来眼去,然后更换祖师堂谱牒,离开青雾峰,转投别峰。也怪不得那些年轻剑修如此选择,毕竟青雾峰连个像样的剑修长辈都没有,去了那边修行,除了几部死物剑谱,是得不到任何活人指点剑术的,所以青雾峰已经两百多年没有一位金丹境剑修了。按照正阳山的祖师堂律例,如果整整三百年都没有一位金丹境,整个旧青雾剑修一脉就要让出整座山头。”

        “六十年前,倪月蓉曾经被陶烟波的嫡孙,也就是陶紫的父亲,打了十几个耳光,就在这过云楼里边。所以青雾峰一旦更换峰主,倪月蓉就休想去秋令山修行了,她得另谋退路,比如那座被正阳山老幼剑修都笑称为鸟不站的茱萸峰。当然,对她而言,只有一对主仆的对雪峰其实也不错。韦月山相对比较会做人,能挣钱嘛,在哪里都混得开,正阳山诸峰其实都愿意接纳这个生财有道的白鹭渡管事,最近这些年,他和出关就是上五境老剑仙的夏远翠时常有走动,光是山上小武库的方寸物,韦月山就送出去了两件,差不多已经掏光他的家底了,所以导致竹皇对此人意见不小。竹皇之前没有跻身上五境,就忍着韦月山的势利眼了,当下竹皇肯定已经打定主意,要让韦月山交出白鹭渡这块肥肉。未来谁接掌白鹭渡,竹皇心中有几个人选,其中一个候补,是我们的老朋友,就是那个前些年入赘琼枝峰的卢正淳。从福禄街,到清风城,再到正阳山,兜兜转转,世界就是这么小,好像总能碰上熟人。至于韦月山和倪月蓉的山下是非,那些个乌烟瘴气的恩怨情仇,我就不多说了,反正这两个都不是什么紧要人物。”

        这一连串内幕,刘羡阳听得脑袋疼。

        刘羡阳实在懒得记这些有的没的,陈平安一个人当账房先生就够了,他刘羡阳天生就是当掌柜、当师父的人,所以他只是打趣道:“你怎么不去当个说书先生?”

        陈平安转过身,笑道:“你以为当说书先生就能随便挣钱,没有的事,我在剑气长城又不是没当过,结果想要从孩子那边骗几枚铜钱都难。”

        刘羡阳坐起身,说道:“你记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要帮正阳山修家谱啊?”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一线峰愿意花钱,出高价,我还真没意见。”

        刘羡阳躺回藤椅,说道:“他们来了。”

        陈平安笑着走入屋内,去开门迎客。

        黄河在白鹭渡出剑,一道剑光分十九,同时落剑诸峰,虽说雷声大雨点小,剑光都被山中各位本土剑仙、道贺客人打散了,虚惊一场,可如此一来,仍使得正阳山上下内外一个个都心弦紧绷起来,生怕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尤其是白鹭渡管事韦月山,好不容易查完了渡口那边的复杂档案,觉得没什么漏网之鱼,就火急火燎赶来鱼龙混杂的过云楼,要求过云楼再次仔细翻检、查阅所有客人的路引、关牒。

        韦月山登山之时,直接带了数位嫡传弟子,而且要求师妹倪月蓉务必亲自下场。

        来的路上,韦月山把黄河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一遍,着急投胎的玩意儿,怎么不直接去一线峰祖师堂里边闹事,在渡口这边遥遥出剑算哪门子的剑仙气概?

        倪月蓉没觉得师兄是在小题大做,事实上,在韦月山登山之前,她就已经带人翻了一遍客栈记录,让几位心眼活络的弟子登门一一勘验身份,只是还有十几位客人,不是来自各大山头,就是类似住得起甲字房的贵客,客栈这边就没敢打搅。

        韦月山听说此事,当场就骂了句“头发长见识短”,半点面子不给,执意要拉上她一起敲门入屋,仔细盘查身份。

        倪月蓉心中恼火:不是你的地儿,当然可以随便折腾,半点不顾忌那些谱牒豪客的颜面,可我和过云楼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倪月蓉敲开门,韦月山见着了一个年轻道人,身材修长,戴莲花冠,外罩一袭布满云水气的青纱道袍,既有山上高门仙家的浓郁道气,又有豪门子弟的雍容风度。

        其实一见到此人,韦月山就有些后悔了,尤其是那一顶象征道脉法统的莲花冠,看得韦月山这位龙门境修士心中直打战。

        他咳嗽一声,提醒师妹,你来说。

        倪月蓉面带笑靥,柔声道:“曹仙师,客栈这边刚得到祖师堂那边的一道训令,职责所在,我们需要重新勘验每一位客人的身份,确实对不住,叨扰仙师清修了。”

        只见那位年轻道人微微皱眉,又洒然一笑,最终和颜悦色道:“我那份山水关牒,不是按照山上规矩,扣押在你们客栈那边了吗,以正阳山的宗门底蕴,此物真假,应该不难分辨吧?怎么,还是不够,需要我报上师门的山水谱牒?我虽然不常下山走动,却也知道,这可就有点坏规矩了。正阳山此举,是不是有点店大欺客的嫌疑?”

        看看,听听,当着迎来送往的渡口管事,最会察言观色的韦月山觉得眼前这位姓曹的外乡道人,要不是个正儿八经的道门谱牒,他韦月山都能把那封关牒给吃了。

        韦月山见过不少浪迹云水、优游访仙的高人,眼前这位瞧着年纪轻轻的道人,只说那份金枝玉叶和仙风道骨的神人气度,绝对可以排进前十。

        倪月蓉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曹仙师,我们客栈这边真心不敢违背祖师堂啊,恳请曹仙师体谅,月蓉感激不尽。此事过后,一定亲自再登门与曹仙师敬酒赔罪。”

        可那曹沫只是微笑不言。

        倪月蓉便有些打退堂鼓。

        他们这对师兄妹靠着青雾峰的近水楼台,又有恩师纪艳攒下的香火情,各自才有了这份差事,两人都不是剑修,如果是那金贵的剑修,在诸峰躺着享福就是了,哪里需要每天跟鸡毛蒜皮打交道,耽误修行不说,还要低声下气与人赔笑脸。

        在正阳山,一个龙门境的练气士说话做事可能还不如洞府境的剑修来得硬气,尤其是那场大战过后,年轻剑修多跟随师长、祖师下山,虽说绝大多数剑修都没去过老龙城、大渎两岸这样的惨烈战场,正阳山为他们挑选的山下历练之处极有讲究,只是过个场,也出剑,不过注定都无性命之忧,但返山之后,个个越发眼高于顶了。

        其实真正把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是拨云峰峰主这样动不动就在一线峰起身退场的老剑仙们,他们才会各自带着一拨嫡传弟子,舍生忘死,在老龙城、大骊陪都这种战场出剑杀妖。

        姓曹?又是戴一顶莲花道冠。韦月山冷不丁想起一事,心中惊疑不定,试探性问道:“敢问曹真人,可是在旧白霜王朝的山中修道?”

        昔年在老龙城那边的战场上,曾经有位化名曹溶的道门仙人横空出世,术法通天,随便几手神通,抖搂得那叫一个惊世骇俗。

        陈平安轻轻抖了抖道袍袖子,眯眼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韦月山悻悻然而笑,立即以心声提醒师妹,千万别惹恼此人,咱们可以收场了,曹沫此人极有可能与那位传闻是白玉京三掌教嫡传的仙人曹溶沾亲带故。

        倪月蓉立即以心声询问师兄,要不然咱们与神诰宗那边通个气,询问一二?

        如今大天君祁真与嫡传高剑符几个就在祖山一线峰那边下榻。

        当时是宗主竹皇亲自下山,在山门口那边迎接祁天君这一行道门高真,至于那条神诰宗渡船,自然不用停靠在白鹭渡,而是直奔一线峰。

        韦月山正要回答师妹,眼角余光却见那位曹沫似笑非笑,好像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月山心中有数,立即带着师妹告辞离去,为了这点事情,飞剑传信去一线峰叨扰神诰宗祁天君,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祁真是一洲仙师的领袖人物,然后正阳山这边的小小白鹭渡、过云楼,一个龙门境,一个观海境,两个满身铜臭的小修士,问那身份尊贵的天君,你们白玉京三脉当中的仙人曹溶门下,有无一个名叫曹沫的谱牒道士?

        再说了,一座宝瓶洲,除了风雷园黄河这样不可理喻的元婴境剑仙,谁会吃饱了撑的前来挑衅正阳山?

        就算失心疯,有那胆子,可是有那本事吗?

        陈平安关上门,转身走回观景台。

        刘羡阳抬起头:“还以为需要我亲自出马。”

        “都是些历来如此的人心。”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那枝白玉灵芝,轻轻拍打手心,好似就在推敲人心:“其实如果被过云楼这边察觉到不对劲,也是好事。以后我再做类似事情,就可以更加谨慎,争取做到滴水不漏。很多遗憾,其实力所能及,只是因为没想到,事后就会格外遗憾。不过这次住在这里,我其实没有刻意想要如何藏掖身份,你来之前,只有我一个待在这边,闲来无事,就当是闹着玩。”

        刘羡阳问道:“为什么要提前几天来这边?”

        陈平安开始躺在藤椅上闭眼打盹,沉默片刻,轻声答道:“一来担心文庙议事结束后,山水邸报正式解禁,虽说我早就托付先生帮着隐藏身份,一位副教主在议事当中,是给了些暗示的,不许外人离开文庙后轻易谈及剑气长城内幕,参加文庙议事的山巅修士又都是极聪明的人,所以不太会泄露我的隐官身份,尤其不会提及我的名字,不过事怕万一,一旦与正阳山问剑之人,不再只是泥瓶巷陈平安,会少掉很多意思。再者我早早待在这边,就坐在这里,远远看着正阳山诸峰剑气冲霄,如日中天,大晚上的,仙师御风身形多如夏夜流萤,可以帮自己修心养性,以后修行路上,时不时拿来引以为戒。”

        刘羡阳脑袋枕在手背上,跷起二郎腿,轻轻晃荡,笑道:“你就是天生的劳碌命,一辈子都注定不如我自在。”

        陈平安说道:“从不怕有盼头的忙碌,平时越忙我越心安,怕就怕那种只能苦兮兮求个万一的事情。从第一次离家起,我之所以这么忙,就是为了不再那么忙。”

        刘羡阳嗯了一声,随口问道:“这次文庙议事,见着小鼻涕虫了?”

        陈平安摇摇头:“在泮水县城,都走到门口了,本来是要见的,无意间听着了白帝城郑先生的一番传道,就没见他,只是和郑先生散步一场。”

        刘羡阳啧啧道:“与郑居中结伴散步?好大风光,羡慕羡慕。”

        陈平安神色无奈,摇头道:“羡慕个什么,其实那一路走得内心惴惴,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一辈子都不想与郑先生有任何交集。你是不知道,在一场两两对峙的议事当中,郑先生当着两座天下山巅修士的面,直接宰掉了两个当时身在托月山的上五境妖族修士。我现在都怀疑,郑先生是不是曾经也去过骊珠洞天,化身福禄街或是桃叶巷的管事护院、铺子掌柜伙计、龙窑师傅窑工?男人女人?会不会其实一早就在我们身边出现过,打过照面聊过天?谁知道呢。”

        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感慨道:“你说咱们家乡那么大点地方,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神人怪异。”

        刘羡阳收掌握拳,自嘲道:“小时候,总觉得外边天大地大,一定要走出去看看,不承想出了远门,再回家乡,才发现巴掌大小的家乡,其实很陌生,好像一直就没认清过。”

        陈平安笑道:“故乡嘛,忘了谁说过,就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长大之后,你记不住他,他记不住你。”

        刘羡阳说道:“你除了曹沫和陈好人,难道还有个化名,叫‘忘了谁’?”

        陈平安大笑起来。

        刘羡阳听着陈平安的笑声,也笑了笑,年少时身边这个闷葫芦其实不太喜欢说话,更不怎么笑,不过也从不耷拉着脸就是了,好像所有的开心和伤心都小心余着,开心的时候可以不那么开心,伤心的时候也就不那么伤心,就像一座屋子,正堂、两侧屋子,住着三个陈平安,开心的时候,正堂那个陈平安就去不开心的陈平安那边敲门,不开心的时候,就去开心那边串门。

        这么一个少年,其实挺可怜的。所以那些年里,刘羡阳就喜欢带着陈平安四处逛荡,后来身边再多出个小鼻涕虫,三个人一起走遍家乡。

        高高的少年,瘦竹竿似的黑炭少年,时不时擤鼻涕的跟屁虫,各自穿着草鞋,走在乡野路上,一起憧憬着未来。

        敲门声轻轻响起,是倪月蓉拎着酒登门赔罪来了。

        陈平安没理睬,门外边的倪月蓉再次敲门,站了片刻,见依旧无人开门,便默默离去,省下一壶仙家酒酿。

        位于一线峰半山腰的府邸内,天君祁真和嫡传高剑符相对而坐,正在对弈。

        这座悬挂“长铗”匾额的宅子,历来都是正阳山举办庆典时为身份最尊贵的客人准备的。

        高剑符笑道:“风雪庙和真武山都没任何一人过来道贺,师父小心下次被他们笑话。”

        头戴一顶鱼尾冠的祁天君拈起一枚棋子,摇头道:“神诰宗毕竟不如他们闲云野鹤。”

        宝瓶洲的神诰宗,北俱芦洲谢实的天君府,桐叶洲那边曾经的桐叶宗如今的玉圭宗,都是一洲山河的仙家领袖。

        高剑符问道:“竹皇是不是也破境了?”

        祁真点头道:“刚刚破境没多久,不然不会被你一个元婴境看出端倪。当然,竹皇心思细密,未尝没有故意泄露此事给明眼人看的意思,到底还是不太愿意全部风头都被袁真页抢了去。”

        高剑符以心声问道:“宋长镜与师父都是参加了议事的,以大骊宋氏跟正阳山的关系,照理说不该隐瞒陈平安的那几个身份,反正一封密信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事,为何看上去一线峰这边好像还是被蒙在鼓里?”

        祁真轻轻落子在棋盘,说道:“宋长镜与大骊太后的关系十分微妙,这一点,就像大骊京城和陪都的关系。简单来说,宋长镜是在帮着大骊朝廷和那个妇人借机撇清关系,凭此告诉陈平安这位落魄山的年轻隐官,一些个山上恩怨,就在山上解决,不要连带山下。”

        高剑符这位昔年与贺小凉一起被誉为金童玉女的道门地仙神色复杂。

        祁真抬起头:“怎么,很期待那个隐官的出现?”

        高剑符点点头:“若是这都能被陈平安问剑成功,我就对他心服口服,承认自己不如人,此后再无牵挂,只管安心修行。”

        祁真笑道:“懂得给自己找台阶下,不去钻牛角尖,也算山上修道的一门秘传心法。”

        高剑符问道:“如果他真敢挑选这种关头问剑正阳山,真能成功?还是学那风雷园黄河,点到为止,落魄山借此昭告一洲,先挑明恩怨,以后再徐徐图之?”

        祁真说道:“问剑一事,很难,但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不过陈平安一旦问剑,绝对不会很随意。一个能够当上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年轻人,既不会纯粹地意气用事,也不会做些没把握的蠢事。”

        中岳山君晋青和剑修元白站在对雪峰一处高楼廊道。

        元白苦笑道:“晋山君此次不该来正阳山,很容易被大骊宋氏记账。”

        晋青神色淡然道:“我为何当这山君,你元白心里没数?”

        元白说道:“正因为清楚,元白才希望晋山君能够长长久久坐镇故国山河。”

        晋青看了眼这个大道止步的天才剑修,惋惜道:“身为旧朱荧子民,你的所作所为,足可问心无愧,但是在我看来,作为剑修,沦落至此,实在可惜。正阳山做事情,太不地道了。这趟我要是不来,你说不定连对雪峰都留不住,就竹皇、夏远翠这些人的脾气,说不定等到下宗选址成功,就会顺水推舟,说是让你重返家乡,其实是将剑修元白物尽其用,既能在我这边讨个好,又能打着你的旗号在旧朱荧境内招徕剑修坯子。至于元白的死活、名声,在正阳山看来,根本不重要。”

        元白说道:“故国的剑修坯子,只要都能够早早登山修行,我个人得失不值一提。越是剑仙坯子,贻误了时机,后果就越不堪设想。登山练剑越晚,一步慢步步慢。”

        元白眺望对面那座常年积雪的山峰,轻声道:“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旧朱荧子弟能够在正阳山占据数峰,相互抱团,不容外人欺辱。”

        晋青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言语道:“先前刘老成找到我,说是真境宗上宗那边,宗主韦滢有意与正阳山做笔买卖,作为交换,韦滢想要把你招过去,至于玉圭宗具体的交换条件,会付出什么代价,刘老成倒是没有细说,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有没有离开正阳山的想法?只要你点头,我来负责和刘老成、竹皇商量此事,你都不用露面。”

        晋青说到这里,心中欣慰不已:“能够被韦滢这么一位大剑仙如此器重,很难得的。韦滢此人,雄才大略,极有眼光。”

        韦滢、魏晋、白裳是如今三洲剑修执牛耳者,而且三人都极有可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有朝一日跻身飞升境。

        作为一洲大岳山君,晋青擅长望气之术,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元白错愕不已,然后眼中有了些笑意,忍俊不禁道:“晋山君这次是挖墙脚来了?”

        晋青双臂环胸,冷笑道:“不然给正阳山道贺吗?老子连礼物都没带,空手来的。”

        正阳山财神爷陶烟波、陶紫、白衣老猿、清风城许氏夫妇以及嫡子许斌仙,六人齐聚陶家祖业所在的秋令山。

        秋令山是正阳山诸峰当中仅次于一线峰的风水宝地,甚至要比夏远翠的水磨峰更适宜修道练剑。

        陶紫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许斌仙也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子模样。

        早年有一位道门女冠云游至清风城,亲自为襁褓中的许斌仙赐名,寓意极好,文武双全山上人。

        两个同龄人站在一起,神仙眷侣,珠联璧合,而两人也确实即将结为山上道侣。

        陶紫和许斌仙如今都是龙门境,不说百年结金丹,甲子金丹境都是有希望的。

        而且如今才三十岁出头的两位,还都是剑修。

        白衣老猿语气生硬,直截了当问道:“狐国失窃一事,难道就这么算了?”

        真是天大的笑话,偌大一座狐国,凭空消失不说,这么些年,清风城依旧连谁是幕后主使都没能弄明白。

        将来许氏向正阳山提亲,清风城还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彩礼?难不成许氏就眼巴巴等着正阳山这边的陪嫁嫁妆?

        老祖师陶烟波拎着杯盖,轻轻拨弄茶水雾气,这个一向说话难听的袁供奉今天倒是难得说了句顺耳言语。

        陶烟波听说那座狐国不翼而飞之后,甚至都有些后悔结这门亲事了。

        如果不是许浑已经跻身上五境,清风城又同样跻身了宗字头,秋令山和清风城早就可以阳关道独木桥各走一边了。

        没了狐国的清风城,大伤元气,陶紫嫁过去,太过委屈。

        清风城也确实不像话,不然只要稍微有点线索,哪怕只是有几个猜疑对象,以许浑的境界和清风城自身的底蕴,又与大骊上柱国袁氏联姻,再加上秋令山这边,一座宝瓶洲谁敢不乖乖归还狐国?

        许浑微微皱眉。

        妇人笑容牵强,道:“还在查。”

        白衣老猿手心抵住椅把手:“查什么查,怀疑是谁,直接找上门去,掘地三尺,不就找到了?怎么,莫不是你们清风城连个怀疑对象都没有?”

        许斌仙微笑道:“袁爷爷,我怀疑与落魄山有些关系,只是那边有龙泉剑宗和披云山,不好去闹。”

        宝瓶洲的老字号宗门做不出这么缺德的事情。

        白衣老猿瞥了眼这个打小就喜好身穿鲜红法袍的小崽子,冷笑道:“阮邛和魏檗,不也才是玉璞境,再说了你们只是去找落魄山的麻烦,阮邛和魏檗哪怕要掺和,也有不少忌讳,落魄山又不是他们的下宗,怎么就不好闹了,闹到大骊朝廷那边去,清风城不理亏。”

        风雪庙魏晋、书简湖刘老成、披云山魏檗、正阳山袁真页,剑仙、野修、山神、精怪,不同道路,先后跻身上五境,关键是这几位都身负一洲气运。

        陶紫笑道:“袁爷爷,清风城有他们的难处,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在伤口上撒盐了。”

        白衣老猿转头笑道:“臭丫头,这还没嫁人呢,就是泼出去的水了?让袁爷爷伤心。”

        陶紫笑眯眯道:“以后袁爷爷帮着搬山去往清风城,干脆就常年在那边修行好了嘛。至于正阳山这边,哪里需要什么护山供奉,有袁爷爷的威名在,谁敢来正阳山挑衅,那个风雷园的黄河,不也只敢在白鹭渡那么远的地方显摆他那点微末剑术?都没敢来看一眼袁爷爷呢。”

        年轻女子娇俏而笑,白衣老猿爽朗大笑。

        许氏妇人掩嘴而笑,许斌仙会心一笑。

        唯有许浑面无表情,只是扯了扯嘴角,便开始低头喝茶,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个小姑娘,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以后她嫁入清风城,是福是祸,暂时不知。

        不过只要自己能够跻身仙人境,万事好说。

        陶烟波瞥了眼许浑,没来由说了一句:“按照玉液江水府那边给的谍报,刘羡阳已经是一位金丹境剑修了。”

        被许浑炼化为本命物的那件瘊子甲就是骊珠洞天刘羡阳的祖传之物。

        许浑神色平静道:“看来刘羡阳的修行资质确实很好,说明阮圣人收徒弟的眼光更好。”

        陶烟波神色微变。

        那个已经在正阳山开峰的年轻金丹境剑修名叫庾檩,年少时就已经是位毋庸置疑的剑仙坯子,曾经差点成为龙泉剑宗的嫡传,甚至还在龙泉剑宗的祖山神秀山那边修行过一段时日,只是不知为何,阮邛最后竟然将这么一位注定结丹的少年天才送下了山。

        于是庾檩与其余两位昔年龙泉剑宗的师兄妹转投正阳山。

        庾檩登山之初,就在一场祖师堂议事中被老剑仙陶烟波选中,带到了秋令山上修行。

        庾檩得到过陶烟波不少指点,哪怕后来开峰建府,其实依旧属于秋令山一脉的剑修。

        许浑说阮邛挑选徒弟的眼光好,那么陶烟波对庾檩寄予厚望,又算怎么回事?

        许氏妇人赶紧打圆场:“错过庾檩,肯定是龙泉剑宗一大损失,庾檩如今已是金丹境,百年之内元婴境可期,定然会是秋令山的一大臂助,只等陶老祖跻身上五境,将来一线峰祖师堂议事,只要是陶老祖不点头的事情,就肯定通不过了。”

        陶烟波抚须而笑:“不能这么讲,将宗主和夏祖师置于何地?”

        然后妇人拿起茶杯,高高举起,开始转移话题:“此次庆典,地仙如云,是咱们宝瓶洲千年未有的盛事,我在这里以茶代酒,恭喜袁老祖。”

        白衣老猿点点头,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位正阳山护山供奉突然说道:“回头找个机会,我随手宰了刘羡阳,就当是陶紫的嫁妆之一。”

        在方圆八百里的正阳山私家山河之内有条碾伯河,河神祠庙建造在开颜渠旁,两位修士出门散步,夜游至此。

        是继姜尚真、韦滢之后,真境宗的第三任宗主刘老成,身边跟着身为次席供奉的女子元婴境修士李芙蕖。

        至于这次一起赶来正阳山道贺的首席供奉截江真君刘志茂,则独自与山上好友喝酒去了。

        李芙蕖见刘老成一路无言,直奔开颜渠,好像是约了人在此?只是李芙蕖生性谨慎,宗主自己不说,她就没有多问什么。

        刘老成远远瞥见开颜渠那里的一个身影,是位山上老友,独自坐在堤坝上喝酒,正是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高冕。

        刘老成心情好转几分,不再沉默,随口问道:“那个来自仙游县的郭淳熙,是怎么回事?我看他也没什么修行资质,你怎么愿意收为不记名弟子?”

        李芙蕖答道:“是姜老宗主的意思,他给了郭淳熙一件信物,让此人到了宫柳岛就指名道姓说要见我,我哪敢掉以轻心。”

        刘老成点点头,说得通,姜尚真做事情,单凭喜好,没有什么常理可讲。

        如今的真境宗,其实没什么明显的山头派系,至多就是刘志茂与他这个宗主关系疏远。

        不是刘老成和刘志茂都如此清心寡欲,无心权势,恰恰相反,真境宗这两位山泽野修出身的上五境,一个仙人境,一个玉璞境,一个出身宫柳岛,一个出身青峡岛,都在书简湖这种地方当过盟主,号令群雄,怎么可能一门心思只知修行,只是先前那两位来自桐叶洲的宗主,再加上那个老宗主荀渊,哪一个的城府和手段,不让人倍感心悸?

        刘老成走到高冕那边,笑着打招呼:“老高。”

        高冕转过头,瞥了眼李芙蕖,埋怨道:“都不知道带俩年轻些的姑娘陪酒,怎么当的宗主。”

        刘老成笑呵呵地坐在一旁。

        李芙蕖哪怕羞恼,也无可奈何,这位老帮主是怎么个人,一洲皆知。

        何况李芙蕖还清楚一桩内幕,昔年荀老宗主独自游历宝瓶洲,就是专程来找高冕叙旧,据说每天讨骂都乐在其中。

        所以无论是姜尚真,还是韦滢,对高冕都极为礼敬,李芙蕖自然不敢造次。

        况且无敌神拳帮这个山上仙家门派,在那场大战当中,门内弟子死伤惨重,尤其是高冕,据说在大渎畔的战场上,差点被一头大妖直接打断长生桥,如今堪堪保住了金丹境。

        所以今夜只要高冕这个出了名喜欢镜花水月的老不羞,别毛手毛脚,只动嘴皮子说荤话,李芙蕖就都愿意忍了。

        刘老成接过高冕抛过来的一壶酒,仰头痛饮一大口。

        高冕说道:“贺仙子是肯定遇不到了,只是不知道能否瞧见苏仙子。”

        刘老成摇头道:“苏稼都不是剑修了,正阳山也不是个有人情味儿的地方,她不太可能回来。”

        高冕说道:“不回也好。”

        刘老成问道:“门派那边?”

        高冕咧咧嘴:“来正阳山之前,我就已经让位了,一个狗屁金丹境,没脸发号施令。唯一可惜的就是无敌神拳帮这么个好名字,估计要被那帮嗷嗷叫的兔崽子们改掉了。”

        刘老成说道:“你别不爱听,以后不管你是不是帮主,我和真境宗这边,都会帮忙盯着你的那份家业。”

        高冕摆摆手:“不爱听,老刘你自罚半壶,反正醉倒了,还有芙蕖妹子背你回去,记得两只手老实一点。”

        刘老成说道:“我打算让李芙蕖担任你们帮派的供奉。”

        高冕点点头:“随便,我如今不管事了,只要芙蕖妹子不觉得掉价就行。”

        李芙蕖说道:“乐意至极。”

        高冕转过头,身体前倾,伸手一把推开刘老成的脑袋,望向李芙蕖,问道:“咋的,被高某人的英雄气概折服,偷偷仰慕很久了?”

        李芙蕖微笑道:“真没有。”

        高冕问道:“喜欢姜尚真、韦滢那样的小白脸啊?”

        李芙蕖头皮发麻,默不作声。

        高冕收回手,和刘老成酒壶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高冕环顾四周,开颜渠畔遍植梅花,老人唏嘘不已:“山人多少福,消受此梅花。”

        刘老成突然以心声说道:“老高,别这么无精打采的,见不着心仪的仙子美人,却有热闹可看。”

        高冕嗤笑道:“热闹?黄河那样的?我看没啥意思。不过等到下次黄河问剑一线峰,我是肯定要赶来亲眼看一看的。”

        刘老成笑着不再说话。

        高冕疑惑道:“多大热闹?”

        刘老成伸手指了指一线峰。

        高冕震惊道:“何方神圣,如此狗胆?”

        刘老成卖了个关子:“等着就是。”

        高冕灌了一口酒:“不管如何,只要敢在一线峰闹事,成与不成,无所谓,我都要朝此人竖起大拇指,是条汉子。”

        一处山上酒局,皆是早早约好,故人重逢于此。

        到了正阳山的不同山头,各自撇下师门长辈,然后赶来赴会喝酒,韩靖灵因为是一国君主,所以能够在这座山峰上有个单独的宅子。

        除了早已是石毫国皇帝的韩靖灵,担任兵部尚书数年之久的黄鹤,刘志茂大弟子田湖君,以及她的两位师弟秦傕和晁辙,此外还有黄鹂岛岛主的师弟吕采桑,昵称圆圆的鼓鸣岛少岛主元袁,还有那个范彦,曾经所有人眼中的傻子,如今的池水城之主。

        所以除了那个顾璨,其实所有人都到齐了。

        最终众人所谈之事,自然都是围绕着曾经将他们拉拢在一起的顾璨,这位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

        只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绕开了另外一人,那个在青峡岛当账房先生的青衫外乡客。

        仙人境韩俏色和琉璃阁柳道醇的师侄,小白帝傅噤的师弟……顾璨这个混世魔王,在离开书简湖后,好似鲤鱼跳龙门,一步登天了,况且传闻顾璨自身已经是玉璞境的山巅修士,在中土神洲都有了那个“狂徒”的名号……

        关于顾璨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今夜极能佐酒下菜的谈资。

        可能除了别有一份心思的田湖君,其余所有人都觉得能够在书简湖认识顾璨与有荣焉。

        酒席上,有十数位身穿彩衣的琉璃女子,虽是傀儡,但翩翩起舞,姿容极美,只是关节扭转,吱呀作响。

        田湖君的师父刘志茂今夜所拜访之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昔年黄庭国那条似乎一直在故意压境的万年老蛟。

        因为刘志茂修行水法,故而与老蛟是旧识了,事实上,刘志茂与钱塘江风水洞的那条蛟龙关系也不差。

        刘志茂以心声询问了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将那份本该属于你的气运故意让给袁真页?”

        年迈儒士模样的老蛟微笑道:“我这偏安一隅的小小水裔,哪敢与搬山大圣争先破境。”

        刘志茂笑着举杯:“有道理。”

        拨云峰那边,一洲各地山神齐聚,以南岳储君之山的采芝山神为首。

        附近的水龙峰,是正阳山掌律祖师晏础的山头,各路水神水仙,酒宴相约在此,以神位品秩最高的雍江水神为首。

        两拨山水神灵,在今夜推杯换盏,因为真正在庆典之上,喝酒反而没有这么随意。

        在老祖师夏远翠的满月峰,来自云林姜氏的那拨贵客在此落脚,其实来的都是姜氏的年轻子弟,只不过个个身份特殊,观湖书院君子姜山,师父是刘老成的姜韫,远嫁老龙城苻家的姜笙。

        此外两个不姓姜的客人,其中苻南华已经去别处山峰会友了,夫妻两个,貌合神离,相敬如宾,互不干涉;至于那个由青鸾国大都督一步步累迁为大骊陪都吏部左侍郎的韦谅,和苻南华一样离开了满月峰,各自找酒喝。

        先前许氏妇人的那句客套话,其实不全是恭维,天时地利人和,好像都在正阳山,如今这方圆八百里之内,地仙修士聚集如此之多,委实罕见。

        所以一处酒席上,有谱牒修士喝高了,向身边好友询问,需要几个黄河才能问剑成功。

        有人说至少三个,有人说得有五个黄河才行,毕竟黄河资质再好、剑术再高,如今也才元婴境,如今正阳山,哪怕不谈各路客人,他们自家就有两位上五境修士。

        再加上宗主竹皇、陶烟波和晏础三位元婴境老剑仙,说五个,其实已经很给黄河面子了。

        兴高采烈议论此事,聊到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便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都不敢在此捣乱。

        一条驶向正阳山的大骊官家渡船上,船主人是大骊历史上的第二位巡狩使曹枰。

        关翳然是来蹭吃蹭喝的,这会儿正在一间船舱内喝着一碗冰镇梅子酒,酒桌上其余两人都是自己多年好友,虞山房和戚琦,他们跟关翳然一样,都曾是大骊边军的随军修士。

        风雪庙女修戚琦,身姿纤细,却挎一把剑鞘极宽的大剑。

        至于退出沙场多年的虞山房,富态了不少。

        作为翊州云在郡的关氏子弟,关翳然先是投军入伍,担任边境随军修士,凭借军功在大骊边军当中一步一步攀爬,大骊铁骑南下,关翳然成为负责驻守书简湖云楼城的驻军武将,后来又和文官柳清风、同为将种子弟的刘洵美,一起担任大渎监造官。

        关翳然卸去齐渎督造官职务后,在京城户部补缺,只是没有像当时的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作为关老尚书嫡玄孙的关翳然,官品反而不如柳清风这么个外人,当时在大骊京城,尤其是篪儿街和意迟巷,惹了不少猜测,多是打抱不平的议论。

        而虞山房早年在关翳然的授意下,担任了大骊当年新设的督运官之一,专职管着走龙道那条山上渡船航线。

        山下王朝的漕运水路,山上仙家的渡船航线,一个流淌着源源不断的银子,一个更是流淌着神仙钱。

        督运官,官品最高的,起初是大骊正三品,后来再升一级,从二品,督运总署建在大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之内,负责宝瓶洲大大小小三十余条山上航线。

        只是等到大战落幕,大骊版图缩减一半,所以如今只剩下不到二十条。

        虞山房管着的那条南北向的走龙道,极为重要,所以哪怕他官品不算太高,只是从四品,但属于督运衙署最早的那拨“老人”,加上手握实权,走龙道航线又极为关键,是个油水极多的位置,所以这二十多年来,虞山房在大骊地方官场上混得相当不错。

        另外加上职责所在,与一洲各家仙师打交道极多,积攒了不少的山上私谊香火情。

        桌上的佐酒菜是一大盆醉虾,关翳然啧啧称奇道:“哟,老虞,如今很会做官啊,都晓得下本钱行贿了?”

        这一大盆可不是寻常的河虾,而是走龙道里边的“河龙”,被宝瓶洲南边昵称为“银子”,是山上山下老饕清馋们的心头好。

        关翳然一手持碗,一手用筷子拨弄着那些醉醺醺的“银子”,多是半寸长,但是也有几条一指长短的“河龙”,挑中一条,夹了一筷子给戚琦,说道:“咱俩算是沾虞督运的光了,今儿吃的都是实打实的雪花钱。”

        虞山房笑骂道:“行你大爷的贿,是老子砸锅卖铁,用自个儿俸禄买来的,不吃拉倒。”

        关翳然一脚踩在长凳上,勾着肩膀,等到戚琦细嚼慢咽了,才与虞山房偷偷一挑眉头,虞山房嘿嘿一笑。

        戚琦放下筷子,离开屋子去找人闲聊。

        她是来自风雪庙大鲵沟的兵家修士,这次还有个高她一辈的同门,文清峰出身,一样担任过多年的大骊随军修士。

        不过风雪庙对正阳山观感极差,尤其是戚琦所在的大鲵沟,所以她这次下山,与那位文清峰前辈一样,纯粹就是和朋友聚一聚,等到渡船靠近正阳山,她们就会下船。

        今夜渡船上,除了在京城当官的关翳然,还有在陪都那边的刘洵美。

        不过关翳然曾是苏高山麾下武将,刘洵美却是实打实的曹枰心腹爱将。

        戚琦在船头那边见到了那位悬佩大骊边军战刀的女子,还是一年到头没个变化的那种装扮,只要卸甲,就是窄袖锦衣,墨色纱裤,一双绣鞋,鞋尖坠有两颗好似龙眼的宝珠。

        戚琦喊了声“余师叔”,女子转过头,点点头,没什么神色变化。

        戚琦却早已习以为常,能够让师叔余蕙亭有笑脸的,大概就只有风雪庙神仙台的那位师叔祖了。

        曹枰是大骊朝廷著名的儒将,气度风雅,此刻这位巡狩使的脸色却极为别扭。

        祖宅在泥瓶巷的曹峻,曾经是刘洵美的左膀右臂,但是按照辈分,却是曹枰的……老祖宗。

        所以在座三人,吊儿郎当的曹峻,退出大骊军伍多年,游历了一趟桐叶洲,这会儿正忙着向昔年的顶头上司刘洵美溜须拍马,很是玩世不恭;领大骊陪都兵部右侍郎衔的刘洵美只能是眼观鼻鼻观心,如坐针毡;曹枰同样一言不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曹峻这位“年轻”剑修,按照家谱记载,虽说辈分没有剑仙曹曦那么高,而且骊珠洞天曹氏一脉也分出不同的分支堂号了,可曹峻的辈分依旧摆在那里。

        拂晓时分,一位头别玉簪、身穿青纱道袍的年轻道人从过云楼下山,一路散步到了白鹭渡。

        渡口附近熙熙攘攘,不断有谱牒仙师得了通关文牒,祭出一艘艘仙家符舟,或是骑乘各种仙禽坐骑,去往正阳山群峰,山泽野修基本上都会转去周边州郡城池落脚。

        散步半个时辰,年轻道人回到山上,不承想倪月蓉已在门口那边候着了,说是客栈这边备好了早点,恳请曹仙师赏光。

        不承想这位道门真人依然婉拒此事,这让倪月蓉心中愤懑不已,真是摆了个天大的架子。

        陈平安回到观景台的时候,刘羡阳还躺在藤椅上酣睡。

        走到栏杆旁,陈平安犹豫要不要偷偷隐匿身形,独自去趟仙人背剑峰。只是想了想,还是暂时作罢。

        如今一洲五岳,大骊宋氏和山上宗门都避而不谈。

        曾经整个宝瓶洲都姓宋,大骊王朝的五岳就是宝瓶洲的五岳,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等到大骊宋氏恪守盟约,主动让出将近半壁江山,让各大藩属纷纷自主,新大骊版图缩减一半,那么除去北岳的其余四岳就有些玄妙了,所以只有披云山和魏檗,最为闲适。

        反正不管怎么更改,北岳都没问题,处境最尴尬的,还是旧朱荧版图上的中岳山君晋青。

        因为中岳竟然成了新大骊国境最南端的一座大岳,而更改山岳称号一事,可不只是大骊宋氏山水谱牒上改个名字那么简单,不但中岳自身会伤筋动骨,还要连累储君山头,以及辖境内的所有山河气数。

        听说晋青在魏檗这边总是吃瘪多,占不着什么便宜。

        可几位山君里边,晋青还真就喜欢和魏檗较劲,时不时飞剑传信一封到披云山,说哪位大文豪又有崖刻榜书、传世诗篇了,当然也会向魏檗虚心请教举办夜游宴的学问,毕竟在这件事上,魏山君是老前辈了,数洲公认。

        其实魏夜游这个绰号,最早是从落魄山开始流传的。

        好像是陈灵均率先提出,然后被那个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香火小人给发扬光大了,带回了州城隍,如今这家伙,身边跟了一群的小喽啰,说是要帮盟主裴钱在州城里边建立小分舵,每天操练演武,拎着小树杈当枪矛,一来二去,整个龙州就都知道了魏夜游,龙州传遍了,就等于整个北岳地界都听说了。

        陈灵均打死没承认,说魏山君冤枉死他了,当时青衣小童站在崖畔石桌那边,声泪俱下,捶胸顿足,信誓旦旦,说他是这样的人吗?

        肯定是老厨子喝酒说昏话啊,不然就是裴钱,肯定是她,就这家伙给人取绰号的本事,她在落魄山自称第二没谁敢称第一,再说了,还有可能是小米粒一时口误啊。

        总之就成了一笔糊涂账。

        事情的真相是,裴钱最先抛出的说法,不过当年她是私底下和暖树、小米粒开玩笑,然后周米粒一听,这个说法,可神气啊,倍儿响亮,巡山时就忍不住念叨了几句,然后就被陈灵均听了去,言者无意听者有心,鬼使神差的,就有了后来的“名动北岳”。

        结果一向最不把官场当回事的州城隍,差点都要亲自走一趟披云山,向山君魏檗致歉请罪。

        再符合事实,也不能摆在台面上埋汰人啊。

        偌大一个北岳地界,还管着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魏檗,当真是个云淡风轻好说话的山君老爷?

        从落魄山搬去棋墩山的山神宋煜章是怎么个下场?这是什么山水官场平调的事儿吗?

        当年魏檗去往北岳和中岳的辖境接壤处,做什么?串门啊?明摆着同为大岳山君的晋青若不低头,魏檗就要出手了。

        宝瓶洲一洲版图上,魏檗是第一个跻身上五境的山神,又是第一个成为仙人境的山神,会不会还是第一个跻身飞升境的山神?

        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悬念不大,只要大骊宋氏能够保住一洲半壁江山。

        那个香火小人真是被吓惨了,很少见到州城隍那么严肃,是真生气了。

        他当时怯生生站在香炉里,双手死死攥住炉子边缘。

        以前总是闹着离家出走,其实每次不过是在外边逛一圈就回家,比如在落魄山多点个卯,在红烛镇附近的“老家”馒头山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