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水暖,风景旖旎,岸上竹外桃花三两枝,水中野凫泛泛逐清景。
王朱一行人辟水登岸桐叶洲,准备走一趟那个投机取巧、主动与东海水君府大献殷勤的虞氏王朝。
结果没走几步路,就与这个眉心红痣的白衣少年郎不期而遇。
他们是第二次打照面了,第一次碰头是在大渎龙宫旧址内,几个水府扈从都对此人印象深刻,城府之深,深不见底。
当然,真正让他们忌惮的还是那个黄帽青鞋的剑修小陌,称呼年轻隐官为公子,境界之高,高不可攀。
王朱与崔东山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又算半个同乡,所以习以为常,可是宫艳、黄幔几个看着那厮的滑稽姿势,总觉得这少年的举动既恶心人又吓唬人。
他们都是修道有成的,在各洲家乡也曾是一方豪杰,山上的奇人怪事见得多了,但是眼前这个金鸡独立、手托宝镜、满嘴胡言的白衣少年,还是独一份。
崔东山见他们不接招,就如同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好似打定主意,他们要是不给点表示,那双方就这么对峙到地老天荒好了。
王朱冷笑道:“崔宗主不累吗?”
崔东山保持那个姿势,正色道:“大丈夫一脚踩地一手托天,再以一根铮铮铁骨撑起身躯皮囊,不敢说累。豪杰,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辞辛苦……”
王朱眼神冷冽:“崔东山,差不多得了,有事说事,无事让路,我没空陪你浪费光阴。”
“有事,怎么会没事,一宗之主很忙的,这不刚刚陪着个洛阳木客逛过燐河,这一路好走,风餐露宿,十分辛苦了。”
崔东山满脸悻悻然,收起拳桩,脚刚落地,又是一抬脚,踢中岸边一颗石子。
石子朝河面疾速掠去,砸入水中轰隆隆作响,瞬间惊起一群野凫振翅乱飞。
崔东山手腕拧转,变出一根以行书刻有一篇《行气铭》的绿竹杖。
这行山杖是吴霜降送的见面礼,崔东山原本打算送给柴芜,当作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的贺礼,只是临了反悔,另有重用,好好珍藏了起来,要么当作传家宝,留给将来的关门弟子,不然就送给有一定可能会来吾曹峰修行的赵鸾。
既然扛着锄头挖了落魄山的墙脚,那就不介意多被先生记一笔账了,于是崔东山找到柴芜,问她是想要这根价值连城的绿竹杖,还是他以个人名义送出一百坛仙家酒酿,而且保证每一坛酒都不重名。
当时柴芜顿时眼睛一亮,说一百坛太多了,五十坛足够。
小姑娘的言下之意再简单不过,天大地大喝酒最大!
崔东山嬉皮笑脸道:“稚圭姑娘,落魄山有贵客登门,我家先生必须立即返乡,所以庆典结束就回了,没办法亲自待客。”
王朱面无表情道:“小小水府,孤悬海外,也不敢劳驾陈隐官亲自招待。”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可不能这么说,稚圭姑娘与我家先生那可是相逢于微末之时的多年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多大的缘分和情分。”
王朱扯了扯嘴角,不多说什么。
她此前并未与几个水府扈从提过崔东山的身份,只说此人是宝瓶洲人氏,在大骊朝廷当官,当年进入尚未破碎坠地的骊珠洞天,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陈平安的学生。
至于宫艳他们,王朱只用一句话就打发了:“关于崔东山,多说无益,你们知道更多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前不久东海水府得到一份谍报,落魄山在大渊王朝南部地界建立下宗,名为青萍剑宗,崔东山担任首任宗主。
崔东山挥动着行山杖,与其他人一一打过招呼,主动献殷勤:“稚圭姐姐真是未卜先知,早早算到了我会赶来找你们。那个更换年号为神龙的虞氏王朝我熟啊,说句不吹牛的话,到了洛京,我完全可以算是半个东道主。你们现在可以不信,反正一去便知。比如积翠观里边那位护国真人吕碧笼与我便是山上挚友,还有作为虞氏王朝山上仙府领袖的青篆派,都是半个自家人,关系能差了?尤其是那戴塬,更是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
宫艳嫣然笑道:“崔宗主的朋友真多啊。”
崔东山点头道:“必须的,出门靠朋友,只要江湖朋友多,保管一天吃九顿。”
戴塬这老小子好像自从与自己认识,在那销金窝的洛京灯谜馆葡萄架下喝过一顿酒后就飞黄腾达了,先是在青篆派内升为掌律,算是顶替了掌门高书文嫡传弟子许柏的位置,后来那皇室供奉的名次也有了提升,算是墙里墙外两开花。
当时一起喝酒的还有小龙湫首席客卿,道号水仙的老元婴章流注,如今化名章歇,到了大崇王朝给个年轻人当幕僚,是一个年纪轻轻却大名鼎鼎的工部侍郎,名为师毓言,意为禀道毓德,讲艺立言。
灯谜馆一别,崔东山曾用那个蒲山云草堂嫡传的阳神身外身去找过一趟章流注,也见到了那个师侍郎,双方一见如故。
大骊陪都名为洛京,这跟宋睦封王就藩为洛王有关,而桐叶洲虞氏王朝的京城也叫洛京。
当然,只是凑巧而已,以大骊朝廷如今的声势,再加上虞氏王朝的见风使舵,即便不在一洲,估计前者让后者改个名都不成问题。
崔东山说要带他们去个地方,不远,御风云霄中,只需要三炷香工夫。
御风途中,白衣少年脚踩绿竹杖如御剑,转头与宫艳套近乎,说道:“阿妩姐姐,先前听你们闲聊,其中姐姐的话语我最是竖耳倾听,不肯漏掉一个字。既然姐姐想要去槐黄县城走走看看,这有何难,回头我来带路,不如现在咱们就约个时间?”
宫艳置若罔闻,崔东山就转去与别人闲聊:“李老哥瞧着还是这么老当益壮,那完颜老景与你是忘年交,听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曾是你们金甲洲的山上美谈。没事,人生行路,哪有不栽几个跟头的时候,既然故乡是个伤心地,不回去就是了,以后哪天与稚圭姑娘好聚好散,就在桐叶洲落脚好了嘛,去宝瓶洲也可以,我那边朋友更多。到时候你重操旧业,在南方某个朝廷当个国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还是一桩美谈?李老哥,我这么说,是不是心情就好转几分了?”
李拔脸色阴沉。被人当面戳心窝,心情能好到哪里去?完颜老景这个名字,即便是黄幔和宫艳,在李拔面前都不敢提。
“溪蛮大哥,想不想与一两位止境武夫过过招?如果正有此意,小事一桩,我可以帮忙引荐,如今在桐叶洲刚好就有两位,又巧了,都是我的朋友。以我跟溪蛮大哥的交情,豁出脸皮不要,也要为你牵线搭桥,求来两场相互砥砺武道的问拳。”
溪蛮这位九境巅峰武夫的大道根脚是流霞洲的一条陆地土龙,而那流霞洲武运一般,曾经有两位止境武夫,如今就只有一位了,因为其中那位资质更好、成就更高的大宗师叶窟曾经孤身跨洲赶赴金甲洲中部战场递拳杀妖,因此跌境,于是这些年最喜欢臧否人物的中土神洲就对流霞洲有了个冷嘲热讽的说法:那西北流霞洲,论战功,山上不如山下;论胆识,年纪老的不如年纪小的。
前者棍扫一片,等于把仙人芹藻在内的一众宗门仙府,连同那座天隅洞天的所有山上修士都给骂遍了。
至于后者,就只针对一人,正是那个号称“跻身止境之后,同境问拳无败绩”的老武夫,流霞洲武学第一人。
他之所以没有输过一场拳,当然是因为跻身十境后就再不与人问拳了,以至于叶窟根本就没有与此人问拳的念头。
叶窟因为跌为山巅境的缘故,与止境小跌一层的金甲洲武夫韩光虎一样,都收到了中土文庙参与议事的邀请,却都婉拒了。
溪蛮疑惑道:“除了蒲山黄衣芸,武圣吴殳也在桐叶洲?他不是去了蛮荒天下?”某些涉及机密的水府邸报会直接从中土文庙寄过来,所以要比寻常宗门更加消息灵通。
崔东山嘿嘿笑道:“容我先卖个关子,免得李老哥听了又要心情烦闷,愁眉不展,不得开心颜。”
“黄幔兄不愧是被誉为玉道人的得道之人,真是驻颜有术,美人如玉!以后哪天我们仙都山密雪峰开启镜花水月,一定要邀请黄幔兄露个脸!亏得那个道号龙伯的张条霞下得了手,往黄幔兄身上招呼,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拳脚分量,啧啧,小弟我想想都替黄幔兄觉得疼。”
黄幔微笑道:“好像还是不如崔宗主的言语分量更重。”
崔东山拍胸脯道:“读书人说话,与道理为伍,文字言语绝不落空!”
前方出现一座厚重云海,崔东山身形翻转,整个人旋转向前,双手大袖朝前方一晃,便拨开了一层。
溪蛮聚音成线道:“跟这家伙待在一起实在煎熬,真不知道陈平安怎么受得了这种学生。”
宫艳以心声笑道:“先前听纳兰宗主提起过那位年轻隐官,说就是个一肚子坏水的闷葫芦,平时看着是个沉默寡言的,其实满脑子都在算计人心,不过大体上还是个好说话的,前提是不去招惹他。有这么个先生,若是再找个不爱说话的学生,岂不是相对无言?要我说啊,还真得找崔东山这种跳脱活泼的,调和先生、学生间各有特点的暮气与朝气。”
李拔突然插话:“你们都看错了。恰恰相反,真正有朝气的是那个看似不多话的年轻隐官,称得上道心幽深、暮气沉沉的其实是这个玩世不恭的崔宗主。前者看待世道总能保持一种乐观的态度,后者却是彻头彻尾的悲观,双方互为极端。”
黄幔笑着附和:“李拔看人还是很准的。”
一行人穿过云海,崔东山瞥了眼跟在最后边,被王朱赐名王琼琚的少年,字玉沙,道号寒酥,总之除了姓氏,其他都与雪有关。
昔年骊珠洞天的五份机缘,不谈各自下场如何,只说境界高低一事,实属这条当年主动投靠泥瓶巷宋集薪和稚圭的四脚蛇最上不得台面,至今才是个洞府境。
这得是多吃不饱饭才沦落到这般田地?
唯一可以说道说道的,就是王琼琚背着的那只大紫皮葫芦了,上有古篆“捉放”二字。
崔东山收回视线,开始絮絮叨叨:“阿妩姐姐真不打算去雨龙宗落脚?你反正跟纳兰宗主是老相识了,有这一层私谊在,捞个首席客卿当当,不费吹灰之力。”
“当个天不管地不管一宗之主都不管的散淡人,白拿薪水不出力,岂不逍遥自在?这等好事,连我都要羡慕不已。小弟觉得那个性格柔弱的云签仙子见着了阿妩姐姐,只会欢迎至极。既然云签之前都愿意主动卸任宗主,跑去当个名不副实的掌律了,想必对姐姐的到来,别说是首席客卿,有一就有二,估计再次退位让贤,让阿妩姐姐来当掌律都不难。对了,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还劳烦阿妩姐姐当个月老,就说我愿意当雨龙宗的首席客卿,薪水一事,好说,意思意思就成。”
“再说了,雨龙宗比起东海水府,或是宝瓶洲大骊陪都藩王宋睦的府邸,离着扶摇洲都要近很多啊。眼下姐姐的宗门混得可不算太好,况且按照文庙规矩,若是接下来百年之内始终没有一位新的玉璞境修士出现,那可就要丢掉‘宗’字头了。阿妩姐姐当真忍心看着师门就此败落,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去了雨龙宗,晚辈们在扶摇洲碰到了事情,姐姐只要御风快些,都不用耗费在那边攒下的香火情,自己就能把事情摆平了。所以你看,当上了雨龙宗的掌律祖师,不仅能护道旧师门,与小弟这个首席客卿一起坐在祖师堂里边旁听议事,还能帮雨龙宗与青萍剑宗结盟,一举三得,傻子才不做呢!”
宫艳腹诽不已:这家伙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啥都一清二楚?
白衣少年叹了一声,眼神哀怨道:“这个比喻就不妥当了,蛔虫多恶心,小弟我是阿妩姐姐的贴身小棉袄还差不多。”
黄幔嗤笑一声:这个比喻恐怕更恶心人吧?
宫艳打定主意不说话了。她也是个胆大泼辣的,说几句荤话算什么?在扶摇洲,宫艳就曾以“尤物”著称山上,不承想竟然敌不过个少年。
崔东山笑嘻嘻道:“哪天我让朱老厨子、大风兄弟、周首席和米首席他们几个凑一堆,陪阿妩姐姐闲聊,那才得劲呢,保证要荤有荤要素有素,要雅有雅要俗有俗!”
王朱神色淡漠道:“崔宗主,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崔东山抬起手掌遮挡在额头处,眺望远方,笑道:“马上就到了,吃饱喝足才有力气谈事情。”
王朱顺着崔东山的视线看到了一条青色苍苍的蜿蜒山脉,如青蛇逶迤大地之上。
她想了想,对这条位于桐叶洲西海岸、南北走向的龙脉有点印象,只可惜当年为了给那条改道大渎让路,被大渎龙君下令开凿出一条水道,硬生生断掉了完整的陆地龙气,导致桐叶洲整个西海岸再未出现鼎盛强国,多是成了大王朝的藩属。
人言蛟擘开,或曰雷劈断。
崔东山歉意笑道:“招待不周,只能找个就近地儿请诸位吃顿素斋了。”
落脚地在山中某座帝王敕建的皇家道馆,之前被妖族大军毁坏殆尽,小国新君登基没多久就下令让工部官员找出图纸,耗费极大物力财力才得以将主殿修缮如新,其余建筑暂时无力营造修补了。
精于望气术的修道之人可见山中有赤青两种云气浮浮冉冉,盘桓不去,这就是堪舆书上所谓的“王气萦绕,龙蜕藏焉”。
崔东山说道:“山上道观,能够让稚圭姐姐下榻其中,真是蓬荜生辉了。观内老小道士日日敬香,夜必点灯,岁费香油十数斛,这份诚意总算没白费。”
浩然天下,文庙敕封的四位新晋水君负责分镇四海,高居中土文庙新编撰的神灵谱牒从一品,与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整个天下水运被一分为二,其中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总掌九洲陆地水运,只是山巅修士都不太把她当回事。
除了王朱,其余三位大海水君都是从各洲大湖水君的位置按部就班升迁的,比如中土神洲皎月湖水君李邺侯。
此外还有一位女湖君,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如今也是负责坐镇西海的水君。
她早年曾经在倒悬山师刀房那堵墙壁上张榜悬赏,针对墨家游侠许弱,至于其中曲折缘由,外人不得而知。
王朱眯眼远眺,突然说道:“崔宗主没少花钱吧?”
崔东山搓手道:“还好,些许谷雨钱而已,毛毛雨。”
此地名为海龙山,天气晴朗、碧空无云之时,登上山顶就可以遥遥瞧见大海,观海上日出是一绝。
再者,三千年前,天下蛟龙最是风光得意的时候,大渎龙宫诸多蛟龙水臣行云布雨,不少都会越过此地往返于海陆,大龙雨足出此云月间,掠过大地万里泽流,驰骋于青天碧霄之中。
作为花钱帮忙重修道观的冤大头,崔东山在道观内除了搭建出一座夜观天象的阁楼外,还秘密建了座专门用来测量东海水运流转趋势、勘验未来大渎入海处水运多寡的量水称重楼,由此可见,崔东山早就笃定自己先生会在桐叶洲开凿大渎了,未雨绸缪,不过如此。
已经有两人在山中等候,就站在新建却颇有古韵的道观山门口,不过都是山中道馆的外人——青萍剑宗掌律剑修崔嵬、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
前者属于被崔东山拉来当壮丁的,后者却是事情成与不成的关键。
“到了到了,我先踩点,你们跟上。”崔东山率先赶路,骤然间身形远去数里。
曹晴朗一板一眼地作揖致礼:“见过崔宗主。”若无外人在场,他只会喊崔师兄。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无奈道:“曹师弟,不如多学学崔掌律,见着我一个屁都不用放。咱俩还是师兄弟呢,不用这么做规矩给外人看。”
曹晴朗微笑道:“是给自己的规矩。”
崔东山一阵头疼:“不聊不聊。稍后我跟人谈买卖,你就看师兄的眼色行事。”
曹晴朗其实直到方才都不知道自己被崔师兄喊来此地到底要见谁。
崔东山双手搓脸,等待王朱一行人落地。
溪蛮虽是纯粹武夫,不谙修行,但只要现出土龙真身,只说当个搬山卸岭的苦力,也是极好的。
至于玉道人黄幔,呼风唤雨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寻常修道之人还真招惹不起张条霞,那位坐了天下武道头把交椅多年的老武夫从不轻易与人起冲突,可只要出手,绝不轻巧。
临近山中道观,黄幔突然以心声问道:“李拔,你我联手,再加上溪蛮从旁策应,三打一,能不能行?”宫艳就算了,注定喊不动的,这婆娘除了赚钱,万事不上心。
李拔摇头说道:“别冲动,不宜与此人结怨。”
溪蛮确实不喜欢这个神神道道的崔宗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那白衣少年的眼神就像老鸨看清倌。
可要说与其问拳,溪蛮还真没什么想法,所以李拔没答应玉道人的邀请,让溪蛮松了口气。
一行人来到山门口,崔嵬无动于衷,曹晴朗神色和煦,作揖道:“青萍剑宗景星峰曹晴朗见过东海水君,见过诸位仙师前辈。”
王朱笑着点头:“我在大骊京城曾经借阅过你的几份科举答卷,写得很好,妙笔生花,言之有物。”
曹晴朗微笑道:“关于制艺一途的学问,我家先生指点很多。”
王朱对此不置可否,不过相比与崔东山相处时的清清冷冷,面对曹晴朗这个晚辈,她此刻脸上多了几分柔和。
宫艳与溪蛮对视一眼:他娘的,终于碰到一个正常人了?
道观斋堂已经备好了饭菜,等到王朱和崔东山同时提筷,所有人就放开吃了。
崔东山提起了桐叶洲打算开凿出一条大渎,青萍剑宗作为发起人之一,诚意邀请王朱和东海水府鼎力相助,参与其中。
出乎宫艳几人的意料,王朱答应得极其爽快。
主人的性格他们再清楚不过,因为水神押镖一事,天下高位水神露面极多,别说是需要经常打交道的近邻李邺侯,即便是那个偶尔出现几次的澹澹夫人,王朱见着了,都是没什么好脸色的,两次议事都是澹澹夫人赔着笑脸,半点不觉得拿热脸贴冷屁股有何尴尬。
这些却是在崔东山的意料之中,先前跟先生提及此事,先生一语中的:若是由崔东山出面,只论公事,不谈私情,在商言商而已,那么此事成功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可要说由他陈平安来跟王朱叙旧,就会变成不成功的可能性在八成以上。
显而易见,陈平安对王朱的脾气拿捏得很准。
开凿大渎此举对王朱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既然大渎肯定会出现,她出不出手,就只看她的心情了。
这种选择,与先前镇妖楼青同的只想躺着享福表面上有点类似,只不过内里还是有些差异。
青同是因为有自己的私心,不愿意一个剑修在被她视为自家地盘的桐叶洲插手过多,王朱则纯粹是……懒。
凭借一条崭新大渎沟通桐叶洲陆地和东海水域,整座桐叶洲的各路水神就要在原先基础之上更低东海水君一头。
以前是双方身份悬殊,不得不礼敬王朱,可到底有着海陆之别。
之后是水运命脉,或多或少都会被王朱拿捏在手中。
简而言之,只等大渎一起,王朱完全可以凭借这条横贯大陆的滔滔水势,将整个桐叶洲中部地界划拨到东海辖境领域。
所以崔东山在大致介绍过各路盟友后,也就狮子大开口了:“东海水府必须先给一笔钱,不得低于包袱斋的四千枚谷雨钱,愿意多给当然更好,多多益善。此外我还要借用黄幔和溪蛮分别帮忙迁徙江河、搬移山脉,在不耽误水神押镖的前提下,他俩一有空闲,就需要立即赶来桐叶洲陆地点卯。至于具体功劳的大小,我们会在那座临时设置的祖师堂内清楚算账,记录在册。事先说好,黄幔和溪蛮会专门负责一段大渎河床的开凿疏浚,具体长度可以回头慢慢细聊,我们今天先定大方向。”
黄幔和溪蛮对视一眼,相视无言,唯有苦笑。刚才还聊着要不要联手揍一顿这白衣少年,报应这么快就来了?
王朱说道:“四千枚?没问题,我可以再加一万枚。”
崔东山刚夹起一筷子斋菜,闻言立即手腕颤抖,斋菜差点掉回盘子。
他连忙深吸一口气,抬起一手轻轻托住那只被他取名为揍笨处的雪白袖子,小鸡啄米道:“好,就这么说定了,一万四千枚谷雨钱!”
崔宗主倍感心酸。人比人气死人,真不知道王朱这些年在大海之中捞取了多少座旧龙宫、仙府遗址和海中特产的天材地宝!
王朱略带讥讽道:“既然崔宗主山上朋友这么多,不干脆多喊些人来出钱补缺?”
崔东山哈哈笑道:“有稚圭姑娘的一万四千枚谷雨钱来一锤定音,足够了,借钱毕竟欠人情,就不是多多益善的事了。”
生意场上,同样一笔神仙钱,打个比方,包袱斋和张直随随便便拿出四千枚谷雨钱,与清境山青虎宫陆老神仙砸锅卖铁凑出四千枚谷雨钱,看上去都是一样的数额,但是对于那笔生意而言,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因为陆雍给钱就只是给钱,张直却不然,既然是奔着赚钱去的,就会给出更多钱财之外的人脉等无形资源,张直的包袱斋尚且如此,皑皑洲刘氏就更不用说了。
崔东山继续说道:“开凿出一条水运稳固的通海大渎肯定是长久事,不是几年就能大功告成的,劳烦水府抽调出一批精于庶务的佐官胥吏,最少三十人,再派遣出诸多水仙、虾兵蟹将,数量最少在三万,以后等到水神押镖告一段落,他们都要通过入海口那条水路往内陆推进,总之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亦是先生的暗中授意。与王朱做生意,只管把价格往高了开,开低了,她可能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
四海水君各自管辖两洲陆地周边的所有水运,那么以后的金身高度、精粹程度,关键就看谁在陆地的手伸得最长了。
宝瓶洲那边,其实王朱的运作余地极为有限。
天君祁真坐镇的神诰宗,风雪庙和真武山两座兵家祖庭,位于齐渡入海口的云林姜氏,再加上落魄山、正阳山、云霞山等。
齐渡已经有了长春侯杨花和淋漓伯曹涌两位大渎侯伯,之外犹有魏檗、晋青、范峻茂在内的一洲五岳山君,何况半洲之地都是大骊朝廷的版图。
反观桐叶洲,东海水府显然大有作为。
此地山河破碎,旧有仙府纷纷衰败零落,或是搬去了五彩天下,或是艰难缝补师门旧山头,或是重新选址……真正拿得出手的宗门其实也就只有地头蛇玉圭宗和过江龙青萍剑宗了。
王朱和水府插手陆地水运事务,不但不违背文庙礼制规矩,反而可以积攒功德,所以方才黄幔和溪蛮都不会询问王朱的意思,他们两个是板上钉钉要去当苦力了。
崔东山笑眯眯道:“有言在先,一来海陆有别,再者风俗各异,以后联手开凿大渎,有些冲突是必然不可避免的,以后水府官吏登岸参与议事堂讨论,各持己见,怎么吵都没关系,甚至去外边约架也可以,但是最好别闹出人命,否则就难以收场了。”
皑皑洲刘氏、张直的包袱斋其实都好说,有先生这块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金字招牌在。
何况刘聚宝和张直的驭人之道都是天下出名的,相信闹不出什么么蛾子,唯独王朱的水府变数最大。
王朱说道:“那就让曹晴朗负责跟水府对接具体事宜,出了问题也好事先通气,再拿到议事堂那边去吵。”
曹晴朗有点措手不及,看了眼崔东山,崔东山笑着点头:“当然没问题,就此说定。曹晴朗刚刚结丹,下山游历一事就要提上议程了,赶巧不是?接下来曹晴朗正好可以多跑几趟东海水府,熟悉熟悉那边的情况。就是海路迢迢,恐怕还需要水君暂借给曹晴朗一张传说中的龙神跨海符,免得他在路上消耗过多光阴。”
王朱笑着点头,从袖中摸出失传已久的一张符箓。
说是符箓,其实是一条袖珍金色走龙,王朱随便晃了晃,便已经打散符箓禁制,再轻轻抛给曹晴朗:“不用客气,送你了,就当是恭喜你结丹的贺礼。”
修士手持此符,入水即可如同乘龙,走江泛海,速度之快,等于一位仙人倾力赶路。
曹晴朗双手接住收入袖中,起身致谢。
王朱没有起身,只是点了点头,看着这个略显书生迂腐气的年轻修士,笑了笑。
宫艳几人看得越发出奇:稀奇稀奇,竟然还真是个脑子正常的修道之人!
崔东山感慨不已。身边这位曹师弟不愧是先生的两大得意学生之一,跟师兄一样讨喜,走哪儿人缘都好。
王朱再丢给崔东山一件螭龙盘踞青瓷的笔洗状咫尺物,说道:“里边有一万五千枚谷雨钱,就当凑个整数好了,多出来的一千枚谷雨钱可以在这道观附近建造一座府邸,以后作为我们水府在桐叶洲岸上的避暑别院之一。除了黄幔和溪蛮听凭你们差遣,那座鱼龙混杂的临时祖师堂只需要给李拔预留一把座椅即可,大小事项,水府这边都由李拔跟你们聊,他的态度就是水府的意思。”
崔东山连忙放下筷子接过那件咫尺物,抬起袖子擦了擦嘴,也学曹晴朗站起身,作揖致谢。
和气生财,吃过一顿并不豪侈的清淡斋饭,崔东山就要重返燐河,继续怂恿那个叫庞超的洛阳木客选址燐河畔,建议王朱一行人到了虞氏王朝的洛京后一定要去积翠观坐一坐,喝个茶,再去灯谜馆吃顿饭,账可以记在青篆派的戴塬头上,绝对不要客气。
从头到尾,崔嵬都一言不发,如果不是在饭桌上,崔东山介绍起这位崔掌律的家乡是剑气长城,黄幔他们都要误以为这个哑巴是桐叶洲隐藏极深的某位本土剑修,或是崔东山的家族供奉了。
得知崔嵬来自剑气长城,除了王朱,宫艳几个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有陈平安这个末代隐官在,带几位剑仙回浩然确实不算什么,先有在老龙城战场大放光彩的米裕,后有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崔嵬。
就是不知道这位崔掌律境界高低,剑术如何,难道要比米裕更高?
崔嵬依旧没说什么。崔东山的戳心窝,外人要戳,自家人也不放过。
一起走出斋堂,崔东山在廊下停步,双手插袖,笑呵呵道:“稚圭姐姐,如今青萍剑宗拥有两艘渡船,以后属于我们的仙家渡口会越来越多,有没有兴趣一起合伙做点小买卖?”
王朱说道:“不缺钱,没兴趣。”
崔东山抬起胳膊,拿袖子抹了抹脸。憋屈,这话说得伤感情了,就不该多这一嘴,自讨没趣。
崔东山轻声说道:“至高至明日月,至大至深江湖,潜居抱道养真灵,不妨静观天变,以待其时。”
既是真龙,云雨当兴。王朱默不作声。
崔东山蓦然笑容灿烂道:“运到盛时须儆省,境至逆处要从容。当然了,这句话既可以这么说,也可以颠倒顺序说,反正听着都是好话,相信只要境至逆处有从容,自然就会时来运转,好事连连,稳稳当当。”
王朱说道:“崔宗主这么喜欢聊天,是想要饭后喝茶再饮酒?”
崔东山哈哈笑道:“不用不用,以后机会多多,不如先余着。”
王朱一行人御风而走。
宫艳笑道:“顺逆一说,有点嚼头。这个崔东山难得不说怪话。”
王朱嘴角翘起,似笑非笑:“因为原话就不是他说的。”
道观檐下,崔东山并不着急赶路,笑着提醒道:“以后你们跟李拔相处,可以小事客气,大事就别迁就了,不用怕自己盛气凌人,更不用与李拔刻意示好,这老家伙就是个驴脾气,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所以不骂白不骂,不打白不打。此外,我怀疑完颜老景曾经拉拢过李拔,李拔虽然拒绝了,但是他至少没有主动给文庙通风报信。只不过这也就是种猜测,完颜老景已经死翘翘了,死无对证,又不能把李拔抓起来拷打一顿,说不得李拔早就用上了某种锁心关闭门户的神魂秘术,或者干脆将这段记忆给全部抹掉了。”
“曹晴朗,假设真有此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置李拔?他虽然的的确确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如果他将这个消息通报文庙,金甲洲会不会少死很多人?那么可不可以这么说,正是李拔的隐瞒,间接害死了那些人?完颜老景滥杀的罪过假定是十成,李拔能占几成?再假定你可以有五成把握搜检李拔神魂,问出真相,你会不会动手?五成有犹豫的话,八成、十成把握呢?”
崔嵬顿时神色紧张起来,而他还只是个不被询问的局外人。
曹晴朗说道:“如果我是完颜老景,当时与李拔暗中提及此事,只要被拒绝,或者觉得李拔只是嘴上答应,选择虚与委蛇,就当场清除李拔的记忆,抹掉所有痕迹。完颜老景是飞升境,李拔只是玉璞境,所以就算后者想要告知文庙也做不到。”
“曹师弟,你当然不是完颜老景。”崔东山笑道,“我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
好像真正的读书人最喜欢为难自己。
曹晴朗突然侧过身,后退数步,面朝崔东山,低头作揖不起。
不光是崔嵬一头雾水,崔东山也觉得奇了怪哉:“干吗呢干吗呢?”
曹晴朗始终没有直腰起身,低头闷声道:“某些师兄为师弟设置的问心局,先生能熬,我不能熬,所以还请崔师兄手下留情!”
崔东山跺脚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好似心口挨了一记闷锤,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小师兄是那种脑子拎不清的人吗?!”
曹晴朗起身,微笑道:“我不管这些,反正会赶紧与先生说此事,就当是未雨绸缪了,要是真有那天,我不好受,师兄也别想跑!”
崔东山气得牙痒痒,伸手指了指这个师弟:“天地良心,日月可鉴,小师兄根本就没这想法,你倒好,非要无中生有,再跟先生那么一告状,想过小师兄的处境吗?啊?!天底下有你这么当师弟的?你袖子里那张还没焐热的跨海符怎么得来的?王朱要是假装听不懂暗示,我这个当小师兄的都要去帮你抢来的,你就这么报答你小师兄?做人得将心比心!”
曹晴朗一本正经道:“崔师兄自己说的,行走逆境要从容啊。”
崔东山呆了一呆,抖了抖袖子,嚷嚷道:“崔掌律,赶紧拦住我,不然我就要代师传艺了!”
崔嵬又不傻,笑道:“你们师兄弟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掺和什么,免得里外不是人。”
崔东山眼珠子急转,踮起脚尖搂住曹晴朗的肩膀:“曹师弟,别告状,真心的,算小师兄求你了。如今先生看我正是百般不顺眼的时候,你又是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学生,都没啥之一,要是再来这么一出,不合适,真不合适。”
“曹晴朗,别忘了啊,如今我可是一宗之主,你只是景星峰峰主,哪怕不谈师兄弟的情谊,千万别以下犯上啊,我可是得了先生的真传,行走江湖最不记仇!”
“曹大哥!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被先生得知此事,真会把我打成猪头的,问题是我冤枉啊。”
“曹大爷,小祖宗,难道真要我给你跪在地上磕几个响头吗?崔嵬,别看戏,赶紧地,闪到一边去,等我磕完头再回来……”
曹晴朗当然不会真让崔师兄这么干,双手扶住他的胳膊,笑着保证:“肯定不告状。”
崔东山将信将疑,说道:“我不信,得发个誓。”
曹晴朗微笑道:“那就算了。”
崔东山连忙反手拽住曹晴朗的手臂:“小师兄开玩笑呢,信不过谁都不能信不过曹师弟嘛。”
“这会儿先生也该到家乡了吧。”曹晴朗走出道观后,看着山外远方初春时节的青山绿水,突然说道,“崔师兄,好像我们落魄山每逢下雪,总比别处先白,化雪的时候,又比别处化得慢。”
崔东山如释重负,嗯了一声。知道曹晴朗这个师弟的言外之意,是说他们先生的某种心境呢。
外人看来,大雪满山是美景,可能美景之下藏着的辛苦他们知道,但到底有多辛苦,肯定无人得知。
人生多无奈,白吃苦头之苦,苦不堪言之苦,都难熬。一辈子好像喝酒不醉,饮茶无须回甘就不觉苦,又该怎么说呢?
曹晴朗轻声道:“夜路难行,低头赶路不难,就怕一抬头,四周疑目如盏盏鬼火,流言蜚语如汹汹洪水。”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道:“共勉。”
不管是诉苦还是自勉,曹晴朗都是有资格说这些话的。
多少少年离乡不回头,有些是志存高远,不肯回头,也有些还是少年,就已经不敢回头看童年。
崔东山沉默片刻,转过头,满脸委屈地道:“曹师弟,你还是发个誓吧,不然小师兄睡不着觉。”
不是信不过曹晴朗,而是崔东山信不过自家文脉的某些风气啊。
曹晴朗微笑道:“崔师兄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
崔东山抬起一只手,朝天边勾了勾手指,嘴上念叨着“咚咚咚,轰隆隆”,晴空万里果真响起了阵阵雷鸣声。
崔东山眯眼看着那轮骄阳。日悬中天,叫人不敢长久直视,据说因为太阳是无数人心的聚拢。
陈平安与小陌渐次登高。
思乡之情,无非是来自故乡的人事物,老厨子那一桌总能让人大饱口福的家常菜,就总能让外乡游子的牵肠挂肚落在实处。
山路台阶上边坐着朱敛,站着陈暖树。朱敛挥了挥手,陈暖树与回家的老爷和返山的小陌先生遥遥施了个万福。
身后山门那边,仙尉帮着朱衣童子画押点卯。
香火小人儿双手叉腰,站在道士肩头,看着山主大人的背影,默默念叨着山主大人的风采真是高山仰止,山主大人的待人接物让人如沐春风……朱衣童子感慨万分,抬脚使劲踩了踩仙尉道长的肩膀,羡慕不已:“仙尉仙尉,你时来运转了,不承想世间真有这般豪杰圣贤兼备的人物,裴总舵主果然以诚待人,仙尉,你要发啊。”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以你和白景这样的道行,看得到朱敛的真面容吗?”
早先陈平安误以为朱敛亲手制作的脸皮只是藕花福地的一门江湖技艺,仔细研究后才知道朱敛是用上了某种类似山上符箓的手段,再辅以武夫真气流转不泄,如云雾盘桓在面门之上凝聚不散,竟然能够一定程度上遮蔽天机,与浩然山上的仙家障眼法是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不能说手法更高明,但是更为隐蔽,比如陈平安在之前的玉璞境就依旧不能勘破朱敛覆有两层面皮下的真相,所以这次要好好跟朱敛请教请教。
这就意味着昔年那座藕花福地,只说纯粹武夫涉足修仙一事,松籁国湖山派的俞真意可能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人,比丁婴、俞真意都要高出一个江湖辈分的朱敛才是。
小陌答道:“若是用心观察,想来是可以的,只是朱先生不欲人见其真实面容,想必是有些难言之隐,小陌自然不好擅自窥探。至于白景有无擅自看相望气,因此冒犯到朱先生,小陌暂时不知。”
陈平安神色古怪,说道:“估计白景难得忍住心中好奇,没有一探究竟。”
小陌疑惑道:“公子为何有此说?”
陈平安心情复杂道:“不聊这个,没啥意思。”
说句不夸张的,放眼两座天下,能够让陈平安与之相对会不由自主后退几步的人,好像就只有当初揭了面皮以真面目示人的朱敛。
要知道,在剑气长城,连同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在内的蛮荒十四王座都不曾让陈平安后退半步,反而得寸进尺,持剑抬臂,直指大妖。
等到陈平安和小陌走近了,朱敛站起身,笑道:“忙着准备晚饭,公子就回了。”
陈暖树小声问道:“老爷,米粒没有一起回家吗?”
陈平安笑道:“她跟长命他们一同乘坐风鸢渡船回家,我是因为和梳水国宋前辈在老龙城就下船了,一起走了段山水路程,分别后抓紧赶路,反而先回了。稍等片刻,小陌,劳烦你去接一下右护法。”
如此让陈平安孜孜不倦专精一事的,之前有撼山拳的六步走桩,如今就是这门宁姚一看就会且能精通的剑光遁法了。
剑光绚烂,好似余霞散成绮,夜幕中,明月是聚拢雪,月色是雪花散,每当陈平安身形偶尔停歇在云海中,十数道剑光重新凝为一处,总觉得有个极为恰当的比喻:笨鸟先飞。
小陌笑着点头:“好的。”一聊到周米粒,本就温柔的小陌就越发温柔了。
陈平安玩笑道:“晚饭晚饭,晚点吃饭,我们可以等小陌和右护法一起回来。对了,再与仙尉和那个骑龙巷右护法打声招呼,晚饭一起吃。”
小陌着急赶路,先掠向山门口,邀请仙尉和朱衣童子一起去朱先生宅子吃饭,约莫半个时辰再上山。
之后小陌便身形化虹一闪而逝,转瞬之间远去千百里,若有云海可以作为渡口,剑光更是迅捷无匹,这种御风速度,恐怕连流霞舟都要远远不如。
一想到这个,陈平安就难免觊觎起这种号称天下速度最快的仙家渡船,不知何时,落魄山才能拥有一艘流霞舟?
不过流霞舟好像不适宜当作长途商贸渡船,太过消耗神仙钱,多是顶尖宗门用来充当门面的,比如举办庆典时专门用来接送某些德高望重、身份尊贵的山巅修士。
在朱敛的宅子里边,陈平安闲来无事,就坐在檐下竹椅上,编织一只未完成的竹编箩筐。
旁边是把藤条躺椅,想来没有客人的时候,老厨子就会躺在藤椅上,夏天纳凉冬赏雪。
朱敛去了灶房,系上围裙忙碌起来。
难得公子一起吃饭,得做顿丰盛的。
当年跟小黑炭一起离开家乡福地,裴钱要跟画卷四人问拳,朱敛就曾说过自己是厨子里边最能打的,是武夫里边最会烧饭做菜的,把裴钱给乐得不行,放了朱敛一马,赢了没劲,胜之不武。
后来听说朱敛在江湖上有那朱郎谪仙人的美誉,还有个贵公子的绰号,裴钱差点笑得满地打滚。
那些江湖上的仙子女侠得是多眼瞎,得是多没见过世面,再加上多大的心,才能与年轻时候歪瓜裂枣的老厨子面对面喊一声“朱郎”啊?
还是老魏厚道实诚些,私底下聊此事,陪着裴钱一起思来想去,说估摸着是朱敛那会儿很有钱,又是读过几本书的官宦子弟,行走江湖喜欢拽酸文和一路撒钱,在女子眼中的模样就跟着俊俏起来。
裴钱觉得极有道理,老魏读书不多,见识不低。
陈暖树坐在一旁,嗓音软糯,与自家老爷说着些山上山下的近况。其实落魄山上的耳报神,大名鼎鼎的右护法只能排第二。
闲适无事的光阴总是走得快些,不知不觉,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小陌就从风鸢渡船那边带回了周米粒,落在山门口,喊上仙尉和朱衣童子一起登山吃饭去。
周米粒蹦跳着跨上台阶,满脸喜悦,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就像两条小长凳,并排坐满了出门晒太阳的小人儿,不是亲戚就是街坊邻居,开心,高兴,欢喜,愉快,雀跃……
朱衣童子在一旁翻山越岭,小心翼翼说道:“周副舵主,新设骑龙巷总护法一事总算有眉目了。小的前边与山主大人见过面,说上话了,山主大人见我点卯勤勉,苦劳多多,便愿意举荐我来担任这个职务,周副舵主意下如何?若是你跟裴总舵主都觉得我还需要继续在目前骑龙巷右护法的位置上深造几年,多攒些人脉和资历,那我就借着今儿与好人山主有幸同桌吃饭的机会,硬着头皮婉拒此事了,即便被山主大人误会我是不知好歹,也好过我赴任之后德不配位,做事情不够老到周全,最后害得山主大人落个识人不明的嫌疑,到时候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官场复杂得很哪,可不是上边一发话,下边就能坐稳位置的。有了靠山不假,打铁还需自身硬嘛。
仙尉闻言翻了个白眼。怎么感觉自己闯荡江湖多年,都混到骑龙巷左护法身上去了?
周米粒放缓脚步,扯了扯棉布挎包的绳子,皱着眉头,认真思量一番,点头说道:“我们好人山主极少极少亲自举荐谁担任要职,你自己有没有信心?”
朱衣童子听得满脸放光:“有啊,怎么没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说只管着一个左护法的骑龙巷总护法,当个新设分舵小舵主的信心都有哩!
比如州城那边,一些人品过硬、能力突出的亲信和心腹,都是处州山水官场里边的属下,认识多年,知根知底,他早就开始悉心栽培起来了,只等分舵一起,就跟沙场上竖起一杆名正言顺的将帅大旗般,他就可以立即搭建出一整套的仿六部衙门,可以拍胸脯摸着良心保证,麾下那七八号喽啰全是一等一的精兵强将、能臣干吏,个个消息灵通,办事爽利,只说为总舵收集各路谍报一事就绝对没话说。
只是此举终究有几分僭越嫌疑,被裴总舵主和周副舵主提前知道了,容易没事找事横生枝节,被误会是不是嫌弃官帽子太小了。
主上猜忌可是庙堂大忌,他哪敢早早搬到台面上,成大事者不谋于众嘛。
就像他被秘密纳入竹楼一脉的山水谱牒这事,是能往外说的?
那位贵为落魄山从龙之臣的灵均老祖至今都未能跻身其中呢,据说始终处于考察阶段。
周副舵主曾经举荐过一次,还是被打回了,说是将来再议。
一张饭桌,陈平安当然坐在主位,朱敛和小陌相对而坐。
仙尉主动邀请陈暖树坐一条长凳,周米粒坐在老厨子身边,朱衣童子最特殊,总不能坐凳子上去,就得以坐在桌边。
小家伙随身携带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酒缸,喝点糯米酒酿即可。
在落魄山上,仙尉对谁印象都不错,不过还是最喜欢陈暖树,没有之一。
先前之所以向陈平安告状,也还是因为那个脑子拎不清的谢姑娘招惹了小暖树,不然仙尉这种自认闯荡江湖多年的人精,何必做这种很容易被人记恨的多余事。
陈平安落座后,从陈暖树手中接过一碗米饭,看着所有人都没动筷子,笑道:“都别愣着啊,动筷子,在这里还用客气?”
陈平安先给陈暖树夹了一筷子春笋炒肉,再给周米粒夹了一筷子清蒸杏花鲈鱼。
朱敛笑道:“笋还好说,自家就有,可这杏花鲈就稀罕了,是一般仙家都吃不上的头等河鲜,还是公子亲自在跳波河钓起来的,一直没舍得吃,搁放在咫尺物那个专门用来存放食材的冰盘里边,我们才有这等口福。这鲈鱼常年跳波嚼杏花,故而才会这般肉质细腻,清蒸即可,若是红烧,就有点暴殄天物了。你们都尝尝看,若是好吃,与我厨艺无关,若是你们觉得滋味一般,那我可就要好好反省反省了。”
陈平安自嘲道:“也不全是紧着你们,我们这些喜欢钓鱼的,好不容易钓上好物,可不得绕着村子逛两圈呢。”
少年时,刘羡阳就经常做这种勾当,还要拉上陈平安一起,把杏花巷和泥瓶巷来回逛两遍,现在回想起来,丢脸是真的丢脸。
周米粒一向吃得极快,闻言立即假装细细嚼着,摇头晃脑,朝朱敛竖起大拇指:“好吃好吃,果然美味!老厨子的手艺也算锦上添花了。”
仙尉刚夹了只鸡腿,闻言赶紧夹了一大筷子杏花鲈。早就听说过这种河鲜,尝个鲜?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天底下最好摆谱的是什么?钱嘛。
朱衣童子是香火小人儿出身,美不美食的,反正也尝不出味儿好坏,只因为常来蹭饭,陈暖树就帮着专门准备了只小油碟,随便往碟子里夹一筷子菜,相较于寻常人来说,就等于是一大桌子饭菜了。
朱敛闲聊起一事:“公子,如今州城那边好些个从槐黄县搬过去的陈姓门户,跟约好似的,才过完年就开始忙着重新编订族谱了,拐弯抹角地想要与公子攀上点亲戚关系。嗯,这些消息,都是咱们骑龙巷右护法打探来的。”
朱衣童子小声嘀咕埋怨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老厨子你拿到饭桌上说?贬低了落魄山,也看轻了我。”
小家伙在老厨子跟前说话就没那么古板讲究了,一来朱敛好说话,没个忌讳,再者,虽说朱敛是整个落魄山的大管家,确实位高权重,却也管不着自己在骑龙巷和竹楼一脉的官场升迁啊,县官不如现管,这条大腿不抱也罢。
谁都讨好不像话,等于是谁都不讨好了,免得给裴总舵主一个马屁精的印象。
仙尉啧啧笑道:“你莫不是贾老道长的同门师弟吧?”
朱敛也不搭理那个不领情的朱衣童子,继续问道:“这个事,咋个办?要不要我去跟州郡两个衙门都打声招呼,由他们出面拦一拦?否则那些收了钱就办事的造谱匠落笔可不会含糊。”
世道好的时候,造谱匠这个行当是见不得光的,多是没有功名在身的穷酸文人才会以此为生,只敢偷偷挣钱。
如今就不一样了,宝瓶洲南部诸国遍地都是。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去管,爱咋咋的。”
朱衣童子决定要当那骨鲠忠臣,硬着头皮谏言道:“山主大人,这种事情可不能不管啊,一个不小心,州城那边的叔公、伯伯啥的就跟雨后春笋差不多。他们当然不敢来落魄山摆长辈的谱儿,只是在州城那边,人多嘴杂,传出去到底不好听。山主大人,你要是信得过我,这趟下山去,我就跟高光棍……高城隍下边的所有郡县城隍庙、土地庙通个气。各处都有我的要好朋友,他们跟高平不常往来,与我交情还是有点的,毕竟州城隍那边的人情往来,这些年其实都是我在具体打理,亲力亲为,半点不敢含糊的。何况这种事情,咱们落魄山理直气壮得很,又不算啥假公济私的勾当,我来开口,保管可以杀一杀这股好没道理的歪风邪气!”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没事,你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其中某些人家跟我家祖上确实是沾点亲带点故的。再不往来的远房亲戚也是名分上的亲戚,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