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问剑商位

        中土穗山。

        坐在台阶上的金甲神人突然站起身,神色肃穆,向来者抱拳致敬。

        能够让穗山大神如此由衷礼敬之人,当然不是那个贼眉鼠眼笑嘻嘻的老秀才,而是老秀才身旁那个……白也,如今成了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

        人间最得意,仗剑扶摇洲,一斩再斩,若是加上最后出手的周密与刘叉,那就是白也一人手持四仙剑,剑挑八王座。

        只是这会儿的孩子,白衣大红帽,眉眼清秀,略带几分疏离冷淡神色。见到了穗山大神,孩子也只是轻轻点头。

        老秀才一把按住虎头帽:“怎么回事,孩子家家的,礼数少了啊,瞧见了咱们堂堂穗山大神……”

        孩子抬手,拍了拍老秀才的手,示意他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秀才装模作样帮着扶了扶本就不歪的虎头帽:“山上风大,怕你着凉不是?”

        白也如今到底神魂孱弱,需要一物帮忙遮掩天机,免得被那个不太脚踏实地的托月山大祖纠缠不清,所以老秀才向至圣先师求了一件文庙至宝,至圣先师从文庙取来礼器后,老秀才好说歹说,才说服了至圣先师帮着顺手炼化一二,最终样式就成了白也年幼时在家乡经常戴的这种虎头帽。

        穗山大神是真心替白也打抱不平,以心声与老秀才怒道:“老秀才,正经点!”

        老秀才悻悻然收手,向孩子笑问道:“咱俩是徒步走去山巅,还是劳驾穗山大神帮忙捎一程?”

        孩子已经率先挪步,懒得和老秀才废话半句,他打算走到穗山之巅去见至圣先师。

        白也此生入山访仙多矣,但是不知为何,种种阴差阳错,他几次路过穗山,却始终未能登临穗山,所以白也想要借此机会走一走。

        老秀才跟在虎头帽小白也后边,转头看着那个想要重新坐回台阶上的傻大个,笑骂道:“你是屁股底下能孵出一窝鸡崽子出来啊,还是在这儿当门神能从老头子那边收钱啊,还不赶紧护驾?麻溜的!穗山罡风嗖嗖的,不小心吹飞了这顶虎头帽,别怪我不念兄弟情谊,到了老头子那边,先告你一状……”

        金甲神人自动忽略掉了老秀才的碎碎念叨,默默跟随在两人身后,一起拾级而上。

        穗山的崖刻石碑,无论是数量还是文采,都冠绝浩然天下,金甲神人心中一大憾事,便是独独少了白也手书的一块碑文。

        只是当下的虎头帽孩子,大概能算一位名副其实的谪仙人了。

        老秀才转头说道:“白也诗无敌,是也不是?你们穗山认不认?”

        金甲神人点头道:“当然认。白先生诗篇,虎视何雄哉。”

        事实上,穗山之巅,金甲神人专门留下了一块空白石崖。

        须知世间名山,往往山上仙师和文人骚客崖刻极多,这就是所谓的自古名山待圣人,尤其是大岳山头,万年以来,只说山巅之地,能够留给后人崖刻,或是立碑的,几乎连巴掌大小的空地都留不住。

        于此足可见穗山大神的诚意。

        再者,这位“中土山神首尊”不是老秀才那种人,明明有此心思,却从不与人宣扬,白也不来登山,就留着,不来,就一直留着。

        不然就老秀才那德行,都能主动带上笔墨纸砚堵白也的大门去。

        老秀才干脆转身,跳脚骂道:“咋个偌大一座穗山,愣是白也诗篇半字也无?你怎么当的穗山大神。”

        金甲神人说道:“不愿打搅白先生闭关读书。”

        老秀才呸了一声:“你就是诚意不够,你与白也半点不亲,很正常,天底下有几个人能跟白也称兄道弟,甚至沾自家弟子的光,隐约还要高出半个辈分的?!但是你和我什么交情,怎不见你求我半句?求不求人是你的事,答不答应是我的事情,先后顺序要不要讲一讲?”

        金甲神人一阵火大,以心声言语道:“不然留你一个人在山脚慢慢絮叨?”

        虎头帽孩子对身后老秀才又开始施展本命神通的拱火置若罔闻,他乐得独自缓缓登高,欣赏穗山风景。

        老秀才立即变了脸色,跟傻大个和颜悦色道:“后世书生,大言不惭,说白也瑕疵,只在七律,不严谨,多有失粘处,所以传世极少。什么长腰健妇蜂扑花,安了一个蜂腰体的名头在白也脑袋上,与这虎头帽相比真是半点不可爱了,对也不对?”

        金甲神人神色疑惑,莫不是老秀才难得良心一次,要让白也在穗山留下一篇七律崖刻?

        老秀才以眼神示意傻大个你懂的,见穗山大神似乎不开窍,背对白也的老秀才便抬起一手,轻轻搓动手指。

        金甲神人还真心动了。

        只要老秀才让白也留下一篇七律,万事好商量,给老秀才借去一座支脉山头都无妨。

        以两三百年功德,换取白也一首诗篇,亦无不可。

        老秀才停步不前,抚须而笑,以心声咳嗽几句,缓缓说道:“竖起耳朵听好了……诗词律例,古板规矩,拘得住我白也才怪了……”

        不承想独自登高数十步外的虎头帽孩子说道:“七律确实非我所长。如果穗山大神听了某篇七律,肯定是老秀才的托名之作。”

        老秀才哀叹一声,屁颠屁颠跟上虎头帽,刚要伸手去扶帽就被白也头也不转一巴掌打掉了。

        穗山大神一直护送两人到山巅,和盘坐翻书的老夫子一抱拳,重返山脚。

        白也虽然再不是那个十四境修士,但是脚力依旧胜过俗子香客许多,登山所耗光阴不过半个时辰。

        老夫子转头跟虎头帽孩子笑道:“有点忙,我就不起身了。”

        孩子与至圣先师作揖。看得老秀才乐和不已,本就个儿不高了,还弯腰。

        穗山之巅,风景壮丽,半夜四天开,星河烂人目。

        老秀才感慨道:“天意从来高难问,不得不问。人间鼻息鸣鼋鼓,岂敢不听。”

        只见天幕各处如有巨石砸湖,阵阵涟漪,激荡不已,正是蛟龙沟上方灰衣老者的开天手笔,试图将天外的远古神灵余孽引入浩然天下。

        而至圣先师就负责缝补天幕,免得让礼圣太过艰辛。

        至于托月山大祖一些落在人间山河的术法神通,同样会被至圣先师一一打消。

        一把太白剑鞘蓦然悬在虎头帽孩子身旁,正是符箓于玄送返穗山。白也轻轻握住,欲言又止。

        老夫子点头道:“去吧。不管是在浩然天下,还是青冥天下,人间不还是人间,白也不还是白也。”

        白也再次作揖,与至圣先师请辞远游别座天下。亏欠孙道长太多,白也打算远游一趟大玄都观。

        当时白也身在扶摇洲,已经心存死志,仙剑太白一分为四,各自送人,既然如今得以重新涉足修行,白也并不担心自己还不上这笔人情。

        等到了大玄都观,给他至多百年光阴就可以了。

        老秀才蹲下身,双手笼袖,轻声道:“天地逆旅,秉烛夜游,我行忽见之,长天秋月明。”

        虎头帽孩子一手持剑鞘,一手按住老秀才的脑袋:“年纪轻轻的,以后少些牢骚。”

        事实上,除了至圣先师称呼文圣为秀才,其他的山巅修道之人,往往都习惯称呼文圣为老秀才,毕竟人间秀才千千万,如文圣这般当了这么多年,确实当得起一个老字了。

        可事实上真实的年龄岁数,老秀才比起陈淳安、白也,确实又很年轻,相较于穗山大神更是远远不如。

        但是不知为何,老秀才又好像真的很老,容貌是如此,神态更是如此。

        没有醇儒陈淳安那么相貌清雅,没有白也这般谪仙人。

        老秀才身材矮小瘦弱,脸上皱纹如沟壑,白发苍苍。

        昔年陪祀于中土文庙,各大学宫书院亦会挂像,请那位关系莫逆的丹青圣手绘制画像时,老秀才本人就咋咋呼呼,要画得年轻些俊俏些:“书卷气跑哪里去了?写实写实,写实你个大爷,你倒是写意些啊,你行不行,不行我自己来啊……”

        老秀才站起身,说道:“游子归乡,天经地义,哪怕他乡再好,也要记得回家。”

        白也点头道:“会的。”

        手中太白剑鞘一闪而逝,归入一处本命窍穴当中。

        老秀才忧心忡忡道:“听说大玄都观的素斋不太好吃。”

        远处老夫子嗯了一声:“听人说过,确实一般。”

        老秀才跟白也说道:“你听听你听听,我会瞎说,老头子会胡扯吗?真不好吃!”

        昔年亚圣远游青冥天下多年,正是中土文庙对白玉京的礼尚往来。

        白也伸手扶了扶头上那顶鲜红颜色的虎头帽,仰头望向天幕,再收回视线,多看了一眼李花年年开的家乡山河。

        青冥天下,大玄都观大门外,一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不着急去找孙道长聊正事,而是斜靠着门房跟一位女冠姐姐微笑言语。

        陆沉说师兄道老二借剑白也一事,仙剑道藏一去千万里,是他在白玉京亲眼所见,春辉姐姐你离得远,看不真切,至多只能见到那条溟蒙道气的随剑远游,小小遗憾了。

        那位背剑女冠笑道:“陆掌教你和我闲聊再多,也进不去大门啊,祖师爷发话了,路上一只狗摇尾巴都能入门,唯独陆沉不得入内。”

        陆沉笑哈哈道:“孙道长对我还是最为刮目相看啊,进不去没关系,我这趟登门拜访,一半心意就是奔着春辉姐姐来的。见着了春辉姐姐,就已经不虚此行。”

        道号春辉的大玄都观女冠,略显无奈道:“陆掌教,我真不会去紫气楼修行,当什么千古无人的姜氏外姓迎春官领袖。”

        陆沉可怜兮兮道:“不当那迎春官,去青翠城也成啊,刚刚返乡的姜云生听说过没?娃娃脸一孩子,活泼又可爱,还是我大师兄离乡远游时钦定的琢玉郎,只要春辉姐姐你点头,明儿我就让青翠城多出一桩喜事来!聘礼极多,白玉京姜氏和青翠城各一大份,大玄都观半点嫁妆都不用给的……”

        春辉有些羞恼:“陆掌教,请你慎言!”

        陆沉眨眨眼,试探性问道:“那我让姜云生认了春辉姐姐做干娘?都不用欺师灭祖去那啥青翠城,白得一儿子。传出去也好听,大涨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威风。”

        年轻容貌的玉璞境女冠春辉眯起一双丹凤眼:“陆掌教!”

        陆沉无奈道:“罢了罢了,小道确实不是一块当月老的料,不过实不相瞒,昔年远游骊珠洞天,我苦心精研手相多年,看姻缘测福祸算命理,一看一个准,春辉姐姐,不如我帮你看看?”

        一位高瘦老道人出现在大门口,笑眯眯道:“陆掌教莫不是被化外天魔占据了魂魄,今儿很不死皮赖脸啊。以往陆掌教道法高深,多行云流水,如那白露雨水走一处烂一处,今儿怎的转性了,好心好意当起了牵红线的月老。春辉,认什么姜云生当干儿子,眼前不就刚好有一个现成送上门的,与客人客气什么。”

        当下孙道长的穿着打扮很念旧,他背一把桃木剑,腰系一串铜铃铛,身穿一件寻常丝绢材质的道袍法衣,暗摆十二幅,对应一年十二个月。

        若是被昔年某位同道中人瞧见了,定要暗赞一句老道长好仙风真道骨。

        陆沉笑嘻嘻道:“哪里哪里,不如孙道长轻松惬意,老狗趴窝守夜,嘴动身不动。一旦挪窝,就又别具风采了,翻潭的老鼈,兴风作浪。”

        孙道长微笑道:“走,咱哥俩进门说去。”

        陆沉使劲点头,一脚跨过门槛,却不落地。

        孙道长始终神色慈祥,站在一旁。

        那位玉璞境的背剑女冠春辉却已经额头渗出汗水来。

        不是她胆子小,而是一旦陆沉那只脚触及大门内的地面,祖师就要待客了,绝不含糊的那种,什么护山大阵、道观禁制,外加她那一大帮师兄弟,甚至是许多她得喊师伯太师叔的,都会瞬间分散道观四方,拦截去路……大玄都观的修道之人,本来就最喜欢一群人“单挑”一个人。

        陆沉一个蹦跳,换了一只脚跨过门槛,依旧悬空:“嘿,小道就不进去。”

        春辉没有觉得有半分趣味,始终如临大敌,虽然担心自己被一位天下第三和一位天下第五的神仙打架给殃及池鱼,但是职责所在,大玄都观又有输人不输阵的门风习俗,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她双手藏袖,已经默默掐诀,争取自保之余,再找机会往白玉京三掌教身上砍上几剑,或是狠狠砸上一记道诀术法。

        孙道人转身走向道观大门外的台阶,陆沉收起脚,和春辉姐姐告辞一声,大摇大摆跟在孙道人身旁,笑道:“仙剑太白就这么没了,心不心疼,我这儿有些盐巴,孙老哥只管拿去烧饭做菜,省得道观斋菜寡淡得没个滋味。”

        孙道人走下台阶,不过一脚跨过最后一级台阶,等到脚底板触及街面时,老道人就带着陆沉一并现身在数万里之外了。

        孙道人喜欢清静,在大玄都观辖境外,开辟有一座避暑别业,不算什么风水形胜之地,也没什么禁制讲究,唯一能拿出手的待客风景,就是一棵古意仿佛苍翠欲滴的万年古松。

        松下有白衣童子正在煮茶,还有一位紫髯若戟、头顶高冠的披甲神灵站在一旁。

        古松枝叶间,挂有一个莹莹可爱的“白玉盘”,好似镶嵌入古松绿荫间的一件文房清供。

        除此之外,在古松南北两侧地上,有孙道人和师弟昔年分别以仙剑太白篆刻的两个词:北酆、南斗。

        松下有石桌,老道人孙怀中落座后,陆沉脱了靴子,盘腿而坐,摘了头顶上的莲花冠,随手搁在桌上。

        陆沉开门见山道:“我来这里,是师尊的意思。不然我真不乐意来这边讨骂。”

        孙怀中微微皱眉。

        除去天地初开的第五座天下,其余天地有序、大道森严的四座,不管是青冥天下还是浩然天下,每座天下修士打架一事都有个天大规矩,那就是得刨开四位。

        就比如在青冥天下,不管谁再大胆,都不会觉得自己可以去与道祖掰手腕,这已经不是什么道心是否坚韧,或是无所谓敢不敢了,不能就是不能。

        只是道祖连白玉京都不愿多去,由着三位弟子轮流执掌白玉京,哪怕是孙道长,不管对道老二余斗如何不顺眼,对道祖还是很有几分敬意的。

        陆沉笑道:“白也是个不愿欠人情的,所以意外不大的话,多半会来大玄都观偿还人情,文庙那边也不会阻拦。我今天来见你,就是打个招呼,白玉京与大玄都观以往如何,以后依旧如何,白也在此潜心修行就是了,白也不管入不入大玄都观的祖师堂谱牒,都会被白玉京只是视为白也,所以孙观主忧心万事,都不用忧心此事。”

        孙怀中点点头。

        陆沉单手支腮,斜靠石桌:“一直听说孙老哥收了几个好弟子,很是良材美玉,怎么都不让小道瞧瞧,过过眼瘾。”

        孙怀中问道:“白也如何死,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陆沉叹了口气,以手作扇轻轻挥动:“周密合道得古怪了,大道忧患所在啊,这厮使得浩然天下那边的天机紊乱得一塌糊涂,一半的绣虎,又早不早晚不晚的刚好断去我一条关键脉络,弟子贺小凉、曹溶他们几个眼中所见,我又信不过。算不如不算,听天由命吧。反正暂时还不是自家事,天塌下来,不还有个真无敌的师兄余斗顶着。”

        孙怀中嗤笑道:“道老二愿意借剑白也,差点儿让老道把一对眼珠子瞪出来。”

        陆沉懒洋洋道:“余师兄还是很有豪杰气的嘛,孙老哥身为半个自家人,莫要说气话,容易伤感情。”

        孙怀中和陆沉几乎同时抬头望向天幕。

        孙怀中站起身,放声大笑,双手掐诀,古松枝叶间的那只白玉盘熠熠莹然,光彩笼罩天地。陆沉则赶紧穿上靴子,走了走了,溜之大吉。

        等到陆沉离去,光芒收敛,孙怀中眼前站着一老一小。孙怀中瞪大眼睛,疑惑万分,不敢置信道:“白也?”

        那个头戴虎头帽的孩子点点头,取出一把剑鞘,递给孙怀中,歉意道:“太白仙剑已毁……”

        孙怀中大手一挥,喊了句“去他的,屁大事情何须多说”,他快步走到白也身边蹲下,打趣道:“哪家小娃娃,这粉雕玉琢的,大玄都观以后那些年轻女子,还不得每天无心修行,光顾着跑来捏小脸了,我这个当祖师爷的,都不好多说什么……”

        白也面无表情,只是扯了扯脖子上的虎头帽系带。

        白也此刻心情应该是不会太好的。

        来时路上,老秀才言之凿凿,说至圣先师亲口提醒过,这顶帽子别着急摘下来,好歹等到跻身了上五境。

        白也都无法想象自己在玉璞境之前,一直头戴虎头帽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一旁的老秀才双指拈住一张青色材质的远游符,一点点缓缓消逝,等到符箓燃烧殆尽,就是老秀才返回浩然天下之时。

        孙怀中站起身,打了个道门稽首,笑道:“老秀才风采无双。”

        老秀才作了一揖,笑眯眯赞叹道:“道长道长。”

        双方心照不宣,对视而笑。久闻不如见面。果然,这才是自家人。

        然后老秀才一手拈符,一手指向高处,踮起脚尖扯开嗓子骂道:“道老二,真无敌是吧?你要么与我辩论,要么就爽快些,直接拿那把仙剑砍我,来来来,朝这里砍,记住带上那把仙剑,不然就别来,来了不够看,我身边这位侠肝义胆的孙道长绝不偏帮,你我恩怨,只在一把仙剑上见真章……”

        白玉京最高处,道老二眯起眼,袖中掐诀心算,同时瞥了眼天幕。

        白也突然说道:“仙剑道藏只会在你符箓消失之前返回青冥天下。”

        虽然境界没了,但是眼界还在。

        老秀才呵呵一笑,神色自若。只是持符之手立即下垂,轻轻晃荡起来。

        片刻之后,老秀才干脆抬起手,使劲吹了起来。都是自家人,面儿什么的,瞎讲究什么。老秀才穷归穷,从不穷讲究。

        孙怀中笑道:“文圣不用着急返回,道老二真敢来此地,我就敢去白玉京。”

        老秀才将符箓攥在手中,搓手笑道:“别别别,总不能连累白也初来乍到就惹来这等纷争。”

        孙怀中突然皱眉不已:“老秀才,你去不去得第五座天下?”

        老秀才摇头道:“暂时去不得。”

        孙怀中提醒道:“最好去得。”

        老秀才瞬间了然,摊开手,孙怀中双指并拢,一粒灵光凝聚在指尖,轻轻按在那枚至圣先师亲自绘制的远游符上。

        老秀才转头望向那个虎头帽孩子。

        应该放心才对,却又实在是放心不下。

        终究如今白也就只是个需要重新问道的孩子,不再是那十四境的人间最得意了。

        白也说道:“你先管好自己。以后找你喝酒。”

        老秀才点点头,突然感伤不已,轻声问道:“仰天大笑出门去的那个白也,我其实一直很好奇到底是怎么个白也。”

        老秀才其实就是随口一问,白也有无答案不重要。

        头戴虎头帽的白也想了想,双手环胸,微微踮脚,高高仰头,张了张嘴巴又合上,其间好似背书一般迅速说了三个字,几乎没什么语气起伏:“哈,哈,哈。”

        比较敷衍了事。

        一旁孙怀中饶是见惯了风浪,也觉得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整张脸庞都皱在了一起,最喜欢絮絮念叨的老人却不再多说什么,随着符箓消失,身形一闪而逝,天幕大门一开,重返浩然天下。

        宝瓶洲,崔瀺法相手托一座仿白玉京,崔瀺真身今天破例没有讲学,而是待客两位老熟人。

        两个老朋友都不是以真身跨洲远游至此,山上手段多,越玄妙的术法往往越吃钱,不过根本无须崔瀺担心此事。

        当崔瀺落在人间,行走在那条大渎畔时,一个身材臃肿的富家翁,和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男人,就一左一右跟着这位大骊国师一起散步水边。

        一个皑皑洲财神爷刘聚宝,一个中土神洲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郁泮水,哪个是会心疼神仙钱的主。

        在家族书房让一个年轻后生林君璧头疼不已的郁泮水,这会儿溜须拍马得厉害了:“崔老弟大手笔,委实是改天换地的大手笔啊。浩然锦绣三事哪里够,得加上这么一桩。”

        刘聚宝倒是没郁泮水这等厚脸皮,不过望向一条大渎之水,难掩激赏神色。

        只不过刘聚宝眼中所见,不只是大渎滚滚流水,更是源源不断的神仙钱,只要一个人本事够大,就如同在那大渎入海口张开了一个大钱袋子。

        崔瀺笑问道:“郁老儿,如今棋术如何?”

        郁泮水埋怨道:“明知故问,还是强啊。”

        郁泮水的棋术怎么个高,用当年崔瀺的话说,就是郁老儿收拾棋子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更多。

        棋风霸道,杀伐果决,一往无前,所以下得快,输得早。

        崔瀺很少愿意陪着这种臭棋篓子浪费光阴,郁泮水是个例外。

        当然,所谓下棋,落子更在棋盘外就是了,而且两人心知肚明,都乐在其中。

        三四之争,文圣一脉惨败,崔瀺欺师灭祖,叛出道统文脉,沦为人人喊打的丧家犬,但是在当时看似鼎盛的大澄王朝,崔瀺与郁泮水在瘿柏亭一边手谈,一边为郁老儿一语道破花团锦簇之下的衰败大势,正是那场棋局后,稍稍举棋不定的郁老儿才下定决心,更换王朝。

        崔瀺有一点好,最让郁泮水佩服,因为大异于世间读书人,但凡是知晓诸多弊端却依旧无解之事,崔瀺就会老老实实烂在肚子里,绝不故作高深语,简而言之,崔瀺只做力所能及的实在事,敢做肯做能做,所以当时崔瀺离开郁家,除了一场毫无悬念的棋盘胜负,还留给郁家改朝换代的一本册子,只说是尽量帮着郁老儿梳理脉络,双方策略,以此相互佐证。

        郁泮水当时送到凉亭台阶下,只问了一句:“绣虎何所求?”

        崔瀺答道:“以后我向郁家借钱,你郁泮水别含糊,能给多少就多少,赚多赚少不好说,但是绝对不亏钱。”

        郁泮水这个出了名的臭棋篓子,在权术谋略上却是绵里藏针,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身为大澄王朝国师,先后扶植起数位傀儡皇帝,有斩龙术的美誉。

        关于“肥郁”,在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一直毁誉参半,其中就有众多宫闱香艳秘闻,山上流传极多。

        与姜尚真在北俱芦洲亲笔撰写、再自己掏钱刊印的群芳野史,并称山上双艳本。

        崔瀺转去问刘聚宝道:“刘兄还是不愿押狠注?”

        刘聚宝说道:“挣钱不靠赌,是我刘氏头等祖宗家规。刘氏先后借给大骊的两笔钱,不算少了。”

        谷雨钱。万。先后两次,各一百。

        崔瀺笑道:“赌?刘兄是瞧不起我宝瓶洲的守势,还是瞧不起蛮荒天下的攻势?”

        刘聚宝笑了笑,不说话。跟这头绣虎打交道,千万别吵架,最没劲。

        至于刘聚宝这位皑皑洲财神爷,手握一座寒酥福地,掌管着天下所有雪花钱的来源,中土文庙都认可刘氏的一成收益,是有过白纸黑字的。

        结契双方,是礼圣与刘聚宝。

        那条雪花钱矿,储量依旧惊人,术家和阴阳家老祖师曾经一同堪舆、演算,耗费数年之久,最终答案,让刘聚宝很满意。

        也就是说皑皑洲刘氏不但现在有钱,未来还会很有钱,所以皑皑洲刘氏又有那“坐吃山不空”的赞誉。

        就连那位商家老祖范先生都说刘财神是真有钱。

        刘氏供奉当中,武夫有皑皑洲雷公庙沛阿香。

        作为一洲武道第一人,供奉排名仅是第三。

        术家总计三位祖师爷,其中两位都是皑皑洲刘氏的供奉。

        崔瀺问道:“谢松花还是连个刘氏客卿都不稀罕挂名?”

        刘聚宝坦然承认此事,点头笑道:“钱财一物,终究不能通杀所有人心。如此才好,所以我对那位女子剑仙,是真心钦佩。”

        刘氏一位家族祖师,如今正在辛苦说服女子剑仙谢松花担任家族客卿,因为请她担任供奉是不用奢望的。

        谢松花对家乡皑皑洲从无好感,对财大气粗的刘氏更是观感极差。

        所以只要谢松花点个头,她这辈子非但不用去刘府走个过场,刘府更不会让谢客卿做任何事情,祖师堂议事,谢松花人可以不到,只要把话带到,一样管用。

        除此之外,谢松花的两位嫡传弟子举形和朝暮,跻身上五境之前,关于养剑和炼物二事,一切所需天材地宝、神仙钱,皑皑洲刘氏全部负责。

        可哪怕如此,谢松花还是不肯点头。从头到尾,只跟那位刘氏祖师说了一句话:“如果不是看在倒悬山那座猿蹂府的面子上,你这是在问剑。”

        皑皑洲刘氏当然不是真缺一位剑仙坐镇,只是皑皑洲刘氏家主发话了,让那位家族长辈务必达成此事,而且还要好好说话,对谢剑仙要多多礼敬尊重,不然回了祖师堂,他刘聚宝就不好好说话了。

        崔瀺笑道:“生意归生意,刘兄不愿押大赚大,没关系。之前借钱,本金与利息,一枚雪花钱都不会少刘氏的。除此之外,我可以让谢松花担任刘氏供奉,就当是感谢刘兄愿意借钱一事。”

        刘聚宝做人不忘本,光是为了皑皑洲武运和剑道气运一事,暗中开销无数,崔瀺都看在眼里。

        天底下的有钱人,来来去去,不管新人旧人,总归是有人坐在有钱人的那个位置上的,那么谁理当有钱,就是大学问了。

        天下事,兜兜转转,不还是人与人打交道。

        刘聚宝说道:“接下来蛮荒天下就要收拢战线了,哪怕周密将大部分顶尖战力丢往南婆娑洲,宝瓶洲还是会很尴尬。”

        崔瀺冷笑道:“聚蚊?”

        刘聚宝哑然。

        一旁以心大著称于世的“肥郁”,仍是听得眼皮子直打战,赶紧拍了拍胸脯压压惊。

        大骊王朝励精图治百余年,国库积攒下来的家底,加上宋氏皇帝的私产,其实相对于某个寻常的中土大王朝已经足够丰厚,可在大骊铁骑南下之前,其实光是打造那座仿白玉京,以及支撑铁骑南下,就已经相当捉襟见肘,此外那些浩浩荡荡悬空列阵的剑舟,迁徙一支支边军在云上如履平地的山岳渡船,为大骊铁骑量身打造的“人马皆甲”的符箓甲胄,针对山上修道之人的攻城器械、守城机关、秘法炼制的弓弩箭矢,打造沿海几条战线的阵法枢纽……这么多吃钱又不计其数的山上物件,哪怕大骊坐拥几座金山银山,也要早早被掏空了家底。

        怎么办?

        借钱。

        绣虎崔瀺,向商家范先生借,向郁泮水借,向皑皑洲刘氏借,向墨家巨子借,暗中还向诸子百家借。

        通过大骊铁骑南下,一洲即一国,不断整合一洲山河带来的巨大收益,偿还一部分欠债。

        在这之外,崔瀺还“预支”了一大部分,当然是一洲覆灭、山下王朝山上宗门几乎全毁的桐叶洲!

        刘聚宝却摇头道:“无须如此,不清爽。”

        崔瀺转头笑道:“谢松花主动要求担任刘氏供奉,你舍得拦着?翻脸不认人,你当是逗一位脾气不太好的女子剑仙玩呢?”

        刘聚宝无奈道:“算你狠。”

        郁泮水幸灾乐祸,大笑道:“看刘财神吃瘪,真是让人神清气爽,好好好,单凭绣虎此举,玄密王朝国库我再拿出一半来!”

        崔瀺微笑道:“无须谢我,要谢就谢刘财神送给郁氏挣钱的这个机会。”

        郁泮水啧啧道:“天底下能把借钱借得如此清新脱俗,当真只有绣虎了!”

        刘聚宝突然停下脚步,说道:“我只确定一事,你崔瀺是否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我就押注,即刻起!”

        郁泮水跟着停步,竖起耳朵,这也是他这位郁氏家主最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件事,一旦确定,别说玄密王朝的剩余半座国库,郁泮水都能将十六藩属国翻个底朝天,也要陪着绣虎和刘财神一起做成一桩壮举,敢造反?

        嫌我玄密王朝地盘不够大吗?

        崔瀺却摇头道:“人心两不同。让你们失望了。”

        言下之意,人无退路,心有安放,仅此而已。

        崔瀺算计人事、国运、大势极多,但绝不是个只会靠城府耍心机、抖搂下作手段的谋划之人。

        刘聚宝使劲揉了揉脸颊,然后破天荒骂了几句脏话,最后直愣愣盯住这头绣虎:“一旦刘氏押大注,到底能不能挣桐叶洲山河钱,关键是挣了钱烫不烫手,这个你总能说吧?!”

        郁泮水小声嘀咕道:“你个聋儿,绣虎不一直说能赚钱,非要讨骂才开心。崔老弟这般英雄豪杰,若是一心想要挣钱,皑皑洲别说丢了个‘北’字,你刘聚宝也要少掉一个财神头衔。”

        崔瀺望向刘聚宝,微笑道:“能帮朋友挣钱,是人生一大快事。”

        刘聚宝神色复杂,抬起一只手,崔瀺犹豫了一下,轻轻与之击掌。

        刘聚宝撤去术法神通,身形消散,撂下一句:“钱有点多。”

        郁泮水却没有离去,陪着崔瀺继续走了一段路程,直到遥遥可见那座大渎祠庙,郁泮水才停下脚步,轻声道:“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舍不得人间少去个绣虎。”

        崔瀺笑道:“还好。”

        郁泮水叹息一声,一闪而逝。

        崔瀺坐在大渎水畔,转头看了眼远处齐渎大门,他收回视线,面带笑意,双鬓霜白的老儒士轻声喃喃道:“夫复何言。”

        当那道七彩琉璃色的璀璨剑光离开飞升城,再一举破开天幕,直接离开这座天下,整座飞升城先是沉寂片刻,然后满城哗然,灯火亮起无数,一位位剑修匆匆离开屋舍,仰头望去,难不成是宁姚破境飞升了?!

        太象街陈氏府邸,改名为陈缉的昔年老剑仙陈熙,如今是少年面容,原本在廊道夜游散步,刚好是最早发现异象的人。

        陈缉目前将真实身份、境界都隐藏了起来,所以身后依旧跟着一位贴身护驾的侍女,作为可有可无的障眼法,其实在飞升城每过一年,陈缉就距离昔年刻字剑仙陈熙越近一步,所以“少年”身后担任死士的剑修侍女,就离死越远,然后离剑道高处更近。

        陈缉叹了口气,觉得宁姚祭出这把仙剑,稍稍早了,会有隐患。

        等到将其炼化完整,以此打破仙人境瓶颈,跻身飞升境,最合时宜,只不过陈缉虽然不清楚宁姚为何如此作为,但是宁姚既然选择如此涉险行事,相信自有她的理由,陈缉当然不会去指手画脚,以飞升城大义与只是暂领隐官一职的宁姚讲理。

        一来陈缉作为曾经的陈氏家主,陈清都这一脉最重要的香火传承者,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再者如今陈缉境界不够,找宁姚?

        问剑?

        找砍吧。

        然后陈缉皱眉不已,不但是他和侍女,几乎所有被异象惊动的剑修都发现一袭雪白法袍的宁姚负匣御剑离开飞升城,看样子是要远游某地。

        那位姿色平平的年轻婢女,忍不住轻声道:“美人如玉剑如虹,人与剑光,都美。”

        昔年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顶尖豪阀,往往都会栽培几位剑仙坯子的女子剑侍,极为善待,未来嫁娶都在自家门内。

        这位资质绝好的婢女,名为言筌,赐姓陈。

        陈言筌对宁姚仰慕已久。总觉得世间女子,做成宁姚这般,真是美到极致了。

        宁姚这趟毫无征兆的远游山河,依旧身穿法袍金醴,脚踩一把长剑,剑匣所藏长剑名为剑仙。

        陈缉早年原本有意撮合宁姚和陈三秋结成道侣,只是陈三秋对董不得始终念念不忘,陈缉也就淡了这份心思。

        陈缉神色凝重:“宁姚是故意远离飞升城,要引诱那些远古存在借此机会围杀自己,她要自斩因果,使得诸多因她而起的大道压胜,半点不落在飞升城头上。”

        拦不住宁姚离城,更帮不上半点忙。

        陈缉自嘲道:“境界不够,难道真要喝酒来凑?”

        这些年陈缉有意放缓破境脚步,所以如今才跻身元婴境没多久,不然太早跻身上五境,动静太大,他就再难隐藏身份了。

        如今的散淡日子,陈缉还想多过几年,好歹等到这副皮囊到了弱冠之龄,再出山不迟。

        刚好可以多看看齐狩、高野侯这些年轻人的成长。

        百年之内,陈缉都不愿意恢复陈熙的身份。

        陈言筌有些好奇那道剑光,是不是传说中宁姚从不轻易祭出的本命飞剑斩仙。

        陈缉则有些好奇如今坐镇天幕的文庙圣人,是拦不住那把仙剑天真,只能避其锋芒,还是根本就没想过要拦,听之任之。

        这很重要。见微知着,这涉及中土文庙对飞升城的真实态度,是否已经按照某个约定,对剑修毫不约束。

        那位陪祀圣贤到底是作壁上观,只负责监察一座崭新天下,同时按照礼圣规矩,顺便监察一座飞升城,记录一座天下的功德流转,还是早早将监察重心放在飞升城身上,好似防贼一般防着所有剑修,这才是陈缉最关心的事情。

        如果是前者,百年之后的飞升城,对儒家愿意以礼相待,与浩然天下的恩怨彻底两清;若是后者,陈缉不介意将来以陈熙的身份问剑天幕。

        只要是个剑修,谁还没点脾气?

        陈缉突然笑问道:“言筌,你觉得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在宁姚身边,敢不敢说几句重话,能不能像个大老爷们?”

        陈言筌思量片刻,答道:“早年在宁府门外边,宁姚好像其实挺顺着隐官大人的,至于回到家中,奴婢估计咱们那位隐官大人很难有什么英雄气概。听说每次隐官在自家铺子喝过酒,一到宁府门口,就会跟做贼似的,也不知真假,反正城内酒桌上都这么传。更过分的,是有个会吟诗的酒鬼,言之凿凿,拍胸脯保证说自己亲眼看到隐官大人,某夜归家晚了,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门,也没敢翻墙,他就好心陪着隐官一起坐到了天明时分,事后每每想起,他都要替隐官大人掬一把辛酸泪。”

        陈缉气笑道:“以前剑气长城的酒桌风气多淳朴,等到两个读书人一来,就开始变得不堪入目,不堪入耳。”

        陈言筌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奴婢比较怀念隐官大人。”

        陈缉笑问道:“是觉得陈平安的脑子比较好?”

        陈言筌摇头道:“奴婢只是觉得隐官为人处世,心平气和,所以旁人不用担心出差错。”

        陈缉点点头:“正解。”

        宁姚独自御剑去往重新矗立在飞升城最东边的“剑”字碑。

        她御剑极快,风驰电掣,好似仙人施展缩地山河神通一般,御剑劈开座座云海,其间穿过一座闪电交加的雷云,雷云稍有靠近,就被宁姚一身沛然剑气悉数碾碎。

        收剑入匣,飘落在那块石碑旁,宁姚背靠石碑,开始闭目养神。

        宁姚以心声让附近飞升城剑修立即撤离此地,尽量往飞升城那边靠拢。数十位剑修相互间打招呼,然后毫不犹豫,纷纷御剑离开此地。

        宁姚祭剑天真破开天幕没多久,坐镇天幕的儒家圣人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所以非但没有阻拦那把仙剑的远游浩然天下,反而立即传信中土文庙。

        天地八方,异象横生,大地震动,多处地面翻拱而起,一条条山脉瞬间轰然倒塌破碎,一尊尊蛰伏已久的远古存在现出庞大身形,好似贬谪人间、获罪刑罚的巨大神灵,终于有了将功补过的机会。

        它们起身后,随便一脚踩下,就当场踏断山脊,造就出一条峡谷,这些岁月悠久的古老存在,起先略显动作迟缓,只是等到大如深潭的一双眼眸变得金光流转,立即就恢复了几分神性光彩。

        此外几处瘴气横生的深渊大泽当中,亦有数尊巍峨身姿重见天日,裹挟着一股股气势磅礴的山河气运,张口一吸气,便能鲸吞方圆百里的天地灵气,甚至连水运都一并吞咽入腹,瞬间使得大泽干涸、草木枯竭。

        冥冥之中,这些或沉睡酣眠或选择冷眼旁观的远古存在,如今不约而同都清楚了一事,若是再有百年的沉寂不作为,就只能是束手待毙,引颈就戮,最终都要被那些外来者一一斩杀、驱逐或是拘押,而在外来者当中,那个身上带着几分熟悉气息的女子剑修最该死,但是那股带有天然压胜的浑厚气息,让绝大多数蛰伏各处的远古余孽都心存忌惮,可当那把仙剑天真远游浩然天下,它们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它们必须打杀宁姚,必须彻底断绝她的大道!

        绝对不能让宁姚成功跻身天地间的首位飞升境修士!

        天地南方,桐叶洲修士要么远远撤离是非之地,抱头鼠窜,只管逃命,要么就是有几位已经身居高位的所谓得道之人,一番推衍,大笑不已。

        与此同时,一座好不容易打造出仙府山头雏形的抱团修士,几乎人人绝望,其实修士伤亡不大,多是些下五境的蝼蚁,但是刚刚建造起来的祖师堂被一尊莫名其妙的庞然大物横臂一挥,随意打碎,此外方圆数百里的天地灵气、山河气数,都被它凝聚在身,一同搬迁而走。

        只是在迁徙路途上,庞然大物的一双金色眼眸盯住一座霞光萦绕、气运浓厚的碍眼山头,稍稍改变路线,狂奔而去,一脚重重踩下,却未能将山水阵法踩碎,它也就不再过多纠缠,只是瞥了眼一位仰头与它对视的年轻修士,继续在大地上飞奔赶路。

        身高千丈的魁梧身形一步步踩踏大地,每次落地都会引发闷雷阵阵。

        那座一脚踩不碎的仙府山头,正是数座天下年轻候补十人之一流霞洲修士蜀中暑亲手打造的超然台。

        只是不知为何蜀中暑是从桐叶洲大门来到的第五座天下。如果不是那份邸报泄露天机,无人知晓他是流霞洲天隅洞天的少主。

        一个黑衣书生打开手中折扇,和蜀中暑并肩而立,微笑道:“蜀兄,其实咱们可以拦一拦的,好大一桩机缘,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蜀兄与我联手,又占据地利,胜算不小,一旦得手,回报极大。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

        一身锦袍法衣如绚烂晚霞的蜀中暑笑道:“我这不是信不过陈稳兄嘛,担心一个不小心,超然台就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来自北俱芦洲的陈稳,合拢竹扇,轻轻敲打心口,转头望向那头远古存在的远去身形,眼中满是失落,好像眼睁睁看着一条神仙钱溪涧从身边流逝而去,年轻书生伤心道:“见好不收,用人又疑,蜀兄不够豪杰。换成是我的那位好人兄在这里,保证今晚双方就要谈笑风生,坐地分赃。”

        蜀中暑问道:“好人兄?陈稳兄似乎对此人颇为看重。”

        陈稳点头道:“既并肩作战,一起挣钱,又斗智斗力,总之亦敌亦友,相见十分投缘,不过最后我还是技高一筹,那位好人兄算是我的半个手下败将。”

        蜀中暑笑道:“我看未必吧。”

        陈稳以折扇轻轻敲脸,委屈道:“好心告诫蜀兄一句啊,在我们北俱芦洲有个习俗,打人半死,也别打脸。”

        蜀中暑抬头笑道:“好个太平山女剑仙。”

        原来两人言谈之间,桐叶洲本土修士当中只有一位女冠仗剑追逐而去,御剑路过超然台地界边缘,最终硬生生拦阻下了那尊远古余孽的去路。

        相较于擅长逃难避祸的桐叶洲修士,扶摇洲修士群居的天地北方,一位浑身帝王气的男子率领聚拢在身边的百余位练气士,与太平山女冠黄庭一般无二,强行拖曳住了一尊远古余孽。

        在此破境跻身玉璞境的黄庭是纯属无聊,找一场架打,至于扶摇洲这个身披大霜宝甲的纯粹武夫,则是为了挣钱赚气运。

        天地西方,一个少年僧人一手托钵,一手持锡杖,轻轻落地,就将一尊远古余孽拘禁在了一座荷池天地中。

        少年僧人低头望去,掌心佛钵当中,有拇指大小的朵朵荷花,至于那尊远古余孽则小如一粒芥子,正在翻江倒海,但依旧徒劳,只是激起些许涟漪而已。

        东边,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一位年轻女冠,和两位岁除宫修士在半路碰头,合力追杀其中一尊横空出世的远古余孽。

        哪怕如此,依旧有四条漏网之鱼,来到了“剑”字碑地界。

        宁姚等候已久,在这之前,四下无人,她一遍又一遍地玩过了跳房子,可还是百无聊赖,于是蹲在地上,找了一大堆差不多大小的石子,一次次手背翻转,抓石子玩。

        等到察觉到那些远古余孽的踪迹,宁姚立即站起身,而最先靠近“剑”字碑的那个存在,好似与其余三尊余孽心有感应,并没有着急动手,直到四尊庞然大物各自占据一方,刚好围困住那块石碑,它们这才一起缓缓走向暂时失去仙剑天真的宁姚。

        宁姚就由着它们围剿自己,只是脚尖轻点,将一颗颗石子踢飞出去。

        她随便瞥了眼其中一尊远古余孽,这得是几千个刚刚练拳的陈平安?宁姚嘴角微微翘起,又迅速被她压下。

        宁姚抬起手,一把仙剑出鞘也出匣,被她握在手中。与此同时,再无须与天真问剑的本命飞剑之一斩仙现世。

        斩仙瞬间刺透一尊远古余孽的头颅,后者就像被一根纤细长线悬挂起来。

        斩仙去势极快,整个远古余孽如同被一条条剑气丝线禁锢在原地,只要稍稍一个挣扎,就要扯裂出无数道巨大伤痕。

        宁姚阴神远游,手持一把剑仙。

        一个好似飞升境大修士的缩地山河大神通,一个渺小身形蓦然出现在身高千丈的远古余孽眼前,双手持剑,一道剑光斜斩而至。

        与此同时,大地之上,细微剑气茫茫而起,云雾升腾,方圆千里之地,仿佛处于白云中。

        天空高处,云聚拢如海,浩浩荡荡,缓缓下坠。

        没什么小天地,剑意使然。

        一尊余孽双臂乱砸,金光萦绕全身,庞然身躯依旧如坠剑气云海当中,它以双臂和金光与那些凝为实质的剑光疯狂搏杀。

        被宁姚阴神一道剑光斩成倾斜两半的巨大身躯中金色熔浆如修道之人之鲜血,相互牵扯裹缠起来,自行弥补伤口。

        剑仙一斩再斩,相较于别处战场,井然有序的斩仙剑气牢笼,一把仙兵品秩长剑拖曳出的成百上千条剑光,毫无章法可言。

        纯粹以剑修至大杀力对敌。

        宁姚现出一尊身披金色法袍的千丈法相,御风离开“剑”字碑,手持剑气凝聚而成的一把长剑,一剑削掉一尊远古余孽的头颅,再一剑钉入头颅当中,暂时失去头颅的神灵余孽轰然后仰倒去,被宁姚法相一脚踩在心口处。

        宁姚法相再抖腕,用贯穿余孽头颅的那把长剑,再次刺穿远古余孽,后者如无头尸体捧首在前。

        倒地不起的远古余孽其中一条胳膊被宁姚法相踩住,另外一条胳膊试图打断宁姚法相脚踝,被宁姚弯腰一把拽住手腕,使劲一扯,随手丢往远处。

        至于宁姚真身,依旧留在原地,这场厮杀的真正大敌,不在于这四尊难以真正斩杀的远古余孽,而是正在缓缓生成的大道天劫。

        它们要趁仙剑天真不在这座天下,以一场本该仙人境破开瓶颈后引发的天地大劫镇压宁姚。

        好像完全无事可做的宁姚真身,只是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等着那场天劫,一开始她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把天真哪怕可以赶回战场,也极有可能会故意放慢返回速度,好等她大道受损。

        宁姚在天劫后跌境,天真就能够找机会颠倒身份,从剑侍成为剑主。

        宁姚不觉得那个好似顽劣小丫头的剑灵能够得逞,不愧名为天真,真是想法天真。

        那四尊远古余孽,看似连宁姚真身都无法靠近,但事实上,宁姚同样难以将它们斩杀殆尽,它们总能死灰复燃一般。

        方圆千里之地,出现了无数条大大小小的金色江河、溪涧,然后刹那之间就能够重塑金身,再分别被宁姚本命飞剑斩仙、剑气云海、宁姚法相、手持剑仙的宁姚阴神一一打烂身躯。

        这就是剑修的唯一症结所在,飞剑也好,剑气也罢,都杀力巨大,冠绝天下,但是唯独最怕剑走落空。

        若有几门上乘的术法神通,或是类似天地隔绝的手段,将那些象征着大道根本的金色鲜血分开拘禁,或是当场炼化,这场厮杀,就会更早结束。

        对于大地上如江河流淌的金色鲜血,这些比天地灵气更加精粹的“神灵金身根本之物”,哪怕宁姚飞剑和剑气再锋锐无匹,就算能够肆意切割、粉碎,却始终无法像寻常对敌那般,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