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停了辆不起眼的马车,帘子老旧,马匹寻常,有个身材矮小的宫装妇人,正在与老修士刘袈闲聊,天水赵氏的开朗少年,破天荒有些拘谨。
车夫倒是个熟人,依旧站在马车旁边闭目养神。
陈平安脚步不停,缓缓而行,笑呵呵伸出三根手指,老车夫冷哼一声。
宫装妇人停下与老修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转过头,望向那一袭青衫,只见陈平安头别玉簪,身材修长,脚穿布鞋,显得意态闲适,不像是个外乡人,更像是在自家地盘闲庭信步。
青衫剑仙,阔步京城,年轻气盛,不过如此。
只是年轻人当下没有背那把长剑,多半是将长剑搁放在宅子里边。
据说长剑是仙剑太白的一截剑尖炼化而成,只是在正阳山问剑一役当中,现世不多,他更多是凭借剑术镇压一山。
宋氏朝堂的刑部侍郎赵繇,仙缘不小,同样获得了一截太白仙剑。
随着那青衫男子的不断靠近,她微微皱眉,心中有些犯嘀咕,昔年的泥腿子少年,个子这么高啦?等会儿双方聊天,自己岂不是很吃亏?
先前在长春宫,通过钦天监和本命碎瓷扯起的那幅山水画卷,她只记得画卷中人仙气缥缈,身穿青纱道袍,头戴莲花冠,手捧灵芝白云履,她还真忽略了年轻人如今的身高。
刘袈与大骊太后娘娘告辞一声,带着弟子赵端明一起退入了白玉道场,主动隔绝天地,为双方让出了那条小巷。
宫装妇人朝那老车夫挥挥手,后者驾车离开。
这位大骊太后,驻颜有术,肤如凝脂,个子不高,哪怕在一洲南地女子当中,也算偏矮的,故而显得十分小巧玲珑,不过有那得道之士的金枝玉叶气象,容貌不过三十岁。
妇人姓南名簪,大骊本土汀州豫章郡人氏,家族只是地方郡望,在她入宫得势之后,也未跟着鸡犬升天,反而就此沉寂。
她衣衫素雅,也无多余装饰,只是京城少府监辖下织染院出产,编织出织染院独有的云纹,奇巧而已,织造手艺和绫罗材质,到底都不是什么仙家物,并无半点神异之处,但是她戴着一串手钏,十二颗雪白珠子,明莹可爱。
四下无人,自然更无人胆敢擅自窥探此地,南簪这位东宝瓶洲最有权势的女子,竟是敛衽侧身,施了个万福,意态婀娜,风流倾泻,她嫣然笑道:“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停下脚步,抱拳笑道:“见过太后。”
他多看了一眼妇人的手钏,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因为每一颗珠子都是《山海志》所载的“灵犀珠”,此珠可以让人开悟心神,记起前世过往,而且今生事有遗忘,只需摩挲此珠,便可灵犀一点通,浩然天下的“宗”字头仙家,几乎都会辛苦寻觅此珠,将那些兵解转世的老祖师迎回山上,再赠予此珠,帮助开窍记起上一世的红尘和修行二事。
南簪看了眼青衫停步处,不远不近,她刚好无须仰头,便能与之平视对话。
看似一个给足对方天大的面子,贵为太后,依旧愿意敬称对方一声先生,一个便投桃报李,善解人意,不欺负她个子小。
南簪微笑道:“陈先生,不如我们去宅子里边慢慢聊?”
陈平安点头道:“太后是主人,自然是客随主便。”
两人一起走在小巷中,各自靠近墙根,目视前方,南簪感慨道:“浩然有幸,共挽狂澜。陈先生远游剑气长城,建功立业多矣,先斩隐匿飞升大妖边境于海上,后斩王座龙君在城头,再以外乡人身份担任末代隐官,这等壮举,数座天下万年未有,相信以后更不会再有了。大骊有陈先生,实属万幸。”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道:“风波气势恶,稗草精神竦,仅此而已。”
南簪沉默片刻,临近宅子院门,她突然问道:“敢问文圣老先生这会儿可是在宅子静修?会不会打搅文圣看书?”
陈平安推开院门,摇头道:“先生不在此地。”
南簪又问道:“下榻在那市井寻常客栈,会不会委屈了宁剑仙?需不需要我来安排住处?”
陈平安笑道:“太后的好意心领了,只是没有这个必要。”
双方在一处庭院落脚,南簪微笑道:“陈先生是喝酒,还是饮茶?”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石桌,转头笑道:“不如我们先谈正事?”
南簪笑眯眯道:“不知陈先生此次喊我过来,是要聊什么事儿?”
陈平安一手探出袖子,道:“拿来。”
南簪一脸茫然,道:“陈先生这是打算讨要何物?”
陈平安保持那个姿势,微笑道:“物归原主,天经地义。不然总不能是与太后讨要一条性命,那也太狂妄悖逆了。”
南簪环顾四周,疑惑道:“物归原主?敢问陈先生,东宝瓶洲半壁江山,何物不是我大骊所属?”
陈平安收起手,笑道:“不给就算了。”
南簪似乎有些意外对方的爽快,她一拍额头:“记起来了,陈先生莫不是说那本命瓷的碎片?”
陈平安说道:“太后这趟出门,手钏没白戴。”
南簪抬起一手,露出一截雪白如藕的手腕,道:“手钏不如送给陈先生?说不定派得上用场,可以解燃眉之急。”
陈平安眯起眼,默不作声。
宅子之内某处,壁上隐隐有龙鸣,动人心魄。
师兄左右说得对,若是讲理有用,练剑做什么。
妇人浑然不觉,放下那条胳膊,轻轻搁放在桌上,珠子触石,微微滚走,咯吱作响,她盯着那个青衫男子的侧脸,笑道:“陈先生的玉璞境,真真不同寻常,世人不知陈先生的止境气盛一层,前无古人,犹胜曹慈,更不知隐官的一玉璞两飞剑,其实同样惊世骇俗。别人都觉得陈先生的修行一事,剑术拳法两山巅,太过匪夷所思,我却认为陈先生的藏拙,才是真正安身立命的看家本领。”
见那陈平安不愿开口言语,她自顾自继续说道:“那片碎瓷,肯定是要还的,就像陈先生所说,物归原主,合情合理,我为何不给?必定是要给的。只是什么时候给,我觉得不用太过着急,这片碎瓷留在我这都好些年了,不一样帮陈先生保管得安稳妥当,既然如此,陈先生何必急于一时?”
南簪伸出手掌,轻轻拂过桌面:“我可以代替皇帝陛下与你保证,我们愿意倾尽宋氏底蕴和大骊国力,帮助陈先生最快跻身仙人境、飞升境,直到飞升境瓶颈。到了那会儿,陈先生已经成为了一洲山上的仙家领袖,就像昔年南婆娑洲的陈淳安、北俱芦洲的火龙真人、皑皑洲的刘聚宝,到时候我就将那片碎瓷双手奉上,作为预祝陈先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小小贺礼。在这期间,大骊朝廷对陈先生和落魄山,无半点所求。”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什么都不用付出,就是每天躺着享福,我都快要误认为自己姓宋了。”
南簪神采奕奕,一双眼眸死死盯住那个,道:“陈先生说笑了。我方才说了,大骊有陈先生,是幸事,若是这都不懂珍惜,南簪作为宋氏儿媳,愧对太庙的宋氏列祖列宗。”
陈平安微笑道:“万一是太后娘娘有脸去敬香祭祀,宋氏太庙诸贤、陪祀却没眼看,就有点尴尬了。”
南簪掩嘴娇笑道:“陈先生确实变了好多,相较于少年时的沉默寡言,如今言语风趣极了。”
陈平安点点头:“已死龙君,半死流白,已去离真,当年与我相伴多年,老少男女皆有,一个个也都是这么觉得的。”
南簪拍了拍自己胸脯,心有余悸道:“陈先生就不要吓唬我了,一个妇道人家,不光是头发长见识短,胆儿还小。”
陈平安朝门口那边伸出一只手掌:“那就不送,免得吓死太后,赔不起。”
南簪站起身,咬着嘴唇,眼神哀怨道:“那我可真走了?”
陈平安笑着起身:“那还是送送太后,尽一尽地主之谊。”
南簪却一屁股坐回原位,落座之前,她双膝微屈,身体前倾,双手下垂,然后轻轻捋过弧线,绸缎光滑如水,坐定之后,她高高仰起脖子,妩媚笑道:“是与陈先生说笑呢,总不能只许陈先生诙谐,不许南簪说句赌气话吧?”
她没来由说了句:“陈先生的手艺很好,竹杖、书箱、椅子都是有模有样的,当年南簪在河边铺子就领教过了。”
只是不等南簪说完,她脖颈处就微微发凉,视野中也没有了那一袭青衫,却有一把剑鞘抵住她的脖子,只听陈平安笑问道:“算一算,一剑横切过后,太后身高几许?”
宫装妇人摇摇头:“南簪不过是个小小金丹客,以陈先生的剑术,真想杀人,哪里需要废话,就不要虚张声势了……”
果不其然,陈平安手腕一拧,那把长剑掠回一处厢房墙壁。
陈平安重新落座。
妇人微微一笑,什么南绶臣北隐官,不过如此。
只是蓦然剑光一闪,南簪一颗头颅竟是当场高高飞起,她起身双手拽住头颅,迅速放回脖颈处,手心急急抹过伤口,只是稍稍转头,便吃疼不已,她忍不住怒道:“陈平安!你真敢杀我?!”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一壶酒,再拿出一只文庙议事随手顺来的花神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自饮自酌:“你说不敢就不敢吧。”
南簪站在原地,讥笑道:“我还真就赌你不敢杀我,今儿话就撂在这里,你要么耐心等着自己跻身飞升境瓶颈,我再还你碎瓷片,要么就是今天杀我,形同造反!明天就会有一支大骊铁骑围攻落魄山,巡狩使曹枰负责亲自领军攻伐落魄山,礼部董湖负责调度各路山水神灵,你不妨赌一赌,三江水神,各路山神,还有那山君魏檗,到时候是作壁上观,还是如何?!”
南簪揉了揉脖子,神魂震颤,她这辈子还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心中大恨,恨极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泥瓶巷贱种,她随即嗤笑一声:“文圣也好,再由你加上一个飞升境剑修的道侣宁姚也罢,别忘了,我们浩然终究是依照中土文庙的规矩在打理天下,别说刚刚恢复神位的文圣,就连礼圣都要尊重自己制定的礼仪规矩……”
不承想那个青衫男子笑眯眯伸出手掌,虚按几下:“别急眼啊,急什么,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难道只许南簪道友管不住嘴,不许我一个不小心管不住飞剑啊。”
南簪深呼吸一口气。
没事,只要陛下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就算没白遭罪一场。
陈平安打趣道:“再说了,你南簪跟文庙和礼圣不熟,我熟啊。”
然后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打碎一处颇为隐蔽的镜花水月,道:“宫内陛下估计这会儿雾里看花,不知道太后为何会如此行事,钦天监那位恐怕就更尴尬了,以后都要不知如何与太后娘娘相处。”
陈平安再打了个响指,庭院内涟漪阵阵如云水纹路,陈平安双指若拈棋子状,宛如抽丝剥茧,以玄之又玄的仙人术法,拈出了一幅山水画卷,画卷之上,宫装妇人正在跪地磕头认错,次次磕得结实,泪眼蒙眬,额头都红了,一旁有位青衫客蹲着,看样子是想要去搀扶的,约莫又忌讳那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只好满脸震惊神色,口中念念有词,使不得使不得……
陈平安以袖子打散那幅“赝品画卷”,微笑道:“之前不守规矩,在那长春宫遥看过云楼,我就已经提醒过你了,结果还是不长记性。南簪道友,小小元婴就要与我切磋道法,不妥当啊。”
陈平安拿起桌上那只酒杯,轻轻旋转:“有无敬酒待客,是大骊的心意,至于我喝不喝罚酒,你们说了可不算。”
南簪此行,心机不少。
她先是放低身架,低眉顺眼,诱之以利,若是谈不成,就开始混不吝,好似犯浑,依仗着妇人和大骊太后的双重身份,觉得自己下不了狠手。
若是还不成事,她就施展苦肉计,好让皇帝宋和亲眼目睹这惨烈的一幕。
归根结底,她最大的依仗,其实都不是什么大骊铁骑和宋氏国势,而是她极其笃定一事,身在这处宅子当中的陈平安,其实不是什么落魄山的宗主,更不是剑气长城的隐官,而是国师崔瀺和齐静春的师弟,他一定不愿意两位师兄联手造就的大好形势,一洲山河之稳固,葬送在他这个小师弟手里。
是不是想得过于简单了?
宫装妇人莞尔一笑,瞬间收拾好了心中那些翻江倒海的复杂情绪,瞥了眼不远处那座人云亦云楼,柔声道:“今儿虽然只见陈先生一人,南簪却都要以为是与两位故人同时重逢了呢。”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差远了。不然南簪道友今天敢来这条小巷,我就不姓陈。”
她叹了口气,低下头,喃喃道:“陈先生,那碎瓷片,是真不能交给你的,这涉及我大骊朝廷的千秋大业,是我理亏,要打要杀,任凭你欺辱便是了。”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还要故伎重演,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南簪抬起头:“如果不是顾忌身份,我其实有很多法子可以恶心你,只是我觉得没那个必要,你我终究是大骊人氏,一旦家丑外扬,白白让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看咱们的笑话。”
陈平安点头道:“比如太后今天走出巷子的时候,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回到宫中。”
南簪双指拧转衣角,自顾自说道:“我打死都不愿意给,陈先生又志在必得,这好像是个死结,那么接下来该怎么聊呢?”
陈平安说道:“其实不用聊了,你留着那片碎瓷就是了,不妨赌一赌,我赌至多半个月之内,太后就会自己登门,送还此物。”
南簪眼睛一亮,却还是摇头道:“不赌。要说赌运,天底下谁能比得过隐官。”
陈平安收起酒壶和花神杯,左手开始卷袖子,缓缓道:“崔师兄无所谓宋家子弟谁来当皇帝,宋长镜则是无所谓谁是和谁是睦,至于我,更无所谓你们宋氏国祚的长短。其实你真正的心结死结,是那个泥瓶巷宋集薪在你心中的死而复生,所以当年长春宫那场母子久别重逢,你每多看他一眼,就要揪心一次,一个好不容易当他死了的嫡长子,偏偏活着回到了眼前,既然早已将所有愧疚都弥补给了次子宋睦,还如何能够多给宋和一点半点?最恨的先帝,已经恨不着了,最怕的国师,已经不在人世,最担心的宋长镜,所幸还是姓宋的人,如今又去了蛮荒天下,所以真正的心头刺,反而还是那个在宗人府谱牒上勾销又添名的儿子。”
南簪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好像想要疾言厉色训斥几句,偏偏有心无力,她一手扶住石桌,青筋暴起,纤毫毕现。
陈平安瞥了眼妇人那般作态,冷笑摇头,恍然道:“看来不是什么死结,是我想岔了。哪怕换了宋集薪当皇帝,不还是自己儿子坐龙椅?南簪道友这份道心,让我大开眼界。看来当个山上的一宗之主,绰绰有余。”
南簪微微愕然,虽然不晓得到底哪里出了纰漏,但既然被他一眼看穿,她也就不再逢场作戏,脸色变得阴晴不定。
陈平安开始用右手卷起左手袖子:“提醒你一句,半个月之内,不要自作聪明,闹么蛾子。太后主动登门拜访,必须回礼,绝没有空手而归的待客之道。”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妇人手钏上一粒灵犀宝珠闪过一抹亮光,重启镜花水月,大骊皇宫之内,皇帝陛下和钦天监练气士终于重新见着了画卷,如释重负,先前君臣双方都有些后知后觉,最终猜出了那幅画面的真伪,定然是陈平安动了手脚。
不管如何,有点动静,哪怕是那陈平安的障眼法,总好过宅子里从头到尾死寂沉沉,最终再传出某个大骊朝廷或者说是皇帝宋和不可承受的噩耗。
庭院那边,刹那之间,陈平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那妇人身后,伸手攥住这位大骊太后娘娘的脖颈,往石桌上使劲砸去,砰然作响。
磕头如捣蒜。
皇帝陛下愣了愣,然后苦笑道:“陈平安总这么闹,故布疑阵,都两次了,有意思吗?意义何在?”
钦天监那位老修士思量片刻,摇头道:“天晓得,可能是故意在陛下这边,显得不那么……正人君子?就像是将中土文庙附近鸳鸯渚那边的手段故伎重演,借机提醒大骊朝廷,他其实不太循规蹈矩……”
老人停下言语,猛然抬头,眯眼远眺,这位负责监察一国运势起伏的老修士,霎时竟是有些道心失守,不得不伸手抵住眉心,默念道诀,凭借望气神通,依稀可见,一条盘踞在大骊京城的金色蛟龙,由宋氏龙气和山河气运凝聚而成,被云中探出的墨爪,按住了头颅……只是这幅画卷,一闪而逝,但是老修士可以确定,绝对不是自己的错觉,老修士忧心忡忡,喃喃道:“好重的杀心。这种大道显化而出的天地异象,难不成也能作伪?陈平安如今只是玉璞境修为,京城又有大阵护持,不至于吧……”
宫装妇人刚要跨过院门,停下脚步,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散去红肿淤青,这才走入巷中,瞬间就又是那个气态雍容的大骊太后娘娘了。
南簪刚刚一脚触及小巷地面,身后院门就砰然关闭。
远在庭院落座的陈平安抹平两只袖管,宁姚询问的心声响起:“装的?”
陈平安说道:“不是装的,差点就真没忍住,因为我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当年我本命瓷破碎一事,她和那个藏头藏尾的扶龙一脉祖师,绝对都脱不了干系,可能极早就开始布局了,与别人事后跟着押注还不一样。后来宋集薪搬入泥瓶巷隔壁,稚圭逃出锁龙井与我结契,她再选择成为宋集薪婢女,窃取‘宋和’的龙气,为她自身塑造出一条潜在龙脉,以蛇胆石作为食物进补,督造官宋煜章搭建起悬‘风生水起’匾额的廊桥,等于为她重建了一座适宜修行的长生桥,等等……其实都是这条脉络的延续。所以我只是想到杀了没用才收手,我暂时还无法确定,南簪的那盏续命灯藏在什么地方,那才是她的真正命脉所在,说不定这个婆娘此次登门,就是奔着被我宰掉而来。论演技,她本事不算小。”
宁姚好奇道:“你不是会些拘拿魂魄的手段吗?当年在书简湖那边,你是显露过这一手的,以大骊谍报的能耐,以及真境宗与大骊朝廷的关系,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她就不担心这个?”
陈平安眉头微皱,很快给出一个答案:“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盏续命灯藏在何处,所以才有恃无恐,至于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是她早年用某种山上秘术,故意彻底打碎了那段记忆,哪怕事后被人翻检魂魄,都无迹可寻,比如她界定了未来某个时刻,可以凭借那灵犀珠手钏,再来记起续命灯的某条线索,只是如此一来,还是会有些瑕疵,更大可能是……”
陈平安突然笑了起来:“明白了!”
宁姚问道:“明白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给出“稍等”二字,然后一步跨出庭院,到客栈大堂那边,趴在柜台上,笑道:“掌柜,那只花瓶怎么卖?”
不问卖不卖,直接问怎么卖。
老掌柜摆摆手:“不卖。”
陈平安笑问道:“四百两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何?”
老掌柜笑着摇头:“免了,就冲你小子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儿,我就晓得那么大立件儿,绝对不止四百两银子,说不定你小子是那山上人,其实一早就是冲着这玩意儿来的。”
陈平安气笑道:“掌柜的,说话得讲良心,我要是一早就存心捡漏,花个二十两银子买下它,你都要觉得赚了。”
老掌柜嘿了一声,斜眼不言语,就凭你小子没瞧上我闺女,我就看你不爽。
陈平安想了想,直接走出客栈,要先去确定一事,到了巷子那边,找到了刘袈,以心声笑问道:“我那师兄,是不是交代过什么话给老仙师,只等我来问?不问就当没这么回事?”
刘袈咦了一声:“这都猜得到?”
随后点点头:“国师说了,猜到这个没用,你还得再猜一猜内容。”
说到这里,刘袈倍感无力,心想如果陈平安都猜出内容了,国师大人你还要自己捎话作甚?
莫不是聪明人的想法,都这么不讲道理吗?
陈平安笑问道:“比如‘还要灯下黑几次’?”
刘袈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惹不起。
都能与绣虎遥遥对弈了?不愧是师兄弟。
刘袈点点头:“国师当年临行前,确实是这么说的。”
陈平安再走去客栈那边,与掌柜笑问道:“如果我猜到了当年掌柜是花几两银子买的花瓶,掌柜就将花瓶四百两银子卖给我,如何?”
老掌柜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可以啊,不过哪怕猜中了,也得是五百两,要是猜不中,以后就别觊觎这只花瓶了,而且还得保证在我闺女那边,你小子也要少转悠。”
陈平安笑道:“十四两银子。”
老掌柜摆摆手:“错了错了,滚蛋滚蛋。”
陈平安啧啧道:“半点不讲江湖道义是吧,那我这就找刘姑娘去,与她说我家的那个江湖门派,山中高手如云,什么大宗师鱼虹什么周海镜,不过尔尔。”
老掌柜犹豫了一下,相较于一只花瓶的卖高卖低,当然是更在意自己闺女别鬼迷心窍,被人拐骗了去闯荡江湖。
老人说道:“那就五百两银子,钱货两讫。”
陈平安笑了笑,随便指了指老掌柜身后架子上的那些瓷器:“我只花十四两银子买花瓶,剩下的钱,买这个。掌柜要是担心我还在捡漏,随便拿一件给我就行。”
老人问道:“你身上真有这么多银子?”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一摞银票:“是我们大骊余记钱庄的银票,假不了。”
老人拈起银票,货真价实,犹豫了一下,收入袖中,转身去架子上边,挑了件品相最好的瓷器,值钱是肯定不值钱了,都是早年花的冤枉钱。
老人将那只五彩颜色、鲜艳繁华的鸟食罐,随手交给陈平安后,轻声问道:“与我交个老底儿,那花瓶,到底值多少?放心,已经是你的东西了,我就是好奇你这小子,这一通乱七八糟的王八拳,耍得连我这种做惯了买卖的都要一头雾水,到底耍出几斤几两的能耐,说吧,行情价,值几个钱?”
陈平安笑道:“老实说,花瓶按照市价,七八百两银子肯定是能谈的。”
老人点点头,其实能接受,早年十四两银子入手的花瓶,吃灰多年,转手一卖,就得了五百两银子,真就懒得计较那两三百两银子的账面盈亏了,银子嘛,终究还是要讲究个落袋为安。
就咱这家底,与意迟巷、篪儿街自然没法比,只是相较于一般人家,也算殷实门户了,保管不会少了闺女将来的嫁妆,到时候风风光光嫁人,婆家绝不敢看低。
随即老人好奇问道:“陈平安,那么大一只花瓶,你怎么处置?需不需要铺子这边代为保管,什么时候等你离了京城,再雇辆马车?”
陈平安摇头笑道:“我自己解决。”
老人绕出柜台,说道:“那就随我来,先前晓得了这玩意儿值钱,就不敢搁在柜台这边了。”
跟着老掌柜,陈平安走到了一处僻静后院,结果在东厢房门口看见少女手持一把合拢的雨伞,约莫是当作了一把长剑,这会儿她正在屏气凝神,一手按住“剑鞘”,目视前方……因为她背对着爹和客人,还在那儿摆架势呢。
老掌柜咳嗽一声,少女俏脸一红,将那把油纸伞绕到身后,老掌柜叹了口气,去了院子里的西厢房,推门之前,朝陈平安指了指眼睛,示意你小子管好了自己的一双眼招子,虽然不犯法,但是小心被我赶出客栈。
陈平安便双手笼袖,不去看那少女,从老掌柜手中接过那只大花瓶扛在肩上后,就那么离开后院,去向宁姚处。
少女看了眼那个青衫男人扛着那么大花瓶的背影。
哈,傻乎乎,还装剑客走江湖嘞,骗鬼呢。
到了宁姚屋子里边,陈平安将花瓶放在地上,二话不说,先祭出一把笼中雀,然后伸手按住瓶口,直接一掌将其拍碎,果然玄妙藏在那瓶底的八字吉语款当中,花瓶碎去后,地上独独留下了“青苍幽远,其夏独冥”八个绛色文字,然后陈平安开始炼字,最终八个文字除了首尾的“青”“冥”二字,其余六字的笔画随之自行拆解,凝为一盏介于真相和假象之间的本命灯,“灯芯”明亮,缓缓燃烧,只是本命灯所显露出来的铭刻名字,也就是那文字灯芯,不是什么南簪,而是姓陆名绛,这就意味着那位大骊太后娘娘,其实根本不是出自豫章郡南氏家族,而是中土阴阳家陆氏子弟?
陈平安将那盏本命灯火收入袖中,怔怔看着最后剩下的“青冥”二字。
宁姚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苦笑道:“‘青’‘冥’二字,各在首尾,如果说第一片本命瓷是在这个陆绛手中,近在眼前,那么最后一片本命瓷碎片,不出意外,就是远在天边了,多半是被师兄送去青冥天下了。将来如果我能仗剑飞升去了那边,就得凭自己的本事,在白玉京的眼皮子底下,合道十四境。”
宁姚说道:“其实只要成了飞升境剑修,也算有资格出剑砍那白玉京了,就是可能砍不太动。”
“我先前见过道老二余斗了,确实近乎无敌手。”
陈平安将那二字一并收入袖中,落座后,掏出一壶酒两只花神杯,宁姚自己拿了只桌上的酒杯,道:“花里胡哨的。”
陈平安就顺势也拿了只桌上酒杯,点头道:“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这不是还来不及找个冤大头的买家嘛。”
宁姚喝酒之前,轻声问道:“崔瀺这般护道,也算独一份了,不过你就不会觉得烦吗?”
陈平安摇摇头,笑道:“不会啊。”
宁姚抿了一口酒,默不作声,反正她觉得挺烦人的。
陈平安抬起手,随便点了点:“我觉得我的自由,就是可以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虽然终点可能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但不管再怎么绕路,只要我都是朝那个地方走去,就是自由。”
陈平安轻轻跺脚,微笑道:“踏破草鞋一双双。”
然后陈平安伸手轻轻敲击自己心口,直愣愣看着宁姚,宁姚就继续低头喝酒。
陈平安没来由一拍桌子,虽然动静不大,但是也吓了宁姚一跳,她立即抬起头,狠狠瞪眼,陈平安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陈平安笑着抬起手,弯曲大拇指,指向自己:“其实聘书有两份,先生带来的那份,是晚了些,更早的那份,你知道是什么内容吗?就是我答应过宁姚,我陈平安,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剑仙,最厉害,大剑仙,不管是谁,在我一剑之前,都要让路。”
宁姚微耸肩膀,一连串啧啧啧,道:“玉璞境剑仙,真真不同寻常,好大出息。”
陈平安笑道:“以后就别偷听了,我是什么人,你难道还不放心啊。”
宁姚呵呵一笑,起身去门口那边,猛然间打开门,然后拧住一个原本贴着屋门的少女耳朵,笑眯眯问道:“刘姑娘,干啥呢?”
那少女歪着脑袋,哈哈笑道:“你就是宁女侠,对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显然是宁姚先前隔绝了门外廊道的天地气机,就连他都不晓得少女来这边走江湖了。
宁姚问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少女问道:“宁女侠,打个商量,你可不可以收我当徒弟啊?我是真心实意的,我晓得江湖规矩,得交钱……”
宁姚松开手,不等少女说完,她就已经摇头道:“不可以。”
少女伸手揉了揉耳朵,说道:“我觉得可以唉。宁师父你想啊,以后到了京城,住客栈不花钱,咱们最好就在京城开个武馆,能节省多大一笔开销啊,对吧?实在不愿意收我当弟子,教我几手你们门派的剑术绝学也成。你想啊,以后等我走江湖,在武林中闯出了名号,我逢人就说宁姚是我师父,你等于是一枚铜钱没花,就白捡了天大的便宜,多有面儿。”
宁姚一拍少女额头,轻轻一推:“真要找师父,你就找屋子里那个,他是个最喜欢絮叨的,反正耐心比我好多了,什么剑术拳法,只要你想学,肯定都愿意教给你。”
其实整座飞升城,都在期待一事,就是宁姚什么时候才收取开山大弟子,尤其是某间酒铺,早就摩拳擦掌,只等坐庄开庄了,也不知将来宁姚的首徒,会几年破几境。
说实话,二掌柜不坐庄多年,虽说确实赌钱都能挣着钱了,可到底没个滋味,少了好些趣味。
可惜好像宁姚始终没有这个想法。
宁姚确实自认不会教人剑术。
陈平安其实早就想象过那个场景了,一双师徒,大眼瞪小眼,当师父的,好像在说你连这个都学不会,师父不是已经教了一两遍吗?
当徒弟的就只好委屈巴巴,好像在说师父你教是教了,可那是上五境剑修都未必听得懂的境界和剑术啊。
然后一个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一肚子委屈,师徒俩每天在那边干瞪眼的工夫,其实比教剑学剑的时间还要多……
很有趣啊。
少女歪着脑袋,看了眼屋内那个家伙,使劲摇头:“不不不,宁师父,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就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找你拜师学艺了。”
要不是宁姚身边跟着那个古古怪怪的陈平安,她早来串门了。
天底下大概只有这个少女,才会在宁姚和陈平安之间,挑挑拣拣选师父。
宁姚哭笑不得,提醒道:“以后多读书,不要乱说话。”
少女还要劝几句,宁姚微微一挑眉,少女立即识趣闭嘴。
陈平安看着门外那个眉眼依稀相似当年的少女。
大概她前世还在黄篱山上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突然说道:“刘姑娘,其实江湖没什么好的,以后不要去走了。”
这一辈子,有了打心眼心疼你的爹娘,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然后可能将来某一天,会有个叫曾掖的山泽野修,无意间游历到这里,见到刘姑娘后,可能哭得稀里哗啦,也可能怔怔无言。
少女双臂环胸,笑呵呵道:“你谁啊,你说了算啊?”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少女最终还是悻悻然走了,宁师父的剑法高低,暂时不好说,反正眼神不太好,送上门的徒弟都不要,难怪会喜欢那么个家伙。
宁姚关了门,然后稍等片刻,瞬间打开门,扯住那个蹑手蹑脚倒退走回屋门、重新侧脸贴着屋门的少女的耳朵,少女的理由是担心宁师父被人毛手毛脚占便宜,宁姚便拧着她的耳朵,一路带去柜台那边才松开,老掌柜瞧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拿起鸡毛掸子,作势要打,少女会怕这个?
蹦蹦跳跳出了客栈,买书去了。
早年那本在几个书肆销量极好的山水游记,她就是魄力不够,心疼压岁钱,出手晚了,没买着,再想买就没啦,书上那个陈凭案,好家伙,贼有艳福,见一个女子就喜欢一个,不正经……只是不知道,那个修行鬼道术法的少年,后来找着他心爱的苏姑娘了吗?
可惜那本游记没有续集啦,那就谁都不晓得结果喽,愁人啊。
宁姚回了屋子,想起一事,问道:“为什么你先前肯定是十四两银子?”
陈平安说道:“我是十四岁,第一次离乡远游。”
大概少年是从那一年起,再不是什么笼中雀,然后开始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
在这之外,就像是昔年大骊国师,开了一个让南簪或是陆绛绝对笑不出来的玩笑。
在我崔瀺眼中,一位未来大骊太后娘娘的大道性命,就只值十四两银子。
陈平安说要出趟门,要去趟火神庙找那封姨,让她帮忙喊人,找那老车夫问三个问题,可能还要去趟户部衙门见个朋友。
宁姚点点头,拿出那几本专讲武林恩怨的演义小说,挑出其中一本,翻到折页处,她还真能看得津津有味。
陈平安一扫而过,瞥了眼内容,见那书页结尾处,正写到主角在一个风雨夜被仇家追杀,避难误入一处山野庙宇,遇见一人,端坐正堂,绿袍美髯,丹凤眼,灯下看《春秋》……陈平安笑着说,行了,我敢打赌,肯定又有奇遇了,那帮追杀之人,只要有一个人能全须全尾走出庙宇,就算我输。
宁姚斜眼看陈平安,只打赏了两个字,“闭嘴”。
陈平安去了客栈柜台那边,结果就连老掌柜这样在大骊京城土生土长的老人,也给不出那座火神庙的具体方位,只有个大致方向。
老掌柜有些奇怪,陈平安一个外乡江湖人,来了京城,不去那名气更大的道观寺庙,偏要找个火神庙做什么。
大骊京城内,宋氏太庙,供奉儒家圣贤的文庙,祭祀历朝历代君主的帝王庙,是公认的三大庙,只不过老百姓去不得,可是此外,只说那都城隍庙和都土地庙的庙会,都是极热闹的。
陈平安找到了京城唯一一座的火神庙,看门的庙祝老妪是个凡夫俗子,她上了岁数,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不过认得那块刑部颁发给山上供奉神仙的无事牌,听说对方是要来找封姨的,老妪便按照规矩,将名字簿籍录档,就放行了,写那访客名字的时候,老妪笑着说了句,仙师有个很好的名字。
陈平安笑着说都是爹娘给的。
老妪点点头,与年轻人说了些火神庙里边的忌讳规矩,然后指了路,说封姨就在那处花棚。
陈平安循着路线,见着了那位封姨,她慵懒随意地坐在花棚石凳上边,大早上的,就在喝酒了,好像一年到头都是这般微醺模样,除了依旧以那个彩色绳结挽系一头青丝,又是一副新装束了,粉霞红绶藕丝裙,一些志怪神异小说上形容神女的词语,拿来搁在她身上,最是熨帖不过,流云姿态,月精神。
瞧见了陈平安,封姨不过是提了提手中酒壶,就算是打过招呼了,她微微坐直腰肢,稍稍收拾起眉尖眼尾风情,女子长得太好看,太天然妩媚,就是麻烦,何况陈平安家里还有那么个醋坛子。
陈平安看着这位封姨,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因为想起了杨家药铺后院,曾经有个老头子,一年到头就在那边抽旱烟。
陈平安没有学封姨坐在台阶上,坐在花棚一旁的石凳上,封姨笑问道:“喝不喝酒?最醇正最地道的百花酿,每一坛酒的年纪,都不小了,那些花神娘娘,终究还是女子嘛,心细,窖藏封存极好,不跑酒,我当年那趟福地之行,总不能白忙活一场,搜刮不少。”
陈平安笑着点头,封姨便抛出一坛百花酿,陈平安接过酒坛,好像记起一事,手腕一拧,掏出两壶自家铺子酿造的青神山酒水,抛了一壶给封姨,当作回礼,解释道:“封姨尝尝看,我与人合伙开了个小酒铺,销量不错的。”
封姨接过酒壶,放在耳边,晃了晃,笑容古怪。就这酒水,年份也好,滋味也罢,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
陈平安笑着说道:“当然远远比不过封姨的百花酿,只是胜在价廉物美,人挑酒,酒不挑人嘛。”
封姨又丢了一坛酒给陈平安,调侃道:“想要留下我那坛百花酿,就直说,与封姨多要一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真是掉钱眼里了。”
陈平安不以为意,既然这位封姨是齐先生的朋友,那就是自己的长辈了,被长辈念叨几句,别管有理没理,听着就是了。
陈平安取出一只酒碗,揭开酒坛红纸泥封,倒了一碗酒水,红纸与封口黄泥,都不同寻常,尤其是后者,土性颇为奇异,陈平安双指拈起些许泥土,轻轻撚动,其实山下世人只知金石寿一语,却不知道泥土也有年岁一说,陈平安好奇问道:“封姨,这些泥土,可是百花福地的万年土?这么贵重的酒水,又年岁悠久,莫不是早年进贡给谁的?”
封姨点点头:“眼光不错,看什么都是钱。不过你猜对了,早年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花酿,每百年就会分成三份,分别进贡给三方势力,除了酆都鬼府六宫,还有那位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簿籍的方柱山青君,却不是杨家药铺后院的那个老头子,而且此君与旧天庭虽没什么渊源,但其实已经很了不起,早年青君所治的方柱山,本是一处高于浩然五岳的司命之府,负责除死籍、上生名,最终被著录于上品青录紫章的‘不死之录’,或是中品黄箓白简的‘长生之录’,在方柱山‘请刻仙名’,青君如牒签署,总之有极其复杂的一套规矩,很像后世的官场……算了,聊这个,太没劲,都是已经翻篇的老皇历了,多说无益。反正真要追本溯源,都算是礼圣早年制定礼仪的一些尝试吧,走弯路也好,绕远路也好,大道之行也罢,总之都是……相当辛苦的。反正你要是真对这些陈年往事感兴趣,可以问你的先生去,老秀才杂书看得多。”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皑皑洲有个宗门,叫九都山,祖师堂有个秘密的嫡传身份,名为闱编郎,别称保籍丞,被誉为位列绿籍,与这方柱山有无传承关系?”
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的外乡剑修之一,邓凉,就是皑皑洲九都山的肃然峰峰主,如今还成了飞升城祖师堂的首席供奉。
封姨嗤笑道:“只是沾了点光,小小九都山,哪里能够跟那座方柱山相提并论,只是九都山的开山祖师,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部分破碎山头,勉强继承了些许道韵仙脉。”
至于三方势力,封姨好像遗漏了一个,陈平安就不刨根问底了,封姨不说,肯定是这里边有些不为人知的忌讳。
而这番言语之中,封姨对礼圣的那份敬重,显然发自肺腑。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又问道:“敢问封姨,那位三山九侯先生?”
封姨摇摇头,陈平安就不再多问,结果只喝了一碗百花酿,就发现竟然裨益魂魄不小,超乎预料,人身小天地内,那些类似尚未开疆拓土的储君山头气府,以及许多彩绘不多的白描山河,久旱逢甘霖一般,丝丝缕缕聚拢如雨幕,灵气如雨落,他可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修士,若是换成一位地仙,岂不是得有一场灵气大雨滂沱落地?
至于下五境修士,估计喝了这么一碗酒,就要直接被沛然灵气“醉倒”了。
所以陈平安不打算继续喝了,余着余着,自己的修行,按部就班即可,这类帮助积攒灵气的仙家外物,用处当然不小,可其实意义已经不大。
回头将两坛酒,分别送给张嘉贞和蒋去好了。
尤其是给韦文龙打下手的小账房张嘉贞,昔年剑气长城的少年,因为无法修行,如今都有白头发了。
当着封姨的面,直接收起了酒坛、酒碗,就连桌上那些黄泥碎屑都没放过,然后陈平安说道:“劳烦封姨帮忙与那车夫打声招呼,请他来此地一叙。”
封姨笑道:“来了。”
那个先后为董湖和太后赶车的老人,在花棚外轰然落地,封姨妩媚白眼一记,抬手挥了挥尘土。
老车夫双臂环胸,站在原地,正眼都不看一下陈平安,这个小王八蛋,不过是仗着有个飞升境剑修的道侣,看把你能耐的。
老人没好气道:“有屁快放。”
陈平安也懒得计较这个老家伙不会聊天,真当自己是顾清崧还是柳赤诚了?
只是开门见山问道:“化名南簪的大骊太后陆绛,是不是来自中土阴阳家陆氏?”
封姨有几分讶异神色,抿了一口酒,陈平安是怎么知道这桩内幕的?
这可是一条隐藏极深的伏线。
大骊先帝当年就着了道,差点沦为傀儡。
南簪,或者说陆绛,当年被先帝贬去长春宫,不是没有理由的。
南簪其实确实算是豫章郡南簪,只是凭借那串灵犀珠,记起了之前数世记忆,不然以大骊先帝的枭雄心性,再念夫妻旧情,陆绛也绝对活不了,在史书上,不过是落个大骊皇后因病逝世的记载。
老车夫直截了当说道:“不知道,换一个。”
封姨轻轻点头,老车夫确实不晓得此事,光有气力不动脑子嘛。
老夫子怒道:“封家婆姨,你与他眉来眼去作甚,你我才是自家人,胳膊肘往外拐也得有个限度!”
陈平安继续问道:“骊珠洞天本命瓷烧造一事,最早是谁传授的秘法?”
老车夫犹豫了一下,闷闷道:“是杨老儿与三山九侯先生合力做成的。”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问道:“龙窑姚师傅,是不是佛门中人?”
老车夫看了眼封姨,好像在埋怨她先前帮忙设想的问题,就没一个说中的,害得他好些准备好的腹稿全打了水漂。
封姨视而不见,只是喝着酒看热闹。
老车夫点点头。
陈平安默不作声。
年少时,曾经对神仙坟里的三尊菩萨神像磕头不停。
有个孩子,上山下水,踏破自己编织的粗劣小草鞋,一双又一双,那会儿只觉得菩萨好找,山上草药难找。
姚师傅。药师佛。
东宝瓶洲。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
封姨仰头喝了一口酒,她再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当年我就劝过齐静春,其实君子不救是对的,你走了亦是无妨,只说姚老头,就绝对不会放任不管,不然他根本没必要走这一趟骊珠洞天,肯定会从西方佛国重返浩然,可是齐静春还是没答应,不过最后也没给什么理由。”
大概一座牌坊楼,其中儒家圣人留下的那块匾额,就是齐静春的无声作答,“当仁不让”。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布鞋,抬起头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前世是谁?”
老车夫摇摇头:“不清楚,再换一个。”
封姨笑了笑:“算了,我来帮你回答好了。陈平安,不要多想,你不是谁,反正至少可以肯定,你的前身前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山巅修士,也不是什么佛道高人,因为当年我也好奇,就去了趟杨家药铺,老头子曾经给过一个确切答案,你的前世,可能再往上,都没什么出奇的,所以你们一家三口,都很寻常,没什么大道根脚可言。当时杨老头难得主动多说一句,说你就是个泥腿子,命硬而已。”
陈平安眉眼舒展几分,松了口气。那就真的再无后顾之忧了。
老车夫不愿在此地久留,多看一眼那个青衫男子都嫌糟心。
陈平安突然眯眼,沉声说道:“封姨愿意帮忙牵线搭桥,替我们当个中间人,其实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所以我最后提醒你一句,以后别来招惹我。”
封姨会心一笑,听听,这才是聪明人该说的话,老车夫你以后多学着点。
老车夫纠结不已,倒是想要撂下一句狠话,只是一想到京城里边还有个宁姚,就忍了,只是一个没忍住,就转头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见那陈平安一挑眉,封家婆姨也是满脸不悦,老车夫就拿鞋尖蹭了蹭,算是擦干抹净了,然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散无踪迹。
封姨看了眼年轻人,略显疲惫神色,人之常情。
然后她见那陈平安重新取出酒碗,一壶青神山酒水,倒了一碗酒水,晃了晃,开始自饮自酌,年纪不大,修心不俗。不仅从容,而且通透。
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封姨,谢了。”
封姨提起手中酒壶,两人各自饮酒。
陈平安问了一个好奇了多年的问题,只不过不算什么大事,纯粹好奇而已:“封姨,你知不知道,一尊神像背后像一首小诗的刻字,是谁刻的?李柳,还是马苦玄?”
李柳是曾经的江湖共主,作为远古神灵的五至高之一,连那渌水坑都是她的避暑地之一,而且她真正的神位职责所在,是那条光阴长河。
所有远古神灵的遗骸,化作一颗颗天外星辰,或是金身消散融入光阴,实则都长眠栖息于那条光阴长河之中。
陈平安光凭字迹,认不出是谁的手笔,不过李柳和马苦玄的可能性最大。
封姨摇摇头,笑道:“没在意,不好奇。”
陈平安问道:“先前封姨说有人要见我,是家乡药铺的杨掌柜,还是……巡狩使苏将军?”
前者,是听刘羡阳说的,杨掌柜早年无疾而终,去世后就在京城都城隍庙那边当差了,担任一方夜游神,算是步入了山水官场,能够凭借阴德,继续庇护家族子弟。
而苏高山,是陈平安的猜测,他死后成为战场英灵,可能性极大,有大骊帮忙安排退路,比如担任京城武庙神灵,苏高山反过来维持一国武运,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且苏高山是寒族出身,一路凭借战功,生前担任巡狩使,已经是武臣官位极致,可到底不是那些甲族豪阀,一旦将军身死,没了主心骨,很容易人走茶凉,往往就此门庭冷落。
封姨笑道:“是杨掌柜。苏高山死后,他这辈子的最后一段山水路程,就是以鬼物姿态夜游天地间,亲自护送麾下鬼卒北归返乡,当苏高山与最后一位袍泽道别之后,他也就随之魂魄消散了,大骊朝廷自然是想要挽留的,但是苏高山自己没同意,只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陈平安听到此事,长久无言语。只是喝了口闷酒,默默打定主意,以后自己需要多多留心苏家,至少为其悄然护道百年。
封姨笑了起来,手指旋转,收起一缕清风:“杨掌柜来不了,让我捎句话,要你回了家乡,记得去他家药铺后院一趟。”
陈平安点头道:“劳烦封姨帮我与杨掌柜道声谢。”
喝过了一壶酒,陈平安站起身告辞:“就不继续叨扰封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