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看一座山

        道士名士两风流的南涧国今年格外热闹,一场浩大的盛典刚刚拉开帷幕。

        南涧国边境,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岳后方,山林之间,小径幽深,有年轻道姑缓缓而行,手里拎着一根翠绿竹枝,手指轻轻拧转,她身后跟随着一头灵动神异的白色麋鹿。

        一个悬佩长剑的白衣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神色落寞。

        她无奈道:“早就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不是你只有下五境修为,我就一定不喜欢你,但也不是你有了上五境修为,我就一定喜欢你。魏晋,我跟你真的没有可能,你为何就是不愿死心?不然你告诉我,如何才能死心?”

        男子正是风雪庙神仙台的天才剑修魏晋,要一个潜心修道的道姑说出这么直白赤裸的言语,看来他对她的纠缠不清着实让她有些恼了。

        山上修行之人,所谓的天才,其实也分三六九等,如此年轻的十一境剑修,魏晋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等,破境速度远超同辈。

        魏晋神色萎靡,哪里像是一个刚刚破开十境门槛的风流人物,苦笑道:“是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吗?比如说你们宗门里那个师叔。”

        贺小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已经名动一洲的风雪庙剑修,气笑道:“魏晋,你怎么如此不可理喻!”

        魏晋虽然面无表情,可心中有些委屈,又不知如何解释和挽回,一时间便保持沉默。

        但哪怕是如此心灰意冷的他,在外人眼中,也依旧是天底下最有朝气的一把剑。

        只可惜这个外人,不包括贺小凉。

        剑心澄澈净如琉璃,不一定就真的通晓熟稔人情世故。尤其是情爱一事,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讲道理的事情,更是让人懊恼。

        魏晋轻声道:“贺小凉,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贺小凉点头道:“你问便是。”

        魏晋犹豫片刻,视线转向别处,嗓音沙哑道:“你最讲缘分,那么如果有一天,你终于遇上与你有缘的人物,哪怕你内心并不喜欢他,会不会为了所谓的大道,依旧选择跟他成为道侣?”

        万籁俱寂,仿佛天地间无形的缕缕清风都在这一刻凝固。

        贺小凉微笑道:“会。”

        魏晋眼神彻底黯淡,依旧不去看这位让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子,红着眼睛:“哪怕你和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可是你会不开心的。贺小凉,我不骗你,我不希望看到你不开心的样子。”

        贺小凉轻轻叹息一声,虽然流露出一丝伤感,可道心依旧坚若磐石:“魏晋,哪怕真有那么一天,我会过得不如人意,可是我绝对不会反悔,更不会转过头来喜欢你。”

        魏晋喃喃道:“这样吗?”

        贺小凉转身离去,魏晋久久不愿挪步。她不后悔,可是他已经后悔了,后悔不该问出这个伤人伤己的蠢问题。

        一个年轻道人从密林深处走出,身旁有一青一红两尾大鱼在空中游弋。

        魏晋收回视线,在贺小凉走远之后,才敢凝望她愈行愈远的背影。

        他不去看那个东宝瓶洲当代金童玉女里的金童,冷声道:“你敢说一个字,我就敢出剑杀人。”

        金童虽然对这位十一境剑修有些忌惮,可这片山林就位于宗门后山,他相信魏晋一言不合就敢拔剑杀人,但他不信自己会死,所以他嗤笑道:“风雪庙的十一境剑修,就能在我们神诰宗逞凶?”

        “宗”这个字眼,他咬得特别重。

        东宝瓶洲有道家三宗,其中又以南涧国神诰宗为尊,是一洲道统的居中主香。

        上次跟贺小凉一同下山去往大骊王朝的骊珠洞天,一路北上,所到之处,无论是世俗的帝王还是各国真君、陆地神仙,无一例外,都对他和贺小凉这一对金童玉女以礼相待,丝毫不敢怠慢。

        神诰宗位于南涧国边境,独占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祁真,身兼四国真君头衔,道法通天,是东宝瓶洲屈指可数的真正神仙,神诰宗虽是他们这一脉道统的下宗,但是祁真哪怕去往位于中土神洲的那座道统正宗,依然毫无疑问是一等一的重要角色。

        而这位金童,恰好就是宗主祁真的关门弟子。

        至于他的同门师姐贺小凉,则师从玄符真人。

        这位与世无争的前辈真人不同于掌门师弟祁真,只收了贺小凉一人为徒。

        当初贺小凉刚刚进入神诰宗,声名不显,天赋不显,身世不显,唯有玄符真人一眼相中了她。

        事后证明,他确实抓到了一块绝世璞玉,甚至无须他这个师父如何雕琢,福运深厚的贺小凉就迅速崛起,破境之快,机缘之好,让宗门上下瞠目结舌。

        东宝瓶洲的金童玉女结为道侣的可能性极大,哪怕不在同一座宗门也不例外,各自宗门往往乐见其成。

        像他和贺小凉这样师出同门的金童玉女,在东宝瓶洲近千年的历史上,连同他们两人在内,只出现过三次,全部成了联袂跻身上五境的大道眷侣。

        所以他不想自己成为第一个例外。

        魏晋转头望向他,突然有些意态阑珊:“你没资格让我出剑,你师父还差不多。”

        十一境的剑修,战力完全能够等同于兵家之外的十二境练气士,这是常识。

        更何况神诰宗的宗主卡在十一境巅峰已经很多年,今年之所以召开庆典,就是为了庆贺他终于破境。

        所以魏晋和祁真都是破境没多久的练气士,两人若是换个地方打擂台,胜负还真不好说。

        不过这是神诰宗的地盘,各种阵法层出不穷,又是一方真君地界,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祁真,绝不可以视其为普通的十二境初期修士。

        金童笑道:“没资格,又怎样?”

        这句话,对于再一次被贺小凉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的魏晋而言,真是伤人至极。

        于是他淡然道:“接好。”

        金童根本无法看清楚魏晋拔剑,一缕长不过寸余的剑气就在他头顶劈下。

        眼看着就要失去一张保命符的金童看到一只白皙如玉的温润手掌伸到了他头顶,替他抓住了那缕裂空而至的恐怖剑气。

        然后空中泛起一点血腥气,与这片静谧祥和的山林格格不入。

        魏晋看了一眼那个不速之客,松开剑柄,缓缓离去,只是撂下一句话:“好自为之。”

        一个面如冠玉的道士站在金童身前,收起那只挡下魏晋剑气的手掌,手心伤口深可见骨。

        他温声道:“向道之人,修心还来不及,何必逞口舌之快。”

        金童恭敬道:“师叔,我知道错了。”

        那个玉树临风的俊逸道士笑着教训道:“知错就改,可别嘴上认错就行了。”

        金童赧颜道:“师叔,我真知道错啦,一定改。”

        被称为师叔的道人其实年纪不大,看着还不到而立之年。他微笑道:“你要不愿意改,师叔也没办法啊,谁让你师父是我的掌门师兄。”

        金童一阵头大,他就怕师叔这个样子跟人说话。

        事实上,即便是宗主祁真,听了此话恐怕都要发虚。

        他立即苦着脸道:“师叔,我这就去抄写一部青词绿章。”

        道人点点头:“可以抄录《繁露篇》,三天后交给我。”

        金童可怜兮兮地快步离开,心想明摆着是三天三夜才对,苦哉苦哉。

        道人一步跨出,瞬间来到了一池荷塘畔,站在贺小凉身边,直截了当问道:“大道经常与风俗世情相悖,毕竟这里是浩然天下,你可想好了?”

        贺小凉伸手轻轻拍着白鹿的柔软背脊,脸色黯然,点头道:“师叔,我想好了。”

        道人望着一池塘绿意浓郁的荷叶。

        寒冬时节,山外早已冻杀无数荷叶,这里依旧一枝枝亭亭玉立,宛如盛夏光景。

        他轻声道:“真到了那一步,师叔会站在你身边。”

        贺小凉非但没有任何感激涕零,反而感慨道:“大道真无情。”

        道人“嗯”了一声:“确实如此。你能有此想,于修行是好事。”

        他之所以选择站在贺小凉这边,站在师兄玄符真人的对立面,不是他觉得贺小凉可怜,而是他站在了大道之上,恰好贺小凉位于这条大道而已。

        如果有一天这对师徒颠倒位置,他一样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贺小凉收起那点思绪,笑问道:“师叔,那个我们戏称为陆小师叔的家伙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可是在南涧国边境滞留将近一年了。”

        道人摇头道:“我算不出那人的根脚,既然他愿意称呼我为师兄,我下棋又输给了他,就只好随他了。我只算出他在骊珠洞天是那个死局的死结,以及他跟神诰宗上边的正宗有些渊源,仅此而已,再多就算不出了。”

        哪怕是贺小凉都有些毛骨悚然。

        齐静春最后一次出手,虽然很快就被各方圣人遮蔽了天机,但是贺小凉不但亲眼看到过那场大战的开头,还感受到了那场大战的余韵,哪怕等到她有所领悟时已经只剩下大浪拍岸的尾声那点岸边涟漪,这就已经让她倍感震惊了。

        与此同时,更加坚定了她的向道之心。

        天下如此之广大,高人如此之巍峨,我贺小凉为何不自己走到那里去瞧一瞧?

        道人微笑道:“不用多想什么,水落自然石出。”

        之后这位在一洲之地都算辈分极高的道人缓缓行走于荷塘岸边,悠然思量。

        他思量着世间最天经地义的一些事情,比如为何会下雨,为何会以人为尊,为何会有阴晴圆缺,为何会有洞天福地,诸如此类被所有人习以为常的无聊事情。

        之所以无聊,就在于你如果跟人聊这些,会没得聊。

        贺小凉遥遥望去,自叹不如。

        无关境界差距,无关辈分差距,而在于那位年纪轻轻的师叔早早走到了大道远处,让人难以望其项背,所以就会自惭形秽。

        在街边酒肆买过一壶酒,魏晋倒了些在手心,那头白色毛驴低头就着他的手喝得飞快。

        好在这里的老百姓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别说毛驴喝酒了,就算是毛驴开口说话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魏晋缩回手,开始自己喝着酒,离开酒肆,漫无目的地随意行走,毛驴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后头。

        走出那座位于神诰宗山脚的城镇后,从来只把自己当江湖人的魏晋依然不愿御剑飞行,只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摇摇晃晃坐在毛驴背上,任由它驮着自己随意逛荡。

        山山水水,重重复复,最后来到了南涧国的国都丰阳。魏晋如常人一样,在城门口递交了关牒,这才得以牵驴入城。

        满身酒气的魏晋使劲想了想,记得自己在丰阳有个对脾气的江湖朋友,在七八年前有过一场结伴游历,那人好像说过自己是丰阳城内一个大门派雄风帮的掌门之子,魏晋便问路去往那个门派。

        魏晋记得当时那人还自嘲来着,说他祖上真没学问,取了这么个不讲究的帮派名称。

        魏晋就安慰他,说东宝瓶洲南边有个很大的仙家府邸,传承千年,底蕴深厚,雄踞一方,势力堪比一国,却被开山祖师爷取了个名字,叫无敌神拳帮,那才叫可怜,每逢盛会,神仙扎堆,门下弟子个个觉得了无生趣。

        魏晋缓缓前行,街旁有个算命摊子,一个身穿道袍、头戴道冠的年轻道人正趴在桌子上,对着一个流着鼻涕、手里拿着糖葫芦的小孩说教:“这个世道很糟糕,但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觉得那些与人为善、愿意吃亏的好人是傻子。”

        他加重语气道:“其实你才是傻子,知道不?”

        面无表情的孩子抽了抽鼻子,原本青龙出洞的两条鼻涕返回洞府大半,然后舔了口糖葫芦。

        年轻道人有些焦急:“跟你说正事呢,吃什么糖葫芦。”

        孩子依然无动于衷,歪着脑袋吃糖葫芦。

        年轻道人语重心长道:“唉,你这崽子,真是没有慧根,贫道好心好意帮你算了一卦,明明算出你跟邻居小姑娘是天作之合,贫道都不收你铜钱了,这还不够仗义?你咋就不知道感恩呢?一串糖葫芦而已,值得了几文钱?还比不上一个未来媳妇?”

        一直木讷呆呆的孩子突然呵呵一笑:“你当我傻啊。”

        然后他就转身一摇一摆蹦跳离开,嘴上嚷嚷:“吃糖葫芦喽!”

        年轻道人痛心疾首地一拍桌面:“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哇!”

        魏晋一笑而过,猛然间又停下脚步,却没有转头,回想了一遍那算命道人的装束,有些犹豫不决。

        那道人已经开口笑道:“既然有缘,何不相见?”

        魏晋牵驴而走。

        年轻道人可怜兮兮道:“日子难熬,这南涧国的人咋一个个就这么精呢?民风也太不淳朴了!”他愤愤然坐回凳子,守着桌上的签筒,双手抱住后脑勺,晒着太阳,脖子前后晃悠,头顶的道冠跟着晃荡,自言自语,“无聊啊真无聊。”

        一个俊俏女子怯生生走来,鼓足勇气问道:“道长,能算姻缘吗?”

        年轻道人赶紧摆正坐姿:“绝对能算,不是好签贫道不收钱!”

        妙龄女子愣了愣,然后转头就走,心想这不是明摆着坑钱嘛,肯定是个臭不要脸的江湖骗子。

        想来也是,咱们南涧国的道士哪有如此落魄的,自己就不该贪图小便宜。

        姻缘多大的事情,还是应该去屏风巷那边找真正的道士算卦,价格贵就贵一些,总好过被人骗。

        她随之有些郁闷,那骗子其实长得挺好看啊,怎么是这么个不正经的人?

        年轻道人双手使劲揉脸,颓然道:“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报应不爽啊。”

        最后他叹了口气:“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然你都如此开诚布公了,贫道自然不会欺人太甚。”

        “收摊了收摊了。”他念叨着,就忙碌了起来,默念,“那咱们就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只是他很快就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难。”

        大骊南方边境,风雪呼啸,一大两小行走于一条峡谷之中。

        陈平安走桩艰辛,为了保持走桩的一气呵成,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每次呼吸之间,都像是无数刀子蹿入了七窍,使得他的脸色有些发青。

        背着大书箱的粉裙女童道:“老爷,小心适得其反啊。书上说欲速则不达,老爷今天走桩已经比平时多出很长时间了。”

        陈平安只是微微摇头,没有说话,否则积蓄起来的那口气就散了。

        青衣小童故意落在后边,喊道:“傻妞儿。”

        粉裙女童扭头望去,看到他朝自己招手,还偷偷伸出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本想不理会,但是青衣小童狠狠瞪眼,吓得她只好悄悄放慢脚步,很快就变成他们两个并肩而行。

        青衣小童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粉裙女童跟着沉默片刻,轻声道:“你要不给老爷认个错?”

        青衣小童火冒三丈,不忘压低嗓音,跳脚道:“认错?你这傻火蟒的脑子灌进了一条江水吧?”

        粉裙女童吓得不敢多说什么。

        青衣小童犹豫之后,问道:“你说老爷会不会记仇,对我心怀芥蒂?”

        粉裙女童摇头:“老爷不会的。”

        青衣小童一脸不信:“当真?”

        “当真!”粉裙女童一开始信誓旦旦,但是很快就偷偷加了两个字,“的吧?”

        青衣小童气得不行,浑身散发出焦躁不安的气息,恨不得现出真身,将山谷两侧的山壁给撞碎。

        但是最后他一咬牙,挤出一个僵硬笑脸:“那我给老爷磕头认错去!”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啥?”

        很快,青衣小童就返回了,病恹恹的。

        粉裙女童疑惑问道:“怎么了?”

        青衣小童压抑着满腔怒火:“你别管!”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大爷甚至不敢开口。我都不明白为何如此,你说气人不气人?”

        粉裙女童望着那个始终缓缓前行的背影,再回头望向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蹲下身:“我大致晓得老爷的想法了,你想听不?如果不想,我就不说。但是你如果想听,你必须保证,听过之后不许生气,更不许吃了我!”

        青衣小童有气无力道:“答应,都答应!你说便是。”

        粉裙女童满脸严肃,偷偷摸摸告诉青衣小童:“如果你的初衷是让那个少年知道世道不易,那你就是对的,说不定老爷还愿意跟你道歉。可如果只是觉得好玩就随口言语伤人,哪怕你做的事情最后是好的,那么老爷还是会觉得……不那么对。这些呢,是我胡思乱想的,不一定是老爷的真实想法。其实我觉得你最好是跟老爷自己聊。”

        青衣小童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喃喃道:“我当然是觉得好玩啊,那少年以后是生是死关老子屁事。”

        粉裙女童满脸无奈:“那我就没法帮你了。”

        青衣小童突然问道:“那你觉得我有错吗?”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青衣小童冷哼道:“说实话!”

        粉裙女童换了个方向,用小书箱对着自家老爷,她自己就躲在书箱底下,仿佛这样就可以放心说话了:“我觉得吧,老爷肯定是没有错的,但是你也不用太在乎老爷的看法。其实老爷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在乎他的看法,如果能这么想,事情就很简单了呀。”

        青衣小童若有所思,点头道:“继续说。”

        粉裙女童愈发小声:“再说了,咱们都在修行,境界已经比老爷还要高出许多。你如果修行得更好更快,说不定老爷哪天就会觉得自己是错的,毕竟老爷曾经亲口告诉我,如果他有不对的地方,就要直接告诉他,老爷可不会觉得他的道理就一定永远是对的。这是我最喜欢老爷的地方了!”说到最后,她神采奕奕,满脸欢喜。

        青衣小童翻白眼道:“我早就告诉你了,修行靠天赋,不靠努力。”

        “又来,难怪老爷不喜欢你。”粉裙女童站起身,加快步伐去追赶陈平安。

        青衣小童伸出一只手,很快凝聚出一颗雪球,塞进嘴里,狠狠嚼着。

        他一边走一边想,既想一拳打死那无趣至极的老爷,一了百了,一错到底,但同时又想捏着鼻子违心地认个错。

        可他就是开不了这口,不愿意跟着那个泥腿子一起无趣。

        青衣小童忍不住回头望去。他想念自己的家乡了。

        在这里,加上自己孤零零三个人,他没有一个同道中人。

        家乡那里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里有高朋满座,快意恩仇,那里没有萦绕心间的是非对错,没有坏人胃口的狗屁道理,没有让他这么不痛快不开心的老爷。

        东宝瓶洲向来喜欢以观湖书院划分南北,北方多蛮夷,南方皆教化。

        南人瞧不起北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哪怕是北方的大隋文豪,面对南涧国的雅士,都是要自认矮人一头的,故而南方世族高门以嫁入北方为耻。

        临近年关,南方一处喧闹集市上,有一名光脚的中年僧人托钵缓缓而行,面容方正刚毅。

        有杂耍艺人使出浑身解数,博得阵阵喝彩声。

        僧人看到一根木桩子上拴着一只小猴儿,干瘦干瘦的,故而显得眼睛极大。

        僧人蹲下身,掏出半块生硬干饼,掰碎一点,放在手心,伸向枯瘦小猴。

        小猴却被僧人的善举给惊吓到了,惊慌失措地向后逃窜,铁链被瞬间绷直,一个反弹,满身鞭痕的小猴子顿时摔倒在地,身躯蜷缩,细细呜咽起来。

        僧人轻轻将掰碎的干饼放在木桩附近,将剩余半块干饼又掰碎一半,零零散散放在地上,然后又把铁钵放下,这才起身向后退去,最后盘腿坐在距离木桩三四步的地方,开始闭目,嘴唇微动,默诵经文戒律。

        行也修行,坐也修行,万里迢迢,一直苦行。

        饥寒交迫的小猴委实是饿惨了,在僧人坐定后,怯生生望了他半天,终于鼓起勇气去抓住一块碎饼,退回原地低头啃掉后,眼见着僧人无动于衷,便愈发胆子大了,再偷吃了一块,如此反复,无意间发现铁钵内竟有些清水,便去喝了口。

        隆冬时节,钵内清水竟然有些温暖,这让小猴有些舒坦,更加不怕那僧人了,大眼睛直愣愣望着他,一脸费解。

        僧人念完一段经文后,睁眼起身,小猴便又躲避起来。

        僧人只是弯腰拿回铁钵,就此离去。

        小猴扶着木桩子,目送僧人的背影很快消失于拥挤的人海。

        它破天荒地打了个轻轻的饱嗝,伸手挠了挠干瘦无肉的脸颊,眨着大眼睛。

        光脚僧人低头行走于人山人海之中,便是被路人撞了肩膀也不抬头,反而右手在胸前行礼,微微点头后,继续前行。

        集市上有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眉发打结,邋里邋遢,衣衫褴褛,只要遇上稚童,不管孩子们的长辈是富贵还是贫穷,都要凑过去询问一个同样的问题:“你家孩子取名了没有?”大多数老百姓对此见怪不怪,多是牵着孩子加快步伐离去,也有一些会笑骂几句,另一些个脾气不太好的青壮汉子还会推搡老疯子几下。

        有对老人知根知底的一群年轻浪荡子堵住他,其中一人一脸坏笑地问道:“我家有小孩还未取名,你要如何?”

        老人顿时眉开眼笑,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说道:“我来取,我来取,这次我一定取个好名字……”

        “取你大爷!”老人被那年轻人一脚踹在腹部,跌了个后仰倒地,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

        托钵僧人蹲下身,搀扶老人起身,那群浪荡子哄笑着离去。

        老人被扶起身后,伸手死死攥住僧人的手臂,对着僧人依旧问了那个极其不敬的问题:“你家孩子取名了没有?”

        托钵僧人看着痴呆老人,摇摇头,帮老人拍去尘土,这才继续前行。

        老人依旧在集市上自讨苦吃,挨了无数的白眼和谩骂。

        夕阳西下,僧人托钵乞食,七户之后不再化缘,铁钵内食物寥寥,想要一个温饱都难。

        他由北入城,由南出城,路上行人如织,他低头而行,若是遇见小虫子,便捡起放于道旁无人处。

        最后看到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庙,僧人在门外单手行礼,缓缓走入。

        在大殿外的檐下廊道,吃过了钵内食物,僧人开始盘腿而坐,继续修行。

        暮色中,老人踉跄归来,看也不看僧人,直奔大殿,倒在一堆茅草上,卷起一块破碎不堪的单薄被褥,尽量遮住手脚,呼呼大睡。

        一夜无事。

        老人在正午时分才睡醒,醒了之后就离开破庙,往城里的人堆凑。

        对于那个托钵僧人,他根本视而不见。

        一开始不是没人猜测,老疯子会不会是性情古怪的奇人异士,后来才发现他根本就是个老废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打疼了会哭喊,打重了会流血,到最后就只有一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才乐意拿老人取乐。

        老人住在这座荒废破庙里已经很多年了,接下来小半年,日复一日,僧人也在这里暂住,偶尔会与老人一起去往城内,托钵化缘,也偶尔会与老人一同出城,返回住处。

        两人一直没有言语交流,甚至就连眼神交汇都极少。每次老人见着僧人都一脸茫然,记不得什么。

        这一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疾风骤雨之中,估计就连近在咫尺的呼喊声都听不真切。

        缩在茅草堆上的老人,每次雷声响起都会惊吓得打个战。

        熟睡之中的老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还是做起了噩梦,双手握拳,身体紧绷,不断重复呢喃:“是爷爷取的名字不好,是爷爷害了你,是爷爷害了你啊。”

        那张干枯苍老的脸庞早已没有任何泪水可流,但是偏偏显得格外撕心裂肺。

        虽然雨水依旧密集,声势骇人,可是随着急促的雷声变得断断续续,老人的自言自语也渐渐平息。

        可就在老人彻底陷入沉睡之际,僧人弯曲手指,轻轻一叩。

        咚!如木鱼声响彻古庙,如春雷响起于廊下。

        老人打了个激灵,猛然坐起身,环顾四周后,先是茫然,然后释然,最后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

        衣衫褴褛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间气势凶悍,如同下山虎、过江龙,只是体魄仍是孱弱至极,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庙外,仰头望去,久久无言,最后只剩下怅然。

        僧人轻声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么苦,老子乐意!当绝情寡欲的仙人怎么就逍遥了?狗屁的长生久视,一个个高高在上,只记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僧人又道:“众生皆苦。”

        老人沉默,盘腿而坐,双拳紧握撑在膝盖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晓时分,不知何时睡去的老人猛然惊醒,再次眼神浑浊,然后继续他浑浑噩噩的一天。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月有余,在中秋月圆夜,老人终于恢复清醒,只是这一次,他整个人的精神气已经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轮明月,自说自话:“我孙儿很聪明,是天底下最聪明的读书种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这么个爷爷,更是不幸。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僧人寂然无声。

        东宝瓶洲崔氏曾有人言:有庙无僧风扫地,有香无火月点灯。

        入冬后,大雪纷纷,老人睡在庙内,牙齿打架,脸色铁青,像是要熬不过这个寒冬。

        僧人托钵进入,递给老人一块温热干饼。

        老人怔怔接过后,猛然丢在地上,眼神恢复些许清明,看着那个重新捡起干饼递过来的僧人,摇头道:“我活着只想见孙儿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这口气我咽不下,断不掉!我要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是爷爷对不起他!我不能疯,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老人一把死死攥紧僧人手臂,“和尚,只要你让我清醒地见着孙儿,我便是给你当牛做马都无妨……我这就给你磕头,这就给你当徒弟!对对对,你这和尚神通广大,一定可以帮我脱离苦海……”

        这一次清醒过来的老人,精神气出现了油尽灯枯的迹象,意识也不再清晰。

        僧人淡然道:“如何都放不下执念?就算你见着了他,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老人神色悲苦:“如何放得下?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放不下的,这辈子都放不下的。”

        僧人想了想:“既然放不下,那就先拿起来。”

        老人痴痴问道:“如何拿?”

        僧人答道:“去大骊。”

        老人点头道:“对对,我那孙儿就在大骊。”

        僧人摇头道:“你孙儿在大隋,但是你孙儿的先生在大骊龙泉县。”

        老人陷入惶恐,身形向后退去,抵住墙壁,使劲摇头道:“我不要见文圣……”

        片刻之后,老人蓦然大怒:“你若想害我,打死我便是;你若想害我孙儿,我就一拳打烂你金身!便是你家佛祖来了,我一样出拳!”

        言语落地,老人挣扎着站起身,气势之刚猛雄壮,竟是不输在骊珠洞天中交手的那两名纯粹武夫!但也仅是剩下点虚张声势的气势了。

        僧人脸色平静,低头凝视手中铁钵,钵内有清水微漾:“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

        老人皱眉道:“秃驴,莫要跟老夫打机锋!”

        僧人转过头,轻轻抬了抬铁钵:“这是你家孙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他看到了‘小’,贫僧觉得可以跟他的先生说道说道。”

        老人眼神坚决:“和尚你所谋甚大,老夫绝不会答应你。”

        僧人叹息一声:“无根之草。”就这么起身离去。

        老人抓紧时间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一身原本枯死的肌肤缓缓生出熠熠金光。

        然后他在手心以手指刻下“大骊龙泉县”五字,血肉模糊,不断告诉自己:“去往此地,必须去往此地,只看不说,不问不做。”心湖激荡,铭刻心声。

        老人回到庙内,倒头就睡。

        庙外大雪愈烈,只是阵阵寒气刚刚逼近庙门就自动消融。

        陈平安这次不经由野夫关进入大骊国境,走出那条栈道和那处山谷之后,他们三人遇到了一队精骑。

        风雪茫茫,双方对峙。

        那支大骊边境精锐原本大多已经默然拨转马头,但是突然间一骑冲出,疾驰到陈平安身边。

        那是一张年轻坚毅的脸庞,充满了警备和审视,眼眸深处,还有一抹陈平安当时不理解的毅然决然。

        当这一骑突兀而出,其余袍泽亦是咬牙跟上,一时间雪屑四溅,扑面而来。

        陈平安用大骊官话喊道:“我们是龙泉人氏,从黄庭国返回,由牛栅栏入关。”

        与此同时,陈平安从怀中掏出龙泉县衙颁发的通关文牒。

        游学千万里,其上盖满了各国各地各关隘的官印。

        眼见着那名骑卒要翻身下马,陈平安三步作一步小跑上前,伸手高高递过文牒。

        骑卒愈发身体紧绷,一整队斥候俱是瞳孔微缩,如临大敌。

        骑卒弯腰接过了关牒,仔细浏览之后,蓦然笑容灿烂起来,原本紧紧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在背后悄悄打了个安全的行伍手势。

        骑卒下马递还文牒,在陈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后笑道:“这么糟糕的天气,若是遇上麻烦,可以去我们烽燧暂住休整,备好食物,等到风雪小一些再赶路不迟。”

        陈平安感受到骑卒发自肺腑的真诚,立即抱拳笑道:“没事,我刚好借这个机会练习拳桩,难熬是难熬,但是还扛得住。”

        大骊尚武,民风彪悍,名动一洲。

        陈平安如此坚韧,很快就赢得这一队精骑斥候的好感,便是一名面容粗朴、不苟言笑的边关老伍长也会心一笑。

        双方就此别过,斥候继续南下侦察,陈平安继续北上返乡。

        边骑伍长回头望了眼三人北归的背影,收敛笑意,转头对那麾下骑卒训斥道:“逞什么英雄,不要命了?且不说那少年的深浅,他身边两个衣衫单薄的侍女书童分明是道行不弱的修行中人,否则如何吃得住这天气的打磨?方才我们近距离接触,他们气色之好,你看不出?若三人真是敌国的谍子,你这次贸然前行问话,害得我们全军覆没不说,还会耽搁谍报的传递!”

        年轻骑卒嗫嗫嚅嚅,仍是有些不服气:“伍长,咱们身为边关乙等斥候,这还在大骊境内,不管来自哪里的练气士,也得讲讲咱们边军的规矩吧?真敢杀我们,事后盘查起来,定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退一万步说,不是还有王爷在嘛,我就不信谁有本事跟王爷掰手腕子。”

        戎马生涯半辈子的老伍长气得一鞭子打过去,不过打在了年轻骑卒肩头外的空处,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他气笑道:“要是换作我刚从军那会儿,你这等行径就是挑衅练气士老爷,知道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碰到个厚道仗义的将军,最多帮你讨要几十两抚恤银子;不厚道的,管你死活!”

        能够成为大骊边军的乙等斥候,无疑是大骊军伍的翘楚锐士,就没几个是蠢人。

        年轻骑卒赶紧亡羊补牢道:“老伍长消消气,以后打到了那大隋高氏的老巢,我用军功给您老人家换个细皮嫩肉的豪门娘儿们,好好降火……”

        老伍长笑骂道:“滚蛋!就你那么点军功,给老子塞牙缝都不够。甭废话,继续巡视!上头发话了,小心黄庭国狗急跳墙,越是这种天气越要注意!倒是不怕他们一头撞进来找死,只是打了这么多年仗,可都是咱们的马蹄往别人家踩去,万万没有让别人踩进咱们家门的道理。”

        年轻骑卒嬉皮笑脸道:“晓得了晓得了,我这就先行一步,保管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前边的牛脊背山谷。”他深吸一口气,拉了拉略显僵硬的厚实貂帽,晃掉一些冰碴子,缓缓前奔。

        一名中年斥候忍不住问道:“伍长,之前两国边境上闹出那么大动静,听说黄庭国境内天崩地裂的,死了好多人,咱们这边倒是没啥损失,这其中是不是有啥说头?伍长您小道消息多,好些个老袍泽如今都是都尉大人了,我知道您之前专门找人喝过酒,有没有可以说道说道的?”

        老伍长神色凝重,没有泄露天机,只是咧嘴笑了笑,眼神炙热,语气阴森:“没啥可以说道的,就是咱们很快就有肉吃了,好事!”

        那边,顶着风雪前行的陈平安缓缓道:“之前大隋的骑军护送着我们从边境到京城,跟我们大骊骑军相比,总感觉哪里不一样……具体的说不上来。”

        青衣小童懒散道:“老爷,这多简单一件事。大隋的骑军是养在深宅大院里头的看门狗,看着厉害而已。当然,真打起架来,估计也能凑合。可是你们大骊的骑军,尤其是边关骑军,就是一群野狗,四处咬人,牙齿早就给磨锋利了。换成是黄庭国的边关戍卒见着咱们三个,早就跑得远远的了,哪里有胆子上前问话。”

        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以前在御江,听我水神兄弟讲过一桩秘事。十多年前,大隋北边有一支边军跟一伙山上练气士起了冲突,主将一怒之下,尽起六千精锐,连同他和军中麾下的武秘书郎,加上从袍泽那里借调而来的随军练气士,一起追杀了八百多里,四名行凶的练气士愣是给他们宰掉了三个。”

        粉裙女童惊讶道:“在黄庭国,无论是地方行伍还是山下江湖,可不敢跟山上练气士怄气。芝兰曹氏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栽培幼子,就是想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需要处处仰人鼻息。”

        “黄庭国洪氏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将来打仗哪里会是大骊蛮子的对手。”青衣小童百无聊赖地伸出双手,一次次凝聚出晶莹剔透的雪球,一次次抛掷向远方,“大骊边军也折损得七零八落,尤其是武秘书郎战死大半,总之闹得很大。大骊皇帝龙颜震怒,把那个正三品武将召回京城,将其贬为底层士卒,这才让那四名练气士背后的山门消气。只是听说没过几年,那名镇守北关的沙场武夫就出现在了南边野夫关,而且很快就恢复了原先官职,之前所在那支边军更是获得大骊新晋‘铁骑’之一的荣誉头衔,边军人马不但迅速恢复满员,还加入了许多甲等大马和甲等悍卒,如今风光得很。”

        陈平安想起大隋山崖书院,自言自语道:“千万别打仗啊。”

        青衣小童向高处迅猛抛出一颗雪球,然后用第二颗雪球激射而去,两者砰然碎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看这场灭国大战是逃不掉了,关键就看大隋争不争气。不过如果大骊的白玉京飞剑楼真有传闻那么厉害,我看大隋原本占优的山上势力大多会选择明哲保身,毕竟谁也不愿意被一把从白玉京掠出的飞剑瞬间斩杀于阵法庇护的洞府之内,那就真是死不瞑目喽。谁愿意试一试白玉京飞剑的杀力?境界越高的练气士越惜命怕死。反正我那水神兄弟就说,只要白玉京飞剑有传闻一半的威势,他就主动投降,以大骊庙堂的行事风格,指不定还会保留他御江水神的神位。”

        粉裙女童一脸茫然:“白玉京是什么呀,还会跑出飞剑?”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轻轻弹指,一粒雪球击中粉裙女童的额头:“嗖一下,一柄飞剑就会从大骊京城的白玉京掠出,以五境以上陆地剑仙的御剑速度,转瞬之间就飞过千山万水洞穿了你这傻妞儿的头颅,好玩不?”

        粉裙女童双手捂住额头,给吓得不轻。

        青衣小童讥笑道:“就你那点微末道行,杀你还需要用白玉京飞剑?你是傻妞儿不假,可大骊朝廷又不傻。白玉京十数柄飞剑,如今率先针对的练气士全部是大隋境内那些个躲在水底下的老乌龟王八蛋。我猜啊,其中有资格上榜的那撮大隋练气士,肯定有人已经悄悄离开大隋版图了,为的就是避其锋芒。”

        陈平安虽然一直没有插话,但是对于青衣小童的论点和猜测,觉得绝大多数有理有据,所以全部默默听在耳里,记在心上。

        但陈平安愈发想不明白,这么一个看问题挺透彻的聪明家伙,怎么在家乡御江就心甘情愿给那个居心叵测的水神背黑锅?

        陈平安没有开口询问。这到底是青衣小童的自家事。

        他开始默默走桩,迎着风雪一遍又一遍。

        在及膝的大雪里,《撼山谱》的走桩不得不极其缓慢,陈平安从山崖栈道一路走到这里,耗费的气力和精神是平时的十倍百倍之多。

        他全身上下,从外到内,几乎冻成一块冰块,以至于到了后期,根本不用他刻意运转十八停剑气流转,那条宛如火龙巡狩关隘的玄妙气机就会自行快速游走,无形中帮助他勉强维持住一口真气不坠。

        每一次呼吸吐纳,都是一次痛彻骨髓的炼狱。

        惫懒的青衣小童看得头大,觉得不可理喻:天赋差就认命不好吗?别人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你陈平安每天都在这儿事倍功半,多丢人啊。

        粉裙女童则看得快要心疼死了。

        半旬过后,风雪渐歇,之后赶路不至于太过艰辛困苦。

        三人在这期间绕过了两座关隘和十数座大大小小的高耸烽燧。

        陈平安还是会自找苦吃,每天练习拳桩之余,还要主动跟青衣小童切磋武艺,经常被后者一拳打得陷入深雪之中不见人影。

        二境依然是可怜兮兮的二境,陈平安的武道进阶真是雷打不动。

        青衣小童不知是哀其不幸还是怒其不争,有几次出手重了,打得缺心眼一根筋的自家老爷像断线风筝一样乱飞出去,得挣扎好久才能站起身,一旁观战的粉裙女童便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在这样千篇一律的返乡途中,今年的第一场雪就此落幕,三人终于赶到一座在舆图上标注为风雅县的城镇。

        因为陈平安拣选了一条通往家乡西山的归路,所以不会经过绣花江、红烛镇和棋墩山。

        他想要多走过一些陌生的地方。

        读几部书,识千余字,行万里路,练百万拳,这就是陈平安当下的心愿。

        路总归都是需要一步步走出来的,陈平安这次返乡行程,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当然苦头也没少吃。

        比起赶赴大隋书院的游学之路,归程可以腾出更多时间,通过练拳来打磨体魄,以运气来淬炼神魂,滴水穿石,燕子衔泥,点点滴滴都是添补。

        青衣小童会觉得他是在浪费光阴,可是陈平安能够清晰感知到一点点裨益的累积,这种感觉,如同在泥瓶巷每天辛勤劳作,多出几颗铜钱入账,家底在悄然增加,外人觉得乏味,可是陈平安自己的感觉不要太好!

        年关临近,风雅县的集市熙熙攘攘。

        这里不同于大骊边关其他城池,书铺多了许多,书香气更重一些。

        当然,想找孤本善本是奢望了,这里多是粗劣廉价的私家刻本,错字漏字极多。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是眼界高的,一个是身家雄厚,见惯了好东西,一个是自幼跟圣贤书籍打交道。

        于是只有陈平安在书铺逛得认认真真,对书架上一长排十二本成套的《玉山燃雪谈》爱不释手,可惜背篓空隙不多,已经装不下这么一套大部头,而且价格太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本作者署名程水东的《铁剑轻弹集》。

        上了年纪的店家便由衷称赞他好眼光,然后解释这是黄庭国老侍郎的著作,如今收入囊中,肯定稳赚不赔。

        因为市井传闻那人很快就要重新出山,受邀担任大骊一座新书院的副山长。

        夜幕中,满载而归的陈平安选了一座简陋客栈,要了两间相邻屋子。

        粉裙女童单独睡一间,青衣小童跟着陈平安跨过门槛,立即皱着鼻子一脸嫌弃,使劲在鼻子前晃动手掌,驱散那些陈年积久的霉腐味。

        不愧是修炼成精的水蛇,那些不管如何擦拭都难以消除的气味全部被他一阵阵驱逐到了窗外。

        陈平安关上门后,在桌上摊开那张大骊南方州郡舆图,因为这些秘不示人的地理形势图一向为官府独有,民间私藏就是大罪。

        陈平安看着风雅县和龙泉县之间相距不过六百里路程,一半是便于商旅赶路的官道,一半是相对难行的冲澹江水路,相比这一去一回的漫长路途,六百里路可以算是近在咫尺。

        陈平安吃过食物就开始练习剑炉,耳边时不时响起一个妇人的谩骂声,以及客栈掌柜的求饶声。

        多像家乡泥瓶巷杏花巷那边的场景,只不过那会儿顾璨他娘亲还在,嘴巴恶毒的马婆婆还没去世,每天都会有学塾的读书声远远传到铁锁井。

        等到这次回去,老槐树已经没了,看门人也已不在,泥瓶巷邻居家的院门口,大年三十那天,注定是不会张贴上一副崭新喜气的新春联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收起剑炉立桩,来到窗口,从袖中特意缝补而成的小兜里掏出那颗银色小剑胚,轻轻握在手心,缓缓摩挲。

        青衣小童没来由怒喝一声:“找死!”

        陈平安闻声转头看去,只见青衣小童双指拈住一团虚无缥缈的灰色烟雾,猛然夹紧,指间传出一阵轻微的噼里啪啦声。

        灰雾逐渐消散,隐约之间有哀号嘶鸣。

        看到陈平安的疑惑脸色,青衣小童欢快邀功道:“老爷,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精魅已经被我捏爆了!还敢来老爷您的地盘撒野,真是活腻歪了!”

        青衣小童指了指那团四处流散的雾气:“它名为枕边魅,并无实体。这小玩意儿所过之处带起的那点风是世间众多歪风邪气之一,最喜欢追逐那些心肠歹毒的骂街泼妇,每当她们搬弄唇舌,这种精魅就会偷偷出现,将那股风气收集起来,最能够离间亲人,尤其是夫妻关系。市井坊间所谓的枕头风,就是它们的拿手好戏。”

        陈平安叹了口气,笑道:“以后遇上这类精魅,赶走就是了,不用打打杀杀。”

        青衣小童“哦”了一声,歪着脑袋,问道:“老爷,您不是菩萨心肠吗?怎的碰到这等邪祟精魅,就不替天行道啦?”

        陈平安哭笑不得道:“什么替天行道,我没那么大能耐……”

        他很快就止住话头,不再说什么。

        青衣小童没来由心头泛起一些失落,因为没能听到滥好人老爷的大道理。

        那些道理,以前听着总觉得无趣厌烦,武圣庙那次之后,陈平安便不说了,青衣小童竟然会觉得更无趣。

        他在桌上趴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病得不轻,干脆爬到桌上,手脚扒开躺着,死气沉沉地望着天花板,盯着一张已无主人坐镇的小蛛网看了半天,开始在桌上翻来覆去。

        粉裙女童在那边收拾过被褥床垫,就跑来这边帮陈平安收拾,没忘记好好背着那个崔东山的书箱。

        这一路风餐露宿,她时时刻刻都护着书箱,由此可见,白衣少年当初在芝兰曹氏的书楼内施展的那一番神通,对她造成的心理阴影有多大。

        陈平安重新收好那枚“银锭”,走向桌子,青衣小童赶紧坐回凳子。

        陈平安从背篓里拿出那本还带着浓郁墨香的《铁剑轻弹集》,青衣小童赶紧狗腿殷勤地端来油灯,帮着点燃灯芯。

        主仆三人分坐三边。

        青衣小童不敢打搅看书的陈平安,笑问坐在对面的粉裙女童:“马上就可以吃掉一颗蛇胆石了,是不是很开心?”

        有陈平安在身边,粉裙女童要胆气粗壮许多:“你别打我那颗蛇胆石的主意。”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老爷私下跟我说了,蛇胆石分大小,品秩有高低。傻妞儿你一路上没有功劳没有苦劳,最没用了,所以只给你一颗最小最差的;我陪着老爷喂拳那么多次,所以我拿到手那两颗是最大最好的,一颗有你十颗那么大哦。”

        粉裙女童立即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翻过一页书,微笑道:“别听他瞎扯。”

        粉裙女童瞪了眼谎报军情的青衣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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