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台当时指了指院门口那边,说贴了那张宝塔镇妖符,门外是江湖,门内就已是山上了,陈平安被说得想喝酒。
之后飞鹰堡热闹了起来,比起之前那种近乎死寂沉沉的安详,当下的飞鹰堡明显要更加让人心安。
因为飞鹰堡来了两个人,不是飞鹰堡熟悉的那种游历四方的大侠,或是大名鼎鼎的宗师,而是神神道道的外乡高人。
他们比起已经足够古怪的何老夫子,更让人觉得新鲜。
那位堡主盛情邀请而来的中年男子,在飞鹰堡的大街小巷牵白马而行,马鞍两侧挂了两大捆松柏枝条。
每次人马停步,手持拂尘的男子就会烧掉一根树枝,也不见他使用火石,双指一搓,松柏树枝便会燃烧起来,泛起阵阵清香,袅袅升空。
凑在远处旁观的飞鹰堡人士,其中有些略通老黄历的白发老者,开始显摆起学问来,说这叫庭燎,是一门了不得的仙家术法,能够驱邪祛秽。
因为松是万木之长,被誉为十八公,相当于朝廷的国公爷,柏树则是仅次于松木的侯爷,尤其是一些名山大岳上的松柏,显贵着呢,所以燃烧松柏,配合仙家口诀,就能够通神。
相较高大男子的拂尘白马,另外一位邋遢老人,就显得俗气多了,卖相比不过同行,手段也透着股乡土气,故而跑去凑热闹长见识的飞鹰堡百姓,实在不多。
老人据说是年轻道人黄尚的师父,是位居山道士,跟老堡主是江湖上结识的故交。
这次老人家在山上掐指一算,算准了飞鹰堡有难,才下山来帮着祈福消灾。
邋遢老人既没有身穿道袍,也不会画符踏罡,只是让人抓了七八只雄鸡,分别挂在了飞鹰堡大门、祠堂门口、水井、校武场等地,然后就一天到晚盯着那些大公鸡。
他的腰间挎着只小米袋子,装满糯米,还有一壶清水,用来伺候那些雄鸡。
壶中水,却不是飞鹰堡日常饮用的井水,而是让弟子黄尚从远处深山打来的山泉之水。
陈平安和陆台兵分两路,陆台喜欢看那所谓的太平山仙师,装神弄鬼,陈平安则去观摩老人的手法。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陈平安介于两者之间,虽然不清楚老道人这种行径的渊源,但是能够确定每处悬挂雄鸡之后,阴风煞气就要浅淡几分,如同两军对垒,一方避其锋芒,只不过这种逼退,并无伤亡,躲在暗中蓄势而已。
在老道人给雄鸡喂养糯米和清水的时候,陈平安从他忧心忡忡的脸色中就能够看出,老道人也瞧出了端倪,心情并不轻松。
至于那位招摇过市的拂尘男子,神色自得,像是弹指间就要让一切邪祟灰飞烟灭。
桓常、桓淑兄妹,负责为此人开道。
陶斜阳脸色苍白,经常咳嗽,只与黄尚一起跟在老道人身后。
陆台并未明言两人道行的高低,只说那男子肯定不是什么桐叶洲太平山的练气士,而邋遢老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山居道人,讲究一个幽潜学道,仁智自安,与山水为邻。
太平山是桐叶洲中部首屈一指的大宗门,是内外丹法集大成者,比起扶乩宗只强不弱,只是隐世到了近乎厌世的地步,极少有修士下山外出,陆台在中土神洲都有所耳闻,所以在世间的名气远远不如桐叶、玉圭两宗。
又过了两天安静祥和的日子。
就算是居住在市井巷弄的飞鹰堡百姓,都察觉到了天色的异样。
本该旭日东升的晨曦时分,飞鹰堡的上空,却是黑云翻滚,层层叠叠,像是活物一般在对着飞鹰堡张牙舞爪,压得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
担任教书先生的老管事何崖,放出话来,今天学塾不用上课,要蒙学稚童们赶紧回家待着,让他们好一阵欢天喜地。
回去的路上,他们成群结队,对着那些黑云指指点点,说这像一只蜈蚣,那像一头水牛,最后瞧见了如同一张女子狰狞面孔的黑云,孩子们被吓得顿时作鸟兽散,赶紧跑回家中。
陈平安在院子里练习拳桩,早早发现了天象的诡谲。陆台坐在石桌旁默默掐指推演,神色自若。
本该日头高照的清晨时分,昏暗如深夜,阳光竟是半点洒不进飞鹰堡。
陈平安又听到了巷子外边飘来荡去的阴森嬉笑声。
陈平安停下拳桩,跑去打开门,转身抬头一看,那张普通材质的镇妖符,随着时间的推移,符胆中蕴含的灵气也在不断流逝,已经变得黯淡无光。
一张原本崭新的黄色符纸,像是张贴了大半年的春联,褪色严重,皱得厉害,还有几处被渗透的黑色墨块,难怪那群阴物鬼魅胆敢现身挑衅。
陆台双手拢袖走出院门口,与陈平安并肩而立,仰头看着那张趋于腐朽的丹书真迹,自言自语道:“距今极其遥远的时代,相当于七境武夫修为的人,画出来的符,不过是刚刚抓到了一点皮毛,九境实力的人,画符才算登堂入室,所以那会儿的符箓,威力之大,可想而知。其中隐晦难明的三山九侯先生,被视为‘符箓正宗’,只可惜我们这些后人,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
陈平安踮起脚尖,摘下那张符箓,收入袖中。
四周顿时响起鼓噪之声,雾气从小巷泥路升起,迅速弥漫开来。
雾气先上升至脚踝,然后是膝盖,很快就到了半腰。
陈平安就像打开了锅盖,立即就是雾气腾腾,只不过灶台雾气是热腾腾的米香菜香,小巷这边是黏糊糊的潮湿阴雾,泛着淡淡的腥臭气味。
陈平安转头望去,好在雾气并未一鼓作气,涌入那些市井门户的院子里。
家家户户张贴在大门上的各类门神——武圣人或是文武财神什么的,发出一阵细微的滋滋声,本就涣散浅淡的那点灵气,烟消云散,再也庇护不得主人家。
在陈平安视野中,小巷尽头,又出现了那对身穿缟素的大小人物,小孩子依旧盯着陈平安,一对鲜红的眼珠子,不断有血迹渗出,流淌在雪白的脸庞上,只是鲜血并不会离开那张脸,像一条条蚯蚓爬来爬去,从双眼进进出出,将孩子的眼窝子,当作巢穴。
牵着孩子的大人,脸上竟然没有五官,像是覆着一层厚重的白布,让人瞧不见耳鼻眉眼口。
还有许多瘆人的污秽阴物,一并往巷弄尽头的这座院子走来,有生了一双死鱼眼的老妪手脚着地,灵活攀爬在院墙上,对着陈平安不断重复呢喃着要吃肉。
还有许多蹲靠在墙根下的稚童,双手抱膝,脑袋抵住膝盖,从牙齿缝渗出呜咽声。
这呜咽声断断续续,随风飘摇,像是想要诉说一个悲伤的故事,可又说不出个真切。
陈平安虽然从小就敬鬼神,可真谈不上害怕。
试想一下,一个四五岁的年幼孩子,就敢一个人往神仙坟里头跑,风雨无阻,然后练了拳,加上这趟桐叶洲之旅,总共三次远游,一路上见过的山水奇怪何其多也,哪里还会被这种阵仗吓到。
所以哪怕那一大一小已经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院门正对着的巷子,陈平安还是无动于衷,反而上前一步,站在台阶边缘,好像在等待它们动手的那一刻。
那个满脸鲜血如蛛网的孩子,一直凝视着陈平安,它在侧过头与陈平安对视的时候,开口道:“你的肉很香,能让我吃上几口吗?我只要你的半副心肝,可以吗?”
孩子的言语说得极为缓慢,而且前行的脚步不停,等到“心肝”二字说出口的时候,已经在陈平安身前。
它虽背对着陈平安,头颅却拧转过来,依然在“正视”着陈平安。
它还伸出一条漆黑的舌头,舔弄着嘴角的血迹。
那位在墙壁上爬行的老妪率先发难,一个纵身而跃,扑向陈平安。
陈平安看也不看,一步向前踏出,走下台阶,不等靴子触及巷弄地面,轻描淡写一拳砸出,击中那个老妪的头颅。
阴物老妪被打得向后倒撞回对面的墙壁,砰然粉碎,它甚至来不及哀号。
看到这一幕后,小巷之中的阴物凶性爆发,黑烟涌动,一头头死后怨气凝聚而成的阴物,疯狂扑向陈平安。
陈平安一手负后,收在袖中,只以右手对敌。
拳意依旧点到为止,只在右臂流淌,罡气凝聚而不外泻,可是每一次出拳,就打烂一头来势汹汹的阴物。
这点拳意,对于如今的陈平安而言,就像从一口深井中汲水一桶罢了。
在那群阴物的视野之中,那白袍少年的那条胳膊,就像一小截割破了夜幕的“阳光”,灼热刺眼。
不过几个眨眼工夫,浩浩荡荡的小巷阴物就十去七八。
陆台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门槛上,袖手旁观,笑意吟吟。
那个扬言要吃掉陈平安半副心肝的小孩子,挣脱大人的手,一闪而逝,来到陈平安身后,手掌作刀,戳向陈平安后背心,试图以一记手刀从背后剖出心脏。
那孩子刚刚误以为自己就要得逞,就痛苦号叫起来,原来当它的五指触及那一袭白袍后,如同撞入一座火炉,雪水消融,根本来不及收手,大半条胳膊就这么没了。
陈平安负于背后的左手,依旧不见丝毫动静,眼角余光始终盯着那个没有五官的阴物。
他向后一靠,撞在孩子阴物身上,身上的法袍金醴触及后者,孩子刹那间便如蜡烛熔化,化作一缕极为精粹的黑烟,就要掠向远方。
陈平安转过身,拧转手腕,画弧一拳,打得黑烟无头也无尾。
陆台打趣道:“这就有点欺负人了啊。”
陈平安撇撇嘴:“哪里是人。”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小巷尽头。
邻近街道的那口水井中,有阴沉井水攀缘水井内壁,借着街面上的雾气遮掩阳气,迅速流出了井口,向陈平安这条巷弄倾泻而来。
井水闯入巷口之后,刚好“看到”了陈平安镇压孩子阴物的光景,稍作犹豫,井水竟然倒退而回。
陈平安右手出袖,指尖撚着一张崭新的宝塔镇妖符,心中默念一声“十五”,一柄幽绿玲珑的飞剑掠出养剑葫芦,划过陈平安身后。
十五的剑尖钉住那张黄纸符箓,转瞬即逝,在空中拖曳出一条符箓散发的金色光彩。
这张符箓本该用来针对牵着孩子的那头阴物。一番交手后,陈平安心中大定,出拳足矣。
既然那口水井里的“古怪”主动跑了出来,陈平安就让十五带着镇妖符,掠去厌胜水井,断了井水的退路。
井水去势极快,可是哪里快得过飞剑十五的飞掠速度。
十五到了如有怨妇抽泣声的水井旁,剑尖往井口一戳,将那张金光灿灿的宝塔镇妖符钉在井口边沿,然后缓缓升空,绕着井口飞旋起来。
那股爬出井底的井水布满四周,涟漪阵阵,露出一张张怨恨仇视的女子扭曲面容。
井水不甘心地分出一小股支流,冲向井口,很快就全部化为烟雾。
三番五次之后,贴在井口上的符箓岿然不动,灵光饱满,不断翻涌的井水这才死心,它们不断汇聚在一起,最终变成了一头依稀可见四肢的人形阴物,身高一丈,身上井水滚动不停,让人认不出容貌。
飞剑十五自然而然将其视为挑衅,在那井水阴物的额头一穿而过,骤然悬停,又从后背心口掠回,以此反复,乐此不疲。
兴许是根本没有想到这把飞剑的剑意如此充沛,刚刚化作人形的井水,哗啦啦散去,重新变作一层漫延四方的水面,开始翻涌远遁。
十五不管这些把戏,剑尖只是一次次戳在水中。
小巷那边,原本希望井水“上身”的男性阴物,流露出一丝胆怯,非但没有跟陈平安交手的念头,反而掠向巷弄尽头的那堵墙壁。
陈平安一个蹬踏,抢先来到断头路的墙壁之前,一掌拍在墙上,又是一张镇妖符。
墙壁顿时现出原形,骸骨累累,其中夹杂着许多年幼孩童的骨架,甚至还有一些像是被人剖腹而出的婴儿,惨绝人寰。
当这堵墙出现后,那些蹲坐在墙根的抱头孩子,立即呜呜咽咽。这一幕,看得陈平安心中大恨。
那男子刚要升空离开巷弄,就被怒极的陈平安转身伸手,一把抓住那张没有五官的脸面。
陈平安五指如钩,法袍金醴的袖口飘摇,散发出一阵阵如同享受千年香火的神龛光彩。
那头阴物发出来自神魂深处的祈求哀鸣,陈平安右手抓住阴物,左手一拳打穿阴物心脏,整条胳膊金光暴涨,既有自身拳罡,也有金醴的灵气。
陈平安搅动左手手臂,硬生生在阴物心口处捅出一个大窟窿。
陈平安犹不罢休,还要试图将阴物所有魂魄扯碎,他故意控制力道,一丝一缕,抽丝剥茧,好似剥皮抽筋的刑罚,将魂魄一点一滴扯入法袍金醴的袖口,要这头阴物受那千刀万剐之痛。
陆台站起身,轻声提醒道:“陈平安,可以了。”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右手松开五指,左手从阴物心口拔出,一拳打碎阴物,猛挥衣袖,将魂魄全部收入法袍袖中,最后抖了抖袖口,细细碎碎的烟灰,簌簌而落。
陈平安看了眼前方,那些蹲坐在墙根的孩子阴物,没有逃跑,只是瑟瑟发抖,双手死死抱住膝盖,束手待毙。
它们咿咿呀呀,带着哭腔,不知道在哭诉着什么,好似正遭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煎熬。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那张贴在尸骸墙壁上的符箓,赶紧扯了下来。
收起镇妖符后,他一步跨出七八丈,蹲下身,来到一个抱头蹲坐的孩子阴物旁边。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哪怕他已经竭力收敛拳意和金醴灵气,尽量让法袍变得与寻常衣衫无异,可是那孩子还是颤抖得越发厉害。
陈平安赶紧卷起两只袖口,几乎快要卷到了肩头,轻轻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
陈平安说不出话。
世间万般苦难,哪怕是在劫难逃的前世因果报应,可总该等到孩子稍稍长大,略微懂事之后吧?
陈平安觉得这样不对,这样不好。因为他最能感同身受。
陈平安收回手,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眶,转头望向陆台,问道:“有法子吗?”
陆台缓缓走来,没有了先前的那种云淡风轻,点头道:“你不是会阳气挑灯符吗?只要反画此符,就是阴气指引符,然后我再画一张冥府摆渡符,就能够超度这些小家伙。你画的那张符,是为了说服这些灵智未开的阴物,要它们凭借本能起身行走;我那张,是为它们打开一扇门,要它们前行有路不断头。”
陈平安在心中轻声呼唤了一声飞剑十五。它从巷口那边迅速掠回。
陈平安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张黄色符纸和那支小雪锥,盘腿而坐,一手持笔,一手掌托符纸,在陆台的指点下,开始第一次尝试着反画阳气挑灯符,因为心境不稳,最终失败。
陆台也没有说什么,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再次取出符纸,竟然还是功亏一篑,这对于练拳以后的陈平安而言,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陈平安自己都有些茫然。陆台叹息一声。陈平安心境上的一块碎片,在摇晃。
陆台干脆拿出那把竹扇,轻轻扇动起来,看也不看陈平安,微笑道:“不要人人事事都设身处地,要学会置身事外。”
“不用着急画符,这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那些小家伙应该不介意多等这么一会儿。”
陆台扇动清风,帮着这条散尽阴风的巷弄,重新遮掩那些从头顶黑云中渗透落下的无形阳气,缓缓道:“等到解决掉这边的事情,我会直接去竹楼找到那个堡主夫人。陈平安,你不用跟我一起,因为我需要你帮我打散那些黑云,以及潜藏在暗处的一些阴物,这些阴物的道行可能不会太低。我这边你不用担心。”
陈平安“嗯”了一声。
陆台仰头望向天空:“大致可以确定真相了,飞鹰堡这几十年的阴盛阳衰,是幕后有人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那位天生极阴之身的堡主夫人,孕育出一头百年难遇的鬼婴。鬼婴从女子心窍之中诞生,需要耗费数年时光,以女子气血和元气为食,即俗语所谓‘心怀鬼胎’。那位堡主夫人不是修行中人,所以元气不够,这才有了飞鹰堡的诸多古怪,为的就是维持她的性命。鬼婴破心而出,就是妇人死绝的时候,而且造孽太深,妇人死后魂魄多半是不得安宁了。活着的时候,生不如死;死了的时候,死不如生,真是凄惨。”
陈平安眉头紧皱。
陆台缓缓道:“根据我家藏书楼上的几本道家典籍记载,这种肮脏东西一生出来,就拥有六境修为,颇为难缠,聚散不定,除非一击必杀,否则很难消灭。它嗜好吞食活人的内脏,如果没有人约束,无须百年,只要给它祸害个几座城池,吃掉十几万人,就可以顺顺利利跻身元婴境。鬼婴本就极难捕杀,而一位地仙鬼婴,恐怕没有三位地仙联手追杀,根本不用奢望将其铲除。一个元婴境修士独自捕杀,沦为它的饵料还差不多。”
陆台冷笑道:“这等手笔,在中土神洲算不得什么,可搁在这桐叶洲,算是很大了。”然后陆台不再多说什么,手摇竹扇,清风拂面。
陈平安沉默片刻,轻声道:“可以继续画符了。”
陆台瞥了眼身边的陈平安,笑了笑。
这一次总算成了!陈平安抹了抹额头汗水,就要将那张阴气指引符收起来,陆台一脸茫然,道:“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答道:“符纸材质不高,只是拿来练笔的……”
陆台一把夺过那张符箓,没好气道:“傻了吧唧的,一群小不点,这张符箓已经绰绰有余,再好一些,说不定引来它们的贪恋,继续选择在阴阳缝隙之间,做这种孤魂野鬼,反而是坏事。”
陈平安点点头,先将那支小雪锥递给陆台,在取出符纸之前,问道:“你那张冥府摆渡符,毕竟要破开阴阳界线,跟我这张简单的指引符很不一样,所以是不是材质越好越灵验?”
陆台欲言又止,没有开口说话。陈平安便已经知道了答案,直接取出一张金色的符纸。
陆台没有去接,问道:“值得吗?”
陈平安点点头。
陆台摇头道:“我觉得不值得。”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墙根的孩子,转头对陆台咧嘴一笑,眼神坚定:“你只管用这张符纸,但是千万别画错了。”
陆台叹息一声,先闭眼片刻,郑重其事地屏气凝神,这才睁开眼,握紧小雪锥,在金色符纸上画那摆渡符。
这是中土神洲阴阳家陆氏的独门符箓,图案为一片孤舟,舟上有老翁撑篙,两边各有一串古篆文字。
陈平安相信陆台的画符,转头望向那些孩子。
曾经有个人在杨家铺子,听到过“不值得”三个字。陈平安看着那些孩子,就像是看着数十个自己在等待一个答案。
片刻之后,陆台笑道:“大功告成!”
陆台交还那支小雪锥,之后两人起身,陈平安撚起那张阴气指引符,浇灌入一缕纯粹真气后,符箓灵光流溢,光线轻柔,与阳气挑灯符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果不其然,墙根下的那些孩童便懵懵懂懂抬起头,痴痴望向陈平安手中的符箓,充满了眷念和欢喜。
陆台将金色符纸的冥府摆渡符,往巷弄尽头的那堵尸骸墙壁上一丢,符箓贴在墙上,符箓四周边框各自出现一条金线,符纸中央地带则开始消散,金线不断往外扩张,最终出现了一道金色的门框。
陆台让手持指引符的陈平安走向那道大门,脚步要缓。
阴物孩童们纷纷站起身,跟着在前方指引方向的陈平安,一起走向巷弄尽头。
陆台坐在院门口台阶上,单手托起腮帮,望向陈平安的背影。
陈平安按照陆台的吩咐,轻轻将阴气指引符放在大门内,符箓在地面上方悬停不动。
数十个阴物孩童先后走入其中,有人蹦蹦跳跳,有人摇摇晃晃,还有大一些的孩子牵着小一些的孩子。
它们陆陆续续走入大门之后,突然所有脑袋都挤在门槛后边,对着那个站在门外的白袍少年笑了起来。
它们虽是阴物,这一刻的笑脸,却是那般天真灿烂。
陆台看不到陈平安的神色表情。身穿男子青衫的她,其实本名“陆抬”,高高抬起的抬。她取这名字,好似与那老祖宗陆沉赌气作对。
她只看到陈平安在跟那些孩子挥手作别。
飞鹰堡主楼内有数十位桓氏的顶梁柱,人人脸色铁青,心如死灰。
堡主桓阳如何都想不到,让世交重金聘请来的那位太平山仙师,竟然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大堂四周角落,搁着四只火盆,里头的松柏枝条早已燃烧殆尽。
之前那位仙师说这栋主楼是那些邪祟妖魔觊觎已久的关键地点,所以必须在此召集众人,然后他再以庭燎之法,辅以太平山独门符箓,布阵祛秽,那么居心叵测的邪魔外道,就没了可乘之机。
还说只有主楼安全后,他才会独自出门,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飞鹰堡众人当然没有异议。
外边黑云压顶,让人胸闷作呕,明显是遇上了货真价实的妖魔作祟,他们飞鹰堡一帮江湖莽夫,为了家族存亡去对敌提刀,哪怕是迎上沉香国的那几尊魔道枭雄,也义无反顾,死则死矣。
可要他们去跟阴物鬼魅交手,实在是想一想都头皮发麻,心惊胆战,一身阳气便又弱了几分。
桓阳先前并非全然信任这位太平山仙师。
哪怕此人仙风道骨,好似不世出的谪仙,并且是世交好友的牵线搭桥,桓阳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这是江湖豪门必须要有的心性。
故而那人在大街小巷牵马晃荡的时候,桓阳专门让老管事何崖以带路的名义,贴身跟随了一程。
那时候此人点燃松柏,清香扑鼻,的的确确透着股浩然正气。
何崖机缘巧合,粗通道法,虽然算不得行家,可早年跟随桓老爷子走南闯北,也算一位见多识广的老江湖。
他确定那位仙师的手段,是正大光明的仙家路数,本就走投无路的飞鹰堡,这才彻底吃下一颗定心丸。
在半个时辰前,那位白衣仙师,一手捧拂尘,一手卷袖提笔,在大堂楠木大柱之上书写一幅幅丹书符箓,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担任飞鹰堡教书先生的何崖,甚至还一直陪伴左右,主动为仙师拿着那盒鲜艳欲滴的朱砂。
当下老夫子何崖瘫坐在一张椅子上,瞠目欲裂,眼眶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位站在桓阳和夫人之间的白衣男子,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
他这般年纪的老人,早已看淡世事,又无子嗣,每多活一天就是老天爷法外开恩了,死有何惧?
可是何崖无法想象自己死后,有何颜面去面对那些桓氏的列祖列宗。
大堂内有资格落座的,多是飞鹰堡桓姓老人,他们上了岁数,加上当年那场小巷厮杀,大多受了积重难返的伤势,气血衰竭,吸入了那些火盆庭燎而生的松柏烟雾后,一个个脸色乌青,四肢抽搐,恐怕不用白衣男子如何动手,就会自己断气身亡。
而没有座位的年轻子弟,原本站在各房长辈身后,他们中大多数人武艺不高,瘫倒在地上,修为好一些的苗子,还能盘腿而坐,打坐运气,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身材高大的白衣男子还是手挽那柄雪白拂尘,只是一只手轻轻按住堡主桓阳的肩头,笑道:“桓堡主无须自责,觉得自己是引狼入室,我如此算计飞鹰堡,不过是想着省些气力,真要厮杀起来,你们这帮武林好汉,还是难逃一死。数十年潜心经营,有心算无心,还是山上算山下,你们不死谁死?”
桓阳身旁的那位夫人,她身躯颤抖,大堂之上,唯独她的脸色并无异样,应该并未受到庭燎烟雾的毒害,但是她早已吓得失魂落魄,毕竟她只是飞鹰堡土生土长的女子,又喜静不喜动,除了偶尔的踏春秋游,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飞鹰堡百里之外,哪里经得起这种风波?
高大男子从桓阳肩头抬起手,拧了拧妇人的脸颊,动作轻柔,充满了爱怜。
却不是那种男子觊觎美色的淫邪眼神,而是像一位匠人,在看待一件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他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笑道:“幸好那场莫名其妙的交手,没有殃及咱们飞鹰堡,一旦给有心人窥破这桩谋划,那我们可就真要血本无归了。其实按照之前的计划,你们还能再享受半年的太平岁月,但是我家师尊实在是怕了那帮打生打死的同道修士,万一再惹来扶乩宗的注意,如何是好?所以我一接到密信,就立即赶来了。”
大堂之上,没有人能够开口言语,所以这位仙师觉得有些无趣,无人捧场,多少有点美中不足。
高大男子望向在座众人,讥讽道:“你们是不是心存侥幸,觉得那老道士和小道士能够救你们?劝你们死了这条心,一个五境散修,我一巴掌拍不死他,都算他运气好了。之所以留着他不动,无非是师徒二人的那点气血灵气,还有些锦上添花的用处。”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在那些松柏树枝里就不该放那么多秘药,一屋子的哑巴,连句谩骂都没有,更别提磕头求饶了,真是太没意思。
趁着师尊尚未出手,加上大局已定,他便想要找点乐子。
他环顾四周,最终眼神停留在一位运气抵御药物的妇人身上。
事先还真看不出来,这么个娇柔女子,还是位深藏不露的四境武夫,女子有此武道修为,殊为不易。
他缓缓前行,蹲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妇人面色坚毅,眼神锐利。
他微微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只光可鉴人的精致瓷瓶,转过头,瞥见一位容貌酷似妇人的孱弱少年。
少年早已倒地不起,四肢抽搐,翻了白眼,口吐白沫,命不久矣。
男人眼前一亮,有点意思,竟然有些修道的资质,丢到三流门派,说不定还是个备受器重的嫡传弟子。
既然闲来无事,那就顺水推舟帮他一把,这小子能否活下来成为自家师门的外门弟子,就看他的造化了。
只不过在这之前,少年无论生死,都有一桩艳福要好好消受,至于大堂其他人,则要大饱眼福了。
这名伪装成太平山修士的男子,伸出手指抵住少年眉心,然后随手一提,带出一缕腥臭的碧绿烟雾。
烟雾凝聚为一粒圆球,男子轻轻弹指,那团烟雾便消散于大堂之中。
清秀少年立即清醒过来,刚要说些什么,就被男子往嘴中拍入一粒朱红色丹药。
他将少年丢入大堂中间,再一挥拂尘,打散妇人体内那口艰难抵御松柏毒雾的纯粹真气,再将她腾空挪到少年身旁。
男子笑眯眯道:“诸位,好好欣赏。”
少年面色潮红,身体蜷缩颤抖,当他看到妇人,眼神逐渐炙热起来,缓缓爬向她。
男子啧啧道:“我们这些个邪门外道,比不得那些稳稳当当、步步登天的宗门大派,一些个观想之法,与世俗礼仪相悖,不但只能剑走偏锋,最可恨的是最终成就有限,连摸着金丹境的门槛,都是奢望。”
说到这里,男子有些愤恨难平,随即一笑,对那个少年微笑道:“不过也别瞧不起观海、龙门两境。小家伙,你吃了我的那颗妙用无穷的南柯丹,现在心神松懈,有一种难得的羽化感受,但是心中的七情六欲,某一种会被无限放大,这亦是我们师门的不传之秘。我打赏给你的那颗,最是昂贵,你可别浪费了。只要从头到尾维持住一丝清明,其间只管纵欲享受,熬到最后,活了下来,我就收你为弟子,你前期的修行之路,必然一路坦途,跻身中五境都有一定可能。”
妇人惊慌失措,可是身体无法动弹,流露出一丝绝望和恐惧。
男子蛊惑那个少年道:“放心,大堂所有人都会死,所以你不用有任何顾忌,天道无情,修行哪来的善恶……”
高大男子心中一震,猛然抬起头,握紧拂尘,如临大敌。
只见横梁之上,有人懒洋洋打着哈欠,他低头望向那个邪道修士,从袖中拿出那把竹扇,微微扇动起来:“你够无聊的,这么喜欢自说自话?”正是陆台。
男子眯起眼:“这位朋友,你跟背剑的少年,此次是路过看戏呢,还是要坏人好事?或者说,当初在飞鹰堡外边的大山之中,你们两位正是局中人?”
陆台瞥了眼地上那个色欲熏心的少年,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满脸嫌弃道:“你是不是觉得一切归咎于那颗害人的丹药?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你此刻情欲,最少有三四成,是由你自己心中生发而出。你啊,难怪会被这个家伙一眼相中,因为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那一只手几乎就要触及妇人膝盖的少年,内心与身躯都开始挣扎起来。他的七窍渗出黑色血丝,满脸血污,满地打滚。
高大男子无动于衷,只是有些可惜那颗丹药,被那位“梁上君子”一语道破天机后,少年的脆弱道心,也就崩碎了。
本来少年如果没有旁人帮他戳破那层窗纸,能够一条路走到黑,其实也算一条出路,还真有可能成为男子的入室弟子,从此踏上修行之路。
陆台神色淡漠,双指并拢,由上往下轻轻一划,名为针尖的本命飞剑,破空而出,直直斩向痛苦不已的少年。
那名妇人喷出一口鲜血,对陆台高声喊道:“不要!”距离少年脖颈只差一寸的飞剑针尖,骤然停下。
陆台望向满脸泪水的妇人,道:“他死了会更轻松一些,今天活着从这里走出去的话,要么他一狠心害死你,然后再次堕入魔道;要么他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被别人的言语活活憋死。”
妇人只顾摇头,重复呢喃:“求仙师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
男子手持拂尘,笑问道:“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悄无声息地闯入此阵?”
陆台一手持扇,一手撑在横梁上,笑道:“论及阵法,天底下比我家祖传更厉害的,好像还没有。你说气不气人?”
男子哈哈大笑,笑声戛然而止,瞬间身形开始辗转腾挪,手中那柄刻有“去忧”二字的雪白拂尘,在空中发出阵阵呼啸的风雷声。
他每一次挥动拂尘,就会有一根由某种山泽灵兽尾须制成的丝线,脱离拂尘,激射向头顶横梁的陆台。
拂尘丝线在半空中变作一条条粗如手臂的白蛇,生有一对羽翼,通体散发寒气,去势快若闪电。
对于那几十条白蛇,陆台根本不予理会,啪一声合上竹扇,将竹扇当作毛笔,在横梁上画符。
在竹扇顶端的“笔尖”之下,不断有古朴的银色文字和图案流泻而出,然后那些宛如活物的字符,开始沿着横梁、大柱、地面四处流动,浸入原本存在的那些丹书符箓之中,一一覆盖——喧宾夺主。
而离开拂尘的白蛇,只要接近陆台身边两丈,就会自行化作齑粉。
那男子根本就看不出这是什么道法秘术,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但是比这还可怕的事情出现了,那个长得比女人还有姿色的青衫公子,自己泄露天机,微笑道:“我方才在四周布置了一座小阵,能够禁绝一切外人术法,自己居中当圣人,是不是一听就很厉害?”
男子心中激荡不已,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手中拂尘,重重搭在手臂上:“这位仙师,不但家学源远流长,而且一身本事神通广大,我拜服!只要仙师高抬贵手,我与师尊愿意拿出足够的诚意,比如这飞鹰堡一切秘藏,赠予两位仙师。我还可以做主,私下拿出一笔报酬,回头再去跟师尊讨要一件上等灵器。仙师意下如何?”
陆台答非所问:“你家师尊是金丹境界?”
男子微笑点头:“为表诚意,我愿意报上师尊法号,他正是当初斩杀两位太平山龙门境修士的——”
陆台赶紧摆手道:“打住打住,你这人的用心太险恶了!”
男子一脸无辜:“仙师为何有此说?”
陆台叹了口气:“一个桐叶洲的小小金丹野修,被你这个观海境搬出来狐假虎威,吓不死我,但是能笑死我啊,你差点就得逞了。”然后陆台开始捧腹大笑。
当然,幕后主使是不是真有金丹修为,还两说。
男子脸色阴沉。他娘的碰到个脑子有坑的。关键是这个不男不女的家伙,道行还贼深,深不见底的那种。
陆台收敛笑意,擦了擦眼角,看来是真的挺欢乐:“除了你们师徒在饲养那头鬼婴之外,还有高人盟友吗?”
男子心中震撼不已,苦笑道:“山下人觉得此地离那扶乩宗有千里之遥,很远,在你我眼中,这可不算远。你觉得只凭两人,就敢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就能掌控这桩谋划?”
陆台“哦”了一声:“看来你们师徒是想要吃独食了。”
男子脸色故作镇定,心中早就骂娘不已。
陆台打趣道:“是不是很尴尬,我想要的报酬,你们根本给不起,可是跟我们两个外乡人打生打死,又有可能坏了数十年的苦心经营?”
被说破心事,男子脸上杀气腾腾:“你真要铁了心插手到底,就不怕玉石俱焚?!”
男子怒气填胸:“确实如你所说,我与师尊无法给你俩足够丰厚的好处,可是话说回来,你们横插一脚,又有什么裨益?鬼婴是我师尊以独门秘法养育而成,天底下独一份,何况鬼婴早已认主,退一万步说,给你侥幸夺了去,你养得活吗?!”
陆台翻转竹扇,以尾端轻轻敲击横梁,十分闲适惬意:“还不许我做点正气凛然的善举啊?”
男子几乎气炸,嘴唇颤抖,若非心怀鬼胎的妇人在场,稍有损伤,就会影响鬼婴诞生后的成长,坏了师尊将来的百年大计,他还真想拼尽全力,跟这个家伙来一场死斗。
陆台火上浇油道:“现在是不是不会觉得无聊了?怎么谢我?”
这次轮到那男子变得脸色铁青,不比那些中了阴毒秘术的飞鹰堡人士好多少。
陆台突然没了闲聊的兴致,收起竹扇,从袖中倒出一粒粒雪白丹丸在手心,然后纷纷丢入那些燃烧松柏的火盆当中。
拂尘男子不是不想阻拦,可是那柄夸张的巨大飞剑再次出现,一次次从天而降,没入地面后,又从空中浮现,他躲闪得吃力。
之后真正的杀机一闪而逝。
拂尘男子差点中招,怒喝一声,拂尘只留下“无忧”长柄,那些雪白丝线全部脱落,化作无数条生有羽翼的白蛇,快速飞旋,嗡嗡作响,密密麻麻地将他护在中间。
男子摸了摸脸颊,被割出一条深可见骨的血槽,如果不是扭头够快,恐怕就要被一剑刺透头颅。
两把本命飞剑!还精通阵法!并且大言不惭,自称家学阵法,天下无双!
陆台嗤笑一声:“自投罗网,可怪不着别人。”
大柱之上,那些银色符文熠熠生辉,然后相互牵引,将一座大厅编织成网。
这张渔网的线,正是那些悬空的文字和图案。
在渔网之中,除了不小心画地为牢的男子,还有陆台的针尖和麦芒两把本命飞剑。
陆台从横梁上飘然而落,不再理会那座牢笼,走向那名面无血色的堡主夫人,妇人双眼无神,大汗淋漓,座椅上还散发出一股淡腥味。
他经过大堂中央的女子身边时,这位偷偷摸摸跻身四境武夫的妇人,已经手脚自如,将神色枯槁、满脸呆滞的少年抱在怀中。
先前陆台将那把丹丸丢入火盆之后,扬起一阵阵雪白粉尘,粉尘消散四方,被飞鹰堡桓家老少吸入后,渐渐恢复了红润脸色,每个人虽然身体无恙,但是神魂损耗颇大,折损阳寿,在所难免。
妇人突然转头,对着陆台的背影厉色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你也是罪魁祸首!”
陆台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笑问道:“要不然我现在就做掉你们两个,一了百了,无忧无愁?”
妇人抱着少年,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陆台。
陆台走到堡主夫人身前,双手负后,弯腰看着她:“你的性命本元已经所剩无几,怎么都是一个死,现在就看你是选择死得其所,还是被人为民除害了。”
在陆台眼中,妇人那张看似秀美的脸庞,早已支离破碎,沟壑纵横,渗透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死气,一双凡夫俗子眼中十分灵动水润的秋水眼眸,更是漆黑一片。
这位养尊处优的妇人茫然无知,没有反应。
陆台笑道:“别装了。我知道你回神还魂了,趁着你现在回光返照,还有精神气自己做出选择,我会尊重你的意愿,再过半炷香,你就会身不由己,到时候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
桓阳正要起身说话,被陆台一挥袖,瞬间封禁了五感,如一具乖巧傀儡,端坐原地,只是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哀求。
妇人缓缓抬起头,喃喃道:“可以不死吗?”
陆台叹了口气,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沉默良久,陆台转身面向大门那边,斜靠着妇人所坐的椅子,柔声道:“那就多活一会儿。”
飞鹰堡主楼之外。
邋遢老人眼睁睁看着那些吃糯米、饮清泉的雄鸡,一只只毙命。
今天桓常、桓淑凑巧跟在了道士黄尚和陶斜阳身边。
兄妹二人不愿躲在主楼那个“安乐窝”,不愿躲在那位“太平山仙师”的羽翼下,既然老人还在外边行走,他们兄妹就想着争取助老人一臂之力。
老人抬头看了眼不断下压的黑色云海,一咬牙,只得祭出压箱底的手段,拿出两只大白碗,一手端一只,转身对兄妹说道:“我要借取你们二三两鲜血,才能请得动你桓氏祠堂大门口的那两尊石狮子,这是你们爷爷当年跟高人求来的镇宅之物,飞鹰堡真正的撒手锏。”
老人举起双手,沉声道:“赶紧,然后我们速速赶往祠堂!拖不得了!”
桓常、桓淑对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抽刀割破手心,让鲜血流入老道人的掌心白碗之中。
老人手腕一翻,两只白碗凭空消失:“一路上可能会有鬼魅阴物阻拦,我未必顾得上你们,你们四人好自为之,甚至还要帮我清扫道路,死了都没人帮你们收尸,所以去与不去,你们现在就想好。”
兄妹二人,好友二人,同时点头。
老人轻喝一声:“走!”
果真如老道人所料,隐匿在飞鹰堡各处的阴物,好似洞悉老道人的企图,终于不再藏掖,纷纷涌出。
一位白袍少年突兀出现在一座屋顶,站在一处翘檐之巅,正在举目远眺,所看方向,正是跃上屋脊、飞奔向祠堂的老道一行人。
陈平安双手指尖各撚一张符箓,轻轻松开,默念道:“初一,十五!”
两抹剑光带着两张符箓,风驰电掣,去往桓家祠堂那边,分别将宝塔镇妖符瞬间钉在两根柱子之上,柱子上顿时炸出两团璀璨金光。
之后两抹流光返回陈平安身边,又是两张黄纸符箓,被带往老道人前方不远处的两处屋顶。
最后一趟往返,初一和十五,又捎去两张帮助邋遢老人开路的镇妖符。
陈平安用完所有镇妖符,便不再关心祠堂那边的动静。
行走江湖,降妖除魔,生死皆须自负。作恶是如此,行善亦是如此。
头顶黑云即将压城,仿佛天幕低垂,让人觉得触手可及,市井坊间的几句高声言语,就可以惊动那天上仙人。
陈平安仰头望去,飞鹰堡的江湖人看不到黑云上边的景象,他看得到。
一名不知深浅的高冠老人,盘腿坐于一块红色蒲团上,口中正在念念有词,驾驭这块刚好覆盖飞鹰堡地界的黑色云海,一点点坠落人间。
时机已至,老人要血洗飞鹰堡,汲取所有血肉精华,喂养那头即将破心而出的初生鬼婴。
陈平安在一个个屋顶蜻蜓点水,一闪而逝,速度极快,他身穿一袭白袍,其身形有如一条雪白长虹。
他最终落在飞鹰堡的校武场上。
校武场中,除了陈平安,空无一人。
陈平安轻轻跺了跺脚,深吸一口气,双膝微蹲,缓缓摆出一个气势磅礴的古意拳架——云蒸大泽式。
陈平安身上那件被施展障眼法的法袍金醴,此刻也露出真容——金色长袍,蛟龙游走。
陈平安闭上眼睛,体内那一口纯粹真气,以十八停剑气的运转法门疾速流淌,如大江之水奔流入海。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一抬脚,重重一跺脚。
不但整座校武场轰然震动,木架上无数兵器跌落地面,周边临近的几条街道,几乎同时尘土飞扬。
一拳率先向天递出,之后便是拳拳递出。
这是云蒸大泽式的拳架,可是拳意,却是神人擂鼓式!竹楼那位崔姓老人,可从来没有教过陈平安这种拳法。
陈平安一次次出拳,一次次跺脚借力。大地震动,轰隆隆作响,简直如同地牛翻身。
老人曾言,云蒸大泽式第一次现世,就打得天上雨幕倒退百丈,不敢染指人间。
陈平安没想太多,他只想要此时此刻的滚滚云海,如同当年老人头顶的那重重雨幕,在我拳法之前,都滚回天上!
不知不觉,身前无人。
云上老者头顶所戴的五岳冠,绘有五岳真形图,流光溢彩,隐约传出松涛、鹤鸣、泉水流淌山涧的声响。
老者驾驭云海下坠,如手握千军万马,压制一个弹丸之地,自然胸有成竹。
老人眯眼望向飞鹰堡的校武场,哑然失笑,黄口小儿,也敢蚍蜉撼大树,真是不知死活。
为了孕育藏于堡主夫人心口的鬼婴,他们师徒二人谋划了将近四十年,志在必得,其中艰辛困苦和一掷千金,与那玄之又玄的机缘巧合,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座隐于山林的飞鹰堡,其建造初衷,恐怕早已跟随第一任堡主埋入黄土,而老者却是知晓。
当初有两位地仙分属桐叶洲中部地带最大的两座仙家豪阀扶乩宗和太平山起了冲突,大打出手。
扶乩宗那位金丹修士,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惹到的太平山修士,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婴巨擘!
后者自知大限将至,破境无望,交代完后事后就离开山门开始游历四方,虽是体魄神魂皆腐朽之人,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打得扶乩宗金丹修士差点当场丧命。
后者一路逃遁,仍是被太平山元婴拦截在如今的飞鹰堡一带。
太平山元婴得理不饶人,丝毫不将扶乩宗放在眼中,铁了心要将金丹修士打杀。
金丹修士眼见逃生无望,便有了玉石俱焚的决绝念头,于是使出了一门扶乩宗的禁术。
当时金丹修士已是强弩之末,无法从宗门正统传承的请神降真请下那些神通广大的神灵,于是他不惜以所有性命精血,招来了一头扶乩宗秘典上记载的远古魔物。
魔头身高十数丈,阴煞之气凝为实质,如同披挂了一件漆黑重甲。
金丹修士在请出魔物之后,就已经气绝身亡,早已中空的皮囊化作灰尘消散天地间。
那太平山元婴未必没有撤离战场的可能,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与远古魔头一战到底。
元婴修士法宝叠出,术法如雨点般砸向魔物,打得自己皮开肉绽,魂魄摇荡,直至金丹崩碎,出窍作战的气府阴神率先阵亡,元婴修士仍是大呼痛快,与那尊魔物来到人间的分身同归于尽。
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打得双方脚下的地界,方圆百里都阴气凝聚,不亚于一座埋骨十数万武卒的古战场。
太平山的元婴修士仍是放心不下世俗,担心此处阴气流散,会影响附近千里山河的气运,其残余魂魄便强自苟延残喘,就近找到一名入山砍柴的少年樵夫,授予他一门厌胜秘法,与一种至刚至阳的刀法。
元婴修士还让那少年樵夫在此打造一座城堡,开枝散叶,借助纯粹武夫子孙后代的生人阳气压下那份阴气。
而且,桓氏子嗣在此练习那门刀法,因为无形阴气如同一块最佳的磨刀石砥砺武道,桓氏子弟的武道精进往往事半功倍,这也造就了飞鹰堡后世的江湖地位。
包括桓老爷子在内,几代堡主都喜欢在武道有成之后,明面上闯荡江湖,为飞鹰堡赢得声誉,实则暗中踏遍名山大川,寻访仙人。
这其中未必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飞鹰堡阴气过重的想法。
桓老爷子当年死得蹊跷,武道天赋并不出众的嫡子桓阳匆忙接任堡主,很快就又有沉香国魔道中人联手攻打飞鹰堡,元婴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