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高不过十多丈的小山坡上,分散站着二十余人,穿着衣饰并无定数,但是脸色、眼神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个魁梧男子单膝跪地,正在仔细查探身躯僵硬的两具尸体,他用手指撑开一具尸体的眼皮,露出冰裂纹瓷片一样的眼珠子。
一个换上一身市井妇人棉布衣裳的矮小女子,缓缓走上山坡,身后跟着捧剑女子和白脸老人。
她没有靠近那两具尸体,而是捂住鼻子,用浓重的鼻音问道:“王毅甫,怎么说?”
王毅甫叹息道:“两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毙命,不伤身体,但是经脉皆碎,五脏六腑都烂透了。”
妇人脸色阴沉不定:“我们大骊出现了这么强大的武道宗师,而且还是两位同行,咱们那位藩王殿下,号称一向负责边关监视,难道偏偏这次就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曾抓到,总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网之鱼吧?”
王毅甫有些犹豫:“娘娘,如果我没有看错,是一人所为。”
妇人骤然眯眼,气势凌人:“你说什么?!”
王毅甫指了指两人的脖颈,出现一缕细微的红线:“两名死者之间的这条线,气势衔接紧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横抹。”
妇人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怒气杀机不要外露得太明显,讥笑道:“风雪庙什么时候这么天下无敌了?随便跑出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就能杀人跟杀鸡一样简单?这两个人是谁,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浑然知道。来,说说看,让我们王大将军知晓一下。”
徐浑然脸色尴尬,硬着头皮解释道:“一个是刚刚跻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师,精通拳法,擅长近身厮杀;一个是八境修士,兼修飞剑和道家符箓。二十年间,两人联手刺杀六次,从未失手过,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叶亭的甲字高手。”
妇人愤怒至极,只是一直在苦苦压抑而已,此时便迁怒这位大骊第一剑师,尖声道:“徐浑然!报上他们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徐浑然心中悚然,微微低头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为胡英麟,都曾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为我大骊立下汗马功劳。”
妇人这才神色微微转好,只是很快便满脸颓然,有气无力道:“对,李侯和胡英麟,当年你们卢氏王朝的边关砥柱叶庆,就是这两人杀掉的。没死在敌国境内,没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了我们大骊自己疆土上。”
妇人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会让王毅甫看笑话,就拿他曾经效忠的卢氏开刀:“说来可笑,开始我们觉得叶庆这么一号重要人物,身边肯定会有数名大练气士暗中保护,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联手。哪里想得到,从渗透边境,潜入杀人,再到功成身退,卢氏王朝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叶庆不过是惹恼了几股边境仙家势力而已,至于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这一步?卢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吗?为何最后愿意陪你们卢氏殉葬的仙家宗门,就只有一家而已?”
说完这些,妇人有些神清气爽,心里痛快多了。
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边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身边不可以有人享福更多。
这恐怕就是她愿意将其中一个孩子交给国师崔瀺,而不是山崖书院齐静春的理由了。
省心省力,不怕长大之后被人欺负得只会哭着找爹娘。
王毅甫脸上闪过一抹黯然。
大将军叶庆,国之忠良,国之栋梁。
为卢氏王朝镇守边关三十年,硬生生挡住大骊边军的三次大型攻势。
当年宋长镜有次差点战死于战阵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骂叶庆是冥顽不化的老匹夫。
但是到最后,叶庆死后,卢氏朝廷竟然连追封谥号一事,也争吵了一旬之久,关键是哪怕这样,也没给太高的美谥,以至于犹有一战之力的六万精锐边军,军心慢慢散尽。
宋长镜挥师而过,如入无人之境。
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亲自去叶庆坟头敬酒上香,事后大骊礼部非议,被宋长镜一份折子就打得满脸肿胀:“岂是唯我大骊有豪杰?”
大骊皇帝接连批了三个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
不过龙颜大悦的皇帝,最后对身边宦官笑着说:“这句话是皇弟的心里话,至于这几个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劳的。”
妇人其实一直在观察这个亡国猛将的脸色。
妇人暗暗点头。
虽未因此就对他彻底放心,但若是连人之常情都失去了,那必是怀有坚忍不拔之志。
做什么?
除了复国能够做什么?
那么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
若是王毅甫只是知道打打杀杀的一介武夫,能够心思细腻地演戏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
不过她一样不怕。
老剑师徐浑然疑惑问道:“娘娘分明已经跟阮师打过招呼,答应不会在龙泉县境内动手,咱们也传信给李侯、胡英麟,让他们近期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走到大骊边境再说。照理说阮师怎么都该卖娘娘这个面子才对,总不至于那风雪庙的人,连娘娘和阮师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问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详细身份,依然没有查出来?”
捧剑女子杨花摇头道:“尚未有结果。这种事情,我们不好找上门去问阮师,更不好去找那拨风雪庙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骊自己的谍报机构寻找蛛丝马迹,而边境谍报事务,娘娘不方便插手……”说到这里,杨花不再说话。
这涉及大骊朝廷最高层的暗流涌动。
王毅甫问道:“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叫朱河的李家扈从,其实深藏不露?”
妇人嗤笑道:“那个不过武夫五境的家伙,不值一提。李家更没有胆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捣乱。”
徐浑然叹了口气:“这就有点难办了。”
妇人妩媚一笑:“难办?好办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这件事,终究是别人先坏了大骊的规矩,那么皇帝陛下是愿意为她出头的。
李宝瓶有了崭新的小书箱,背篓里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窝,一大一小两个人借此机会,在休息的时候,找了个远离李槐等人的僻静地方,偷偷摸摸清点家当,以防遗失或是损坏。
陈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篓。
一把老槐木剑,猜测是齐先生赠送,因为当时陈平安头顶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
陈平安和李宝瓶都觉得应该是齐先生故意所为。
陈平安平时都是把槐木剑斜放在背篓里,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放在膝盖上,他的心境就会祥和安宁。
一颗黄色的蛇胆石,放在阳光下照射,就会映照出一丝丝黄金色的漂亮筋脉。
其余十二颗小巧玲珑的蛇胆石,则已经褪去原本的鲜艳色彩,但是质地细腻,依然不俗。
李宝瓶对这些小玩意儿爱不释手,手心托着那颗黄色蛇胆石,说道:“小师叔,这颗千万别卖,其他十二颗石头,以后就算要卖,也一定要找识货的买家,要不然咱们肯定亏死了。”
陈平安笑道:“那当然。”
背篓里还有一块一尺长短的黑色长条石,看着很像斩龙台,但是陈平安不敢确定,记得宁姑娘曾经说过,想要分开斩龙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剑石,不但需要什么剑仙出手,还需要折损一把很值钱的兵器,当然对于目前的陈平安来说,很厉害或者是很珍贵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与值钱挂钩。
就像对于那个折返告别的宁姚来说,对手的战力,都可以跟多少个陈平安直接挂钩。
陈平安知道这绝对不会是阮师傅赠送给他的,是齐先生一并送了槐木剑和磨剑石?
还是那个白衣飘飘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术法?
又或者难道是阮姑娘私藏的体己之物?
陈平安有些头疼。
阮秀之前在李宝瓶背篓里,留下了金锭一枚,银锭两枚,普通铜钱一袋子。
有次李宝瓶无意间打开钱袋子,陈平安才惊骇发现里边竟然夹杂有一枚金精铜钱。
这枚压胜钱,绝对是阮秀偷偷留下的。
这让陈平安吓了一大跳,当时就满头大汗。
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没能发现真相,然后不小心把这枚铜钱当作普通铜钱花出去……一想到这个后果,陈平安就恨不得先给自己两耳光。
大大小小的物件,陈平安一样样收拾齐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细算惯了的妇人,在打理一个小家似的。
每次李宝瓶看到这一幕都想笑,心想小师叔也太会过日子了。
那么以后得多优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的小师叔啊?
李宝瓶觉得很难找到,于是她有些小小的忧伤。
一个鬼头鬼脑的孩子偷摸过来,被李宝瓶发现后,他看着李宝瓶脚边那只小书箱,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要是给我也做一个小竹箱子,而且比李宝瓶那个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小师叔,咋样?”
陈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李槐有些急了,决定退让一步:“那跟李宝瓶那小书箱一样大就行,这总行了吧?”
陈平安无意间发现李槐的靴子已经破烂不堪,露出了脚指头,说道:“回头给你做两双草鞋。”
李槐大怒,跳脚道:“我稀罕那破草鞋,我要的是书箱!用来装圣贤典籍的书箱!我李槐也是齐先生的弟子!”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一边去。”
李槐愕然,仔细打量着陈平安的脸色,两人对视后,李槐突然有些害怕心虚。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破天荒没有还嘴骂人,悻悻然离开,只是跑出去几步后,转头理直气壮道:“草鞋别忘了啊,要两双,可以换着穿。”
陈平安点了点头。
等到李槐跑远,李宝瓶满脸崇拜道:“小师叔,你真厉害。你是不知道,李槐这个家伙,我都只能把他打服气,吵架是不行的,就算是齐先生跟他说道理,他也不太爱听。”
陈平安伸手揉了揉李宝瓶脑袋,背起背篓:“准备动身,再走两天,咱们就可以看到大骊驿路了。”
李宝瓶背起小书箱。小姑娘,红棉袄,绿竹箱。
其实阿良憋得很辛苦,很想告诉这一大一小,如果不是咱们小宝瓶足够可爱,就这颜色装扮,能够让人笑话死。
李宝瓶突然说道:“这个李槐,有点像小师叔你们泥瓶巷的那个鼻涕虫啊。”
陈平安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过,仔细想了想,摇头道:“不像的,以后如果有机会见到顾璨,你就会明白了。”
李宝瓶哦了一声,反正也只是随口一提,很快就去想象大骊驿路到底如何了。
陈平安其实跟李宝瓶一样,起先也觉得鼻涕虫顾璨和李槐有些像,但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两者差别很大。
李槐跟顾璨看着差不多的性格,嘴里跟长了一窝蜈蚣蝎子似的,毒得很,能够一句话把人气得够呛,但在陈平安眼中,其实大不一样。
同样是没心没肺,同样是穷苦出身,顾璨看似贼兮兮,转起眼珠子来比谁都快,但他身上那股超乎年纪的精明,更多是一种自保。
李槐则是纯粹的小刺猬一个,逮着谁都要刺一下。
这是因为李槐到底父母健在,上边还有个姐姐,心性其实不复杂,而且上过学塾读过书,身边的同窗蒙童是李宝瓶、林守一、石春嘉这些稍大的孩子,大体上李槐是没吃过大苦头的。
顾璨不一样,一手拉扯他长大的娘亲,有些时候不得不说也连累了他,使得他小小年纪,便尝过了人情冷暖。
陈平安就曾经亲眼看到一个满身酒气的醉汉骂骂咧咧走出泥瓶巷,看到玩耍回家的顾璨,什么也没说,走过去就狠狠踹了顾璨肚子一脚,顾璨倒地后,醉汉还狠狠踩了他脑袋一脚,那么大点孩子抱着肚子蜷缩在墙根,哭都哭不出来。
如果不是陈平安凑巧出门碰到,飞奔过去,一拳打得那汉子踉跄后退,然后赶紧背起顾璨去了趟杨家铺子,天晓得顾璨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另外,顾璨更加记仇,心里头有个小账本,一笔笔账,记得很清楚。
谁今天泼妇骂街骂过了他娘亲,哪家不要脸的汉子嘴花花调戏了他娘亲,他全记得,可能随着岁数增长,有些事情和细节已经忘了,但是对某个人的憎恶印象,顾璨肯定不会忘。
当然,那个给了他两脚的汉子,顾璨记得死死的,叫什么名字,住什么巷弄,家里有谁,顾璨全都一清二楚,私底下跟陈平安独处的时候,总是嚷嚷着要把那人的祖坟给刨了,还说那人有个女儿,等她长大了,一定要睡她,往死里欺负她。
大概那个时候的顾璨,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很多婆娘汉子喜欢“开玩笑”,与他娘亲相关的言语,妇人说“偷人”二字,汉子则往往都带着个“睡”字。
陈平安至今记忆犹新,顾璨不过四岁多,那张稚嫩的小脸,脸庞狰狞,满是凶光,眼神狠厉。
陈平安有些担心,他当然希望顾璨在外边过得比谁都好,但同时打心底里不希望顾璨成为蔡金简、苻南华那样的神仙人物。
看着心不在焉的小师叔,李宝瓶问道:“怎么了?”
若是以前,陈平安就会说没事,但是现在开门见山说出了心里话:“我怕下一次见到鼻涕虫,会变得不认识他了。”
李宝瓶疑惑道:“小孩子个子蹿得快,如果过个四五年七八年才见面,你们不认识也很正常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更像是自己给自己打气鼓劲:“我相信顾璨,一直会是那个泥瓶巷的鼻涕虫。”至于认不认得自己,没关系。
只要他过得好,比什么都好。
铁符河的河床出现断层石崖,下跌迅猛,下游水势顿时暴涨。
陈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练拳,来来回回都是那六步走桩。
阿良不知道何时站在石崖边缘。水花四溅,水声滔滔,水雾弥漫,好在暮春时节,寒气已降,并不显得寒意刺骨。
阿良大声说道:“你练这个拳,没太大意思。这走桩,是个很入门的小架,随便哪个江湖门派都有,倒是那个立桩,还算马虎,最少能够帮你勉强活命,像是吊命用的药材,不名贵,但好在对症下药。”
陈平安听在耳中,笑了笑,没有说话。因为姚老头说过,练拳之时,切忌泄气。
阿良点点头:“但是一件没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意思。你这么练拳,问题不大。武道一途,本就是实打实的滴水钻石,靠的就是水磨功夫。”
陈平安练拳完毕,擦了擦额头汗水,问道:“阿良,你不是那个什么神仙台魏晋吧?”
阿良笑道:“当然不是,他念诗那是一套一套的,酒品奇差无比,一喝高了就喜欢一把鼻涕一把泪,比李槐还不如。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陈平安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阿良这么直截了当。
“那毛驴和酒葫芦?”
阿良白眼道:“自然都是魏晋的。我可没他那么穷讲究,喝酒倒是喜欢,骑驴看山河什么的,真做不来,慢腾腾地,能把我急死。”
陈平安小心翼翼问道:“他不会是死了吧?”
阿良笑意玩味:“我杀他干吗,杀人夺宝啊?”
陈平安看着阿良,摇摇头:“我相信你不会杀他。”
阿良拿起本该用来养剑的葫芦喝了口酒:“这只养剑小葫芦是他送给我的。我教了他一手上乘剑术,那小子茅塞顿开,终于打破了瓶颈,所以闭关去了。作为酬劳,他就把葫芦送给了我。别觉得是我占便宜,是他赚大发了。我只是帮着照看这头毛驴而已。”
风雪庙兵家剑修的十境,想要破开,难得很。不过这种话,阿良不想跟陈平安解释得太清楚。路是要一步步走的。
陈平安有些奇怪,问道:“阮师傅为何没有认出你来?”
阿良找了个地方坐下,晃了晃银白色的小葫芦:“葫芦里的本命剑气犹在,且无残缺,这意味着主人尚存,神魂体魄皆全。你们东宝瓶洲是个小地方,阮邛不觉得在这里有太过吓人的高手,能够瞬间斩杀魏晋不说,还能够快到连魏晋的本命飞剑都来不及传信。”
陈平安惊讶道:“小地方?有人说我们东宝瓶洲王朝有千百个,我们到现在都还没走到大骊边境呢。”
阿良扭头把酒葫芦丢给身边站着的陈平安:“你也知道是‘走’的啊,来来来,喝口酒,男人不会喝酒,就是白走一遭了。”
“不喝酒。朱河说过,练武之人,不能喝酒。”陈平安小心接过酒葫芦,坐在阿良身边,递还给他,阿良却没接。
陈平安只好小心翼翼捧在怀里,望着河水,轻声感慨道:“也是,我见过踩在剑上飞来飞去的神仙,从咱们小镇头顶上飞过去,很多。”
阿良现在一听到朱河就有些烦,偏偏身边这家伙就喜欢拿自己跟朱河比较。
陈平安笑问道:“阿良,你真能教魏晋剑术?那你岂不是比朱河还要厉害?”
又来了。
阿良叹了口气:“我也就是脾气好,不跟你一般见识。”
陈平安是真的很好奇这件事,打破砂锅问到底:“难道还要厉害很多?”
阿良一把抢过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满脸嫌弃道:“滚滚滚。”
陈平安哈哈大笑,转头看着一脸郁闷的阿良,眨眨眼,嘿嘿道:“其实我知道你比朱河厉害很多。”
阿良总算好受一些。
陈平安马上语气诚恳地补了一句:“我觉得两个朱河都未必打得过你。”
阿良无奈道:“你如果真想拍马屁,有点诚意行不行,好歹把‘未必’两个字去掉啊。”
陈平安默不作声,嘴角翘起,望着那条声势浩荡的青色瀑布,突然说道:“阿良,谢谢你。”
阿良一口一口喝着酒,随口问道:“嗯?谢我做什么,既没有教你练拳,也没有教你练剑。”
陈平安盘腿而坐,习惯性双手十指放在胸口,练习剑炉拳桩:“遇到你之后,觉得外边的世界,没那么让人觉得害怕了。因为我发现原来外边,也是有好人的,不都是谁本事高谁就随意欺负人。一路上李槐、朱鹿那么说你,你也从不生气。”
阿良笑着喝了一口酒,喝得慢了一些:“这一番表扬,来得让人措手不及,让我喝口酒压压惊。不过你小子也会害怕?敢小巷杀年纪轻轻的神仙人物,敢和搬山猿正面硬扛,敢二话不说就带着小宝瓶出来远游大隋,你胆子真不小。”
陈平安轻声道:“有些事情做了,是因为必须要做,不代表我就一点不害怕啊。我就是一个烧瓷的窑工学徒,胆子能大到哪里去?”
阿良点点头:“是这个理。”
两两无言,唯有水声。
阿良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如果在一个很出名的地方,你做了一件很出风头的事情,然后你可以刻下一个传承千秋万代的大字,你会挑选哪个字?”
陈平安想了想:“应该是我的姓氏吧,我爹娘都姓陈,刻下‘陈’这个字,多好。”
阿良摇头叹息:“真俗气,不像我。”
阿良很快自顾自解释道:“正常正常,像我这样的奇男子,毕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牛羊成群于平地,猛虎独行于深山。寂寞啊。”
阿良兴许是自己把自己给说感动了,赶紧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陈平安突然咧嘴笑起来,笑得怎么都合不拢,像是也想到了很开心的事情。这绝对是稀罕事。
于是阿良问道:“想什么呢,傻乐呵?”
陈平安有些脸红,赧颜道:“如果可以多刻字的话,那我就在那堵墙上,写下心爱姑娘的名字。”
阿良龇牙咧嘴,啧啧道:“那你得多烧香,祈求你未来媳妇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如果是三个字、四个字,呵呵。”
陈平安愣了一下:“难道还有人的名字是四个字?那不是很怪吗?”
阿良拍拍陈平安肩膀:“陈平安,以后多读书。”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阿良猛然惊醒:“陈平安,你有喜欢的姑娘了?!谁谁谁,赶紧说出来,让我乐和乐和!”
陈平安笑得眯起了眼,摇头道:“没呢。”
阿良伸手指了指陈平安:“一开始就知道你不老实。”
陈平安小声问道:“阿良,你现在还是打光棍吧?”
阿良:“闭嘴!”
陈平安还以颜色:“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着自己,道:“知道在别的几处地方,多少女侠仙子哭着喊着要嫁给我阿良吗?”
陈平安一本正经回答道:“我当然不知道啊。”
阿良吃瘪后,默默喝酒。
陈平安问道:“对了,阿良,你刻了个什么字?可以说吗?”
阿良立即神采焕发,得意扬扬:“那可了不得,我那个字写得铁画银钩天下无双不说,关键是那个字很有味道!朗朗上口,气势如虹,比起什么姓氏啊浩然啊雷池啊,要好上太多了。你是不知道,为了拦阻我刻下这么个字,好些老乌龟王八蛋的脸都黑了。没法子,就怕货比货,其中有几个辈分挺高的家伙,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差点就要卷起袖子跟我干架,我才懒得理睬他们,几个人不要脸皮合伙打我一个,我不跑?我傻啊,对吧?当然了,我是刻完字再跑的。”
陈平安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阿良一脸“你快问是哪个字”的表情。
陈平安轻轻转头,重新望向河水,打死也不开口说话。阿良呆若木鸡。
阿良轻轻塞好香气四溢的酒葫芦,显然是连喝酒的兴致也没了。
就在此时,陈平安蓦然瞪大眼睛,发现铁符河下游的河面上,竟然有四五人联袂踏水而行,有白发苍苍的蓑衣老人高歌“自古名山待圣人”,有衣裳艳丽的妖娆女子娇笑连连,还有身穿道袍的小童子手持竹杖,老气横秋。
陈平安瞪大眼睛,喃喃道:“神仙?”
阿良连正眼也没瞧一下。
朱河手持一串红色铃铛,急促响动,往陈平安和阿良这边飞奔而来,脸色沉重道:“这是老祖宗留给我的震妖铃,一旦有妖魅山精靠近铃铛百丈之内,便会无风自响。阿良前辈,陈平安,我们最好小心一些,先离开这河畔石崖,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陈平安想了想,就要起身。
阿良根本不看河面那边的奇异景象,拔出酒塞子,对两人晃了晃,笑道:“我喝过这口酒就走,很快。”
朱河有些焦急:“阿良前辈,咱们大骊朝廷对于山野妖魅的管束,一向极为宽松,只要不闹出人命,一般是从来不插手的……”
阿良啊了一声,说着“这样啊,赶紧起身”,就要跟他们一起离开石崖,给那拨不速之客让路。
但是河面之上,那五个神异非凡的家伙,各自的境界修为高下立判,道行最高的蓑衣老叟率先像是被天雷劈在脑门上,止住身形,一动不动,之后四位皆是如出一辙。
再然后,又是满身仙气的老叟第一个掉头,撒腿狂奔,这次可顾不上什么神仙风采了,恨不得手脚并用,之后四人仍是如此。
阿良一脸假得不能再假的狐疑神色,还带着坏笑。
朱河咽了口唾沫。手中铃铛已经寂静不动。
朱河试探性问道:“阿良前辈,这是?”
阿良系好那只银色小葫芦,揉了揉下巴:“难道是我杀气太重?”
陈平安小声问道:“阿良,是那些家伙认出了你的这只养剑葫?”
阿良爽朗大笑,搂着陈平安的肩膀,走下石崖:“有可能有可能,养剑葫里大有玄机嘛。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阿良突然松开手,让陈平安先回去。陈平安小跑着离去。
阿良跟朱河勾肩搭背,低声问道:“朱河,你是武夫第五境,对吧?你是怎么含蓄得让陈平安觉得你是高手的?不如教教我,否则我费了这么大力气,白白摆了那么多高手架子,那小子也照样睁眼瞎啊。”
朱河身体僵硬,忐忑不安道:“阿良前辈,这个我真不知道啊。”
阿良怒道:“这就没劲了啊。”
朱河哭丧着脸:“阿良前辈,我真不知道。”
前边,陈平安转身倒退着小跑,面朝阿良,大声笑问道:“阿良,那个字到底是啥?”
阿良顿时神采飞扬,咳嗽一声,一手扶了扶斗笠,一手高高伸出大拇指:“猛!”
陈平安跟河面上那五个家伙一样,如遭雷击,然后默默转身,飞奔离去,嘀咕道:“你大爷的!”
铁匠铺子那边总计挖出七口水井,井水甘甜,冷气森森。
传言那个曾经在骑龙巷住过一段时间的阮师傅,是会铸剑的神仙,连朝廷也敬重得很。
礼部官老爷和小吴大人,都曾经亲自去拜访过。
所以阮师傅的身份不简单,绝对假不了。
很多人都想着把孩子塞进铁匠铺子,只可惜已经不招人了。
不过阮师傅有次去镇上买酒,倒是挑中了两个孩子做学徒,第二天酒铺就人满为患了,全是大人长辈拎着自家孩子,问题在于也没人真正买酒,全眼巴巴等着阮师傅能够看中谁。
孩子可不管什么前程不前程,撒腿闹得欢,鸡飞狗跳吵翻天。
其实在县令吴鸢出现之前,小镇上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大骊子民,龙窑是为大骊皇帝家里烧制瓷器,仅此而已,其余一概不知。
小镇人员流通极少,根本不存在什么拜访亲戚、出门游学、远嫁他乡,书上不教,老辈不说,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四姓十族当中知道一些内幕的人物,更不敢泄露天机。
那些本命瓷被挑中的幸运儿,能够走出去欣赏外边的大好河山,但在骊珠洞天破碎下坠之前,根本没有衣锦还乡的机会,这是四方圣人早年订立的规矩之一。
如今按照县衙张贴的告示和识字之人的讲解,才知道以前是因为龙泉县的山路,太过险峻,如今朝廷花了大力气才开通道路,为了开山一事,要把那些山头送给某些相中此地风水的大人物,与此同时,以县衙礼房吏员为首的一拨人,开始为辖境内的百姓讲解各种规矩,应该如何与外乡人相处,比如不可胡乱对着外乡人指指点点,稚童不可冲撞街道行人,绝对不许擅自触碰外乡人的坐骑等等。
一旦出现争执,百姓则必须如实向龙泉县衙禀报,不可自作主张,官府会秉公处理。
四姓十族对此并未展露出太多的热情,更没有出面帮着县衙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的意思,更多还是冷眼旁观,至于是不是等着看县衙闹笑话,就只有吴鸢和那帮老狐狸心里最清楚了。
小镇的巨大变化,对自幼在兵家祖庭风雪庙长大的阮秀而言,感触不深,或者说也不在意。
她自从遇到某个矮冬瓜之后,就心情郁郁。
那蛮横妇人大摇大摆去了陈平安家的宅子不说,还把院门和屋门铜锁都给弄坏了,她之前跑去给两栋宅子打扫的时候,刚好撞到那拨前去换锁的人。
阮秀气得柳眉倒竖,跑上去讲道理,那几人仿佛知晓她的身份,毕恭毕敬赔礼道歉,但是当问起幕后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他们就摆出一副阮小姐你就算活活打死我们,我们也不敢说的无赖架势。
这也就罢了,阮秀要他们交出旧锁和崭新钥匙,回到铁匠铺子,就碰到了那个矮冬瓜,她竟还有脸笑眯眯地说是自己不小心,才打坏了铜锁。
阮秀还依照约定,雇人修缮了泥瓶巷一栋无人居住的破败宅子。
宅子屋顶塌陷出一个大洞,房梁腐朽,红漆剥落。
阮秀要那些小镇上的砖瓦匠,仔细修补,小心添砖加瓦,最后实在不放心,还专门盯着他们做了大半天事。
再就是相邻的压岁铺子和草头铺子,都挂名在了陈平安名下,两间老字号铺子的老伙计,已走得七七八八,只得另外雇用伙计。
她不敢挑选一些油滑之辈,便让自家剑铺的人,推荐了些性情本分却手脚伶俐的妇人少女,帮忙打理生意。
压岁铺子继续贩卖各式糕点吃食,草头铺子则继续兜售杂项物件,文玩清供、古琴字画,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阮秀只要剑铺没事的时候,就会趴在某一间铺子柜台上,怔怔出神,很多时候大半天时光就这么悠悠然流逝。
反正不用她招徕生意,她也不擅长跟人讨价还价,事实上这两家铺子都属于陈平安的家底。
阮秀恨不得一块糕点卖出几两银子的天价,只不过终究是心性纯朴的少女,没好意思这么做,只是犹豫着要不要帮陈平安找几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帮着铺子多赚些钱,但是她又怕那样的人,陈平安回到家乡的时候,会不喜欢,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
就连糕点也没那么馋嘴贪吃了的阮秀,原本圆圆润润的下巴,逐渐有些尖尖的了。如小荷露出尖尖角,清新动人。
阮邛倒是几次提起,要是她觉得小镇这边闷得慌,可以去神秀山、横槊峰那边走走看看,山水风光还不错。
只是阮秀一直提不起这个劲儿,一直拖拖拉拉,阮邛也就作罢了。
但阮秀越是这么浑浑噩噩,打铁铸剑的时候,反而越是聚精会神,神意充沛,境界攀升更是一路高歌猛进,这才让阮邛放下心来。
既然于修行是好事,他就不会去指手画脚。
因为一个凡夫俗子的坟头,早已青草葱茏,甚至子孙也已白发,可是曾经同龄的修行有成之人,却依然还是女子貌美的光景。
阮秀这两天更加心烦,因为每次她来到铺子发呆,都会有人来打搅。
是一个腰间别有一支朱红色长笛的年轻人,锦衣玉带,头戴紫金冠,很趾高气扬的作态,可是这个人的样子,她倒是忘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
因为阮秀自从年幼记事起,就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人了。
因为她爹阮邛,不但是风雪庙大修士,更是东宝瓶洲首屈一指的铸剑师。
不过到了这里后,阮邛跟她说过,已经跟大骊朝廷打过招呼,在甲子之内,大骊不可以对外大肆宣扬,用他阮邛这块金字招牌来谋划什么。
一旦被他阮邛发现,商量是可以商量,但是结果如何,他不会保证。
阮邛在洞天下坠沦为大骊版图之后的那场厮杀中,不但杀得周围修士肝胆欲裂,就连大骊朝廷和更远的山上势力,都已领教过他的脾气,没人愿意拿性命来跟他讲道理。
敢这么做的人,要么被阮邛在自己地盘上名正言顺地打死了,要么被扯进地界光明正大地打死了。
都不用阮邛直说,大骊那一小撮真正的大人物,其实心知肚明,这位从风雪庙脱离出来自立门户的圣人,真正的逆鳞,是他那个公认天资卓绝的女儿。
若非为了阮秀,阮邛当初绝对不会从风雪庙离开,从齐静春手里接手骊珠洞天,因为当时没有谁会将坐镇这座小洞天视为美差。
那意味着一身修为和境界受到天道压制,能够维持境界不跌落、体魄不朽坏,已是极致。
当然,齐静春是个例外,很大的一个意外。
因为阮邛的命脉是他女儿,所以如今大骊刻意帮忙保密,绝不敢轻易对外提及阮秀的名字。
于是就有不明就里的家伙,无意间逛荡到小镇骑龙巷的草头铺子,见到阮秀后,立即惊为天人,心想一间铺子的少女罢了,身份撑死了也高不到哪里去,以他的容貌谈吐和身世背景,还不是手到擒来,让她对自己一见钟情,心甘情愿做那红袖添香的奴婢、素手研磨的丫鬟?
不过他到底身负家族使命,是来这里买山头的。
小镇如今藏龙卧虎,不说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气暴躁的兵家圣人,大骊礼部和钦天监的人都在,据说连县令都是大骊国师的得意门生,所以这个公子哥谨守父辈的叮嘱,到了小镇,夹起尾巴做人,真要闯了祸,家族连收尸也不会做。
所以他绝不敢像在自家辖境内那么胡作非为,再说了,强抢民女什么的,他做起来虽然熟门熟路,可真的很无趣。
这个自诩风流的年轻公子哥,估计打破脑袋也想不到,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懒少女,竟然姓阮。
他今天又跨过门槛,装着在一排排百宝架上挑选心仪物件,然后装着跟一个妇人砍价,最后笑着开口,跟那个像是小掌柜的青衣姑娘打招呼,轻轻扬起手中那块挺有眼缘的书案清供石,供石一手高,却是云头雨脚美人腰的模样,定价三十两银子,他问那少女能不能便宜一些,三十两银子实在太贵了些。
实则对他来说,三十两黄金又算什么?
阮秀头也没抬,淡然道:“不能。”
年轻公子哥故作潇洒地耸耸肩,说这石头他买了,最后他又挑了两样物件,又问那阮秀买了这么多东西,总该便宜一些了吧?
而且他要在小镇常住,肯定是回头客,所以会经常光顾铺子……总之啰里啰唆一大堆,柜台那边的阮秀听得心烦,还是不抬头,淡然道:“东西可以买,照着价格付钱便是,话少说。”
那年轻公子哥不怒反笑,哟呵,看不出来,还是一匹性情贞烈的胭脂马?
他还真不生气,只觉得激起了自己的求胜心。
本来买山一事早已经板上钉钉了,他不过是为财大气粗的家族露个脸画个押而已,为何不找点无伤大雅的乐子?
于是他让妇人将三件东西打包,离去之前,笑道:“这位姑娘,我明天还会来的。”
阮秀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视他:“你以后别来了。”
年轻公子哥饶有兴致地凝视阮秀,真是一张越看越让人喜欢的脸庞,绝对不是家里那些庸脂俗粉可以媲美的,所以他笑眯眯道:“为什么?”
阮秀脸色平静:“这家铺子是我……朋友开的,所以我可以决定欢迎哪些客人进门,不欢迎哪些客人来碍眼。”
年轻公子哥指着自己鼻子,笑容更浓:“我碍眼?姑娘这话从何说起?”
阮秀重新趴在柜台桌面上,挥挥手:“你走吧,我不想跟你这种人说话。”
铺子外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健硕男子,满脸不悦和戾气,冷冷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市井少女。
年轻公子哥笑着朝那名扈从摆摆手,用眼神示意他别吓着自己的盘中餐,付完账后,他走向门口,不忘回头说道:“明天见啊。”
阮秀叹了口气,站起身,绕过柜台,对那个刚刚跨出门槛后转身站定的家伙说道:“我劝你以后多听听别人说的话。”
年轻公子哥看着阮秀那令人惊艳的婀娜身姿,感慨自己这趟真是艳福不浅。
至于阮秀说了什么,他自然听见了,只是没有上心,更不会当真。
那名扈从骤然间身体紧绷,头皮发麻,如芒在背,正要有所动作,只见青衣少女和自家公子一起冲向了骑龙巷对面的墙壁。
他眼睁睁看着公子被那少女一手按住额头,最后整个头颅和后背,全部嵌入那堵墙壁之内。
年轻公子哥瞬间失去知觉,七窍流血,他背后墙壁被砸裂出一张巨大蛛网。
阮秀对着翻白眼晕死过去的年轻公子哥说道:“以后要听劝,听明白了吗?嗯?还是不听?”
阮秀高高抬起一腿,又是一脚迅猛踢出。本就可怜至极的公子哥连身躯带墙壁,一同凹陷下去,很是惨不忍睹。
阮秀收回腿,转身走向铺子,对那个丝毫不敢动弹的高大扈从说道:“人抬走,记得修好墙壁。”
武夫第五境的扈从,咽了咽口水,连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他只是明面上的贴身护卫,真正的顶梁柱,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如今跟诸多势力一般无二,去了山里,跟随在大骊礼部侍郎和钦天监青乌先生屁股后头,既是与大骊朝廷联络感情,也是象征性查看那两座重金购得的山头。
不是第五境武人烂大街,谁都可以欺负,而是这个马尾辫小姑娘出手太过恐怖了。
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经跻身第四境,虽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纵奇才,可只要最终能够跻身第五境,那就等于拥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资质,毕竟在武人辈出的大骊版图上,练气士比起武人,要吃香太多。
所以那两座山头,会是自家公子的龙兴之地。
这个第五境武人顾不得自报家门,震慑那个出手狠辣的阮秀,赶紧飞掠到巷子对面的墙下。
片刻之后,眼眶通红的男人猛然转身,脸色铁青,大骂道:“小贱货!你知不知道自己打烂了我家公子的修行根本?!”
阮秀已经走进铺子,闻言停步却没转身,只是扭头道:“知道啊,我故意不杀他,留着受罪。”
那武人几乎要疯了,这小丫头不会是个脑子坏掉的疯子吧?
阮秀笑了笑:“你骂我,我不跟你计较,因为我会跟你家族算账。按照你们的套路,一般是打了小的跑来老的,所以你大可以喊那个家伙的长辈朋友之类,让他们过来找我的麻烦。放心,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什么地方都不去。如果你们既没人来寻仇,也没有人来道歉,事先说好,别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阮秀想了想:“如果你们的老祖宗或是家族援手,真能打败我,那我也会把我爹搬出来,没办法,我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阮秀突然莫名其妙开心起来,笑得需要抿起嘴,才能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开心。如今她好像多出了一个朋友,就是这间铺子的主人。
那武人瞠目结舌地看着阮秀的“诡谲”笑意,可以确定她真是疯子。
当务之急是尽可能留住自家公子的修为,所以他不敢过多逗留,背起自家公子,在骑龙巷飞奔而走。
能够成为重要人物的贴身护卫,终究不是蠢人,他跑出一段距离后,立即对着某处大声吼道:“我家公子是丰城楚家的,是你们大骊贵客!我家老祖更是摇铃山副宗主!”但是并无任何反应。
这个武人瞬间透心凉,遍体生寒。
那些潜伏暗处的大骊谍子,选择了见死不救!
这绝对不合常理,不合规矩!
武人如丧考妣,难道自家公子惹上了不能惹的硬钉子?
可是老祖宗不是分明说过,除去先后两位圣人不提,世代盘踞小镇的那些地头蛇,并无太大成就吗?
怎么小小一间铺子的少女,武力就如此惊人?
远处,一个年轻人悄然坐在视野遮蔽的墙头,单手托着腮帮,打了个哈欠后,冷笑道:“真当我大骊怕你一个丰城楚家啊。”
最后他收回视线,望向那间铺子,已经看不到柜台后的少女身影,轻声笑道:“不愧是传说中风雪庙第一好说话的姑娘。”
他很快收起笑意,继续监视四周动静,一有风吹草动,他有权力调动附近所有大骊死士,出手杀人,无论对方是谁,可以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但是同时他也猜得出来,这桩风波,不会到此为止,说不定还会牵扯到皇帝陛下,当然还有圣人阮邛。
因为丰城楚家可以拿这件事上纲上线,大做文章,以形势舆论压迫大骊朝廷。
大骊如今国势鼎盛,什么都不怕,唯独对于文人清议,一向极为重视,先帝与当今陛下皆是如此,十分厚待和容忍读书人。
铺子内的几个妇人少女,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
哪里想得到平时那么好脾气的秀秀姑娘,有这么一面?
一出手就把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阮秀趴在柜台上,继续发呆。
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台抽屉里拿出一颗小石头,放在桌面上,然后她换了一个姿势,脸颊贴在桌面上,伸出手指轻轻拨动那颗石头,看着它滚来滚去。
秀秀姑娘,秀色可餐。
龙泉县西南边境地带,落魄山山势独树一帜,格外令人瞩目。
一行人按照规矩,临近龙泉地界后,便选择脚踏实地地行走至此,并未御风凌空或是御剑飞掠,之后他们就要入山,去勘探那座出产斩龙台的龙脊山,那将是东宝瓶洲最大的一块磨剑石,哪怕一分为三,单独拎出一块,亦是如此。
对于这四位出身一洲兵家祖庭的修士而言,徒步行走山岳湖泽,算不得什么苦事,毕竟风雪庙兵家修士一向看重淬炼体魄,这本身就是在砥砺修为,既是修力也是修心。
当四人看到远处阮邛的身影时,纷纷加快脚步,主动向这位宗门前辈抱拳行礼。
阮邛在风雪庙辈分算不得太高,但是口碑极好,自开辟出那座蜚声南北的长距剑炉后,先后为同门铸剑十余把,结下了许多善缘和香火情。
但真正让阮邛获得风雪庙六脉势力共同认可的,是一桩大风波。
东宝瓶洲中部如日中天的水符王朝大墨山庄是首屈一指的仙家府邸,拥有一位天资卓绝的年轻老祖,刚刚破境升为陆地剑仙,缺少一把称手兵器,听闻阮邛铸剑之术登峰造极,便亲自到风雪庙绿水潭向阮邛求剑,并且许诺了一份天大的好处,可当时阮邛已经答应为一位文清峰晚辈铸剑,需要耗时数年。
不管那名生性桀骜的剑仙如何劝说,阮邛只说自己铸剑只讲先来后到,他可以为大墨山庄免费打造一把剑,但只能是当下那把剑出炉之后。
为此,年轻剑仙觉得阮邛是故意羞辱自己,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阮邛当时只是九境修士,拼着重伤也不曾低头,从此一战成名。
大墨山庄为此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代价。
那名陆地剑仙被拘押在风雪庙受罚五十年,短短六年之间,风雪庙六脉各有一人前去大墨山庄挑战,打得大墨山庄从水符王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宗门,掉落到二流势力垫底,至今尚未缓过来。
阮邛笑着向四人抱拳还礼,风雪庙并无繁文缛节,便是晚辈面对那些修为通天的老祖,礼仪仍是如此简单。
阮邛与他们说了一些龙脊山事宜,以及大骊朝廷在龙泉县的大略部署,然后随口问道:“神仙台魏晋,此次是不是与你们同行北上?”
一个白衣负剑老人笑道:“宗门中途有传递过飞剑讯息,魏师伯这次确实北上了,只是没有与我们同行,好像听说贺仙子作为此次道家代言人,进入了这座骊珠洞天,师伯这才愿意赶来凑热闹。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已经见过了那位南归宗门的贺仙子。”
阮邛问道:“你们有人见过魏晋吗?”
四人皆摇头:“不曾见过真容。”
负剑老人问道:“阮师有此问,可是有事发生?”
阮邛笑着摆手道:“只是好奇而已,如果我没有记错,魏晋堪堪四十岁,就已经坐稳十境境界,神仙台也确实需要有人站出来,挑起刘老祖一脉的大梁。”
五人一起行走在僻静山路上,负剑老人辈分和修为都最高,其余三人则该称呼魏晋为魏师伯祖,老人与阮邛并肩而行。
风雪庙六脉,以神仙台香火最为单薄,几乎沦为俗世王朝数代单传的惨淡景象,恰恰又是神仙台在三百年中对风雪庙贡献最大,所以阮邛曾经所在的绿水潭,老剑修所在的大鲵沟,都对神仙台报以由衷的善意和期待。
哪怕风雪庙内部六座山头各有争执,但是如果门风严谨、传承有序的神仙台彻底消逝,那么不管对风雪庙哪一脉,注定都不是好事。
老人闻言后抚须笑道:“魏师伯天纵奇才,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江湖上也赢得了偌大名声,说不定下次见面,就是咱们东宝瓶洲最年轻的上五境大修士了。”
阮邛轻声道:“树大招风,越是如此,越是要小心啊。”
老剑师转头看着神色凝重的阮邛,顿时了然,沉声道:“等这次事了,返回风雪庙,我就会跟宗主建言,争取将魏师伯召回宗门,不管如何,魏师伯最好等到成功跻身上五境之后,再行走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