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幕峰与黄湖山相邻,流云至此山如人缓缓登山再骤然奔袭下山,霎时间云海倾泻如瀑。
头一遭的稀罕事,陈平安亲自督造远幕峰的营建事宜,与朱敛一起推敲各个细节。
因为陈平安常年远游,连同祖山落魄山在内,几乎都是朱敛这个大管家在负责土木营造。
陈平安购买了许多大条青石板,打算将整座远幕峰的山路都铺成青石路,两侧竖起竹栏。山中青竹遍地都是,倒是可以就地取材。
每天清晨时分,陈平安还会陪周米粒巡山,再去泉府账房与韦文龙和张嘉贞一起对账,回到竹楼后,就亲笔回复一些个请帖。
郭竹酒不爱去拜剑台,反而经常去仙草山闲逛,连带着谢狗也跟着,撺掇她一起成立个帮派。
陈灵均每天掐点“闭关”两个时辰后就准时出门,要么去山门找仙尉道长唠唠嗑,要么就顺道去骑龙巷视察一番,跟那个升了官的白发童子拌个嘴——谁让贾老哥去当了风鸢渡船的二管事,不着家啊。
来回路上,瞧着空落落的行亭,白玄那小兔崽子不在那边摆摊喝茶了,陈灵均觉得挺不是个滋味的,就想着什么时候好好劝一劝老爷,不如把白玄喊回来吧,小心又被大白鹅挖了墙脚去,落魄山岂不是又要折损一员能堪大用的未来大将?
一个敢跟裴钱死磕的好汉,不多的,看那太徽剑宗的白首,如今敢吗?
所以说白玄这孩子出息不小,年纪虽小,志向高远。
陈平安近期每天拿出至少一个时辰在竹楼二楼给赵树下教拳。
第一次教拳,只是让赵树下见拳法之内在,于自身小天地见其深邃。
第二次教拳,陈平安依旧没有喂拳,却让赵树下见识到了什么叫别有洞天。
陈平安双指掐诀,符阵立显,二十四张符箓刚好与一年节气一一对应。
陈平安再一挥袖子,屋内只留下小暑、大暑两张节气符箓,二楼顿时拳意弥漫,如酷暑炎炎,让赵树下瞬间汗流浃背。
等到陈平安再拈出大雪、冬至两符,屋内顿时就变成了寒冷冻骨的拳意。
陈平安让赵树下拉开桩架,朝自己全力递出一拳。
赵树下照做,陈平安抬手轻拂,将拳意打散,再拈出谷雨、霜降两符。
赵树下再出拳,结果发现师父根本无须躲避,自己的拳意就自行消磨在两人之间,离师父所站位置好像还隔着千山万水。
陈平安没有撤掉那两张符箓结成的小阵,只是让赵树下先靠墙而立,然后再起一拳架。
刹那之间,屋内拳意凝如洪水流淌,四散而开,整座竹楼随之一震,继而整座落魄山的山气、云海轰然而散,赵树下也被早已等在门外廊道的朱敛背着下楼去了。
朱敛道:“公子,根本没法打啊,那场问拳,地点不变,不如时间再缓缓?万一今年南苑国京城整个冬天都不下雪呢?不如明年再说吧?后年也行!”
陈平安呵呵一笑:“你说巧不巧,我是练气士,更巧的是刚好五行本命物齐全,下雪一事不成问题,想要让雪下多大都行。”
朱敛说道:“那我认个输?”
陈平安微笑道:“劝你还是省省吧,少示敌以弱。”
自信满满给人喂拳,结果被对方直接一拳砸在面门上,这种糗事,陈平安是绝对不会再犯的。
朱敛嘿嘿笑道:“公子不该借那本拳谱给我的。”
陈平安笑道:“骗我掉以轻心不成,就开始吓唬我呢?都用上兵法啦?”
之后第三次给赵树下教拳,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可能终于调整好了心态,于是赵树下就开始吃苦头了。
虽说没有崔前辈的那些“重话”,但是对于一位四境武夫而言,陈平安的拳脚可不算轻。
熟能生巧,再之后教拳,因为大致确定了赵树下的体魄极限,陈平安能够保证接近一个时辰的喂拳。
这天,晕死过去的赵树下又被朱敛背着去泡药水桶。
一楼廊道里,陈暖树和周米粒面面相觑,都轻轻叹了口气,不说什么了。
其实比起小时候的裴钱,赵树下还要略好几分。
毕竟裴钱还会经常用木棍、竹片绑着胳膊和手指抄书。
陈平安跟她们约好了,每天这个时辰都可以来耍,陈灵均觉得跟两个丫头片子没啥可聊的,经常坐一会儿就走。
最近陈灵均一直找那骑龙巷左护法谈心,骑龙巷分舵新设骑龙巷总护法一职,点卯勤快的朱衣童子顺势升了官。
裴钱每过一段时日就会寄信到霁色峰,按照老规矩,信封上都有一句“右护法亲启,暖树姐姐读信和保存”。
所以朱衣童子从骑龙巷右护法升为总护法一事就算是敲定了,周米粒在山门口传达这个喜讯的时候,香火小人儿先是双手作出捧圣旨状,然后神色肃穆地正了正衣襟,毕恭毕敬地面朝南方,弯腰作揖拜谢三次。
至于骑龙巷左护法,它还能如何,继续趴窝不动呗。
陈灵均一直对这家伙怒其不争:也是个扶不起的惫懒货色,自己都不想着升官,让他景清大爷如何栽培、提携?
陈平安在路口默然站立片刻后就走回了廊道,陈暖树好奇问道:“老爷,那只折纸燕子是送人了吗?”
中土五岳烟支山的那位女山君在功德林曾经送出一只折纸乌衣燕子,可以视为一个香火小人儿,只需要放在祖宅匾额或是房梁上,而且离名山大岳越近越有灵气。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不舍得。送了心疼,只是送了也会心安。”
他后仰躺下,双手枕在脑袋下边,跷起腿,笑着问道:“暖树、小米粒,你们说岑鸳机这么辛苦练拳,到底追求什么?”
要说岑鸳机是居山修道,如此不知疲惫,好像还能理解几分,从此仙凡有别,追求证道长生,哪怕修行小成,也可以延年益寿。
可是她每天这么练拳,夏去秋至,冬去春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照理说总得有个想法和盼头,可好像岑鸳机也没有说一定要如何,好像练拳就只是练拳,连陈平安耐心这么好的人有时都会无聊到想要帮岑鸳机大致算一算她这些年到底走了多少步拳桩。
陈暖树想了想,轻声道:“朱先生说她是拳中有自我,裴钱说她是想要证明女子练拳也能有大成就,陈灵均说她是一根筋,各有各的说法。我觉得岑姐姐可能就只是在做一件自己真心喜欢的事情吧,别人眼中的结果如何好像不是那么重要,又可能这个过程就是最好的结果。”
陈平安点点头:“有点明白了。”
周米粒原本正双手托着腮帮数崖外过路的白云,等到好人山主躺下,她就立即一个侧翻,再旋转半圈,一起仰面躺着,与好人山主有样学样,跷起腿一晃一晃。
陈平安闭着眼睛。
他最早的设想是元婴境崔嵬坐镇拜剑台,与九位剑仙坯子一起炼剑修行。
所以当时隋右边在祖师堂议事时突然提出要将拜剑台作为道场,他就随便用了个借口拒绝,说别处宗门是金丹境开峰,落魄山得是元婴境。
结果九个孩子中,虞青章和贺乡亭与于樾拜师,离开了宝瓶洲。
程朝露、何辜、于斜回又各自拜师,由于他们的师父都是青萍剑宗祖师堂成员,便跟着更换了谱牒,理所当然去了桐叶洲。
白玄和孙春王虽然没有去桐叶洲,却也留在了密雪峰上的那处洞天道场内炼剑,所以最后真正留在落魄山的,就只有纳兰玉牒和姚小妍两个小姑娘了。
而纳兰玉牒这个财迷还喜欢跟着担任落魄山掌律的师父一起乘坐风鸢渡船走南闯北,跨越三洲之地。
据说她随身携带一本册子,方便在各个仙家渡口靠岸时,若是想到了能够挣钱的好点子就立即记录下来。
陈平安睁开眼睛,坐起身盘腿而坐,感叹道:“有了青萍剑宗,落魄山这边,以后剑修数量就很难增加了。”
周米粒跟着坐起身,使劲点头道:“这可如何是好?”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颗机灵的脑壳帮忙想个主意?”
周米粒点点头,双臂环胸,闭上眼睛,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
陈平安也不打搅她,转头笑问:“暖树,那些闲置的藩属山头,远幕峰之外,有特别喜欢的地方吗?要是有,就跟我说一声,我帮你留着。”
如今闲置的藩属山头有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拜剑台、香火山、远幕峰、照读岗,以及曾经租借出去,现在又再租借回来的宝箓山、彩云峰和仙草山,总计十座,都是可以作为开峰地点的。
远幕峰陈平安已经早早送给了李宝瓶,所以先前纯阳真人才会在那儿崖刻一篇道诗。
如果蒋去没有成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更换谱牒,去了青萍剑宗,那么作为落魄山严格意义上的第一位符箓修士,等到蒋去将来成功结金丹,宝箓山就是预留给蒋去的。
照读岗那边,林守一、于禄和谢谢各自都挑好了有眼缘的府邸。
只是一旦成为儒家君子贤人,就不可担任任何仙府门派的谱牒修士或记名供奉了。
西边大山如今还留着十余个外乡仙家势力,就像作为黄粱派下山的衣带峰。
上次姜尚真说话直接,那些个不熟的仙府,只要买卖双方你情我愿,就有了香火情:“天底下就没有一堆谷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再加钱!”
如果只是这么一句话,就不是落魄山周首席的行事风格了,姜尚真的后边一句话才是精髓:“只要今天山主开口,我离开霁色峰就去敲门,明儿但凡有一位仙师不是眉开眼笑搬出山头的,就算我这个新任首席供奉做事情不讲究!”
其实上次霁色峰祖师堂议事,泉府韦文龙早就挑明了,自家落魄山早已还清债务,泉府账簿上边所谓的“略有盈余”指的是还有三千六百枚谷雨钱的现钱,这还不算那六百枚金精铜钱!
陈暖树摇头道:“老爷,我还是龙门境呢,金丹都不是,离元婴还远呢,不用留。”
而且她也不愿意离开这里,就算离落魄山再近,也终究不是落魄山啊。
陈平安笑道:“那就不着急。”
好像在她们这边,山主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着急,不知不觉,反复说。
陈平安继续说道:“某位大爷就不一样,已经在犯愁到底该选灰蒙山好还是朱砂山好了。在牛角渡还故意有此问,给我下套呢,我就没搭茬。”
陈暖树皱了皱眉头,又笑了笑。
就这样,又一天,白云走上青山头,来了又走。
仙草山中,杏花桃花里,笛声悠悠喊来满天月色。
骑龙巷的相邻两间铺子都打烊了。
老厨子犒劳自己,炒了两碟下酒菜,每抿一口酒,就翻动一页拳谱。
小陌在那栋被自家公子取名为两茫然的私宅书楼内瞥了眼窗外,本想说点什么,想起公子的教诲,便忍住没开口。
仙尉道长辛苦看门一天,挑灯夜读,偶尔也会提笔蘸墨写点什么。前人为今人谋福祉,今人也要为后人做点贡献。
有人骑驴入山,摇摇晃晃,意态闲适。
不过当然是一张符箓化成的驴子,修道之人翻山越岭,若想珍惜脚力,都喜欢用这类符箓来代步,就是价格不低,而且损耗颇多,下五境练气士往往是买得起,用不起。
男人不修边幅,满脸络腮胡,骑着小毛驴正在吟诵,摇头晃脑,神色自得。
离落魄山还有段路程,一人一驴就要过溪涧石桥时,对面出现一袭青衫,微笑道:“驴背何人,独得诗句。”
刘灞桥哈哈笑道:“陈平安,每次看到你,我就觉得自己格外英俊。”
好个开场白。
陈平安面带微笑:“灞桥兄,这次下山,已经去过正阳山小孤山了?下次再去,记得报我的名字,多住几天也无妨,只需下榻白鹭渡的过云楼,我与客栈前任掌柜倪月蓉、渡口管事韦月山都是朋友,可以记账的。”
刘灞桥一下子给戳中了心窝子,顿时脸色尴尬:“就你屁话多。”
那场观礼风波过后,刚刚跻身宗门的正阳山虽然沦为一洲笑柄,却也不全是坏事,比如早年被风雷园黄河打碎剑心的苏稼返回正阳山。
虽然苏稼已经不再是剑修,也仍然被重新纳入祖师堂嫡传谱牒。
只是当下外界都不清楚,其实苏稼又有一桩新机缘,得以继续炼剑,经常往来于小孤山和茱萸峰。
只是山主竹皇的关门弟子吴提京莫名其妙脱离了谱牒,离开正阳山,不知所终。
作为正阳山的死敌,风雷园园主黄河已经赶赴蛮荒天下,如今身在日坠渡口,犹有师弟刘灞桥这位元婴境剑修坐镇山头,而且刘灞桥还是宝瓶洲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之一。
当然,具体名次是跌了再跌,相较于已经拥有两位玉璞境剑仙的正阳山,如果只是比拼纸面实力的话,风雷园到底是落了下风。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想到来落魄山了?”
“跟师兄约好了百年之内跻身玉璞境,这不是还有九十多年嘛,凭我的炼剑资质,急什么?”刘灞桥翻身下了驴背,“炼剑不能关起门来闷头瞎来,看看风雪庙魏晋,再看看你跟刘羡阳,哪个不是喜欢到处乱晃的?你们仨都是四十来岁跻身的玉璞境,我之所以到现在还只是个元婴境,就是下山太晚,次数太少。”
对于跻身玉璞境,刘灞桥还真不是自负,确实是有几分底气的,可要说仙人境,师兄黄河看得真准,刘灞桥就只能靠熬了。
昔年宝瓶洲地仙联袂登高飞升台,能否得见远古天门,就是一块最好的试金石。
刘灞桥贼兮兮问道:“怎么舍得将隋右边交给下宗?”
下山、下宗势力过大,反客为主,一向是山上大忌。
当然了,落魄山不用担心这个。
刘灞桥对陈平安还是很有信心的,短短三十年间创建上下两宗不说,陈山主还是他看着长大的呢。
陈平安没好气道:“这有什么舍不舍得的,她是剑修,青萍剑宗是剑道宗门,要是她留在落魄山才叫有鬼了。”
宝瓶洲年轻十人由真武山马苦玄领衔,其他还有龙泉剑宗谢灵、马苦玄的师伯余时务、云霞山绿桧峰蔡金简、落魄山隋右边、姜韫、书院周矩,以及一个名为赵须陀的散修道士等人。
在被谢灵和余时务分别赶超后,已经跌出前三的刘灞桥由于与隋右边同为剑修,极有可能会被挤到第五的位置。
可隋右边去了桐叶洲,如此一来,宝瓶洲年轻十人就等于出现了一个空缺,这让刘灞桥很开心:躺着不动,啥事没做,就保住了屁股底下的那把座椅。
所以最近在风雷园,再瞧见那些个只会说风凉话的师门长辈,刘剑仙腰杆硬,嗓门大,说话冲。
陈平安笑道:“你也就是运气好,风雷园年轻一辈天才多,两三百年内都不会有后继无人的顾虑,不然以黄园主的性格,在下山之前,都能直接降下一道法旨,让你禁足百年,乖乖炼剑。”
李抟景兵解离世之后,他的大弟子黄河挑起了风雷园大梁。
正阳山那边,祖山一线峰山主竹皇也好,满月峰上的玉璞境老祖师夏远翠也罢,还真不敢与元婴境的黄河问剑一场。
风雷园非但没有就此颓败,反而呈现出一种蒸蒸日上的气势,而且刘灞桥的几个师弟、师侄都是极有天赋的年轻剑修。
刘灞桥点头道:“按照师兄的说法,宋道光、载祥、邢有恒、南宫星衍他们几个未来都有希望跻身元婴境。”他揉了揉下巴,“陈平安,你就没觉得奇怪吗,自从魏晋跻身上五境,如今我们宝瓶洲的地仙剑修怎么好像一下子变得不值钱了?”
陈平安笑道:“可能是某张渔网破了?”
刘灞桥疑惑道:“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多说无益,自己体会。”
刘灞桥牵着毛驴,笑道:“我有个师侄叫邢有恒,你应该没听说过……”
这个每天看似吊儿郎当乱晃悠的邢有恒,其实背地里修行最为勤勉,堪称拼命,每次离开道场时却会假装诧异:某某师兄怎么又在闭关炼剑?
刘灞桥很喜欢他,觉得很像自己。
陈平安却说道:“知道,一个很年轻的龙门境剑修,杀力在同境剑修中算是很出彩了。怎么,这就结金丹了?如果没记错的话,邢有恒如今才三十岁出头吧?”
刘灞桥笑着点头:“有运气的成分,不过到底还是成功结丹了。这里边关系到一桩玄乎的仙家机缘,因为涉及山门内幕,就不与你多说了。反正就是风雷园准备要在立夏这天举办一场小规模的开峰庆典,只邀请些熟人。我那个师伯每天烦我,说我与你既然早就熟识,关系到底有多好,别靠嘴说,赶紧与落魄山敲定此事,我们风雷园也好早点安排座位。而且师伯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须得是你亲临,不能让落魄山旁人代劳。还说自从你上次亲临娄山,黄粱派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我们风雷园怎么都不能比一个黄粱派差了。”
“我担心只是飞剑传信一封请不动事务繁重的陈剑仙,到时候随便找个由头就婉拒了,那我丢脸就丢大了,我那师伯脾气不太好,都能把鞋底板砸在我脸上。这不,我就当面邀请你参加这个庆典来了。咱也不整那些虚的,陈平安,要真有事,脱不开身,没关系,人不去,只要别让我今儿空手而归就行,就算没白交你这个朋友。”
如今风雷园那几个辈分高的老古董每天来回来去就只有担心园主、表扬邢有恒他们、骂刘灞桥这几件事可做。
陈平安啧啧道:“见过山上门派庆典收钱的,没见过跑到别家山头讨要贺礼的。”
刘灞桥理直气壮道:“二弟别说大哥啊,就你和魏山君联手捣鼓的那些夜游宴,整个北岳地界都快怨声载道了,我跟你们比,差远了。”
陈平安笑骂:“放你的屁,那么多场夜游宴跟我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吗?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拉来魏檗当面对质,看看到底有没有一枚雪花钱落入我落魄山的口袋。”
刘灞桥恍然道:“你不说我倒要忘了,这次开峰庆典,魏山君若是能够忙里偷闲也是极好的,你记得帮我捎句话给披云山。”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也是运气好,交了这么个朋友。”
刘灞桥说道:“别废话,就说你到底去不去吧。”
陈平安无奈道:“去,保证去。”
刘灞桥建议道:“先说不去,今儿先用个贺礼糊弄过去,回头再给风雷园一个惊喜,其实更好。”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这叫人财两得,对灞桥兄来说当然更好,面子里子都有了。”
有人御剑极快,一道剑光拖曳出流萤,御风途中裹挟风雷声,却没有高出山头,选择贴地长掠,转弯绕过蜿蜒山路,瞬间就冲到了陈平安和刘灞桥前方。
御剑少女双膝微曲,骤然悬停,飘然落地后掐剑诀,将那把有紫电萦绕的悬空长剑收入背后剑鞘。
她满脸歉意,眉眼间藏着些许懊恼,一只手背后,藏着刚才御剑途中还没吃完的糕点,怯生生喊了声刘师叔。
刘灞桥神色古怪,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的师侄南宫星衍,黄师兄的小弟子,跻身洞府境时,师兄亲自赐下道号霆霓,再赠送一把密库佩剑紫金蛇。”
“南宫星衍炼剑之外兼修雷法,很小就被师兄带上山了,家乡在越州那边,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啊,既出醇酒也多美人。南宫星衍对你……们落魄山,很羡慕的。”
陈平安点头笑道:“见过霆霓道友。”
南宫星衍少女姿容,真实道龄也不大,二十来岁的观海境剑修,很是天才了。
修士甲子老洞府,剑修百岁跻身中五境,意思是说一位修道之人在甲子岁数跻身中五境当然不容易,却已经当不起天才的称呼,剑修却是例外。
如桐叶洲九弈峰邱植,就像是汇聚了一洲灵气、剑意而来的,此外还有宝瓶洲出身的柴芜,都已经超出一般意义上天才的范畴了,跟他们比较,没什么意义。
学拳别与曹慈比天赋,炼剑不与宁姚比境界,如今是几座天下山上公认的事实。
刘灞桥忍住笑。
南宫星衍今天竟是略施脂粉,这在风雷园可是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难怪她到了槐黄县城就找个理由离开了,说是要逛逛小镇,最后在落魄山碰头就行。
刘灞桥说道:“师叔身边这位就不用多介绍了吧,大名鼎鼎的陈隐官,陈山主。”
南宫星衍一脸恍然和惊喜。此时她已藏好了手中糕点,毕恭毕敬掐诀行礼道:“风雷园剑修南宫星衍见过陈山主!”
刘灞桥腹诽不已:装,继续装。
陈平安笑道:“幸会。”
刘灞桥翻了个白眼:装,你也继续装。
上次陈平安偷摸去风雷园找刘灞桥喝酒,刘灞桥其实就跟他提过南宫星衍。
刘灞桥笑嘻嘻道:“我们一路走来也路过好几座山头仙府了,我瞧着不少谱牒修士也都在山上朝山下张望呢,怎么就没谁来山脚套近乎,与你打声招呼?”
陈平安置若罔闻。
其实,只要是混过官场的都知道缘由。
就像在一座等级森严的大衙署里遇见了一把手,不敢也不宜凑上去套近乎,这跟位高权重的主官性格如何没有多大关系。
刘灞桥问道:“阮铁匠到底怎么想的,说搬就搬了。”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
龙泉剑宗搬离处州,刘羡阳接任宗主,山君魏檗帮忙搬山,山空水来,最终造就出了一座巨湖。
不过大骊朝廷暂未正式命名,据说礼部已经有官员建议取名为还剑湖或是落剑湖,也有说骊珠潭、放龙湖的。
好像如今这座湖泊还与远幕峰的云瀑、日照和月色下的鳌鱼背,再加上红烛镇三条江水等山水名胜凑成了新处州十景。
刘灞桥坏笑道:“来时路上,在一艘渡船上看到两封山水邸报,一封蔫儿坏,说正阳山剑仙竹皇担任大骊首席供奉其实要比几乎从不参加大骊议事的阮铁匠更加众望所归,正阳山就赶紧写了封邸报澄清。”
陈平安笑道:“你也别忙着幸灾乐祸,等着吧,正阳山的下山篁山剑派可能马上就会换一个字了。”
落魄山创建下宗,而且还是在桐叶洲的剑道宗门,大骊朝廷就没有任何顾虑了,一定会继龙泉剑宗之后再扶持起一个新的剑道宗门,用以聚拢旧朱荧王朝的气数,最终三座剑道宗门形成三足鼎立之势,稳固一洲剑道气运。
目前唯一的变数,就看风雷园黄河能否在蛮荒天下战场破境了,如果黄河能够跻身玉璞境,大骊朝廷恐怕就要为难了,不是对风雷园观感不好,而是风雷园剑修太过纯粹,不如正阳山诸峰剑修那么懂得审时度势。
刘灞桥撇撇嘴:“变成篁山剑宗?反正都是虚的。”
正阳山故意将下山放在旧朱荧王朝境内,用心如何,一洲皆知。
但是有好事者帮忙做过一番调查,结果显示至少有七成剑修坯子依旧将风雷园作为第一选择。
当然,这得好好感谢落魄山,如果没有那场观礼,估计结果就不好说了,说不定形势会颠倒过来,从七三开变成三七开。
刘灞桥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有我师兄的消息吗?”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没有文庙的邸报。”
停顿片刻,陈平安笑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刘灞桥略作思量,笑着点头,很在理。
到了落魄山山门口,瞧见山主带人上山,仙尉立即从竹椅上起身,陈平安再帮忙介绍双方身份。
仙尉与两位贵客稽首致礼过后,小声问道:“就不用记录在册了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边不用录档了,但是回头跟箜篌说一声,就说风雷园刘灞桥和南宫星衍今天做客落魄山。”
刘灞桥问道:“什么意思?”
陈平安解释道:“落魄山有人负责编订年谱。”
先是纯阳吕喦,再有邵云岩和酡颜夫人,把自封了个编谱官的箜篌高兴坏了,私底下几次要让仙尉道长让贤,换她来当看门人,钱好商量。
要不是因为大风哥留下的那座书山,仙尉听了那几个一路攀高的数字,还真就动心了。
刘灞桥立即来劲了:“仙尉道长,记得与那个编订年谱的修士提个要求,别光写名字,最好加上我跟南宫星衍的境界,一个不到百岁的元婴境,一个才二十……十八岁的观海境,都是剑修!”
到了山上,陈平安让老厨子炒了几个佐酒菜,拉着刘灞桥喝酒。
南宫星衍不愿意打搅师叔与陈山主叙旧,就跟着那个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去一座府邸住下,与刘灞桥的宅子相邻。
等到刘灞桥打着酒嗝,拍肚子哼着曲子,醉醺醺返回住处,少女好像刚好出门。
南宫星衍小声感叹道:“刘师叔,你还真认识陈剑仙啊?”
双方瞧着关系确实很好,都愿意亲自下山来接刘师叔呢,上了山还能喝上顿酒。
刘灞桥气笑道:“不然呢?摸着良心说说看,你师叔是那种喜欢吹牛的人吗?”他从袖中摸出一块玉牌交给南宫星衍,“陈山主提前送的贺礼,回头你交给邢有恒去。”
南宫星衍接过那块玉牌,端详一番,疑惑道:“这是?”
刘灞桥只得解释一番。
原来当年在春幡斋议事堂,作为新任隐官的陈平安曾经送出去一批避暑行宫秘制的无事牌,形制极为素雅普通,玉牌材质也不算如何珍贵,并无任何出彩之处,只是一面篆刻“浩然天下”,另外一面刻有“剑气长城”,旁边雕琢小篆“隐官”二字,再加上一个蝇头小楷的数字。
除了没有跨洲渡船的桐叶洲,浩然八洲,不同的渡船船主和管事每人得到了一块篆刻不同数字的无事牌,比如吴虬是九,唐飞钱是十二,扶摇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是十三,皑皑洲南箕渡船江高台是十六,西南仙家岛屿霓裳船主柳深是九十六。
此外,皑皑洲太羹渡船戴蒿和流霞洲凫钟渡船刘禹等人也各有收获。
陈平安自己只留了三块无事牌,送给刘灞桥的这块就是其中之一,数字是六。
另外一块无事牌送给了桐叶洲青虎宫的陆老神仙,数字是八。
只余下最后一块,陈平安打算自己留着,数字是五十五。
刘灞桥笑道:“这玩意儿现在很值钱的。”
风雷园剑修从不关心山外事,方才在酒桌上,陈平安也没多说这些无事牌的价值,只是刘灞桥又不是蠢人,当然知道这是有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
刘灞桥玩笑道:“总算见过真人了,感觉如何,有没有大失所望?”
南宫星衍呵了一声,不屑回答这种白痴问题。
在风雷园,她先前看过了那场镜花水月,便有了句口头禅:“天底下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现在看来,等她返回风雷园,口头禅就要稍作变化了:“天底下果真有如此英俊的男子!”
刘灞桥抖了抖袖子,轻声道:“喜欢一个注定不会喜欢自己的人,可能会比较辛苦。”
南宫星衍摇摇头:“师叔,我跟你可不一样,绝对不会像你这么半死不活的。”
刘灞桥苦笑不已。
南宫星衍神采奕奕:“我是否喜欢谁,与谁喜不喜欢我,半枚铜钱的关系都没有!就像……就像山看水,水流山还在。喜欢之人只管远去,我只管喜欢。”
刘灞桥会心一笑。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敢爱敢恨了吗?
他叹了口气:“丫头啊,你之所以如此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是因为你只是仰慕,不是真正喜欢。”
南宫星衍点点头:“可能吧。”哈,她又不是花痴。
刘灞桥摆摆手:“自个儿逛去,守身如玉的师叔要倒头睡觉了。警告你可别胡来啊,刘师叔做人很正派的!”
南宫星衍呸了一声,转头就走。
刘灞桥独自呆呆坐在台阶上。喝过了两壶梅子酒,入口好喝酒劲大,他这会儿还没缓过来,醉眼蒙眬。
庭院幽静,丛丛芭蕉绿窗纱,刘灞桥细细品着酒水余味,只觉得梅子酒酸牙齿。
他嘴上说是担心书信一封请不动陈平安,当然是个蹩脚借口。
陈平安的念旧,他最清楚不过,别说飞剑传信,就算风雷园不给请帖,只要陈平安听说了此事,只要无事在身,估计都会亲自赶去道贺。
他就只是想要下山而已。
愁思飘到眉心住,老尽少年心。
屋顶上有人贱兮兮地笑道:“灞桥兄,别愁眉苦脸的了,愁给谁看呢?来来来,继续喝酒。”
刘灞桥笑骂一声,站起身,脚尖一点,来到屋顶,发现这儿已经放着六壶酒了。
刘灞桥立马就有点,陈平安也不管他,自顾自揭开一壶酒的泥封。
刘灞桥一咬牙,坐在陈平安旁边,将三壶酒往自己身边一搂,骂骂咧咧:“咱俩各喝各的,谁劝酒谁孙子。”
陈平安笑道:“谁挡酒谁孙子。”
向山下去一回又一回,吾将老。
天下共分明月夜,两个光棍在喝闷酒。
真正饮酒无须劝,醉得不知人间第几天。
竹楼一楼廊道,陈平安手里拿着一本册子,陈暖树和周米粒一左一右坐着,歪着脑袋看那第三页的年谱内容。
箜篌得意扬扬道:“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秋。隐官老祖,要不是你提醒过我年谱行文需要文字质朴,越素越好,否则我就让你们知道啥叫文质相炳焕。”
陈平安笑了笑,卷起那本册子,朝箜篌的脑袋就是一通敲,一边敲一边气笑道:“劳烦编谱官给我解释一下,那三个注解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年谱上边如是写道:“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七日,风雷园元婴境剑修刘灞桥携十八岁观海境剑修南宫星衍做客落魄山,与山主陈平安商议参加风雷园金丹剑修邢有恒的开峰典礼,山主将于今年立夏日下山。正月二十八日,刘灞桥与南宫星衍于巳时通过牛角渡返乡。”
“注一:谎报年龄,南宫星衍真实道龄为二十一岁。”
“注二:刘灞桥徒步入山,将龙泉剑宗颁发的关牒符剑借与南宫星衍。”
“注三:参加风雷园开峰庆典的贺礼是山主自掏腰包,还是从落魄山泉府财库挑选,暂时未定。”
箜篌委屈道:“难道不是越详细越好吗?”
陈平安将册子递还给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再弄个副册,所有注解内容全部编入副册,以后落魄山只有三五人能翻阅。”
箜篌试探性问道:“这三五人是山主、掌律、首席、泉府府主、老厨子?暖树和右护法呢?难道小陌先生也不能看?”
陈平安笑道:“怎么,开始挑拨离间了?”
箜篌竖起双指,大义凛然道:“日月可鉴,天地良心!”
陈平安转头望去,一行三人赶来竹楼,皆面露喜色,其中还有个从莲藕福地赶来的狐国之主。
长命对待已经位列上等品秩的莲藕福地,就像精心打理自家菜圃,每次开门入内,都会在那些灵气聚集的山水形胜之地以及人气旺盛的繁华城池取出一到五枚数量不等的金精铜钱,先炼化,再凝聚出一处处类似驿站的玄妙地点。
山有山脉,水有水道,财也是有财路的。
这些金精铜钱,当然都是她的私房钱。
陈平安大致猜出福地那边的情形,只是笑而不言。
沛湘施了个万福,满脸笑容道:“喜事!”
朱敛笑道:“公子一回家就有好事临门,果然是新年新气象。”
陈平安伸手示意三位都坐下聊,笑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沛湘坐在台阶上,侧过身,与山主解释道:“双喜临门!福地出现了‘两金’。俞真意当初证道飞升离开福地,给松籁国湖山派留下了不少气运,算是一份祖荫吧,结果真就有人误打误撞,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成功结金丹了!还有一位纯粹武夫也是差不多时候跻身了金身境。”
陈平安点点头,问道:“第一位金丹修士不是南苑国老皇帝魏良?至于那个七境武夫,是程元山、唐铁意还是周姝真?”
朱敛摇头说道:“湖山派练气士名为高君,高下之高,君子之君。纯粹武夫名为钟倩,钟情之钟,倩丽之倩。”
长命笑道:“福地出现金丹修士和金身境武夫本身不算什么,最重要的还是说明福地的运转步入了正轨。春种秋收,天理循环。自然生发,生机盎然,天地灵气流转四方。如果说各地祥瑞、精怪并起都还只是征兆,现在就算真正有了仙家古书上所谓‘鱼米之乡,禾下乘凉’的气象。”
俞真意曾是昔年福地第一个从武道转入修行仙法的超然存在。
修道有成,返璞归真,返老还童,与种秋曾是同乡挚友的俞真意最终以稚童面容、仙人御剑之姿现身南苑国京城。
俞真意在仙蜕飞升之前,为湖山派留下了两本书,一本是汇集百家之长的武学心得,一本就是帮他证道飞升的仙家天书。
如此一来,意味着湖山派越发坐稳了山上头把交椅的位置。
因为事实证明,初代祖师俞真意留下的道法传承并非那种只能束之高阁吃香火的高头讲章,而是真真切切能够学以致用的,等于为湖山派后世子弟架起了登天之梯,现在就看这位金丹地仙的湖山派二代祖师能否维持住这个大好局面了。
种秋、曹晴朗虽然也出身福地,如今也俱是修道有成之士,却与福地出现了一层隔阂,因为他们都是在浩然天下走上的修道之路,故而是不被一座崭新天地认可的正统,所以名正言顺的地仙第一人还是那个湖山派高君。
此人以后修行,不出意外会比较顺遂,就像为天地大道所钟爱,有望继承正统的嫡长子。
陈平安说道:“魏良还是龙门境?”
沛湘点头道:“魏良最近几年一直是龙门境瓶颈,都两次闭关出关了,始终未能打破瓶颈。”
陈平安说道:“你们找个机会跟他聊聊,魏良得失心重,别一个不小心走火入魔了。说不定第一个察觉到福地天地异象的不是你们,而是魏良。”
南苑国太上皇魏良未能成为第一位结丹修士,陈平安倒是没有太多惊讶,毕竟到底还是年纪大了,且修道晚,在甲子高龄才开始正式登山修行。
魏良有秘籍,是落魄山按照约定赠予的石函,内藏道书三卷。
而且南苑国为这位主动禅让的太上皇拣选了一处龙气旺盛之地大兴土木,秘密建造了一处道场。
加上魏良本人的修道资质确实极好,破境速度不可谓不快,虽说属于走了捷径,在山上却也可以列入旁门左道的范畴,而非心术不正的邪魔外道。
如此一来,魏良的地利、人和都有了,结果还是被湖山派高君捷足先登,只差一份天时。
这其实也侧面说明莲藕福地大道运转有序,出现了一种对外来势力干涉的无形排斥。
不过按照最早落魄山跟南苑国的约定,落魄山只保证魏良能够跻身中五境,怕就怕人心不知足,登高后,眼界一开,野心勃勃,就像把胃口撑开了,总觉得饿,永远吃不饱。
朱敛说道:“被虚无缥缈的大道压胜,导致魏良未能第一个结金丹,对落魄山而言,其实是好事。莲藕福地的大道越发凝练了,说不定将来都有机会出现一位传说中的‘小老天爷’。”
这类被笑称为小老天爷的洞天福地之主,类似百花福地的花主、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都属于应运而生,极其罕见。
陈平安淡然道:“云窟福地当年那场浩劫就是前车之鉴,这种事情,好坏难料。”
姜尚真一直猜测云窟福地当年那场变故,玉圭宗祖师堂几个老家伙的操控只是表面原因,但他找了这么多年,始终没能找出那个存在。
这就出现了一场极为玄妙的对峙,姜氏与这个躲藏极深的存在各自能算半个云窟福地的主人。
朱敛笑道:“真有这么一号道友出现,只需公子亲自出马与对方聊几句,坐而论道一场,也就谈妥了。”
何况落魄山对莲藕福地的栽培和养护,不可谓不仁义不公道。
陈平安苦笑道:“说得轻巧。”
当年即将离开尚未被老观主一分为四的藕花福地,陈平安在京城酒楼见到了主动设宴的皇帝魏良。
那会儿还正值壮年的皇帝陛下志向高远,励精图治,想要一统天下。
后来天下动荡,种秋辞去国师,魏良在天下大一统和独自证道长生不朽之间选择了后者,主动退位给魏衍,二皇子魏蕴被幽禁起来。
再后来,魏羡曾经重返福地一趟,作为南苑国的开国皇帝,历史上第一位派遣方士访仙的人间君主,这个老祖宗见着了太上皇魏良、新君魏衍这些子孙,按照裴钱的说法,当时的场景就很搞笑了。
想必就是从那个时刻起,魏良就有了修道之心。
不过魏良通过国师种秋与落魄山达成了一个口头约定:魏良将来愿意加入落魄山谱牒,但是他希望能够亲眼看到南苑国一统天下。
其实这就是魏良在试探落魄山了,若是他修道有成,既然能够呼风唤雨,就要以仙人之姿帮助南苑国吞并松籁国在内的三方势力。
落魄山当初既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只因为魏良还是不太清楚,等到天下有了越来越多的练气士,就没有谁敢说一家独大了,自然就会形成相互掣肘的格局。
一座天下,例如各国钦天监练气士对武夫宗师的“盯梢”,练气士之间的道法切磋,道脉相近者争夺独木桥,每一次山上法宝现世、对每一个修道坯子的争夺,往往都伴随着老辈练气士在钩心斗角中的陨落。
此外,沙场军伍武卒对诸多练气士的各种针对措施都会一一出现。
相信如今的魏良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随着松籁国湖山派的蒸蒸日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练气士,在山上修行一事上显然要比南苑国更有先手优势和后劲,未来数十年内,谁兼并谁都不好说,所以这就导致南苑国必须花费更多精力,鼎力扶持五岳山君和江河正神,据地抗衡湖山派的修道之人。
沛湘说道:“山主,来时路上,我和朱敛、长命商量了一下,这高君与钟倩总是要见一见的,尽一尽地主之谊。”
陈平安点点头,再问道:“这个金身境武夫是怎么破境的?”
沛湘嫣然笑道:“是一个北晋国原本寂寂无名的年轻武夫,资质根骨都好,运道更好,在北晋国京城大闹了一场,逃出京城后身陷重围,被两位六境武夫领衔追杀,竟然还被他反杀一个。这归功于临时破境,逃命途中得了份敌对双方都始料未及的武运。”
说到这里,沛湘眼神妩媚,瞥了眼身旁那个笑呵呵的老人。
在那位道法通天的老观主手上,藕花福地天下十人每甲子一役可敲鼓得仙缘,只有“贵公子朱敛、谪仙人朱郎”差点做成了一桩前无古人的壮举,在那南苑国京城内,以一人杀九人。
更奇怪的是,朱敛明明可以就此独自敲鼓登仙,就像偏偏活腻歪了,故意白送了一颗人头给丁婴,得了那顶银色莲花道冠的年轻丁婴从此开始武道登顶。
朱敛微笑道:“不知何时,莲藕福地才能出现第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
陈平安笑道:“这种事情求不来的,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一座福地跻身上等品秩后,天道瓶颈趋于稳固,雷打不动,就无法以人力财力打破了。
等有机会出现上五境修士,由内而外,打破瓶颈,才能飞升至浩然天下。
下等福地受限于天地灵气,本土练气士跻身洞府境就是一道极难跨越的门槛。
中等福地修士有望结金丹,成为陆地常驻的地上真人,有希望阴神出窍远游,但是阳神身外身难塑。
在上等福地,练气士就有希望结金丹、秉天地元气养育出元婴,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或凭借仙诀秘籍和道书心法,或自创道统法脉,一步登天成为玉璞境。
陈平安笑着起身道:“那我去见见那个地仙高君,魏良和钟倩,你们去聊。等各自聊完,霁色峰再进行一场祖师堂议事。”
朱敛点点头。
沛湘嘴角翘起。山主果然还是很不让人意外啊。
在密雪峰,崔东山试探性给过一个建议:“让咱们那位仙尉道长去一趟莲藕福地,只要两脚沾地了,都不用仙尉做什么说什么,可能都要比往福地丢下一百部道书管用。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恐怕换谁都不成,当真只有仙尉道长才行!”
只是陈平安犹豫过后,还是没有答应。他当然不是不希望莲藕福地能够增长道气,而是担心此举会在无形之中削减仙尉自身的气运。
如果说这只是个半真半假的玩笑,那么崔东山甚至提出过一个异想天开的设想:藕花福地的有灵众生皆有机会修行和习武,各国朝廷、江湖门派、山上仙府广开门路,非但不禁武学秘籍和道书的流传散布,反而大肆刊印相关书籍。
野草丛生,生机盎然。
当时陈平安只问了一个问题:“几座天下的万年历史上,拥有福地的大小宗门有过这种先例吗?”
崔东山答道:“有过,但是都没有成功,后遗症很重,几乎都变成了烂摊子,经过数百年的休养生息才逐渐恢复元气,所以一般都会选择一座下等福地。皑皑洲刘氏、符箓于玄、流霞洲天隅洞天的蜀洞主曾经都做过类似尝试,但是他们不够用心。这就叫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他们几个最大的失误还是想得太少,做得太多,瞎折腾。失败的根本原因就是他们的底层思路不够完善、精准和稳固,那些根本规矩的设置,疏密极不得当,只靠着一帮半吊子术家闭门造车,所谓的大道推衍和脉络演化就是乱来的。”
“那你哪来的信心能够做成此事?”
“当然是因为有先生啊,先生又有我这个得意学生。先生掌控一个至关重要的大方向,学生负责制定十几条根本脉络和调整数万个细节,配合得天衣无缝。”
桐叶洲北方,小龙湫的祖山名为龙眠,祖师堂所在山巅又名心意尖,是一个极有诗情画意的名字。今天,这里即将进行一场祖师堂议事。
新任山主是道号龙髯的仙人司徒梦鲸,来自中土神洲的大龙湫。
他坐在祖师堂居中的座椅上,面朝大门,背对着墙上的一幅幅挂像,略显几分滑稽。
因为他在大龙湫的谱牒其实要比挂像上那几位小龙湫祖师的道龄、辈分和境界更高。
所以新任山主敬香一事就免了,挂像上边的还真承受不起龙髯仙君的礼敬。
这还是司徒梦鲸第一次主持祖师堂议事,之前去而复返,就只是对外宣称小龙湫封山一甲子,都没有通过祖师堂决议。
小龙湫修士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更没有胆子非议半句,私下都不敢。
毕竟龙髯仙君曾是最有希望接任大龙湫宗主一职的老祖师,当年只是他自己不愿而已。
司徒梦鲸是第一个到场的,坐在椅子上就开始闭目养神,双手叠放。一位仙人,不怒自威。
当初黄庭问剑小龙湫,就只是递出三剑,就彻底将整座仙府的心气给摧毁殆尽。
第一剑直接斩开护山大阵,第二剑重伤当时的山主林蕙芷,第三剑更是直接将祖师堂劈成两半——这就是剑仙风采,旁观者会觉得目眩神摇,心情激荡,可怜被迫领剑的当局者却只会六神无主,肝胆欲裂。
后来林蕙芷和权清秋都被司徒梦鲸亲自拘押回了大龙湫,是什么下场,小龙湫至今没有得到半点消息,更不敢随意打听。
大战落幕后的桐叶洲,拥有两位元婴地仙就能算是第一流的山上门派了。
桐叶洲北方,除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玉圭宗,金顶观、青虎宫、白龙洞其实都要逊色于小龙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