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事多如牛毛

        拖月一事大功告成,齐廷济和陆芝率先返回剑气长城,身形落在南边大地之上。

        齐廷济抬头望向那个最高处的大字,微笑道:“你就没半点吃味?”

        剑气长城最想刻字的剑修当然是陆芝,阿良已经刻字了,而左右对这种事情是根本无所谓,即便斩杀了一只飞升境大妖,可能都不愿意。

        用阿良的话说,就是那家伙字太丑,不敢丢人现眼,但是没关系,自己可以代劳。

        陆芝撇撇嘴:“不敢,怕被记仇。”

        齐廷济有些意外。陆芝都会讲笑话了?就是有点冷。

        陆芝好奇地问道:“如果将来你再斩飞升,还会不会刻字?”

        在剑气长城战场,之所以难以斩杀飞升境大妖,不是齐廷济这些老剑仙剑术不高,杀力不够,而是大妖逃遁太过容易。

        可如今两座天下形势颠倒,以齐廷济的实力,完全有机会与某只穷途末路的飞升境大妖捉对厮杀,再仗剑斩首。

        齐廷济摇摇头:“就以这个‘萍’字收官,最好不过了。”

        此地剑修人生如飘萍而不沉沦。

        一场举城飞升,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

        加上那些剑仙坯子,恰似浮萍四散天地间,如今的异乡,时日一久,将来也会成为各自家乡。

        齐廷济抬头望向另外半座城头:“我们这位隐官,跌境不少。”

        陆芝有些忧心:“代价是不是太大了点?”

        齐廷济疑惑道:“那个妖族剑修是怎么回事,怎么跟陆掌教喝上酒了?”

        陆沉在城头朝陆芝遥遥招手,笑喊道:“陆芝姐姐,这里这里!”

        陆芝与齐廷济一同御风去往城头,落地后陆芝一脸疑惑:“有事?要跟随陆掌教去白玉京做客的人是豪素,又不是我。”

        陆沉朝陆芝抬了抬下巴,笑着不说话。

        原来这会儿的陆芝还手持南冥,腰悬游刃。一尾青鱼蹈虚围绕陆芝,优哉游哉摆尾游弋。

        陆芝也跟着不说话。

        陈平安开口说道:“我没事。”

        “宁姚很快就会返回。”齐廷济笑道,“豪素就不回了,只是让我捎话给你,让你放心那拨如今身在青冥天下的剑修,他会帮忙盯着,不会让人随便欺负,虽然不敢随口保证护住所有剑修的性命,但可以保证一旦有哪位剑修意外身死异乡,绝不至于无人报仇。”

        陈平安点头道:“这就足够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豪素在剑气长城没怎么履行刑官职责,不承想却选择在青冥天下真正当起了刑官。

        一位飞升境剑修的威慑力不管在哪座天下都是巨大的,尤其豪素还曾在浩然天下,在文庙和礼圣的眼皮子底下亲手杀过飞升境修士。

        陈平安转头与陆沉说道:“陆掌教,你帮我问一下豪素,愿不愿分出一部分拖月功德与你们白玉京商议一事:以后杀个飞升境,在白玉京那边可以不用担责。”

        陆沉头疼不已:“此事还得问过二师兄,他才是真正管事的,贫道这会儿可不敢打包票。”

        揽事不是这位三掌教的风格,躲事才是他的老本行。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豪素尽量在你坐镇白玉京的那个百年之内出剑,也算给那位真无敌一个台阶下了,这总可以吧?何况我们那些剑修,在修行路上,不太可能主动挑事。”

        陆沉无奈道:“行吧,怕了你了,贫道就这么跟二师兄商量,约莫还得喝酒壮胆,硬着头皮才敢开口。我那二师兄的性情天下皆知,对贫道这个师弟又是出了名的看不顺眼,百般挑剔,只希望贫道别好心办坏事。”

        “再有,贫道得将丑话说在前头。白玉京那边,五城十二楼并无高下之分,按照我那位大师兄早年订立的法旨,在寥寥几条大道规矩之外,绝大多数事情,各位城主楼主能够各凭喜好驳回三位掌教的旨意。”

        “不过不论如何,贫道都会竭力促成此事。”

        其实余斗颇为看好剑气长城的这拨剑修,道理很简单,大玄都观的剑仙一脉实在是占据天下太多剑道气运了。

        大玄都观曾经被人说成是青冥天下的剑气长城,孙怀中听说后气得跳脚,说骂他可以,怎么能骂剑气长城。

        于是屁颠屁颠找上门去让人收回这句话,不然从今往后就与他彻底结下了梁子。

        对方只得通过宗门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说大玄都观不是青冥天下的剑气长城,这才让老观主心满意足。

        陈平安说道:“有件事得麻烦齐宗主与酡颜夫人说一声,请她择日走一趟宝瓶洲南塘湖青梅观。那处精心栽种的万余棵古梅树已枯死大半了,不知还有没有法子挽救。我肯定不会让她白跑一趟的。”

        齐廷济点头道:“好说,她如今巴不得有个正当理由返回浩然游览四方。”

        这位梅花园子的旧主人怕死是真怕死,待在蛮荒天下每天都心内难安,总觉得置身战场太危险了,已经变着法子找了数个蹩脚借口要回婆娑洲宗门待着了。

        陈平安笑着介绍道:“这位喜烛道友会跟我一起返回浩然天下,担任几年落魄山的不记名供奉。”

        堂堂飞升境巅峰的远古大妖略带几分拘谨地起身作揖,再直腰微笑道:“喊我小陌就好了。”

        齐廷济大为讶异,陆芝倒是根本不在意。是敌人最好,砍死就是了,无非是舍了一把本命飞剑不要,换来一个城头刻字,不亏。

        陆沉抱拳道:“告辞告辞,贫道先去一趟天上的大门口,然后就直接去往浩然天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结果无一人给句客气话。

        小陌是打算等自家公子先开口,再与相逢投缘的陆道友寒暄几句。

        陆沉就保持那个抱拳姿势。

        陈平安笑道:“陆掌教见过了顾前辈,别忘了去趟云霞山。”

        齐廷济跟着说道:“以后有机会去青冥天下拜会陆掌教。”

        陆芝说道:“我不去。”

        小陌这才作揖拜别:“陆道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陆沉心里这才稍微好受几分。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与陆沉抱拳告别。

        下次重逢,多半就是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了。双方再不是末代隐官与浩然陆沉,而是骊珠洞天陈平安与白玉京三掌教了。

        陆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身形化虹远去天幕。

        确定陆沉已经远离城头,陆芝才以心声问道:“陈平安,这只剑盒怎么办?”

        她是真心喜欢,何况用顺手了。

        陈平安笑道:“陆沉以后肯定还会返回浩然天下,如果先去婆娑洲找到你,你别管他怎么说,就只管推到我身上,说买卖双方是他跟我,剑盒当然会归还,但是得让我亲自出面谈,不然到时候他取回剑盒,再跑到落魄山咋咋呼呼,存心一桩买卖挣两笔钱,就有失厚道了。”

        “如果陆沉下次是先找到的我,就更好办了,我会先拖住他片刻,留他在落魄山做客,私底下给你通风报信,你到时候就先找个地儿躲着他,比如白帝城,或是文庙功德林、神僧了然的玄空寺。三番两次过后,陆沉就心里有数了。”

        陆芝听得神采奕奕,频频点头。

        其实她的本意是,实在不行的话,就让隐官大人跟陆掌教打个商量,她愿意花钱买下剑盒。

        只是她砍人还算擅长,独独跟人砍价抹不开面儿,得让陈平安帮忙出面谈价钱,反正这次出行没少挣。

        万一又给花没了,她就赊账,大不了让龙象剑宗或是陈平安先垫着。

        其实陆沉也不是那么在意剑盒,此物对他来说比较鸡肋。

        当然,陈平安不是真心想要帮陆芝黑下来,他早就想好了,被陆沉带走的珊瑚笔架,以及将来一半龙宫旧址的所有收益,都可以归陆沉。

        以陆芝的性情,以后等她跻身飞升境,肯定会先游历五彩天下,再去青冥天下,所以陆芝只是嘴上说不去,不能当真的。

        小陌轻声道:“公子是在等待道侣返回城头?”

        陈平安笑着点头。

        齐廷济率先返回渡口,留下陆芝,等到宁姚返回才动身。

        天庭旧址,金色拱桥那边,周密身边有一个女子始终站在栏杆上。

        青冥天下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凭借一座天下的大道天时现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托一轮明月,蹈虚而行。

        宁姚御剑重返人间。

        一路打到天外的礼圣与白泽各自返回。

        大骊京城的那个陈平安与从剑气长城返回的陈平安重叠为一。

        青衫背剑,肩头停着一只雪白蜘蛛。

        宁姚跟在陈平安身边,两人一起走向客栈。

        一个老秀才坐在客栈门口晒着太阳,见状赶紧将手中一捧瓜子收入袖中,快步走向两人,却不是先与陈平安说什么,而是望向宁姚,笑道:“宁丫头,摊上这么个闲不住的家伙,多多包容。哪天要是真觉得委屈了,别管事情对错,都千万千万不要觉得是自己没道理啊,只管大大方方与我告状,我这个当陈平安先生的人肯定帮你骂他,绝不偏袒!”

        估计天底下只有宁姚跟陈平安吵架,老人才会不帮自己的学生。

        人间之事,其实好坏之间往往就只差那么一两句话。

        气头上多了一两句不该有的重话反话,平日里少了一两句宽慰人心的废话好话。

        因为越是亲近之人就越容易觉得对方做什么事都是天经地义的,觉得一切都只需要在不言中。

        结果越是觉得对方应该什么都懂的时候,往往就是对方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宁姚笑着点头道:“好的,告状一事,我会跟某人多学学。”

        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宁姚的练剑资质太好,她就应该是五彩天下毫无悬念的第一人,做出什么壮举都不会让人意外。

        她是那座飞升城毋庸置疑的主心骨,岁月一久,还会被视为下一个剑道路上的陈清都。

        而老秀才偏不如此认为,他觉得眼前的宁姚就只是个想要告状都无人可告的年轻晚辈。

        宁姚先告辞离去,说她可能要闭关两天。她在修行路上,闭关次数屈指可数。

        老秀才这才牵起陈平安的手,轻轻拍了拍关门弟子的手背,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一笑,蹦出个字:“嘿。”

        坐镇剑气长城的贺绶已经将五位剑修联袂问剑托月山一事以最快的速度传信文庙,于是茅小冬就很快传信给了先生。

        如今茅小冬担任礼记学宫的司业,官职仅次于学宫祭酒。

        陈平安在先生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不过依旧眼神明亮,笑着回了个“嘿”。

        一般人不太清楚,其实金石篆刻一道,“嘿”字同“默”。

        曾经,老秀才还闹出过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早年杂书翻得少,圣贤道理之外,学问不够宽泛,以致在书铺翻看一本版刻精美的印谱,见着了个“嘿”字印文,误以为篆刻此印的某位书院山长是个极风趣的读书人,结果等到老秀才在文庙有了神像,专程跑去书院拜会那个山长,不料却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老秀才拉着陈平安坐在门口长凳上,重新拿出一捧瓜子,分给陈平安一半,边嗑边道:“先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走了趟落魄山,那会儿已经什么都安然无恙,先生很是马后炮了。不过见着了郑居中,落魄山下宗选址桐叶洲一事,照旧。”

        陈平安备感意外,欲言又止。

        老秀才说道:“先生能够帮上点小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陈平安点点头,就没有多说什么。

        老秀才笑道:“东山那孩子这次与郑居中重逢吃瘪得很,气得不轻,总算有点少年郎的样子了。所以他主动开口请我帮忙,与你这个先生打个商量,希望落魄山的下宗就由他来当那个首任宗主,所以曹晴朗那边就需要你来解释一二。”

        之前从正阳山返回落魄山途中,众人在那艘龙舟渡船上已经商量出了个既定议程,不管落魄山之外第二座拥有单独祖师堂的门派是一个拥有宗门头衔的“下宗”,还是在文庙暂无“宗”字头名号的“下山”,曹晴朗都是第一任宗主或山主。

        米裕、种秋、崔嵬、隋右边几个就在那儿落脚修行,而崔东山和裴钱只是去帮几年忙,前者主要盯着“邻居”金顶观与那三山福地万瑶宗的动向,后者负责与青虎宫、蒲山云草堂的人情往来。

        陈平安道:“其实我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只不过当初跟东山聊起这件事,我看他没有兴趣揽事,就退一步行事了。”

        陈平安最早就是计划让仙人境的崔东山担任下宗宗主,在中土文庙都不用为了个“宗”字头名分跟谁掰扯什么,要更名正言顺。

        这对曹晴朗也是好事,可以先在崔东山身边多历练个几年,人情世故、修行境界、山上山下的人脉香火,方方面面。

        等时机成熟了,曹晴朗就是水到渠成的第二任宗主,不然陈平安多少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拔苗助长了。

        曹晴朗再行事稳当,再心性坚韧,可在陈平安这个先生眼中,难免还是……心疼几分,总觉得曹晴朗早早挑起重担处理一宗事务,治学怎么办?

        将来还怎么跟他的朋友一起负笈游学,看遍大好河山?

        只是崔东山那会儿不愿意,陈平安自然就不会搬出什么先生架子强人所难。

        可现在崔东山愿意亲自出马,就什么事都跟着迎刃而解了。

        至于曹晴朗,哪怕相信他不会多想,陈平安当然还是会解释清楚,反正就一壶酒的工夫、几句话的事情。

        毕竟落魄山从没有那种故意话说一半,让人去揣摩心意的官场习俗,所有事情都是摊开了说。

        老秀才看了眼陈平安肩头的那只蜘蛛,疑惑道:“这位道友是?”

        陈平安以心声说了个大概,然后开口说道:“小陌,这位就是我的先生,你在此现身就是了,不用太拘束。”

        一只原本铜钱大小的雪白蜘蛛从陈平安肩头向前一个跳跃,落地之时,已经是那个一身麻布衣衫、黄帽青鞋的喜烛道友。

        他与老秀才作揖道:“小陌见过文圣。”

        老秀才已经站起身,使劲点头道:“喜从天降,吉兆人间,好事好事。”这可是一位“万”字辈的飞升境巅峰剑修。

        先生都起身相迎了,陈平安就只好跟着起身。

        在老秀才笑眯眯看小陌的时候,小陌也在打量这位身材瘦削、个子不高的读书人。双方都很是正大光明,目不斜视的那种。

        在小陌看来,相较于一般的山上修道之人,眼前老人的年纪其实不大,就是瞧着显老。

        这说明两件事:此人修行晚、境界高,能够脱胎换骨的时候,却也没想着更换容貌。

        陆道友说过公子这位先生的身份:浩然文圣,儒家文庙的第四把交椅。看样子打架本事不算太高,那就是学问极大了。

        凭借一门望气神通,小陌心中有数了。文圣似乎是合道地利,三洲山河分别是婆娑洲、桐叶洲、扶摇洲,难怪能够当自家公子的先生。

        不是说十四境的境界,而是说文圣独独选择这三洲作为合道之地,恰好都是被那场大战殃及的破碎山河。

        不过所谓的打架本事不高,这只是小陌眼中的“不高”,专指杀力高低。

        毕竟与小陌打过交道的同辈修士,只说剑修,就有陈清都和龙君,还有那个与兵家初祖关系亲近的元乡。

        曾经有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也让小陌记忆极为深刻,对方是至圣先师的爱徒之一,高冠簪缨,身材高大,剑术极高。

        老秀才说道:“小陌兄,以后遇到纠缠不休的泼皮无赖,就报上我的名号,如果不管用,再搬出落魄山的供奉身份。”

        这位岁月悠久的蛮荒剑修暂时还不适宜在文庙录档,更不可以被山水邸报昭告天下,这事只需要老秀才跟亚圣还有文庙三位正副教主打声招呼,半点不为难。

        小陌在明月中长眠万年,如今才刚刚醒来,之前两座天下的万年恩怨半点没掺和,身世清白得很,老秀才都已经酝酿好措辞,要如何跟文庙讨要功劳了。

        小陌先点头,再作揖:“恕小陌不敢与文圣先生同辈相交,公子曾经提醒过我,到了浩然天下就要入乡随俗,循规蹈矩,礼数不可乱。”

        “其次,小陌如今也并非什么落魄山供奉,只是公子身边的一个死士扈从。”

        “最后,今天小陌得见文圣,学究天人,却平易近人,小陌荣幸之至。”

        老秀才忍住笑,看了眼一旁站着的关门弟子:哪里找来这么个彬彬有礼、行事古板的宝贝疙瘩,差点误以为是一位书院学宫的君子贤人了。

        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与小陌笑道:“先生说话当然比学生更大,小陌,这也是入乡随俗的一种,得讲个先后顺序。既然我先生说你是供奉,那即刻起你就是我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了。先生与你称兄道弟,你坦然接受就是了。”

        老秀才抚须而笑。

        心里暖啊,就像大冬天温了一壶黄酒,加两个蛋,再搞点姜末,围炉而坐。

        当然,最令人欣慰开怀的,是那个“围”字。

        一人只是独坐,至少也得两三人才能说是围炉嘛。

        小陌有些为难。他听陆道友说过,自家公子自幼就尊师重道,还喜欢当善财童子和记账。

        门口有两条长凳,老秀才伸手虚按:“小陌兄,我们都坐下聊。”

        陈平安说道:“先生,不如找个地方喝酒?”

        老秀才担心道:“能喝?”

        陈平安笑道:“境界随酒,越喝越有。”

        老秀才嗯了一声:“那咱们就去人云亦云楼。”

        要不是小陌兄在场,老秀才就直接带着关门弟子去火神庙找封姨前辈喝酒了,那里有座花棚,地方荫凉嘛。

        蹭酒?老秀才敢摸着良心说自己跟关门弟子都不是那样的人,谁敢说是,有本事站出来,自己要把酒水都还给他。

        小巷门口的那处山水道场里边,老修士刘袈正拉着弟子赵端明喝酒,等到发现小巷外边的三位,就立即撤掉道场禁制,先与文圣抱拳致礼。

        陈平安介绍道:“这位是小陌,陌生的陌,我们落魄山的供奉。”

        刘袈板着脸点点头:放行放行,再傻了吧唧见个人就拦路,老子就跟你陈平安一个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以心声喊道:“陈山主?”

        陈平安立即停步,问道:“有事?”

        刘袈好像有些难以启齿,硬着头皮问道:“最近不会再有外乡人路过此地了吧?”好歹让我缓一缓。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让我怎么保证,别人的腿又没长在我身上。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京城。”

        刘袈松了口气,又看了眼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小陌立即朝他微笑点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等我离去之后,刘仙师记得打扫崔师兄的宅子。”

        是提醒老修士等到自己离开大骊京城,就可以去那边“捡书”了。

        雷法一道,如今陈平安不敢说如何精通,距离登峰造极还差得太远,但要说登堂入室,陈平安自认是有的。

        只说那个雷局,在老龙城战场遗址观摩而来,托月山那边又一次次施展出来,最终趋于娴熟,造诣不低。

        刘袈老脸一红,继而疑惑道:“陈山主这么快就凑出一本雷法书籍了?难道这趟外出凑巧见着了那位天师府的黄紫贵人?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情?”

        因为按照双方之前的约定,得等到这位陈山主游历中土神洲,去龙虎山天师府做客,见着了那个朋友,借书翻阅,才有可能拼凑出一本像样的雷法秘籍。

        然后这本书不小心遗落在人云亦云楼里边,被刘袈不小心捡到,随便翻了几页,再与被雷劈过几次的徒弟传授道法。

        刘袈连理由都想好了:自己某天喝高了,梦游远古雷部诸司,遇一神人为自己传授雷法。

        刘袈越想越不对劲,他向来是有话就说的性子,直截了当道:“陈平安,你别是半路反悔,觉得此事棘手,在龙虎山无法借阅雷法秘籍,只是抹不开面子,就随便拿几句山上雷法口诀来糊弄我吧?这可万万不行,我本来就对雷法一道半点不懂,宁可不教端明什么,也绝对不会让这孩子误入歧途!”

        陈平安解释道:“放心,这本我亲笔撰写的雷法秘籍品秩不会太低,保证不会误人子弟,赵端明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不会出错的,若是有半点纰漏,刘仙师就直接去落魄山堵门骂街。”

        刘袈气笑道:“好你个陈平安,逗我玩呢?这才多久工夫,你就能琢磨出一门高深雷法来了?就此作罢,咱俩就当没这档子事,你也无须觉得丢人现眼。何况堵门骂街这种勾当,我可做不出。”你当自己是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还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啊?

        陈平安有片刻恍惚。

        确实,只是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因为礼圣帮着往返一趟,又有陆沉的三山符,只说光阴,确实不长,可稍稍回想几分,却恍若隔世。

        两座天下的两个自己,一个跨越了半座蛮荒天下,一个将宝瓶洲从北到南走了一遍,两趟山水路程期间,实在是遇到了太多人,经历了太多事情。

        小陌突然开口说道:“我家公子于雷法一道造诣极深。”

        刘袈愣了一下。因为徒弟在场,他跟陈平安都是以心声交谈。

        陈平安笑道:“反正不着急,那就等我游历过中土神洲龙虎山,将书分出个上下册,刘仙师再挑选。”

        刘袈点点头:“陈山主做事情还是老到稳定的。”

        此事就此说定。

        临近宅子门口,小陌以心声说道:“公子,这个修士是不是太没个好歹了?”

        陈平安笑道:“天底下当师父和先生的其实差不多,难免会患得患失几分,没有道理可讲。”

        老秀才抚须而笑:“是也。”

        巷口那边,赵端明突然说道:“师父,陈先生好像变了个人。”

        刘袈转头看了眼那个青衫剑仙,摇摇头。不觉得。

        到了书楼外,围着小院石桌落座,陈平安取出三壶酒和三只花神杯。

        小陌起身接过,落座之后,突然想起一事:“那个叫陆芝的女剑仙杀气很重,看我的眼神有些……瘆人。”

        陈平安说道:“不是陆芝故意针对你,她就是这么个脾气。陆芝其实跟我一样,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外乡人,但她早就将剑气长城当成了家乡。等陆芝哪天跻身飞升境,会是杀力最大的飞升境之一,到时候杀气更重。”

        如果陆芝能够将本命飞剑北斗彻底炼化,再精心炼化那只剑盒中所藏的八把长剑,擅长攻伐而弱于防御的陆芝就会变得攻守兼备,类似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火龙真人。

        未来陆芝的剑道成就其实有可能要比齐廷济更高一筹,当然,不是“一定”,但哪怕只是有这么一个可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小陌开诚布公说道:“公子,我除了是一位剑修,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山上说法,还能算作一位阵师。除此之外,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我还算比较擅长编织法袍。再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了。”

        老秀才咦了一声,总觉得这套措辞听着十分耳熟,再一想,立即恍然:这就是自己找酒喝的独门秘诀啊。

        小陌抬起一手,摊开掌心,其上搁放有一堆高低粗细不一的青色竹筒,显得袖珍可爱。

        数量有五六十只之多,其中一些由数丈甚至是数十丈的“布料”卷起,归拢于一筒之内,更多是已经成型的数件法袍缩放在一只青竹筒中。

        小陌说道:“依循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一个人拜山头得有见面礼,还请公子帮忙分发出去。小陌终究是死士身份,行事不好太过招摇,免得被有心人找到蛛丝马迹。这些法袍都是我早年随手编织而成,故而品秩不高,按照如今山上的评定,连那半仙兵都称不上。”

        在皓彩明月陷入长眠之前,小陌在蛮荒天下留下了六洞道脉。

        先前按照陈平安的推算,如今只有蛮荒南边一个“宗”字头洞府比较像是传承万年的旧道脉,其余要么是在漫长岁月里消散了,要么是改头换面了。

        比如金翠城的几道编织手法,分明就是出自小陌。

        这不是说金翠城就是小陌的道统,而极有可能是其中一脉洞府被金翠城吸纳了。

        对于蛮荒天下的道统,其实已经算是与小陌没有半点道脉渊源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不插话。

        陈平安无奈道:“又是陆沉教你的?是不是说拜山头,手里边得有敲门砖?”

        小陌笑道:“公子天算。”

        落魄山嫡传弟子加供奉,估计人手一件法袍,绰绰有余。

        至于彩雀府女修织造出来的那件制式法袍,其实落魄山修士不太适合穿在身上。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陈平安就可以心安理得收下这份重礼,所以直接拒绝道:“小陌,等你哪天完成约定,可以离开落魄山了,如果还想送,我就不拦着你了。在这之前,我们不谈此事。”

        小陌只得转头望向老秀才,老秀才笑道:“小陌,这件事就听你公子的。浩然天下有浩然天下的规矩,一座山头又有一座山头的风气,都不是那么刻板的。”

        小陌翻转手心,收起那些竹筒法袍。

        老秀才开始说正事:“平安,有没有想过一件事?妖族修士,尤其是像小陌这样活了万年或是大几千年、早早就是飞升境甚至飞升境巅峰的蛮荒大修士,别说一双手,可能两双手都数不过来,可为何除了那个化名陆法言的大妖,始终没有任何一只成功跻身十四境?”

        说到这里,老秀才已经提起酒杯:“小陌兄,我就是就事论事,你千万别介意。我自罚一杯。”

        小陌赶紧双手持杯,身体前倾,神色诚挚,言语恳切:“文圣先生说话直爽,敞亮人说敞亮话,分明就是把小陌当半个自己人了。杯也好,大些的碗也罢,天底下只有一口闷的酒,酒桌上就没有弯来绕去的话。不多说,我先闷一个,文圣先生随意。”

        小陌一个仰头,酒杯空了。

        陈平安有些无奈。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人情世故、酒桌学问?自己还提醒小陌要入乡随俗,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老秀才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就冲小陌兄这份善解人意,我就得再走一个。”

        陈平安提醒道:“先生,这是自家酒水,慢点喝。”

        是提醒自家先生,既然是自己的酒水,就算自罚一壶,也不占半点便宜。

        只有喝别人的酒水,喝多喝少,喝快喝慢,才是学问。

        不过真正的原因是,不管是先生,还是自己,当下都不适宜喝得太多太快。

        老秀才悻悻然揪须,陈平安突然小声说道:“封姨那边好像还有百来坛百花酿。”

        老秀才一拍大腿:“离开宝瓶洲之前,一定要与封姨前辈道个别。”

        陈平安点头:“陪先生一起去。”

        老秀才继续说道:“虽说合道极难,包括小陌在内,还需要以酣眠的方式养伤,但是那些个旧王座的修行资质哪个会差?”

        陈平安点点头。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的修道资质就极好。

        妖族真身坚韧这个先天优势还带来一个后天优势,两者之间存在一个门槛,就是能否修行。

        妖族登山修行,入门远远比人族要难,可一旦炼形成功,相同的境界,妖族修士的寿命就要远远长于人族的,就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大道补偿。

        小陌放下酒杯,轻声说道:“是白泽。”

        老秀才点头叹息道:“对了,是因为白老哥的存在。”

        白泽拥有天下妖族修士的所有真名,这就是白泽的本命神通,根本不用对方告知,只要炼形成功,有了真名,就会被白泽“记录在册”。

        老秀才看了眼小陌,小陌笑道:“打又打不过,抢也抢不来,早就认命了。不单单是我,当年所有选择沉睡养伤的同辈修士都一样。”

        其实小陌跟白泽不但打过架,而且还是两场,一次是觉得白泽看着不像是个能打架的,一次是得知白泽竟然准备帮助那个小夫子在浩然山巅铸造大鼎,要篆刻下无数的妖族真名,所以就有了小陌那趟皓彩明月之行。

        老秀才一语道破天机:“其实白泽自己也为难,真名一事,可不是他想要归还给谁,就能归还给谁的。”

        这大概就是白泽在修行路上唯一一件可以称之为大不自由的事情,这就意味着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庙一样为难。

        原本白泽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天下所有飞升境大妖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需要得到某种大道认可,后世大妖才得以跻身十四境。

        一旦白泽身死道消了,就像是失去了某种大道禁制。

        假如白泽没死,两座天下相互攻伐,战事惨烈,蛮荒妖族伤亡越惨重,白泽的境界就越无限接近十五境,白泽的战力更会成为一个史无前例、后无来者的十四境。

        简单来说,到时候的白泽,杀力之大,完全可以视为一个不被剑气长城拘束的陈清都。

        老秀才转头望向小陌:“浩然天下不比你家乡,如今世道也不是万年之前了,让你入乡随俗,起先可能会有些不适应,不过我相信以后会越来越熟稔轻松。”

        小陌点头道:“如今我刚到浩然,所见人事还不多,未必相信万年之后的世道就一定会比万年之前好太多,但是我愿意相信公子和文圣。”

        老秀才十分欣慰:小陌兄这么讲理,不去落魄山才叫可惜。

        陈平安慢悠悠喝着酒。

        在京城,除了那桩私人恩怨之外,他还要请关翳然喝酒,以及与荀趣一起逛书肆。

        可能还要去一趟苏高山在京城的府邸,不是一定要见谁,说什么做什么。

        然后就是与先生道别,再带着宁姚,还有裴钱和曹晴朗一路南下,返回落魄山。先要去一趟杨家铺子。

        听小米粒说,张山峰见自己不在山上,就先去找徐远霞了,说在那边等自己。所以去往桐叶洲之前,还要直接去清源郡仙游县喝酒。

        老剑修于樾还一直在落魄山上等着自己,要挑选剑仙坯子收为弟子。按照小米粒的说法,这件事有点眉头。

        陈平安倒是不会觉得有何失落,那九个剑仙坯子最后能留下几个在落魄山修行,随缘。

        之后就是在桐叶洲选址和创建宗门了,一行人刚好可以乘坐那艘玄密王朝送来的渡船风鸢跨洲远游,顺便勘验出一条相对安稳的商贸路线。

        到了桐叶洲,还要先去趟大泉王朝见姚老将军。

        等到下宗事了,原本打算喊上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如今因为跌境,肯定要耽搁一段岁月了。

        在大炼本命物之外,以修士身份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闭关,将一身所学熔铸一炉,争取重新跻身玉璞境,再去太徽剑宗找刘景龙。

        其实大小事情多如牛毛,但是都不会让人如何为难。

        落魄山门口,在老秀才和郑居中离去后,崔东山、陈灵均、周米粒三个你看我我看你。

        陈灵均又不是个傻子,先前瞧见文圣老先生跟那人多客气,立马就知道自己估计又扯犊子了。

        他耷拉着脑袋,有些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问道:“为啥临行之前,那人会撂下一句教人没头没脑的怪话,说什么他师父高攀了?”

        周米粒咧嘴一笑:“是那位郑先生在与景清说客气话呗。”

        唉,景清还是小脑壳不太灵光。

        自己总想着要将景清举荐进入极为隐蔽、门槛极高的竹楼一脉,都提过两次了,暖树姐姐总是不答应,裴钱的态度模棱两可,就只好一直拖着了。

        陈灵均以心声问崔东山:“那人是谁啊,你肯定知道对方的身份,与我透个底?”免得吓着小米粒。

        崔东山却有些心不在焉,摆摆手:“你只要知道他姓郑就可以了。”

        老秀才还是很厉害的,只有他才能够先让白泽,再让郑居中改变主意,卖他个面子。

        但是崔东山心里边就是不痛快。

        陈灵均抬起一只袖子擦拭桌面,委屈道:“知道姓郑有啥用,肯定不是郑居中啊。”

        崔东山翻了个白眼。

        陈灵均也懒得多想了,反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笑嘻嘻道:“崔兄,想啥呢?”

        崔东山说道:“在想下宗的名字。”

        陈灵均轻轻一拍桌子:“不像话,取名字这种事情,老爷最擅长,你凑啥热闹,当自己是下宗宗主啊?”

        崔东山一本正经点头道:“我就是啊。”

        陈灵均哈哈笑道:“小米粒,你觉得这个玩笑好不好笑?”

        周米粒挠挠脸,不说话。

        崔东山突然心情大好。

        先生走了一趟蛮荒天下,做成了那么多的事情,已经变得不一样,很不一样了。

        虽然跌境很重,但是没关系。

        跌的只是境界,暴涨的却是道心。

        崔东山都不用去大骊京城见先生,就能够想象如今是怎么个情况。

        以前的先生:你可以试试看。

        这会儿的先生:你跟我好好说话。

        在人云亦云楼的院子里,老秀才喝了个醉醺醺,说自己要去个地方,早就想亲自登门去道谢了,还说那儿曾是自己钱袋子的由来,让自己生平第一次凑齐了比较像样的文房四宝,真正像个在书斋做学问的读书人。

        陈平安知道先生要去哪里,就没跟随。

        老秀才离开院子,独自出京南游。

        曾经在中土神洲一个小国的陋巷,一大一小师徒两个每次穷得揭不开锅了,闲着也是闲着,读书也读不出个肚子饱来,就会有事没事一起站在门口,眼巴巴等着少年一封家书的到来。

        其实信上边写了什么两人都不在乎,反正等的也不是信,而是随家书一并寄来的那笔修金,也就是外乡少年与当地秀才拜师求学的薪水。

        钱是英雄胆哪,偶尔碰到一些节庆日子,例如至圣先师的诞辰,远在宝瓶洲的东家还会为名义上的“西席先生”送一笔节敬,给个银钱多寡不定的节庚包。

        穷酸秀才第一次跟银票打交道,就是收了一笔极丰厚的节敬。

        那次收到少年的家书,只有一封轻飘飘的书信,秀才使劲抖了抖,别说碎银子了,都没个铜钱的声响。

        秀才傻眼了,少年便蹲在门口,双手笼袖,其实挺愧疚的。

        家里不是没钱,但是爷爷埋怨他私自离家出走,一走就走那么远,竟敢直接从宝瓶洲走到中土神洲,还找了个只有秀才功名的小国书生当先生。

        其实以宝瓶洲崔氏的家底,找个书院君子贤人当家塾先生都不难,所以崔氏每次给钱给得极为抠搜。

        当时还不老的秀才倒是没有埋怨自己的学生,反而安慰少年:“怨不着谁,得怪先生的学问不深,讨你家长辈的嫌了。”

        因为上一封家书的末尾,少年的爷爷给了个几十字的科举制艺策题,算是考校秀才的真才实学。

        秀才挑灯通宵,硬生生熬出一篇千余字的答卷,只觉得一肚子学问都给掏空了。

        他实在不擅长这些,若是真擅长,早他娘的考中进士了不是?

        等到少年的回信一寄出去,秀才其实就后悔了——实在是担心以后的修金和节敬都跟着驿骑一起跑没影了。

        少年从先生手中一把抓过那信封,使劲攥成一团,丢到小巷对面的墙壁上,结果信封滚回了眼前,气得少年就要起身去踩上几脚,又被先生拉住胳膊。

        少年赌气道:“这么个破家,回个屁,以后都不回去了。”

        “不许说气话。”

        秀才将少年拽回原位,一拍学生的脑袋,起身去捡回地上的信封,轻轻抹平,打开一看,里面就两张纸。

        一张是家书,上边除了一些老调重弹的长辈话语,末尾还有一句:“你这先生学问一般,不过秀才功名多半是真的,字不错。”

        另一张就是货真价实的银票了,足有百两。

        秀才笑得合不拢嘴,一旁的少年也笑容灿烂。

        在那之后,秀才好不容易又攒下些银子,在学生的怂恿之下,开设了一家门馆,算是可以正式收徒授业了,从讲授蒙学转为传道经学。

        这其实也是秀才自己最憧憬的事情,毕竟总跟一帮穿开裆裤的孩子每天之乎者也不是个滋味。

        是因为愧对一肚子圣贤学问?

        可拉倒吧,还不是挣钱少!

        后来那些年,秀才又多收了几个学生,四个嫡传弟子里边,老大一直是钱袋子,跟着秀才年月最久,老二是个混吃混喝的二愣子,老三空有一身腱子肉,也是个兜里没钱的,饭量倒是不小。

        那几年,秀才总觉得自己被坑了,幸亏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个孩子回来,聪明,灵秀,瞧着就让人打心底里喜欢,一看就是个读书种子。

        才情最高的首徒好像对科举很排斥,脾气还执拗,多半是指望不上,所以能不能冒出个进士老爷,就得看这个小弟子了,不偏袒他偏袒谁?

        在那之后,秀才总算是过上了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就连自己那些文字都版刻出书了,虽说销量一般,但是对一个做学问的读书人来说,等于是立言一事有了个着落,秀才哪敢奢望更多。

        除了老三君倩,其实崔瀺、左右、齐静春都是这个秀才一年年看着从少年变成青年的。

        很多年之后,秀才也变成了老秀才,终于还收了个关门弟子,陈平安。

        至于什么“文圣的学问天惊地怪,鲜有其匹”,什么“文圣于儒家文脉有擎天架海之功”,夸也好,骂也罢,老秀才都没怎么当真:你们愿意夸愿意骂,都各有各的道理,反正不耽误我当教书匠,给那几个学生当先生。

        老秀才唯一不能容忍的事情,就是几个学生受委屈。

        下出过彩云局的浩然绣虎在欺师灭祖叛出文圣一脉之后,在浩然天下藏头藏尾,颠沛流离多年,最终选择宝瓶洲北方一个蛮夷之地作为落脚点,担任国师,要将事功学问传道一国甚至一洲。

        崔瀺当年回到宝瓶洲之后,一次都没有回过崔氏家族。

        老秀才知道为什么崔瀺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愤怒。

        在异乡的大骊京城,国师崔瀺给自己的书楼取名为人云亦云。

        老秀才来到阁楼上,通过窗口望向窗外。

        人见飞鸟追云,皆追之不及。

        这次崔东山愿意主动请缨担任下宗宗主是好事,东山再起。

        陈平安和小陌走出巷子,一起去往客栈。

        小陌一直在仔细打量这座大骊京城。

        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一国京城,首善之地,可能这就是当年初升心中设想的山下城池该有的样子。

        小陌问道:“公子,如今浩然天下的十四境修士多不多?”

        陈平安摇头道:“不管是哪座天下,飞升境之上的一直就不多。”

        修道之士,如果不以天下划分,而只以种族看待,就会发现十四境修士的数量寥寥各有原因:三教祖师的存在,以及白泽的截取真名。

        陈平安打算将来在那艘夜航船上边开个迎接八方来客的酒铺,能否不花钱喝上酒,全看各自本事。

        关于下宗的名字,陈平安其实已经想了一大箩筐,这大概就是太擅长取名的尴尬之处了。

        再就是关于本命瓷的事情得有个结果了,反正也就是十四两银子的事。

        不远处的客栈里。

        师父和师娘不在京城,曹木头说是要去南薰坊找一个在鸿胪寺当差的科举同年叙旧,文圣老先生说要在门口晒太阳等人,裴钱就独自一人在院子里散步。

        是个把小门开在东南角的二进院,其实是刘老掌柜家的祖传宅子,专门用来招待不缺银子的贵客,比如一些来京城跑官跑门路的,毕竟这里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近。

        宅子分出东西厢房,当下正屋空着,曹晴朗住在东厢房,裴钱就住在与之对面的西厢房。

        裴钱看似散步,实则走桩,出神入化,沉肩坠肘气到手,她已经不用刻意讲究桩架本身,或是呼吸的绵长,但是每一次纯粹武夫的真气吐纳,都是人身小天地内处处山河气府的甘霖干旱、昼夜明晦之大变化。

        这就像一位执掌天地的老天爷在有意控制山河万里的四季变迁、气象更叠。

        俱芦洲那趟游历,裴钱其实时时刻刻都在练习走桩,不愿意让自己只是瞎逛荡,这使得她在走桩一事上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份独到心得。

        桩无形势,拳有神意。

        这个不低的评价是李二给的,可不是裴钱自封的。

        故而在狮子峰上喂拳之余,李二又传授给了裴钱一门自家师传的呼吸吐纳之法,一口纯粹真气的运转,专门用来调理筋骨血肉。

        李二最后教给裴钱的拳理极大:桩架一起,如座座山岳巍然不动;神意一动,似条条大渎汹涌流淌。

        这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只要跻身拳法之巅,走到武道尽头,那么一位纯粹武夫就再不是什么一身拳意如神灵庇护了,而是“身即神殿,我即神明”。

        这才是真正的止境顶点,正是十境气盛、归真两层之后的所谓“神到”。

        裴钱学得很快,一教就会,关键是能够在生活起居的细微处学以致用。

        所以李二才会与裴钱说句大实诚话:“如果撇开心性不谈,你比你师父的习武资质更好。”

        裴钱听见了,非但没有半点欣喜,反而心虚不已,以致她觉得那位与师父同乡的李二前辈教拳喂拳的本事虽极高,说话却有些不着调。

        院子里边除了裴钱,还有个打小就憧憬江湖的少女,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正是刘老掌柜的宝贝闺女,名鹿柴,小字苔米。

        她此刻就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脚边搁放着脸盆抹布。

        刘鹿柴平时会帮着家里做些洒扫庭院屋舍、清洗晾晒被褥的琐碎活计,从她爹那儿挣些工钱,好攒钱买那些书商私刻、泛着墨香的豪侠传记、白话公案和志怪小说,直教少女经常感叹一句:“真是买不完的新鲜故事,怎么挣都挣不够的铜钱!”

        刘鹿柴无论是大名还是闺名,确实都不像是小商贾门户出身的。

        刘老掌柜是典型的晚来得女,虽然愁着女儿的女红实在是半点不随她娘亲,还成天疯疯癫癫的,怕她嫁不出去,可一想到女儿哪天会嫁人,就又忍不住揪心。

        反正自己两个儿子混得都挺有出息,又都孝顺,加上女儿岁数到底还小,离着被那些媒婆惦念上的大姑娘岁数还远着呢,刘老掌柜就不急了。

        刘鹿柴本来是打算打着休息片刻的幌子,与那个姐姐偷师学艺的。

        柜台里有所有入住客栈的外乡人的关牒簿子,不过她没有去翻。

        策马扬鞭、行侠仗义的江湖儿女,做事情得正大光明。

        她只知道那个姐姐是那个外乡游侠、青衫剑客的嫡传弟子。

        女侠嘛,自己以后也会是的。

        刘鹿柴见那个姐姐闭着眼睛,跟梦游差不多,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