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隋山崖书院。
茅师兄已经卸任副山长,而且文庙议事过后,再不是大隋礼部尚书兼任书院山长,来了一位来自别洲的新任山长。
陈平安在书院那座名为东山的山顶现身,站在一棵大树枝头,远眺那座皇宫。昔年的皇子高煊已经是大隋新帝了。
当年小镇鱼龙混杂,陈平安得到的第一袋金精铜钱,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就是从高煊手中得到的。
加上顾璨留给他的两袋,刚好凑齐了三种金精铜钱:供养钱、迎春钱、压胜钱。
而这三袋金精铜钱其实都属于陈平安错过的机缘,最早是送给顾璨的那条泥鳅,后来是遇到李叔叔,正在谈价格的时候,被高煊后到先得,硬生生抢在陈平安之前买下了那尾金色鲤鱼,外加一只白送的龙王篓。
之后,这位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以两国结盟的质子身份来到大骊王朝,曾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
而在山崖书院,高煊经常跟于禄一起钓鱼,其实跟李宝瓶、李槐他们都很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大隋皇宫找高煊。
当下这位登基没多久的新帝正在御书房忙着批朱,那位被大隋官场暗地里称作两朝“内相”的年迈宦官就守在门口,然后有位供奉修士觐见皇帝陛下,好像是叫蔡京神。
陈平安跟他不熟,崔东山和李叔叔跟他好像都很熟。
之后,陈平安只是去了书院那座湖边散步片刻便再次消失,继续远游。
南涧国与古榆国接壤的边境上有一座规模不小的仙家渡口,渡船停泊处是一个大湖,名为报春湖。
按照张山峰的说法,上古时代,有神女司职报春,管着天下花草树木,结果古榆国境内的一棵大树枯荣总是不守时候,神女便下了一道神谕敕令,让此树不得开窍,故而极难成精炼形,于是就有了后世榆木疙瘩不开窍的说法。
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南边那位楚姓书生当年的确只有五境修为,这与它的存世年月确实极不相符。
修道之士在山上有那虚岁和周岁的说法,跟山下年龄是不太一样的算法,那么这只古榆树精真是典型的虚长几千岁、周岁很不足了。
那会儿陈平安读书少,眼界浅,起先还误以为对方是古榆国的皇室子弟,不然单凭一个楚姓,加上张山峰所说的典故,以及对方自称来自古榆国,就该有所猜测的。
天下精怪,只要炼形成功,真名一事,至关重要。
以召陵许夫子的解字之法,楚字上林下疋,疋作“足”解,双木为林,树下有足,那位古榆国国师便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
陈平安抬头看向渡口上空。
古榆国,大茂府。
古榆国的国姓也是楚,而化名楚茂的古榆树精担任古榆国的国师已经有些岁月了。
这会儿楚茂正在用餐,一大桌子的精巧佳肴,加上一壶从皇宫拿来的贡品美酒,还有两名妙龄侍女在一旁伺候,真是神仙过神仙日子。
看他在饮食一事上花费的心思,就知道是个讲究人。
当然了,这位国师大人当年还很客气,身披一枚兵家甲丸形成的雪白甲胄,使劲拍打身前护心镜,求着陈平安往这边出拳。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见到兵家甲丸,好像还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
楚茂与后来陈平安在俱芦洲遇到的鬼斧宫杜俞是一个路数的英雄好汉,一个求你打,一个让三招。
陈平安站在门口,稍稍解禁一丝修士气象。
楚茂绷着脸冷笑道:“来者是客,何必鬼祟。”
他没有转头,继续拿筷子夹菜。一个洞府境修士,境界不低,胆子不小。
门口出现了一个双手笼袖的青衫男子,微笑道:“楚国师,别来无恙。”
楚茂微微皱眉,缓缓转头,看清那人容貌身形后,顿时汗如雨下,一手扶住桌面,晃晃悠悠站起身,后退几步,先正衣襟,再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悬在腰边,最后作揖到底,道:“古榆国练气士楚茂,见过陈宗主。”
老子又没眼瞎,先前那场正阳山的镜花水月可是看得很欢快的,还没少喝酒。
至于楚茂那块由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当然是末等。
只是楚茂打破脑袋都猜不到,这么一位高不可攀的剑仙,来小小古榆国作甚?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块无事牌:“这么巧,我也有一块。”
不承想这么一块供奉牌用处颇多。
楚茂立即见风使舵:“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竟然有幸与陈剑仙同是大骊供奉修士,在这之前,还痴心妄想着能够换成一个二等供奉头衔便好了,可如今大骊便是赏我一块头等无事牌,我都要拒绝了。”
陈平安抬脚跨过门槛,手腕一拧,多出那只朱红色酒壶模样的养剑葫,笑道:“是你自己说的,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就一定要来你这里做客,就算是去皇宫饮酒都无妨,还建议我最好挑个风雪夜,咱俩坐在那大殿屋脊之上,大大方方饮酒赏雪,就算皇帝知道了,都不会赶人。”
当初楚茂自称与楚氏皇帝是相互帮衬又相互提防的关系,其实回头来看,是一番极有良心的实诚话了。
楚茂站在原地怔怔无言,天打五雷轰一般。
眼前这位青衫剑仙怎么可能会是当年的那个少年郎?!
这才几十年工夫?
那会儿自己跟少年剑修一场狭路相逢,双方怎么都算……打得有来有回吧?
再说了,你一个上五境的剑仙老爷,把我一个小小的观海境精怪当个屁放了不行吗?
何必刨根问底翻旧账,白白折损了仙家气度。
陈平安搬了把椅子坐下,与一名侍女笑道:“劳驾姑娘,帮忙添一双碗筷。”
楚茂刚要训斥那只没半点眼力见儿的呆头鹅几句,结果发现那位剑仙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便立即与那婢女和颜悦色道:“记得再拿几坛好酒来。”
陈平安落座后,随口问道:“你与那个白鹿道人还有没有往来?”
对那个作为楚茂盟友之一的白鹿道人,很难不记忆犹新——来得很快,跑得更快。
当时楚茂见势不妙,就立即喊秦山神和白鹿道人赶来助阵,不承想白鹿道人刚刚飘然落地,就脚尖一点,以手中拂尘变幻出一只白鹿坐骑,来也匆匆,去更匆匆,撂下一句:“娘咧,剑仙!”
其实那会儿的陈平安哪里能算剑仙?
一把飞剑,有无本命神通才是重中之重,而初一和十五作为与陈平安相伴最久的两把飞剑,直到现在,陈平安都未能找出它们的本命神通。
楚茂越发提心吊胆,叹了口气:“白鹿道长在先前那场战事中受了点伤,如今云游别洲散心去了,说是走完了浩然九洲,一定还要去剑气长城看看,开开眼界,就当是厚着脸皮了,要给那些战死剑仙敬个酒。道长还说以前不晓得剑气长城的好,等到那么一场山上谱牒仙师说死就死,而且还是一死一大片的苦仗打下来,才知道本以为八竿子打不着的剑气长城帮浩然天下守住了万年太平光景,何等气魄,何等不易。”
其实当年回到古榆国京城,楚茂曾经派过两名纯粹武夫和两个山泽野修去刺杀那个少年剑仙,结果如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一个个有去无回,所以这么多年来,楚茂就一直没去彩衣国胭脂郡报仇,算是认栽了,惹谁都别惹剑修。
陈平安笑问:“以楚国师的大道根脚,当年为何没有投靠蛮荒妖族?”
楚茂笑了笑:“是精怪,又不是畜生。”
陈平安提起酒碗:“走一个。”
楚茂连忙双手持杯,等那位青衫剑仙先喝,这才一个猛然抬头,饮尽杯中酒,而后又倒满酒,赶紧说些惠而不费的好听话:“陈剑仙要不是有个自家山头,实在脱不开身,不如风雪庙魏大剑仙那么潇洒,不然去了剑气长城,以陈剑仙的资质,一定半点不比魏大剑仙差了。”
陈平安举起酒碗,身体前倾,与楚茂手中的酒杯磕碰一下,笑道:“本就该恩怨各算,今天喝过了酒,就当都过去了。不过有一事,得谢你。”
是说当那包袱斋捡钱一事,开门大吉。但在楚茂这儿,年轻剑仙没说什么事,他当然也不敢多问。
最后,等到那位年轻剑仙笑着告辞,楚茂还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一座山神祠附近的僻静山头,视野开阔,适宜赏景,三名女子铺了张彩衣国地衣,其上摆满了酒水和各色糕点瓜果。
江湖老话,山中美人,非鬼即妖。当然,还有落魄书生最为向往的神女。
其中一名少女开心得在毯子上边欢快打滚:哈哈,真是万事开头难,开了头就万事不难了。
发了发了,终于发达了,老娘终于阔气了,终于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
少女正是山神韦蔚,带着两名祠庙侍女来喝酒的。
她刚刚晋升为山神娘娘的那些年,所有家底都花在了修建祠庙上边,怎么瞧着富贵气派怎么砸钱。
一开始没经验啊,当惯了剪径劫财的梳水国四煞,哪里晓得如何当山神娘娘嘛,可不就是黄花闺女坐花轿——头一回的事儿,所以根本没想着省着点花。
那会儿可真是低声下气得令人发指,只得与城隍暂借香火维持山水气数,结果因为欠得太多,县城隍见着她就喊姑奶奶,说自个儿比她更惨,已经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县城隍倒不是装的,确实是被她连累了,可府城隍就不够厚道了,让她吃闭门羹。
等到了一州阴冥治所的督城隍庙,那更是衙门里边随便一个当差的都可以对她甩脸子。
山水官场,真真难混。
韦蔚还是女鬼的时候,就曾经埋怨过这个世道人难活,鬼难做。不承想好不容易当上了享受香火的山神娘娘,还是处处捉襟见肘。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那个青衫剑仙拜访过后,山神庙就开始时来运转了,以至于韦蔚私底下专门给邻近祠庙的那段山路取了个名字,就叫“分水岭”。
陈平安趁着韦蔚不在山神庙内,就坐在了祠庙外的长条青石凳上,遥遥听着山神娘娘与两位神女说她那趟京城之行的曲折情节,就当是听人说书了。
原来她们仨“精心”挑选了一位进京赶考的读书人,确实是大费周章了,教人好等。
这还亏得是陈平安早有提醒,不然她们如果只是盯着自家山界里边的读书种子,估计这会儿山神庙都要揭不开锅了。
一开始那个士子就根本不稀罕走山路,只会绕过山神祠。咋办?就按照陈平安的法子办嘛,下山托梦!
按照韦蔚的估算,那士子科举制艺的本事不差,只要考场上别犯浑,捞个同进士出身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要说考个正儿八经的二甲进士,就稍微有点悬乎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如果再加上韦蔚一鼓作气赠予的文运,就更有希望了。
可那个书生的长相委实是砢碜了点,歪瓜裂枣的,一开始韦蔚的侍女还不太情愿,嫌弃人家丑,说她真的……下不去嘴。
气得韦蔚揪着她的耳朵骂她不开窍:“只是入梦,还下嘴,下什么嘴?又不是让你直接跟他来一场云雨春梦。”
一场蹩脚的托梦之后,亏得那个士子这辈子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情,不然会破绽百出,韦蔚自个儿都觉得惨不忍睹,后来她就一咬牙求来一份山水谱牒。
山神下山,尽量偏离水路,小心翼翼走了一趟京城。
之前陈平安所谓的“某位庙堂重臣”,虽然没有明说是谁,但韦蔚心知肚明。
双方原先就熟得很,只不过自从韦蔚当了山神娘娘,双方就极有默契地相互划清界限了。
那家伙不是省油的灯,更不念旧情,弯来绕去打官腔,什么科举一道是国之大事,不宜插手,坏了规矩。
韦蔚原本不太愿意提起陈平安的,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搬出了这位剑仙的名号。
好嘛,“陈平安”三个字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剂灵丹妙药。
虽然那家伙当时只说了句“不要抱过大希望”,但是韦蔚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有的——那士子的一个进士出身是十拿九稳了,至于一甲三名,韦蔚还真不敢奢望,只要别在进士里边垫底就成,结果那士子直接得了个二甲头名。
他二话不说,快马加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热泪盈眶,无比虔诚。
正是在那一刻,亲眼看着祠庙内那一缕精粹香火袅袅升起,韦蔚蓦然间心有一丝明悟,好像瞬间明白了一连串的道理,真正懂得如何担任一方山水神灵。
陈平安坐在古松旁的青石长凳上,拿着养剑葫慢慢喝酒。
韦蔚那边大笑一句:“咱们这位怜香惜玉的陈公子说起黑话来比咱们还顺口,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又随口说了些那本山水游记的事迹,捧腹大笑不已。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不跟她一般见识。
在祠庙周边的山水地界,果然悬起了许多拳头大小的红灯笼,这些都是山神庇护的象征,小巧玲珑,既有高门大户的,也有市井陋巷的。
一粒善因,只要能够真的开花结果,是有可能花开一片的。
一事顺,百事顺。
两国边境再没什么作祟害人的梳水国四煞了,本就是一处山水形胜之地,既有适宜探幽的崇山峻岭,也有便于赏景的易行之地,不然韦蔚也不会挑选此地作为祠庙地址。
加上这边的志怪奇闻、山水故事又多,祠庙地界内还有一条官道,世道重新太平起来,踏青郊游、游山玩水的士人女子就多了,江湖中人、游学士子、商贾镖师,各种三教九流,山神祠的香火便越来越多。
某次祠庙来了个虔诚信佛的大香客,捐了一笔可观的香油钱,于是韦蔚就在自家地界修建了一座寺庙,规模不大,但是还专门请了庙祝,将那些早早就归拢起来的破败佛像重新修缮,或贴金或彩绘,总之那个大香客捐的钱,她一两银子都没贪。
大香客有一次专程挑了正月十五烧头香,头一天就在这儿等着了,看过寺庙后,很是满意。
有钱人可能在其他事情上糊涂,可在挣钱和花钱两件事上最难被蒙混,所以一眼就看出山神庙做事讲究,十分豪爽,干脆又捐了一大笔银子,算是礼尚往来。
韦蔚曾是鬼物,不是没见过钱,常年打交道的多是神仙钱,但是香火一事,还真不是能用神仙钱来折算的。
那个相貌其实半点不起眼的大香客也就是个实打实挣着了山下钱的凡夫俗子而已,可他当时说了一个诚心的道理,让韦蔚记忆深刻:“其实不是我在行善事,施舍钱财给他人,而是他人在施舍善缘与我。”
大骊陪都,洛京。
皇帝陛下至今还不曾驾临陪都,陪都的礼部尚书柳清风垂垂老矣,卧病不起,已经不去衙门很久了。
其实浩然天下不少王朝都有两京、三京乃至陪都更多的前例,如今洛京这边,不单是礼部,就连其他衙门都有官员建言南北两京并为帝都,两者不分主次。
暗流涌动啊。两种心思,一种说法罢了。
今天老尚书听见一声“柳先生”的久违称呼,睁开眼睛凝神望去,认出了那个凭空出现的不速之客,点头笑道:“比起当年拘谨,如今随心所欲多啦,是好事。随便坐。”
柳清风坐起身,自己拿了个枕头靠着。暖阁那边其实有个侍女。
陈平安找了把椅子,轻拿轻放,坐在床边不远处,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柳先生躺着说话就是了。”
柳清风笑道:“以后有得躺了,这会儿不着急。”
陈平安哑然失笑。
柳清风指了指书案:“一个朝廷,如何治理贪官,不用多说了,是一国兵戎两事之外的重中之重,而且咱们大骊在这方面做得顶好了。不过呢,某些清官的为官之道,弊端相对不显。我提笔写字,难啰,只好趁着还没死,犹有余力口述,让人代笔,赶紧折腾出一份折子。自以为为官不求财,便刚愎自用,行事酷烈,非是圣贤教诲的中庸之道。”
陈平安点点头:“曾经在一本小集子游记上边见过一个类似说法,说贪官祸国只占三成,这类清官惹来的祸事得有七成。”
“那倒不至于,言过其实了。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说几句怪话重话,谁听谁看呢?对了,那本册子我读过,还帮其中的女子改了名字,‘翠环’不如‘环翠’,雅致嘛。”
陈平安会心一笑,轻轻点头道:“原来柳先生还真读过。”
那本游记在宝瓶洲销量不大,而且早就不再版刻翻印了,足可见这位柳老尚书的读书之杂、记忆之好。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博闻强识了,何况老人还不是一名练气士。
“最快目处,可是书中人帮这娼家女脱离苦海,公了私了兼备,层层递进,滴水不漏?”
陈平安还是点头:“正如柳先生所说,确实如此。”
柳清风笑道:“把一件好事办得滴水不漏,让受惠者没有半点后顾之忧,哪怕只是些书上事,你我这般看客,翻书至此,那也是要欣慰几分的。”
陈平安就只有继续乖乖点头的份儿。
柳清风沉默片刻,说道:“柳清山和柳伯奇,以后就有劳陈先生多多照拂了。”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柳清风笑道:“万一有些意外,照顾不来,也无须愧疚。要是做不到这点,此事就还是算了吧,相互不为难,你不用担这个心,我也干脆不放这个心。”
陈平安笑道:“可以放心。”
柳清风看了眼陈平安,玩笑道:“果然还是上山修行当神仙好啊。”
陈平安欲言又止,柳清风摆摆手,知道这位年轻剑仙想要说什么:“我这种文弱书生,吃得住些小苦,可惜万万吃不住疼的。啧啧,什么血肉剥落、形销骨立,只是想一想就头皮发麻。何况我也没那想法,即便有成为山水神灵的捷径,我都不会走的。别人不理解,你该理解。”
陈平安便不再劝什么。
柳清风咳嗽几声过后,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
柳清风看着那个瞧着还很年轻的山上剑仙,如此生翻书得见最会心一页,闭眼喃喃:“世态翻覆雨,吾心分外明。”
正阳山,过云楼。雨过天晴,气象清新。
山外的白鹭渡,一丛丛的芦苇已经开花,梯田的稻谷金黄一片。
更远处的几座山头好像就比较忙碌了,土木营造,缝缝补补。
那间再熟悉不过的甲字房没有客人,陈平安就去屋子里边搬了张藤椅到观景台坐着,远眺那座距离最近的青雾峰,轻轻摇晃手中的养剑葫。
有些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就很难戒掉了,比如喜欢谁,又比如喝酒。
在酒桌上,陈平安看到过很多的人情世态。
喝酒可以让寡言者变得健谈,可以让平时喜欢高声言语者喃喃低语,可以让人带着笑颜却泪眼蒙眬而不自知,可以让一个老人变成孩子。
不知道自家那位周首席到了蛮荒天下会是怎么个光景,又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一片柳叶斩仙人,至于姜尚真这把飞剑的本命神通,陈平安一直没问。
崔东山倒是随便提了一嘴,说周首席飞剑品秩高得很,锋芒无匹,在避暑行宫都完全可以评为甲等,翻山越岭,渡水过河,遇甲破甲。
比较意外的,是本该去往大骊中岳地界的倪月蓉当下竟然就在客栈里边,好像正在查账。
倪月蓉察觉到此地的气机异象,立即放下那本越看越心酸的账簿,迅速赶来探查虚实。
她动身前还在心中默默祈祷莫要是那个人,千千万万莫要是那个人,结果大概是平日里入庙烧香少了,怕什么来什么。
倪月蓉微微侧身与那个不速之客施了个万福,犹豫了一下,仔细思量一番,还是故意用了个比较见外的称呼:“见过曹仙师。”
陈平安转头,提了提手中养剑葫,说道:“首先得祝贺倪仙师,众望所归,担任正阳山下宗的财神爷。”
倪月蓉赶紧再次敛衽施了个福。
真要计较起来,她能够荣升未来下宗的三把手,还真得感谢这位落魄山剑仙的大闹一场,不然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她一个都不是剑修的青雾峰龙门境在下宗占据要职?
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她这位过云楼前任掌柜与师兄韦月山一样不是剑修,以前貌合神离的师兄妹如今关系可亲近太多了。
一场差点宗门覆灭的患难与共,让这对师兄妹真正做到了同门情深。
在倪月蓉离开宗门之前,双方私底下有过一场从未有过的坦诚谈心,打定主意以后相互扶持,韦月山坐镇青雾峰,她如今在下宗管钱,将来会尽可能照顾自家峰头。
倪月蓉小心翼翼道:“下宗一事,尚未有定论。”
陈平安笑道:“你们正阳山是出了名的好友遍天下,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倪月蓉倒是不显得如何尴尬。年复一年的待人接物迎来送往,脸皮早就跟重叠账簿一样厚了。
陈平安疑惑道:“倪仙师怎么还在过云楼?”
照理说,下宗筹建事宜千头万绪,倪月蓉作为算账管钱的那个人,又属于新官上任,本该最脱不开身才对。
这话让倪月蓉产生了些不真实感。之前就是在这里,陈平安约见宗主竹皇,她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如今陈平安倒像是客客气气拉起了家常。
倪月蓉收敛心神,小心斟字酌句答道:“回曹仙师的话,月蓉这次是临时有事,需要走一趟上宗祖师堂。云霞香商贸一事,还是希望竹宗主能够拿个主意,因为那云霞山给出的价格……”
“具体什么事就别说了,我一个外人,别坏了规矩。”
陈平安摆摆手,拦下倪月蓉的话头,转移话题:“好像客栈的生意冷清了些。”
倪月蓉只是轻柔地嗯了一声,都没敢腹诽半句。
为何生意不景气,客人寥寥?怪谁?当然是怪她这个掌柜的不懂生财之道,不然还怪这位礼数周到的陈山主啊?太没道理的事情。
正阳山未来下宗的首任宗主正是旧朱荧王朝的剑修元白,因为曾经与风雷园黄河有过一场问剑,元白伤及大道根本,不出意外,昔年旧朱荧双璧之一的天才剑修此生剑道会止步于元婴境。
竹皇也确实算是个能忍的人,元白曾在观礼途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宣称自己退出正阳山,摆明了你们一线峰祖师堂谱牒不除名,元白就当自己动手一笔勾销了。
当然,目前还只是个所谓的下宗,就像倪月蓉说的,还不敢说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经过那么一场观礼风波后,意外就更多了。
之前中土文庙议事当中,宋长镜额外跟文庙讨要了至少三个宗门的名额,宝瓶洲的宗门候补当中,除了这座正阳山,还有只欠缺一位上五境修士的云霞山、位于雁荡山大小龙湫附近的一座佛门古寺以及陆沉嫡传弟子曹溶昔年的那座山中道观备选,神诰宗也希望能多出一座下宗,再加上大骊本土仙府长春宫……总之,如今各方势力都在争夺这三个名额。
本来正阳山最有希望增添一座“宗”字头下宗仙府,别看宋睦故意从中作梗阻拦此事,还摆出了一副半点没商量的架势,其实就是在跟宋和唱双簧,一个红脸一个白脸,让正阳山修士不至于太过目中无人,免得尾大不掉,未来难以约束,又能让正阳山多往外吐些货真价实的宗门底蕴,同时能够打消一部分山上仙府,尤其是老牌“宗”字头对大骊宋氏倾力扶植正阳山的那份怨气。
一举三得之余,大骊朝廷还藏着一记后手。
不是正阳山如何受大骊朝廷青睐,而是大骊宋氏和宝瓶洲需要聚拢起更多原本散落一洲山河的剑道气运,所以正阳山创建下宗其实悬念不大。
在陈平安看来,反而是一直口碑最好且呼声最高的云霞山最不可能正式跻身宗门行列了,不单单是缺少一位坐镇山头的玉璞境那么简单,而是大骊有更深远的谋划。
山崖书院、林鹿书院都已跻身文庙七十二书院之列,再加上一寺庙一道观跻身宗门,那么儒、释、道三教就算在宝瓶洲真正扎根了,一洲山河气运就可以逐渐稳固下来,天时步入正轨。
最关键的还是三教祖师那场散道,宝瓶洲就可以获得更大的气运馈赠,相信这些早就在师兄崔瀺的既定谋划之内了。
陈平安自认就像一个棋手,只是死记硬背了些所谓的妙手、定式,在棋盘上东拼西凑,长于拆解和切割,短于缝补和黏合。
这也是一场观礼正阳山,陈平安必须处心积虑、谋而后动的根源所在——务必让自己占尽先手优势,得以率先落子。
所以比起师兄崔瀺,郑居中和吴霜降都差得远了,师兄可是人情练达得不知不觉,老谋深算得不露痕迹。
泥瓶巷的宋集薪其实也在成长,据说如今中土神洲有几份山水邸报都开始专门研究骊珠洞天的年轻人了,雨后春笋,茁壮成长,修竹成林。
方才倪月蓉误以为陈平安说创建下宗是件小事是在挖苦正阳山,往伤口处撒盐,其实那还真就是一件小事。
当然,前提是正阳山自己别再作妖了,老老实实低头求人,出钱又出人,剑修乖乖投军入伍,担任随军修士,跟随大骊铁骑去往蛮荒参战,那么下宗一事自然就会水到渠成。
不是倪月蓉不够聪明,而是过云楼和青雾峰都不够高的缘故,就算修士站在山顶,也看不远。
真正的意外,其实是陈平安铁了心要让正阳山在数百年之内自行消亡,比如落魄山下宗就放在宝瓶洲中岳地界,而不是桐叶洲,处处与正阳山针锋相对,那么后者很快就会成为无源之水,坐吃山空。
陈平安暂时是没办法跟那些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较劲,可要说对付竹皇、晏础这些个喜欢坐井观天的老剑仙,绰绰有余。
倪月蓉问道:“曹仙师,容我备些酒水瓜果?”
她前不久得了祖师堂赐下的一件方寸物,名为数峰青,里边搁放有那卷白玉轴头的画轴。
自家青雾峰其实本来就有一件,不过师兄才是峰主,轮不到她。
按照一线峰的祖例,一切被记录在册的山门重宝只是给嫡传使用,仍然归属祖师堂。
就像当年仙子苏稼被风雷园黄河打碎剑心,黯然下山之前还得归还那枚价值连城的养剑葫一样。
陈平安婉拒:“不用这么客套,我又不是打秋风来了,只是路过。”
视野中,正阳山雨后诸峰风景各异,水运相对浓郁的水龙峰和雨脚峰之间甚至挂起了一道彩虹,好一幅仙气缥缈的画卷。
一线峰、大小孤山、仙人背剑峰、满月峰、秋令山、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茱萸峰、青雾峰……这就是落魄山的第一座敌对宗门了。
夏远翠和陶烟波这一玉璞一元婴两位老剑仙果然结盟了,秋令山最是元气大伤,陶烟波自己辞去了宗门财神爷职务,对外宣称闭门思过一甲子;水龙峰晏础卸任祖师堂掌律,转而执掌一宗财权,算是拿虚名换来了实惠;辈分最高的夏远翠就顶替了晏础的那个掌律,反正是不拿白不拿的好处。
琼枝峰女祖师冷绮已经闭关谢客,将不少事务都交给了柳玉打理。
至于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有为的金丹剑仙估计这辈子都再没心气与龙泉剑宗问剑了。
出身满月峰的司徒文英不惜沦为鬼物,还是就那么走了。
她不论生前死后都痴情于风雷园李抟景,却不知李抟景的兵解转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那个被茱萸峰田婉带上山的天才少年。
竹皇突然订立了一条规矩:在他担任正阳山宗主期间,一线峰从今往后不再设立护山供奉一职。
陈平安晃了晃朱红色酒葫芦,笑道:“得说话不作数了,劳烦倪仙师去酒窖拿两壶酒水来。”
倪月蓉不敢怠慢,拿来两壶过云楼珍藏多年的长春酒酿。
一直坐在藤椅上的陈平安却只接过其中一壶,挥了挥袖子,将屋内一把椅子移到观景台来。
倪月蓉道了一声谢,落座后揭开另一壶酒的泥封,小抿了一口。
陈平安晃了晃酒壶,放在耳边听了听酒花,然后笑道:“是真酒,可惜跑酒不少。”
新仇旧恨,新酒老酒。
可能某些新仇变成积攒多年的旧恨后一样会跑,年年分量清减而不自知。
但也有些怨怼,就像周首席说的,像是那张老鼈的嘴,死死咬住就不放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块立在边境的石碑,正阳山这边,有没有人偷偷跑去破坏?”
倪月蓉顿时心弦紧绷起来:果然这趟重返正阳山,陈剑仙是兴师问罪来了。所以自个儿喝的是罚酒?
只是接下来,这半个立碑人说了句让倪月蓉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话:“碑得长长久久立在那边,这是落魄山跟正阳山定好的规矩。在这之外发生任何事情,你们可以不用太紧张。比如,如果碑被人打碎了,一线峰就重新将它立起来,反正不需要我花钱,只是时间别拖太久;给人丢远了,就只需要重新搬回原处;字迹被人以剑气抹掉,就记得重新刻上。”
倪月蓉只得小声应承下来。
陈平安喝过了头回尝到的长春酒酿,笑道:“要是你们正阳山担心我会借机生事,所以故意重罚谁,尤其是下狠手,什么打断弟子的长生桥、剔除山水谱牒名字、驱逐下山之类的,就都免了。”
倪月蓉心思急转,不敢立即应承下来,担心这位青衫剑仙是在说反话。
陈平安也无所谓倪月蓉是怎么想的:“回头倪仙师帮我捎句话给竹皇,就说这些意气用事的年轻人大概才是你们正阳山的未来。”
倪月蓉迅速瞥了眼那个年轻剑仙的侧脸,神色不似作伪。
她很快就低头喝酒,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为何,怎么觉得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像是自家正阳山的宗主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当然,修行路上意外重重,不能一味年轻气盛,一直把犯错捅娄子当能耐。比如哪天正阳山嫡传当中谁一个热血上头,偷摸到落魄山下狠手、出阴招,逃不掉再打生打死,这种事情,你们这些当山上长辈的最好能避免就避免,能阻拦就阻拦。不然真发生了类似事情,就有劳新任掌律夏远翠亲自去我们落魄山收尸,再与落魄山某位剑修一起返回此地,收下一份回礼了。至于正阳山剑修赶赴大骊龙州,堂堂正正问剑落魄山,则另说。”
倪月蓉一边默默记下这些紧要事,一边自作主张地从方寸物中取出那支卷轴,打算找个由头忍痛割爱,与落魄山,或者说与眼前这个年轻剑仙卖个乖讨个好,结下一份私谊和些许香火情。
哪怕对方收了宝物却根本不领情也无妨,她就当是破财消灾了——自古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陈平安目不斜视,却好像洞悉人心,笑道:“修行不易,谁兜里的钱也都不是刮大风发大水得来的。”
倪月蓉悻悻然收起那支卷轴,壮起胆子问了一个她这段日子以来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曹宗主为什么独独对青雾峰还有我们过云楼都还算……客气?”
同样是女修士,琼枝峰的冷绮可谓境地凄凉。
陈平安躺在藤椅上,双手笼袖:“方才说了,修行不易。女子在正阳山修行,很不容易。”然后坐起身眺望渡口的静谧景致,“有些事可以理解,但不代表你做得对;不会看不起你,却也不会可怜你什么。”
倪月蓉既没有流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再喝酒,眉眼温柔,双手十指交错,安安静静地望向远处的青山白云。
陈平安准备喝完了手中这壶长春酒酿就离开正阳山远游下一处,笑道:“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如果倪仙师不在这边的话,最多就是去拜会一下水龙峰,与人道声谢。”
是说那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管着正阳山情报的水龙峰某位奇才兄。
陈平安随口问道:“那座下宗的名字,想好了没有?”
倪月蓉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隐瞒的,毫不犹豫道:“祖师堂那边的意思,是命名为篁山剑宗,不过还没有正式敲定。”
一线峰祖师堂关于此事都没过多商议,毕竟能不能有个下宗都还两说呢。
何况哪怕创建下宗,名字一事还要先看过大骊朝廷的意思,如果中土文庙最终不拍板不点头,就又得重新改名了。
传闻历史上有很多宗门名字不被文庙通过的先例,比如俱芦洲曾经有个剑道宗门起先准备给自己取名第一剑宗,被文庙拒绝后就改了个不那么高调的名字——第二剑宗,结果一位坐镇俱芦洲天幕的文庙陪祀圣贤问那个打算开宗立派的玉璞境剑修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陈平安笑道:“由此可见,你们宗主对这座下宗寄予厚望啊。”
特意取名“篁山”,满山的竹子嘛,寓意自然是不错的。
竹皇肯定是有两个私心的,一个是希望借此告诉后世所有山下两宗子弟,这座下宗是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再就是“竹皇”即“篁”,同时翠竹满“山”,就能够聚拢旧朱荧地界那些如水流转的剑道气运。
竹皇显然是想要凭借整座下宗的剑道气运,在将来帮助自己破开玉璞境瓶颈,跻身仙人,一跃成为继风雪庙魏大剑仙之后的第二位仙人境剑修。
像齐廷济建在婆娑洲的龙象剑宗,还有阮师傅的龙泉剑宗,以及俱芦洲的太徽剑宗、浮萍剑湖……这些剑道宗门大多带个“剑”字前缀,并非为了彰显身份那么简单,很大程度上还涉及气运一事。
类似妖族取真名,山水神灵获得朝廷封正,都追求一个“名正”。
落魄山下宗取名之事之所以始终悬而未决,就在于崔东山也希望能带个“剑”字,那么落魄山的下宗就名正言顺成为南边桐叶洲一洲山河的首个剑道宗门,就像阮邛创立的龙泉剑宗成为一洲剑道“首座”那样。
时来天地皆同力,气吞万里如虎,这些可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小事。
龙泉剑宗创建时日不久,就已经有了刘羡阳、谢灵、徐小桥,如果加上半路转投正阳山的庾檩、柳玉,再通过大骊朝廷的扶持,帮着精心挑选剑仙坯子,原本最多两三百年,龙泉剑宗就会以极少的剑修数量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剑道大宗。
山下也不兴给孩子取过大的名字,担心承载不住。
真要取了个“大名”,多半也会再取个听上去极为“土贱”的小名,家中长辈经常喊上一喊,作为一种过渡。
桐叶洲的桐叶宗就是典型的山上“大名”,以一洲之名命名宗门。
浩然九洲大几千年的历史上曾有多个如此取名的大宗门,但最终只剩下个桐叶宗。
然后就是蛮荒攻伐浩然,事后来看,桐叶宗的率先分崩离析就像是桐叶洲一洲陆沉的某种征兆。
反观玉圭宗老宗主荀渊,当年远游宝瓶洲,不惜与文圣一脉结怨,也要将下宗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不得不说极有先见之明。
而姜尚真与文圣一脉嫡传陈平安的交好,使得双方又不至于成为死仇,大概这就是一位老宗主的行事老到了。
倪月蓉并不清楚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就可以让落魄山的山主想那么多,她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有事?”
倪月蓉狠狠灌了一大口酒,借酒壮胆之后,才换了个“陈山主”的称呼作为开头,小声说道:“我们青雾峰前不久新收了两名年少剑修,其中有个资质极好的剑仙坯子对陈山主十分仰慕。真的,绝非月蓉故意套近乎,那个小妮子是真的由衷仰慕陈山主的剑仙风采。她错过了那场观礼,又心思单纯,不会想太多。师兄其实提醒过她此事,那孩子也不听,只当耳边风,以致每次练剑之余还要学些江湖把式的拳脚功夫,如何劝都不听。师兄对她又当半个亲生闺女看待,都快要恨不得去别峰偷几部上乘剑谱了,只希望她能够好好练剑,争取在甲子之内结金丹,才好保住青雾峰。”
早年的青雾峰是靠着倪月蓉的师父纪艳与山主竹皇的那点香火情,才时不时有一两名剑修过来,只是青雾峰自己留不住,导致两百四十年来都没有一位地仙剑修坐镇。
加上倪月蓉和她师兄一来注定无望结金丹,二来还不是剑修,所以如果不是那场观礼变故,按照一线峰祖例,青雾峰就要被除名了,那她和师兄就会是亲手葬送青雾峰的最大罪人。
倪月蓉突然察觉到自己的言语有失分寸了。
资质极好?
剑仙坯子?
这只是对她而言,可是身边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听了这些,会不会觉得可笑至极?
陈平安无奈道:“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为了保住青雾峰的香火,倪月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算是不管不顾了,硬着头皮试探着说道:“月蓉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将来如果再路过青雾峰,陈山主可以为她指点剑术一二,哪怕只是寥寥几句话都好。”
陈平安摆摆手,站起身:“这种事情就别想了。”上次问剑正阳山,都没觉得如此山水险恶。
倪月蓉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陈平安望向那些梯田,没来由问道:“打过稻谷吗?”
倪月蓉摇头道:“只是远远见过。”
陈平安玩笑道:“可以让青雾峰弟子在闲暇时下山试试看。”
倪月蓉却像是领了一道圣旨:“回头我就与师兄商议此事,列入青雾峰祖训条例。”
陈剑仙这番言语看似轻描淡写,随口道出,实则一定大有深意!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我就是开个玩笑,你们还真不怕被别峰看笑话啊?”
倪月蓉却嫣然笑道:“我们青雾峰被人看笑话还少吗?不在乎多这一件了。”
呵,说不定以后青雾峰开了先河,别峰还要有样学样呢。
陈平安离去之前,将空酒壶收入袖中,微笑道:“希望没白喝过云楼倪掌柜的一壶酒。”
倪月蓉只当是句玩笑话,就没有在意。
刹那之间,观景台上就再无那一袭青衫身影,倪月蓉如释重负。
片刻之后,一道青色剑光从一线峰直奔过云楼。
竹皇飘然落地,收剑入鞘。倪月蓉立即弯腰致礼:“见过宗主。”
“你疯了?”竹皇面带笑意,开门见山道,“胆敢在陈山主的眼皮子底下飞剑传信祖师堂。”
原来倪月蓉在去帮陈平安拿那两壶长春酒酿期间,一番天人交战过后,还是以身涉险,偷偷飞剑传信一线峰,给宗主竹皇通风报信了。
倪月蓉惴惴不安:该不会被竹皇迁怒,自己就这样丢掉未来下宗的第三把交椅吧?
竹皇说道:“那你知不知道,方才是陈山主手持飞剑,亲自帮你送信到一线峰的?”
倪月蓉瞠目结舌,心惊胆战。
行了,别说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恐怕青雾峰都要被牵连了。
只是为何陈山主明知此事,还是接下了那壶酒水?
等着看她的笑话?
难道陈山主主动讨要酒水,就是在故意等着自己飞剑传信?
又为何宗主似乎并未动怒,反而像是一身轻松?
竹皇看着这个尚未理解其中关窍的女子,摇摇头: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倪月蓉小声问道:“陈山主方才与我说了什么,我与宗主原原本本重复一遍?”
竹皇摇摇头,来到栏杆旁,双手负后,望向青雾峰:“不用,这是你自己的一份造化。”
倪月蓉神色尴尬,说道:“可是陈山主有些话让我捎给宗主。”
竹皇转过头,倪月蓉等着宗主大人发话。
竹皇气笑道:“怎么,等我跪下来求你开金口啊?”
青蚨坊的生意,在地龙山仙家渡口,算是独一份的好。
宝瓶洲中部十数国地界,作为最后那场落幕战役战场所在,毁坏程度其实比陈平安想象中要小很多。
事实上,整个宝瓶洲南方的半壁山河都要比山河稀碎、满目疮痍的桐叶洲好太多。
蛮荒大军早前在扶摇、桐叶两洲的沿线登岸,过境如剃头,之后到了桐叶洲,将兵力分散,仔细搜刮各地,使得处处变成废墟,尸横遍野,还是惨不忍睹。
那些灵气充沛的山上门派和国库充盈的山下王朝几乎都未能幸免,等到蛮荒大军跨海北渡,老龙城失守后,再北上宝瓶洲过境如梳。
由此可见,蛮荒军帐是打定主意要依托整个南方疆域,来跟大骊来一场相互“剥削”的苦战,各自往战场添油,就看谁耗得过谁,看看那支曾经聚集一洲之力的大骊铁骑到底是杀敌更多还是战死更多。
青蚨坊还是老样子,楼高五层,不过看这崭新的木料就知道是新建的,只有匾额和楹联是旧的。
想必是因为当初北迁避难带不走太多东西,蛮荒妖族对这类极为珍贵的仙家渡口当然不会放过。
陈平安看着楹联内容,有些笑意。
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剑气长城的自家小酒铺,也是差不多的生意经。
大堂里边有五名女子候着生意,一个衣裙素雅的妙龄少女立即上前问道:“公子是要请人鉴宝,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陈平安望向一个刚好将视线投来的妇人,先转头与那少女道了声歉,再笑道:“这次来贵坊是要找洪老先生,就让翠莹带路好了。”
因为按照坊内规矩,堂内待客的五名女子,若非她们各自的熟客登门,谁露面开口,是有先后次序的。
翠莹肩头悬有如碧玉雕琢而成的青色飞虫,脚步匆匆地走到那位点名让自己带路的青衫男子跟前,笑容妩媚,眼神里边略带几分歉意,柔声问道:“恕奴婢眼拙,公子是?”
“姓陈。”陈平安笑着解释,“二十多年前曾经跟两个朋友一起来过,就是你帮忙带路去找的洪老先生。”
翠莹一脸恍然状,嫣然笑道:“陈公子风采依旧。”
事实上,那次见面,眼前男子还是个背剑少年,而且青蚨坊生意好,人来人往,翠莹记性再好,又如何认得出?
陈平安也不揭穿她的客套话,跟着她一路到了二楼。廊道上有大幅的彩衣国特产锦绣地衣,绣工极好,不过是新物。
陈平安问道:“这块地衣,如今要多少雪花钱?”
翠莹笑道:“价格比前些年至少翻了一番,黑心得很呢。如今彩衣国就靠这个与斗鸡杯充盈国库了,真没少挣。”
陈平安却知道这是董水井的众多财路之一,这个同乡,就一条生意宗旨:挣有钱人的钱。
翠莹轻轻推开门,轻声道:“洪先生,客人登门。”
陈平安在门槛处笑着抱拳道:“洪老先生,又见面了。”
洪扬波愣了愣,连忙起身:“陈……公子?”
本来是想敬称对方一声“陈剑仙”或是“陈山主”的,只是翠莹在一旁,不好犯山水忌讳。
第一次见面时,少年还略显拘谨,会小心翼翼打量四周,当然,不是那种贼眉鼠眼的打量。
那会儿的远游少年,在洪扬波看来,最多是个三境武夫,算是在武学路上刚刚登堂入室。
第二次见面时,他就变成了一个头戴斗笠、青衫背剑的年轻人,就像个江湖上的游侠。
这次,可就是落魄山的宗门山主了。
果真还是东家的眼光好啊,只见过一面,就笃定此人就是那个在梳水国境内打退苏琅的年轻剑仙。
当年自己还将信将疑,现在看来,确实是东家慧眼独具,自己老眼昏花了。
大桌案上除了那只小香炉,还有一个古柏盆栽,一排绿衣童子坐在枝干上摇晃脚丫,就是不起身。
老人无奈道:“小家伙们正跟我闹脾气呢。”
陈平安神色柔和,笑着挥手,主动与那些绿衣小人儿打招呼:“好久不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