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家乡

        宁姚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天真,瞥了眼庭院众人,她以心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陈平安就详细说了过程,宁姚听得眉头直皱,多看了眼袁化境和那苦手。

        只是被宁姚这么随意一瞥,元婴境剑修的袁化境和金丹境地仙的苦手,就感受到了一种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压制,两位修士瞬间呼吸不畅,灵气流转不但开始停滞,甚至有那如水结冰的迹象。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剑修,若是与之为敌,上五境之下的练气士,可能连蝼蚁都不如。

        被苦手招来的另外一个“陈平安”,神性粹然,虽不是完整的陈平安,只说杀力,却又高于陈平安,本该是陈平安破开元婴境瓶颈时遇到的心魔,只是因为合道剑气长城,这只无法无天、百无禁忌的化外天魔,被直接镇压、封禁在城中了。

        苦手的停水镜,能够摹刻陈平安在镜中,可就像无法凭空摹拓出一把夜游剑,一样无法将那半座剑气长城和两座天下的大道压胜“实境”,所以一下子就使得那个“陈平安”,脱离牢笼。

        之后两个陈平安相遇,双方看似一剑一拳皆未出,但只要陈平安心境出现些许瑕疵,就会被那个存在悄无声息地找出一条道路攀附井壁,爬到井口,最终就此离开,甚至有机会反客为主。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不过如此。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比起甲申帐那场袭杀,要凶险多了。”

        陈平安笑道:“没事没事,就当过去之事都是好事。何况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早点与之面对,才好早做准备。”

        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回到客栈这边揍人,是记仇吗?

        是救人才对。

        不然等宁姚在客栈听闻此事,就她那性格,二话不说,剑光直落,估计地支一脉就跟着变成过去之事了,至于礼、刑两部衙门,肯定要鸡飞狗跳。

        再闹?

        就再降落一道剑光……

        宁姚恼火道:“你还这么护着他们?”

        烂好人一个。

        陈平安无奈道:“毕竟是师兄一手栽培起来的,总不能被我这个师弟打个稀烂。”

        他轻轻抓住宁姚的袖子,轻声笑道:“不许生气啊。”

        宁姚瞪眼道:“松手。”

        陈平安死缠烂打道:“你不生气,我就松手。”

        宁姚气笑道:“犯不着跟你这种人生气,一边去,我要勘验此地!”

        陈平安这才悻悻然松手,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庭院十一人,你们人人欠我一桩救命护道的大恩,读书人施恩不图报,那是我的事,你们念不念情,就是你们讲不讲良心了。

        宁姚手腕拧转,将那把仙剑天真的剑尖抵住地面,手心轻轻抵住剑柄,剑尖处出现了一圈圈涟漪,都不是什么剑气凝为实物,而是直接将剑意变成一座“实境”,将整座客栈拘押其中。

        与此同时,众人头顶处,宛如蓦然悬空一座黄河洞天,剑气如瀑倾泻而下,从天而降,笼罩住整座客栈,但不是那种洪水决堤一般的汹汹气势,它并未将客栈摧枯拉朽,而是无声无息、虚实不定地渗透,这就意味着宁姚对剑气的驾驭,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空灵境地。

        宁姚单凭自身剑意和剑气,就随手构建出了一座剑阵天地。

        就像她同时拥有了陈平安的笼中雀和井中月的两种本命神通。

        片刻之后,宁姚收敛心神和那份剑气,说道:“反正我是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陈平安笑道:“一般来说,那家伙是不敢留下丝毫痕迹的,事后只会被礼圣揪出来,反正跟我见过面,我又舍不得打碎这份记忆,那他就等于活下来了,如果下次见面,他就像是从酣眠中清醒,翻检‘自身’记忆即可,所以没必要画蛇添足。不过小心起见,肯定还是需要先生跑一趟文庙了。”

        宁姚忧心忡忡,问道:“怎么会这样?它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陈平安想了想,抬起左手,手心朝下,然后轻轻翻转,掌心朝上,解释道:“就像人性之正反两面,各有各的善恶之分,不单单是修道之人,凡夫俗子都是如此,只是都不太纯粹,混淆不清,所以反而问题不大。可是在我这边,崔东山曾经说过,我在年少时,人心善恶两条线,就已经极其靠近,并且界线清楚。所以我辛苦压制的,其实就是这个自己。”

        两者一旦合拢,再无善恶之分。

        就是粹然神性。

        宁姚疑惑道:“为何你偏偏如此严重?”

        其实山上山下,不管是谁,都会做些不像自己会做的事,说些不像是自己会说的话。

        陈平安苦笑道:“因为我一直在追求那个所谓的‘无错’啊,然后又摊上了个比较心狠的师兄。”

        在书简湖,自碎金色文胆,陈平安就等于彻底失去了修炼出儒家本命字的可能性。

        更大的麻烦,还不是陈平安注定这辈子都当不了文庙的陪祀圣贤,而是他失去了某种圣贤道理的无形庇护,不然陈平安在心境上,就像置身于一座心湖虚相中的文庙,那个粹然神性显化而生的陈平安,自然无法兴风作浪,结果崔瀺直接断绝了这条道路,这就使得陈平安必须靠真正本心,去与自己互为苦手,相互拔河,一决生死,决定自己最终到底是个谁。

        先前陈平安好不容易走了趟剑气长城和藕花福地,其实已经不那么喜欢一味否定自己,结果到了书简湖,师兄崔瀺就像直接给了一记迎头闷棍、一盆浇头冷水,将陈平安彻彻底底打回了原形。

        你陈平安不但会犯错,等你读书越多,安身立命的本事越大,还会犯下更大的错。

        师兄就只给了陈平安两条路,一条道路,练剑学拳依旧都无碍,只是在心境上要么逃禅,要么转去修行类似道门心斋的守一之法。

        另外一条,就是继续走老路,但是你偏偏成不了儒家的道德圣人。

        我与我互为苦手,周旋久?

        反正师兄崔瀺觉得师弟陈平安还不够苦,不够久。

        所以先前那个白衣“陈平安”,失去了所有的人性束缚,才会以一种神灵之姿来到人间,然后就是一场胜负毫无悬念的大开杀戒。

        而且这还是他故意收手了,如果不是他自己说的,太过束手束脚,陈平安又赶来太快,这袁化境在内十一人,下场只会更惨。

        只说作为陈平安学生的崔东山,那一手袖里乾坤神通,陈平安只是一直刻意不去模仿而已。

        如果陈平安后知后觉,迟迟没有赶来客栈,任由他在此兴风作浪,只说一手袖里乾坤,再加上画师改艳的那份描眉神通,配合他对人性的抽丝剥茧,只需稍稍模仿郑居中和吴霜降的行事风格,将众人的心性、记忆肆意调遣、分离、整合,就能让所有人宛如一个个“身在梦境不知梦”,到最后“清醒”过来,天晓得那会儿的十一人会是谁。

        宁姚想了想,发现自己想了也没用,她就干脆不想了。

        先前陈平安去了城外,她与文圣老先生议事,说那五彩天下的机缘事,老先生当时花生就酒,感慨一句:“能睡之人有福气,立志之子多苦想。”

        宁姚收剑归鞘,仙剑天真重返背后剑匣,她看着那个袁化境,说道:“既然大骊这么有本事,换个剑修有什么难的,反正现在还没补全地支,缺一人跟缺两人,差别不大。”

        陈平安心声笑道:“这家伙的私心当然不小,但勉强算是在他这个位置上,做了件分内事。不过这笔账,有的算。”

        陈平安甚至可以想象,这十一人当中,极有可能不止一个,在未来试图打破元婴境瓶颈时,所遇到的心魔,正是自己。

        比如苦手、改艳、余瑜、隋霖,还有那个被枪尖挑在空中的陆翚,将近半数的修士,都是有这个可能的。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要不你先回客栈看书?我还得在这边,再跟他们聊会儿。可能会比较无聊。”

        宁姚直截了当问道:“怪话多不多?”

        陈平安神色尴尬,抬起双手,拇指食指轻轻拈住:“可能会有那么一点。”

        宁姚点点头,她不走了。

        当年在剑气长城,她都没去过避暑行宫亲眼见陈平安的排兵布阵,也就没机会亲耳听隐官大人是如何飞剑一箩筐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重新祭出笼中雀,说道:“劳烦诸位大爷,耐心稍等片刻。”

        庭院中无一人有异议,甚至有些珍惜当下的这个陈平安了。

        至少这家伙好歹愿意讲点道理啊。

        至于另外那个,别多想,一想就要道心不稳。

        一人单挑十一人,却是一种全方位的碾压,修为境界,心性,剑术,术法神通,拳脚,各类手段的衔接……

        算了,那个家伙根本不是人。

        庭院十人,发现陈平安和宁姚、宋续都凭空消失。

        而那宋续环顾四周,则是发现其余十人不见了,只剩下坐着的陈平安和站着的宁姚。

        陈平安双手笼袖,问道:“宋续,你那把飞剑叫什么?”

        阴阳家五行一脉的修士隋霖,能够逆转光阴流水,这可是极其稀罕的天赋神通了,只是施展起来,禁忌极多,越是不靠身外物,越会消磨道行,原本以隋霖的当下地仙境界,可能撑死施展一次,就会直接崩碎长生桥,就此断绝修行路。

        多半是旁人用一种串联众人的术法神通,使得其余十人能够帮着隋霖分摊这份大道伤害,才让隋霖无须跌境,只需消耗那些金身碎片。

        极有可能是宋续那把本命飞剑的某种神通使然。

        宋续答非所问:“飞剑名为驿路。”

        陈平安笑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宋续,知道我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宋续不可能单凭一个金丹境剑修,或是什么大骊宋氏皇子的身份,再加上一把辅助隋霖逆转河流的本命飞剑,就可以担任一座小山头的领袖人物,而且还能服众。

        宋续犹豫了一下,有些神色复杂,轻声道:“还有一把飞剑,名为童谣,是国师帮忙取的。”

        陈平安眼神柔和几分,开始闲聊,问道:“二皇子殿下,在陪都那边,跟你那位皇叔见过面了吧,聊得多不多?”

        宋续没有藏掖什么,点头道:“见过三面,两次是议事,一次是私底下,不过聊得不多,但是我知道皇叔很照顾我,只是因为某些顾忌,皇叔不好与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点头,微笑道:“宋集薪这家伙,跟我是多年的邻居了,他打小就藏不住话,好的坏的,嘴巴都不把门,还喜欢正话当反话说,如今好多了。”

        记得当年自己背了一箩筐野菜回家,手里用狗尾巴草串了不少溪鱼,要贴在窗台上曝晒成小鱼干,宋集薪当时就蹲在墙头上,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不小”,他就想要跟着一起耍。

        本来这都没什么,宋集薪偏要在末尾加一句“打赏铜钱”。

        陈平安那会儿只说“不用给钱”,宋集薪反而就不乐意了,陈平安也总不能求他跟着一起上山抓蛇、下水摸鱼,就此作罢。

        以至于在陈平安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但凡听到或是想到“矫情”二字,就会立即联想到这个多年的邻居宋集薪。

        陈平安笑呵呵道:“宋续啊,你这个皇叔,一身的臭毛病,唯独有一点比较凑合,就是多少剩下点良心。”

        宋续脸色古怪。

        又记起了眼前这位意态闲适的青衫剑仙,如果按照年纪,好像确实算是自己叔叔辈的。

        而宋续这位大骊的皇子殿下,他印象中的皇叔宋睦,是为大骊朝廷坐镇第一线战场的权势藩王,风神俊秀,性格沉静,雄才伟略,战功彪炳。

        当时宋睦在山上和大骊边军当中,就已经威望极高,但对待宋续还是眉眼温和,既在暗中对他这个侄子颇多照拂,又不违反大骊律例,极有分寸。

        父皇对此没说什么,母后私底下与宋续笑言,你要多多与皇叔亲近,都是亲人,不能疏远了。

        陈平安摆摆手:“以后好好修行。”

        宋续抱拳。

        下一刻宋续便见着了庭院众人,只是道录葛岭和阵师韩昼锦又不见了。

        陈平安只是向葛岭问了些逻将事宜,本就是个帮助官府巡山的不入流的官职,既要维持山中道馆的治安,又要监督度牒道士的作为,很多时候还要为那些花钱入山开设醮坛的达官显贵护道开路,其实说来说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

        至于韩昼锦,陈平安对这个出身神诰宗清潭福地的阵师笑道:“韩姑娘,我有个朋友,精通阵法,天赋、造诣都好得不行,以后如果他路过大骊京城,我会让他主动来找你。”

        韩昼锦大出意料,本以为是被兴师问罪来着,不承想还是好事临门?她打了个道门稽首,与陈平安道谢,她自然相信这位隐官的眼光。

        陈平安笑道:“我这朋友,没什么架子,很好相处,而且老话说的君子施恩不图报,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道理。对了,此人生平唯独好酒,所以韩姑娘你不用多想,只要我这个朋友来了京城,在你地盘上,把酒管够,你就不算欠他人情。”

        韩昼锦点点头,她每年从刑部领取的俸禄不少,而且她开销不大,买几坛东宝瓶洲最好最贵的仙家酒酿,不在话下。

        陈平安好像记起一事,提醒道:“他虽然好酒,但是有个臭毛病,就是不轻易饮酒,韩姑娘,你劝酒的本事大不大?”

        韩昼锦摇摇头。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轻轻抛给韩昼锦,笑眯眯道:“白送的学问。事先声明,不是我编的。在剑气长城,人手一本,上酒桌之前,都要先翻一遍的。”

        宁姚觉得太徽剑宗的刘景龙摊上陈平安这么个朋友,真是不想喝酒都难,估计喝着喝着,就真练出酒量了。

        陈平安与韩昼锦说道:“被你炼化的那座仙府遗址,你其实尚未找到真正的阵法中枢。你回头找一趟封姨,她要是愿意道破天机,于你而言,就是一桩天大造化。”

        韩昼锦内心震动不已,竟然还有此事?!

        陈平安最后以心声说道:“既然韩姑娘是有些喜欢葛岭的,他又喜欢你,就不要故意拿我来恶心他了,你们俩真要闹别扭,好歹换个人,别是我就成了。”

        韩昼锦心声答道:“知道了。”

        之后陈平安送走两人,单独拉来苦手。

        陈平安问道:“你现在的境界,只能凭借那件本命物,摹拓一位玉璞境修士的实境?”

        年轻修士老老实实说道:“停水镜暂时只能如此,以后晚辈如果能够跻身玉璞境,就可以实境一位仙人,若是晚辈再侥幸跻身仙人境,可以实境一处规模不大的洞天、人数不多的福地。但是一把停水镜的天地大小,晚辈依稀察觉其最终会存在一个定数,如果晚辈不知节制,太过贪心,很容易就会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导致崩碎。”

        陈平安问道:“能不能给我瞧瞧?”

        苦手毫不犹豫,立即祭出那把古镜,陈平安将古镜驭入手中,双指拈住边缘,查看那背面一圈回文。

        “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是道家语。

        “吾之所见,山转水停”,有点意思,不是那山不动水长流。

        其实佛家也有那“风幡动心不动”“闻声心不动”的说法,这与道家所谓的“反者道之动”,其实略有相通。

        至于那句“以人观境,虚实有无”,可就大有学问了。

        陈平安立即拘押起自己这一连串的心念,其中一个,便是那古书上看来的一句老话,“天与水相违”,大致意思是说天象与水相是相背离的。

        陈平安将古镜还给苦手,正色道:“以后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使用此物。稚子持刀或挥锤,往往伤人先伤己。”

        苦手小心翼翼地将停水镜搁放在本命气府之内,小声说道:“陈先生,对不起啊。”

        陈平安笑道:“无心犯错不可怕,有心改错即修行。”

        苦手抱拳沉声道:“陈先生教诲,晚辈铭记在心!”

        之后陈平安一口气找来了余瑜、隋霖和陆翚。

        陈平安开门见山问道:“如果以后心魔是我,你们怎么办?”

        隋霖和陆翚脸色微白,倒是余瑜第一个开口:“肯定打不过啊,我就安心当个元婴境修士好了嘛,之后就抱大腿拖后腿,反正我是不会主动离开地支一脉的,等到礼部、刑部赶人再说。”

        陈平安觉得这个其实担任地支一脉幕后狗头军师的兵家小姑娘,心魔多半不会是自己了。心大如此,不常见的。

        所谓心魔,大致有两种,比如一心修力者,什么都不多想,其实也算一种道心纯粹,就会被心魔以力镇压。

        修士最傍身的一技之长,在遇到这一道门槛之时,总会陷入那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处境,就像每次要登堂入室,就有人拦阻,而这个人,刚好就站在门槛上,比门外人高出些许。

        此外就是更加虚无缥缈的道心了,心境最大瑕疵处,修道之士修心的最大缺漏处,就是心魔的生发之地。

        陈平安说道:“隋霖,佛道两门都有守一法的传承,去翻翻档案,或是请教高人,之后你多去崇虚局和译经局两地,多听多想,然后渐次收拢心性为一,这个过程看似平常,只是听人传道讲经说法,其实不会轻松的,要做好心理准备。”

        “陆翚,你先自己找办法解决困境,要是实在不行,将来哪天真的觉得自己破境无望了,就来落魄山找我,我会传授你一门儒家练气的破字令。”

        其实陆翚是最被殃及的池鱼,很大程度上是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先前才会被刻意折磨。

        因为那个神灵姿态降世的白衣“陈平安”,最恨的,或者说他觉得最棘手的,其实就是陆翚的身份,儒生,或者说读书人。

        隋霖和陆翚各自稽首、作揖,与这位陈先生诚心诚意致谢。

        余瑜问道:“陈先生,我咋个办?”

        陈平安说道:“多喝酒。”

        余瑜疑惑道:“这都行?!”

        陈平安点头道:“喝酒能解万愁。”

        余瑜揪心不已:“喝酒最花钱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辛苦积攒嫁妆呢,长春宫的仙家酒酿都舍不得买几坛。咱要是没个大定力,早就去当毛贼了。”

        陈平安大致可以确定了,这个心比天宽的小姑娘,说不定是破境跻身上五境最容易的一个。

        陈平安笑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你我共勉。”

        余瑜笑哈哈道:“不能再聊了,再这么下去,我就要学改艳和韩昼锦,开始喜欢陈先生了!”

        至于什么宁姚不宁姚的,你一个飞升境大剑仙,好意思欺负我一个小姑娘?

        要是这都好意思,对不住,那你宁姚可就真配不上咱们陈先生了!

        陈平安笑问道:“你跟改艳有仇啊?”

        韩昼锦已经离开,女鬼改艳却还在外边等着。

        余瑜呵呵道:“没仇没仇,就是她这个当掌柜的,每天抠抠搜搜,什么都要记账,挣外人钱的本事,一点都没有,就知道在自己人身上赚钱,瞧瞧,咱这么大一地盘儿,空有屋子,改艳连个开门迎客的漂亮女子都不肯请,说是花那么钱做啥,好好一客栈,难道办成了正阳山脂粉窝一般的琼枝峰不成,反正道理都是她的,钱是没的,我烦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平安深以为然,点点头:“改艳的生财之道,确实一言难尽。”

        三人离去之时,宁姚眯眼道:“多喝酒,少说话,别瞎想。”

        然后余瑜回去后,在院子里就像一直被雷劈,飞奔乱窜,嚷嚷着“记住了记住了”,最后她一头撞上院墙,倒地不起。

        小沙弥后觉,女鬼改艳,一起来到小天地。

        改艳壮起胆子,瞧见了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剑仙,唉,还是这位陈先生,让人仰慕。

        先前那个,实在是吓得她肝胆欲裂。

        她眨了眨眼睛,率先说道:“陈先生和宁剑仙,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绝配,神仙眷侣。”

        陈平安微笑道:“多谢美言。”

        早干吗去了?如果一开始就这么会说话,也吃不了这几顿打。

        说不定自己还要与她这个客栈老板娘打个商量,讨要一座游历京城的落脚宅子。

        反正他看这客栈生意也一般,宅子总这么空着,还没个人气。

        一看她就是个不擅长经济之术的,搁自己来打理客栈,保管每日都要人满为患。

        陈平安有些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宁姚对改艳没什么好与坏的观感,就是一种全然无所谓的心态。

        改艳得了外边修士的提醒,她自己主动说道:“将来破开元婴境瓶颈一事,我有旁门捷径可走,陈先生不用担心。”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担心。”

        小沙弥双手合十,道:“求佛祖保佑陈先生和宁剑仙修行顺遂,称心如意,白头偕老,美美满满,喜结连理,早生贵子……”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宁姚面无表情,板着脸踹了一脚陈平安。

        然后找来了少年苟存。

        陈平安笑问道:“几次交手,都被我故意先手拿下了,说吧,杀手锏是什么?”

        少年问道:“可以说吗?不算违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我说了算。”

        苟存这才说道:“我后来得了一件本命物,跟财运有关,比较容易捡钱。”

        陈平安愣在当场,修行路上,陈平安难得有这么羡慕他人的时候。

        自己这个包袱斋,可是得瞪大眼睛,绞尽脑汁,比那野修还野修,才能挣点辛苦钱!

        “国师说我其实是个……穷鬼。我没敢多问,余瑜后来想出了个说法,说可能是咱们这帮地支修士来钱太快了,而且都有点像是来路不正的偏门财,这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得穷一点。”

        “后来国师又说,等我将来跻身了上五境,就可以得到一点点的东宝瓶洲气运,虽然资质不太行,比袁化境、宋续他们差远了,但是只要脚踏实地,走得稳当,是有希望熬成一位仙人的。”

        “国师还说过,等我什么时候跻身玉璞境了,就允许我去一个大骊藩属国担任国师。”

        陈平安忍俊不禁:“国师还说了什么?”

        苟存挠挠头:“国师说,狗肉其实挺好吃的,当时我都快吓死了。”

        最后一个找的,是袁化境。

        袁化境好像已经收拾好心绪,此刻独自一人站在阶下,显得并不紧张。

        陈平安笑道:“境界高,威望高,拿袁剑仙来收官,确实合适。”

        袁化境说道:“我只是元婴境,当不起剑仙称呼。”

        陈平安问道:“有无私心?”

        袁化境答道:“有。”

        “有无私仇?”

        “无。”

        “有没有,你说了算啊?怎的,你是玉璞境我是元婴境?我是剑修你是剑仙?仗着自己虚长几十岁,就跟我摆前辈架子?”

        “……”

        “那把本命飞剑叫什么名字?”

        “夜郎。”

        “我师兄帮你取的?”

        袁化境点点头:“是国师亲自命名的。”

        其实一开始不是这个名字,而是叫停灵,更契合飞剑的本命神通。

        “知道用意吗?”

        “国师是在提醒我不要目中无人,夜郎自大。”

        陈平安摇摇头:“书读少了,才会想得浅了。”

        袁化境皱眉,然后诚心道:“恳请陈山主为我解惑。”

        毕竟涉及大道修行,由不得袁化境不上心。

        陈平安缓缓道:“人不夜行,岂能知晓道上有夜行人。你不成仙,又岂能知晓天下山林间,到底有无得道真仙。虽然同样是提醒你不要妄自尊大,但是这其中就多了好几层意思,连为何告诫你不要夜郎自大的答案,其实早就一并告诉你了,哪怕是成了夜行之人,天幕沉沉,伸手不见五指,你还是会目中无人,依旧不知何谓天下山林。”

        袁化境细细咀嚼一番,确实极有深意,点点头:“受教了。”

        宁姚心声问道:“真是如此?”

        陈平安心声答道:“我在胡说八道,教他做人呢。”

        宁姚忍住笑。果然留下来是对的,比看书有意思多了。

        陈平安随口说道:“袁化境,你如果生在剑气长城,可以跟齐狩、高野侯这些所谓的顶尖天才有差不多高的剑术成就,可能会稍微差点,但是双方差距不至于大到无法追赶。你最大的问题,是容易死在战场上,因为会被大妖刻意针对,不愿意给你成长起来的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我肯定会争取活下去,如果我真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又与隐官并肩作战,避暑行宫肯定也会为我安排好护道人。”

        宁姚心声道:“话是没说错,怎么听着就是别扭。”

        陈平安心声笑道:“空有岁数,没有阅历,搁在剑气长城,大半夜教他做人的好心人,茫茫多。”

        陈平安又问道:“是想要仅凭自己那把飞剑神通,依葫芦画瓢,等到你将来跻身了仙人境,再打造出一个类似小地支的完整存在?”

        袁化境点点头,坦然承认了这点。

        在陈平安面前,没什么好藏掖的。

        “你大可以想象那一天到来之后,自己的风光无限,在东宝瓶洲这一隅之地,站在一洲山巅,四顾无敌手。”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随意拍打膝盖,笑眯眯道:“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条登顶之路,一级级台阶迈上去,地支一脉其余修士,各有各的修行瓶颈、门槛困境,到时候一个个被你拉开距离了,落在你身后,甚至是在你脚下了?”

        陈平安眯起眼,横剑在膝,手心轻轻摩挲剑鞘,道:“好好回答,答错了,我这个人再不喜欢记仇翻账,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也是有点脾气的。”

        袁化境犹豫了一下,道:“我是剑修,我有一把夜郎,我修行资质最好,将来补全地支一脉的十二人,该是我站在那里。”

        “所以我不太在意,他们在这个登山过程里,帮了我多大的忙,因为这是职责所在,由不得他们懈怠。”

        “唯一让我觉得需要时刻提醒自己的,是每一次战事落幕都是我得了最大便宜,但是没有谁有异议,哪怕是宋续那边的修士,都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袁化境,不是什么傻子,分得清什么是真心,什么是虚情假意。谁的笑脸里藏着嫉妒,我在尚未修行之前,都能直觉分辨。”

        “陈平安,我还是坚持先前的那个看法,你这种人,处处守规矩讲道理,但是总有一天,会做一两件不讲道理的事情。落在仙家山头上,还好说,撑死了只是几百人的荣辱起伏,可要是落在了大骊王朝,那会影响到多少人?动辄就是几百万、几千万。”

        “所以我们大骊朝廷,尤其是我们地支一脉,必须有那个实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掣肘落魄山。”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管说对说错,只要肯袒露心扉,这就很以诚待人了,好,算你过关了。”

        袁化境默不作声。

        肯定没完,陈平安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袁化境当下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和袁家,别沦为下一个正阳山。

        陈平安拎着那把夜游,站起身,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聪明人,不要心思不定,每天想东想西,胡思乱想,这是修行大忌。尤其不要事事追求利益最大化,你当自己是谁呢,书肆里那些江湖演义小说里的小老天爷吗?”

        “袁化境,给你个建议,你就当我师兄还在。”陈平安走下台阶,“就算师兄不在,我这个当师弟的还在。我以后会经常去人云亦云楼那边落脚,我在京城朋友不多,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了,就要来找你这个刚认识的朋友,喝酒叙旧。”

        其实和袁化境之间,陈平安还有本旧账没翻,主要是因为袁化境本人,与那个其实祖籍就在家乡二郎巷的大骊上柱国袁氏,还不太一样,不能完全等同起来。

        而清风城许氏,凭借一座狐国偷偷积攒文运、武运,再以嫡女联姻袁氏庶子,所谋甚大。

        陈平安手持夜游,轻轻搁放在袁化境的肩膀上:“对了,如果你早就是上柱国袁氏的话事人之一,并且参与了一些你不该掺和的事情,那么你今天离开客栈后,就可以着手准备如何逃命了。”

        袁化境不得不拗着心性,主动解释道:“在成为地支一脉修士后,我就主动与家族脱离了关系。”

        以剑鞘轻轻敲击肩头,陈平安微笑道:“最后说句题外话,东宝瓶洲有我陈平安在,那么你们地支一脉修士,其实可有可无,各回各家、各自修行就是了。因为师兄所求的,只是未来的那座‘宗’字头仙家,而不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现在的你们,还差得远。”

        陈平安收起了笼中雀。

        众人看到袁化境站在原地,竟然不是躺在地上睡觉,其实挺意外的。

        陈平安望向韩昼锦,笑道:“韩姑娘这都没开庄赌钱?”

        韩昼锦有些赧颜,这人真是记仇。

        余瑜一脸错愕:“啊?还能这么挣钱?!”

        陈平安与宁姚一起离开客栈,在那座宅子所在小巷现身,发现先生已经从春山书院返回,在客栈门口了,两人就并肩走在巷子里边,陈平安突然侧过身,脚步不停,笑望向宁姚的侧脸,道:“我突然想到个说法,大概所谓成长,就是有个谁都不知道好坏的自己,在远处等着今天的我们走过去见面。对吧?”

        宁姚没好气道:“对个大头鬼的对。”

        这么凶险万分的一桩事情,连她都心有余悸,结果你倒好,就跟个没事人一样。

        陈平安微笑道:“其实是你教给我的,对待任何登门的麻烦事,想清楚了,就半点不拖泥带水,该关门就关门。还在门外的,反而会多想点。”

        宁姚疑惑道:“我教过你这个?”

        陈平安笑道:“教过啊。”

        然后转过身,陈平安以心声道:“其实我是知道的,先生如今身在东宝瓶洲并不轻松,刚好有理由让先生早些返回中土文庙。”

        先生如今其实只在两个地方会轻松些,中土文庙、功德林。再就是合道三洲所在,南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

        先生即便恢复了文庙神位,可那三洲山河实在破碎太多,所以在那三洲之地之外现身,就是雪上加霜的处境。

        陈平安是又想与先生多聊些,又不愿先生为此遭罪。

        不远处的客栈里,老掌柜到底是老狐狸了,晚来得女的老人,眼见强拦着闺女,估计拦不住,说不定还会适得其反,于是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主动让闺女去找那宁姚,拜师学艺,在闺女这边的道理,自然是有的,一般江湖女子,至多佩剑一把,那宁姚直接背了个剑匣,拳脚功夫能差了?

        这要不是江湖女侠,谁是?

        于是傻闺女当时就真去敲门了。

        百无聊赖的少女这会儿来到柜台,她眼睛一亮,瞧见了那袋子麻花,道:“爹,怎么想到给我买麻花了?”

        她拿起一根,嘎嘣脆。

        老掌柜没有老糊涂,说是陈平安那小子的好心好意,白送了一袋子吃食,只是笑呵呵道:“我这当爹的,心不心疼闺女,当闺女的,自个儿心里就没点数?”

        少女含糊不清道:“心疼心疼,有数有数。”

        老掌柜问道:“那还拜师不拜师了?”

        老人还笑眯眯补了一句:“如果还有心气儿,爹是可以帮忙的。”

        少女摇摇头,说道:“算了吧,先前听爹的,去主动敲门,胆子都用完了,我发现自己挺怕那个宁师父,她一瞪眼一挑眉,我就要说不出话来。”

        少女学那宁姚,做了个挑眉瞪眼的动作,先后自顾自笑起来。

        老掌柜瞥了眼油纸袋,有点良心不安,就笑着说了句公道话:“别的不说,那个陈平安,真不是什么流里流气的登徒子。”

        少女差点噎到,笑了起来:“一开始确实怕的,这会儿当然知道了啊,人嘛,不坏的。”

        我又不傻,这家伙每次看宁师父的眼神,其实就俩字,深情。

        书上说了,好女怕缠郎,肯定是他死缠烂打,嘘寒问暖,才追着了宁师父。

        只是这种话说不得,不然爹又要嫌她看多了杂书,乱花钱。

        少女拿起第二根香脆麻花,问道:“爹,你说他也不是什么浪荡子,还是个闯荡江湖的外乡人,又是第一次来咱客栈,为啥那天晚上看我的眼神那么怪啊?”

        老人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理由:“约莫是认错人了吧,大晚上的,乍一看,可能是觉得你与谁很像来着。武林中人,见的人多,江湖故事就多。”

        老秀才在门口笑问道:“刘老哥,能不能与你借两条凳子,在客栈门口晒晒太阳?”

        老掌柜笑道:“多大事儿,好说好说。”

        少女立即帮忙去搬了两条长凳,搁放在门外,今儿日头不大,确实不热。

        陈平安和宁姚到了客栈门口,老秀才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和那凑热闹的少女坐在一旁,只是少女想了想,最后还是离开了。

        陈平安说了那桩事情,老秀才点头道:“小事,我喝完酒就去请礼圣。”

        宁姚说道:“我刚好一起去趟文庙。”

        老秀才连忙摇头摆手:“别啊,我还要回来的,下次再一起离开东宝瓶洲。”

        宁姚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点点头,宁姚就不再坚持。

        老秀才瞧着目不斜视,其实心里边乐开了花,咱们这一脉,出息大发了啊。

        文圣一脉,早年从先生的学问到几位学生的各有所长,简直是无敌,兴许唯一一点稍稍不如人处,就是各自找媳妇一事了,如今又无敌了不是?

        老秀才轻声笑道:“先生曾经失去了陪祀身份,神像都被打砸,学问被禁绝,自囚功德林的那一百年里,其实先生也有开心的事情,猜得到吗?”

        陈平安笑着点头,然后递过去一壶酒水。

        老秀才接过酒壶,满脸怀疑,摆摆手:“不能够,不能够,这要是还猜得到,老头子和礼圣都要跟我抢弟子了。”

        陈平安自己抿了一口酒,道:“以前浩然天下谈及我那几位师兄,肯定都少不了一个‘文圣嫡传’,在功德林那会儿,先生落魄,就只被当作是师兄们的先生了,先生对此不忧不愁,反而只有开心,偷着乐呢。”

        老秀才抚须而笑:“谁说不是呢。苏子说了那么多赏心乐事,其实要我看啊,就只有偷着乐的乐呵,最值得乐呵。”

        宁姚会心一笑。

        难怪几座天下的山巅大修士,都知道文圣最最偏心自己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喝过了酒,起身道:“那先生就先忙去,可能要找那封姨,与这位前辈道个谢,之后估摸着得有一两天工夫不在京城了。”

        陈平安想要起身,却被老秀才按住肩头,转过头,眼神询问,机会,懂了吗?

        陈平安都没点头,必需的,先生你赶紧收一收眼神啊,免得多此一举。

        老秀才恍然大悟,有道理有道理。

        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秀才先去了趟火神庙找那封姨。

        花棚下,坐在台阶上喝酒的封姨,立即起身相迎,仪态万方施了个万福,道:“见过文圣先生。”

        老秀才坐在一旁石凳上,笑道:“就是来这道个谢,前辈别嫌晚,要是嫌弃了,我是要自罚三杯的,哎哟,瞧瞧我这记性,忘记带酒了!”

        封姨丢了一坛百花酿过去,老秀才揭开泥封,嗅了嗅,道:“好酒好酒,都好到舍不得喝了。”

        老秀才保持那个拎酒不喝的姿势,斜眼看封姨。

        封姨等了半天,只得又抛过去一坛。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真能这么一直熬下去。

        她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要说熬,这位文圣确实是能熬。

        一想到此处,封姨也就无所谓那两坛百花酿了,再说了,老秀才的弟子,不也骗去了两坛?

        这个老秀才和他那个关门弟子,一个前脚走一个后脚来,真是一模一样的作风。

        可是文圣一脉,崔瀺、左右、刘十六、齐静春,哪个会这么没脸没臊的?

        亏得陈平安总算还收了个曹晴朗当学生,算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了。

        老秀才放下手中那坛,双手抱住第二坛百花酿,满脸愧疚道:“怪不好意思的,难为情难为情,瞧瞧这事情整的,像是登门讨酒喝来了。”

        封姨笑了笑,手指间凝出一缕清风,最终是那老秀才关门弟子的一句言语,在花棚这边响起。

        老秀才竖耳聆听,一手怀抱酒坛,一手抚须大笑道:“善!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来是在客栈门口,陈平安发现宁姚盯着自己,低头喝酒再抬头,她还是看着自己。

        陈平安立即信誓旦旦道:“天地良心,是先生想岔了!”

        听了陈平安的辩解,他竟然都不惜往自己先生身上泼脏水了,宁姚默不作声,陈平安就换了条长凳,去宁姚身边坐着。

        宁姚看上去更生气了,不愿意靠着他坐,就挪了挪位置。

        陈平安也没有得寸进尺,就坐在原位默默喝酒。

        男女情爱,何谓风流薄情,就是一个人明明只有一坛真心酒,偏要逢人便饮。

        何谓深情,就是一坛酒深埋心底,然后某天独饮到底,喝光为止,如何能不醉?

        只是陈平安一手拎酒壶,一手悄悄放在两人之间的长凳上,如螃蟹横行,偷偷往宁姚那边靠拢。

        即将得逞之时,被宁姚蓦然一拳,砸中手背,手劲真大,疼得陈平安一个气沉丹田,轻喝一声,等到宁姚收起拳头,陈平安赶紧抬起手背,蹭了蹭下巴。

        沉默片刻,宁姚问道:“你好像对宋集薪印象有所改观?”

        先前在庭院那边,陈平安聊起了这个年少时的邻居,虽然言语损人,但其实评价还行。

        陈平安点点头:“大事不去说了,宋集薪没少做。我只说一件小事。”

        成了大骊藩王宋睦的泥瓶巷宋集薪,曾经先后坐镇老龙城、南岳山头、大渎陪都,三场战事,始终身在战场第一线,负责居中调度,虽说具体的排兵布阵,有大骊巡狩使苏高山、曹枰这样熟谙战事的武将,可事实上不少的关键事宜,或是一些看似两可,实则会影响战局后续走势的事情,就都需要宋睦自己一个人拿主意。

        如果只是个虚衔的大骊藩王,只是个不惜性命稳定军心的藩邸摆设,绝对无法赢得大骊边军和东宝瓶洲山上修士的尊重。

        “宋集薪下令,大骊陪都所辖地界,众多藩属国在内,全部的州郡县,只要是借高利贷给书院、学塾学子的人,抓起来后全部剁掉一只手。若是敢逃,流窜越境,去往别处隐匿,罪加一等,两只手就都没了。”

        “其实也不算什么小事,只是相较于其他藩邸、陪都的大事,就显得不太起眼了。”

        宁姚说道:“确实不太像是宋集薪会做的事情。”

        在她的印象中,宋集薪就是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身边还有个名字、相貌、人品都不咋的的婢女,一个娇气,一个矫情,两人凑一堆,就很般配。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可能是宋集薪觉得读书人在没钱的时候,就得没钱。在走出学塾之前,没钱就更应该用心读书,每天寒窗苦读,老老实实博个功名。只是年少学子,或是年轻儒生,难免定力不够,于是宋集薪就去跟那些有胆子挣这个钱的人算账了。”

        “宋集薪小时候最恨的,其实恰好就是他的衣食无忧,兜里太有钱。这一点,还真不算他矫情,毕竟每天被街坊邻居戳脊梁骨,骂私生子的滋味,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宋集薪那么娇气一人,到了泥瓶巷这么个鸡粪狗屎的地儿,始终不搬走,可能就是因为觉得我跟他差不多,一个是已经没了爹娘,一个是有等于没有,所以住在泥瓶巷,让宋集薪不至于太窝心。”

        陈平安喝完了酒水,将空酒壶放在长凳上,从袖子里倒出些盐水黄豆在一手掌心,朝宁姚递过去,宁姚拨了一半过去。

        学了拳,尤其是成为金身境的纯粹武夫之后,陈平安的手脚老茧就都已消退。

        陈平安拈起一粒黄豆,丢入嘴中,鞋子轻轻磕碰鞋子。

        他脚上这双布鞋,是老厨子亲手缝制的,手艺活没的说,比女子针线活更精湛。

        落魄山上,愿意穿布鞋的,人手有份,至于姜尚真有几双,不好说,尤其姜尚真花了多少神仙钱,就更不好说了。

        其实小暖树缝制的布鞋也有两双,可陈平安舍不得穿,就一直放在方寸物里边。

        陈平安笃定,这次带着宁姚回了落魄山,宁姚肯定就也会有了。暖树这个每天最忙碌的小管家,什么事情想不到呢。

        陈平安吃着盐水黄豆,笑眯起眼,眼神温柔,好像瞧见了个粉裙女童,一大早离开了自己宅子,当她独自走在无人处,就会轻轻甩起袖子,脚步轻快,快走到了一处宅子门口时,便放慢脚步,拿起一串钥匙,娴熟地选中一把,开了门。

        扫帚、抹布、水瓢、水桶……井井有条,小暖树随后便忙碌起来,洒扫庭院,擦拭桌凳,晾晒被褥……

        什么,你们大骊铁骑敢围住我落魄山?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皇宫方向。

        可能那地支十一人,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他是要高于那个白衣“陈平安”的,后者毕竟只是他的一部分。

        这就意味着在某种时刻,那个粹然神性的所有手段,陈平安都会,而且笼中雀里的那场厮杀,另外一个自己,根本就没有施展全力。

        宁姚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变化,转头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收起视线,笑道:“没什么,就是越想越气,回头找点木头,做个食盒,好装宵夜。”

        宁姚也懒得问这生气与木匠活、宵夜有什么关系,只是问道:“半个月之内,南簪真会主动交出瓷片?”

        “如果没有后边被我找到的那盏本命灯,其实不一定。”

        “所以在宅子里边,你是随便吓唬她?”

        “也不算全是吓唬,主要是让她寝食难安,疑心生暗鬼,就见谁都是鬼。”

        陈平安冷笑不已,缓缓说道:“这位太后娘娘,其实是一个极其事功的人,她打死都不交出那片碎瓷,不单单是她一开始心存侥幸,想要追求利益最大化,她起初的设想,是出现一种最好的情况,就是我在宅子里当场点头答应那笔交易。如此一来,一,她不但不用归还瓷片,还可以为大骊朝廷拉拢一位上五境剑修和止境武夫,无供奉之名,却有供奉之实。”

        “陪都那座仿白玉京之外,有地支一脉修士在幕后暗处,慢慢积攒修为,有我和落魄山在明处,对大骊宋氏来说,自然极有益处。只是明明是她犯错在先,阴险算计,却要让我对她不计前嫌,化敌为友。二,是在浩然天下其余八洲,大骊宋氏能挣个厚待有功之人的美名。”

        “三,作为落魄山的宗主,我与北俱芦洲的香火情,下宗创建在桐叶洲,大骊都可以分一杯羹,当然了,大骊朝廷做事情很务实,双方是互利互惠。四,我还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将来肯定会经常有刘景龙,还有谢松花、于樾这样的外乡剑仙,来与东宝瓶洲和大骊产生联系,这对大骊王朝的剑道气运,无形之中是很有些裨益的。”

        “最后,我身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