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长野和陆先生一起走回白玉京内,直接登上十二楼。
楼上地面放着两只草编蒲墩,是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寻常之物,并非什么能够帮助练气士坐忘凝神的法宝。
两人相对而坐后,陆先生笑问道:“你何时跟齐静春请教过建造白玉京的学问了?”
栾长野笑着摇头:“没有过。我要是不这么说,天晓得那个脾气古怪的阿良会不会一言不合就一刀砍死我们所有人。”
陆先生愣在当场,疑惑道:“这还不至于吧?”
栾长野爽朗大笑道:“当然是开玩笑的,阿良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后边那些话确实没骗他,这一点,我相信阿良自己心里也清楚。齐静春的心血的的确确留在了大骊王朝,而且对大骊以及东宝瓶洲的未来寄予厚望,否则他也不会建造那座山崖书院,身在大骊,却对所有东宝瓶洲的读书人授业讲课。那些山崖书院走出去的读书人,他们一个个继续对下一代传道授业解惑,都算是承载着齐静春的希望。”
栾长野略微停顿片刻,道:“你真以为对齐静春之死,这些读书人没有半点怨气?”
陆先生沉吟不语,最后缓缓道:“在那个形势之下,大骊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栾长野呵呵一笑,对此事亦是蜻蜓掠水,点到即止,马上换了一个话题:“在我看来,今日这场让你我伤筋动骨的风波,根源其实不在大骊因为想要借机立威,所以针对阿良开展了那场围剿。以阿良的境界修为,以及他当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气,根本就不在意这种‘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陆先生叹了口气,“但是,你方才没有说出口的心里话,我来说便是:归根结底,那人的心结还是齐静春。在于大骊当初面对那种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没有选择挺身而出为齐静春说几句公道话;加上齐静春一走,山崖书院就撤销了,人走茶凉得实在太快了些,还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仅就大骊皇帝而言,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举。换成寻常君主,我估计连那点愧疚之心都不会有,只会觉得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话说回来,如果设身处地去想,我们俩和大骊一起兴师动众地主动与他打这一架,在阿良眼里,像不像一个下五境的练气士在那儿耀武扬威,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架势?而且这个小家伙偏偏还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陆先生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换坐姿,苦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怎么觉得自己有点滑稽啊。”
栾长野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够有像我们这样的,嗯,就是还算有那么点身份地位的旁人,聊着我们两人曾经做过的某件事情,能够为之惊叹、喝彩,就好了。”
陆先生唏嘘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顺利搭建出第十三层楼,可能还有点希望,如今难喽。”
栾长野感慨道:“不知道大骊这拨孩子里头,将来谁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陆先生微笑道:“我赌宋睦。你呢?”
栾长野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赌小丫头王朱。你觉得呢?”
陆先生摇头笑道:“一枝可以独秀,但难成林。”
栾长野也摇摇头,不置可否,记起一事,问道:“齐静春在骊珠洞天不是还收了一些学生吗?比如那个赵繇。好像除此之外,东宝瓶洲兵家跟道家还争夺过一个姓马的孩子。”
陆先生淡然道:“拭目以待吧,只希望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能够活到乱世落幕的一天。”
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楼不曾走出去,趁人不注意爬上窗台,蜷缩身躯斜靠着,扭头望向南方。
她就这么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边,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你就是喜欢跟蝼蚁讲道理,连到了我这里,也喜欢讲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谁都乏味,死得比谁都惨。
这个好像跟你很熟的家伙就跟你大不一样,他根本就没把我们所有人放在眼里,潇洒得很。
可我为什么还是觉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过我觉得吧,好归好,至于真正为人处世嘛,还是得像这个奇怪的家伙。
稚圭最后眯起那双金黄色的重瞳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
怔怔出神,许久之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抹过眉眼下方的脸颊。
京城城头之上,两个昔年的盟友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宫装妇人尖声道:“崔瀺你根本一开始就认识那个人,对不对?所以你为了讨好他,故意打开京城大门,任由他一路杀到白玉京之前!你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够!你以为我被打入尘埃,你能好到哪里去?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阵,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场更惨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还要死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至少没有谁死掉。”他冷笑,“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义已经没了,已经不用你另外那个儿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学生去做那极有可能人剑俱毁的白玉京楼主,所以估计你巴不得这小子早死早超生。”
妇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国师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崔瀺也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道:“京城里那把名动一洲的符剑,谁也拔不出来的‘符箓’,原本是按照陆先生的提议,用来当坐镇白玉京十三楼的飞剑。一来栾巨子觉得不妥,让它作为十三楼的压轴之剑不够分量;二来龙泉县需要消耗掉两柄神兵利器作为劈开那块巨大斩龙台的开山代价,皇家宝库实在是捉襟见肘,刚好那柄‘符箓’被誉为坚韧第一,运气好的话,能够承受住三次剑仙的出手。”
妇人皱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瀺自顾自说道:“不料斩龙台过于巨大,两次出剑,剑身上的裂痕就宛如小镇龙窑瓷器的冰裂纹,内里剑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复原样的可能性。咱们的皇帝陛下心疼归心疼,却也没问责于谁,之后看似临时起意,干脆将它转赠给了名叫杨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边的那个婢女,但是同时下令让那名女子成为铁符江的江神,于是娘娘你就失去了左膀右臂,对吧?”
妇人笑道:“你是想说陛下在对我敲打提醒?”
崔瀺讥讽道:“娘娘果然秀外慧中。”
妇人冷笑连连,崔瀺啧啧道:“不妨想一想咱们五岳正神们的下场。”
妇人原本白皙粉嫩的脸庞唰一下变得苍白。她陷入沉思,如同棋手开始复盘。
崔瀺也不打搅她的思绪。
宋正醇原本希望借着骊珠洞天下坠之事,将那座气运浓厚的披云山一举破格升为大骊王朝的北岳!
但这就出现了一个很尴尬且微妙的局面:现今大骊五座山岳全部位于披云山的北面。
虽然在当时,没有任何一位山岳正神提出异议,但是这些山水神祇所处的位置,如同位于大骊仙家和江湖之间的“半山腰”,好似一国之腰膂的雄关要隘,一夜之间,局势变得暗流涌动,许多宗门洞府假扮寻常香客造访五岳,不谈香火大事,只谈风花雪月,而五岳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最后,那个在某些大事上极其独断专权的大骊皇帝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收回了这个事关国祚和气运的重大决定。
不过很凑巧的事情发生了,大骊出现了一个胆敢斩杀两名宗师死士的外乡人。
以宋正醇一贯雷厉风行的铁腕性格,就有了这场声势浩大的狩猎围剿,否则以大骊王朝在整个东宝瓶洲的固有蛮夷印象,大骊铁骑的滚滚洪流向南涌去,注定会出现一块块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于顶的山上神仙出于各种原因考虑,肯定会来亲自试一试大骊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骊的铁骑到底有多强大,是否真的有资格与山上的他们平起平坐了。
大骊当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势力,而且在台面上就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的更多,但这依然拦不住那些飞蛾扑火的修行中人。
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踪诡谲的练气士,专门挑选大骊普通士卒滥杀一通,这里一锤子那里一锄头。
关键是他们杀完就果断跑路了,碰到这种情况,大骊朝廷该怎么办?
于是白玉京飞剑楼应运而生。
最早知道这个天大机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这拨大骊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说之前大骊宋氏要将披云山作为北岳,而把原先五岳全部撤去封号,哪怕大骊皇帝私下给过五位山神隐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确承诺,确实还是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五位山神默不作声的姿态勉强还算合情合理,毕竟涉及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谁敢轻易相信口头上、纸面上的东西?
可是出手拒敌杀敌一事,那十二位本就与大骊国祚荣辱与共的存在没有任何可以推诿的理由,否则就会被视为无情无义。
这一切,在真正与阿良交手之前,其实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就连已经元气大伤的六尊法相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因为当初大骊皇帝给他们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说的是杀一个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仅此而已。
最终的结局,表面上显而易见,极为惨淡难堪,大骊王朝从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京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全是输家。
而这一切,是因为包括大骊皇帝在内,没有任何一人预料到这个敌人如此强大。
但是此时站在城头的崔瀺,委实有些细思极恐。
因为在输局的结果之中,那位大骊皇帝实现了一部分他想要达成的目标。
五岳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于大骊宋氏的中岳和之前处境最为难堪的北岳两位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余三位全军覆没,修为大跌,几乎沦为寻常山神,苟延残喘,失去了在更换山岳名号一事上再去跟大骊皇帝掰手腕的心气和底气。
真正可怕的微妙处还不是这个,而是崔瀺在早年与宋正醇一场相谈甚欢的棋局中,在皇帝陛下的询问下,一向言谈无忌的国师大人就说起过一些心得,其中就说到了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时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过错、吃过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为吃过痛,长过记性,就会格外听话。
所以五岳之中,除去中岳正神不说,其余东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这桩惨案的余味,那么多半都会开始对大骊皇帝心怀怨怼,唯独当年最早站错队的旧北岳神灵,只会生出更多的恐惧。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还愿意将这些细微处的先机一一说给她听,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不打算陪着她一起遭殃了。
这个女子所做的一些龌龊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毕竟事不关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敌人就越是难受,崔瀺还不至于傻乎乎去劝说这位盟友要有菩萨心肠。
崔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么宅心仁厚。
可假设此次围猎成功,那位皇帝陛下兴许只是敲打敲打众神祇而已,但是现在形势大不一样了。
这位当真是全无半点妇人之仁的娘娘让那名卢氏降将摘掉了宋煜章的头颅,并且偷偷放在木盒内,以备不时之需。
针对谁?自然是儿子宋睦,或者说在泥瓶巷长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当然该死,建造廊桥一事,涉及宋氏皇族的天大丑闻。
宋煜章回京之后担任了一段时间的礼部官员,板凳还没坐热,又被皇帝钦点去往骊珠洞天,名义上是为了更加熟悉当地民风事务,利于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实上宋煜章心知肚明,这是给了他一个相对体面的死法,不是暴毙在京城官邸,更没有被随意安上一个罪名处斩。
宋煜章依旧坦然赴死。饶是身为大骊国师的崔瀺,哪怕觉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认,他还是有些佩服这个书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认为,一个王朝的庙堂之上,始终需要两件东西——不起眼的垫脚地砖和撑起殿阁的栋梁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属于前者。
他国师崔瀺和藩王宋长镜,还有那些个六部主官,则都属于后者。
但是这个女人竟然“收藏”那颗头颅,第一次越过了皇帝陛下的底线。
所以就有了她那个名叫杨花的心腹大将被强行派任铁符江江神一事。
其实那名宫女虽然确实天赋异禀,可是正常情况下,绝对不至于如此仓促上位。
以宋正醇的勤俭精明,一定会更好地利用她的潜力。
这位娘娘仍是硬着头皮,费尽心机,让宋集薪成了白玉京的主人,获得十二柄飞剑的认可,一楼一楼走上去。
看似是母亲对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做出补偿,事实上,没有这么简单。
宋和才是她真正视为己出的心头肉,是寄予极大厚望的存在。
毕竟一个朝夕相处,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方方面面都让她顺心顺意;一个远在骊珠洞天,在满是鸡粪狗屎的市井陋巷里摸爬滚打。
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档,她在很早的时候试图偷看过一次,但是被严惩,估计就是从那时候起,她对那个长子由痛心转为死心,加上大骊宗人府簿籍上的“宋睦”后面清清楚楚写着“早夭”,名字被朱笔勾去,触目惊心。
至于她的内心深处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针,崔瀺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对她为何以及如何将长子宋睦作为弟弟宋和的垫脚石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血腥细节和心路历程,崔瀺更不感兴趣。
妇人笑道:“我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吗?”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轻拍箭垛墙面,缓缓道:“知道啊。我打开京城大阵,开门迎敌,虽然初衷是好的,能够让阿良见识到我们大骊的诚意和退让,可我却还是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妇人用可怜的眼神望着这位国师,幸灾乐祸道:“皇帝陛下也是一个扶龙之人,他的性命是你能够擅自放到赌桌上去的?”
崔瀺点头道:“确实如此。”
妇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骊国师,曾经的文圣首徒,这个时候,如果悔恨得泪水涟涟,说不定咱们陛下会对你网开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过很多次的可怜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样,你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自幼就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点难了。”
妇人脸色阴沉,终于撕破脸皮,直截了当问道:“咱俩这是要散伙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尽则散,有何奇怪?怎么,娘娘该不会以为咱们是那风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妇人咬牙切齿道:“好好好,算你狠!那你得祈求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摆手道:“莫要拿话吓我,我崔瀺是什么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长,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定,只要娘娘能够熬过这一关,崔瀺自然愿意与你结盟。若是熬不过,娘娘且放心,我也不会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还算略懂一二,我绝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妇人难得说了句真心话:“崔瀺,你这个人很可怕。”
崔瀺笑着不说话,只是没来由地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
还是少年的崔瀺,曾经在那个老头子门下求学的时候,就经常见到那个仗剑游侠来老头子身边,一个说圣贤道理,一个说江湖趣事,两个人纯粹是鸡同鸭讲。
很多年之后,崔瀺一意孤行,不认那个授业恩师,叛出师门,之后更是做出欺师灭祖、师兄弟手足相残的一系列事情,但崔瀺从不后悔,一切只为大道!
只是失去了那个人的友谊,这让崔瀺如此冷漠的人也觉得遗憾,遗憾到有些后悔。
可如果再给崔瀺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结局一样是如此,不会有任何改变。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后,往往就再无半步退路了。
崔瀺的话语尚未落地,一只金羽鹰隼就破空而至,骤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后撤一步,微微低头,宫装妇人赶紧侧身施了一个婀娜多姿的万福。
鹰隼死死盯住妇人,一个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响起:“宋正醇说了,让你去长春宫结茅修行,什么时候跻身上五境了,才可以离开长春宫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间,不禁止你跟任何人交往。即刻起,你将手中竹叶亭所有档案转交给崔国师,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弯腰作揖道:“谢陛下隆恩。”
鹰隼扭转头颅,望向这位大骊国师:“宋正醇说让你下不为例,当年与你说过的事不过三,要你珍惜。”
崔瀺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妇人只问了一个问题:“能否让睦儿、和儿时不时去长春宫探望我。”
鹰隼点头道:“当然。宋正醇还说了,宋和要留在养心房继续读书,你若是觉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携带宋睦去往长春宫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妇人眼神游移不定,鹰隼依旧有些不耐烦:“宋正醇最后要我告诉你,大骊因为那人而国力受损,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关,你不用多想。”
妇人泫然欲泣,抬头望向宫城方向,这一刻真是风情万种,娇柔颤声道:“陛下……”
鹰隼骤然间嗓音尖刻起来:“烂婆娘!狐狸精!还不快滚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妇人笑问道:“这句话也是陛下说的?”
鹰隼冷哼一声,振翅高飞,转瞬即逝。
等它离去,宫装妇人一个踉跄,双手撑在城墙上,脸色煞白。
竹叶亭是她苦心经营出来的谍报机构,是大骊王朝的一根栋梁,几乎是她的第三个儿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杀人不过头点地,诛心之痛万万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叶亭的生杀大权,仍是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原本已经恢复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躯好像彻底消失了。
就连那个杨老头都选择视而不见,竟是一点消息也不愿传回大骊京城。
冲澹江那段激流险滩,无异于老百姓眼中的鬼门关,故而船夫舟子每次偕客归来,必然收获颇丰,囊中鼓鼓。
他们系舟于贯穿小镇的河畔,下船便是莺歌燕舞的青楼酒肆,夹杂有众多贩卖廉价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妇人招徕生意,可以一醉方休。
船夫若是能够说服乘船的士子顺势去往他们相熟的酒肆青楼,台面下更会有一笔额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雇用了一名船夫,去游览那段石林森严如枪戟的河段。
船夫是个身材敦实的汉子,约莫五十岁了,可依旧身体雄健,双臂肌肉鼓胀,且健谈。
雇用他的是个老秀才,看上去至少也是花甲之年,满身寒酸气,却还要独自出游。
出手倒是凑合,给了不多不少的十两银子,这让船夫有些纳闷。
小船在激流之中随波起伏,不断有浪花溅射到两人身上。
船夫看着老秀才侧过身用双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样子,心里有些发笑:读书人不管岁数,好像都这样。
他实在不明白那些个水里的石头到底有啥可看的,是会说话啊还是能比我们红烛镇两岸的婆娘更好看啊?
掏钱买罪受,读书人脑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驶出险滩后,船夫大略说了那座娘娘庙的老掉牙故事后,随口问道:“老爷子,您是外乡人?哪儿的啊?不过您大骊官话说得还凑合。”
“我啊,家乡在老远的地方,就是喜欢游览风光,走走看看,无牵无挂的,舒坦。”
“您老看着年纪不小喽,可得悠着点。”
“还行还行。”
“老爷子,问您个问题,您走南闯北的,肯定去过很多地方了,那您觉得我们大骊的风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杰地灵。”
“那我们红烛镇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贵了点。”
“那我们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的。”
“我们大骊国师的棋术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应该是吧。”
“我们大骊是不是北方最强的?”
“肯定啊,必须的。”
其实除了第一个问题,后边的一连串问题都是船夫故意在逗这个老先生呢,因为他发现老先生真是个老好人,好好先生,什么事情都喜欢点头说对。
快上岸的时候,再次看到满脸诚恳、使劲点头的老先生,船夫实在忍不住笑了:“老爷子啊,您这人脾气好,可也太好了点,哪有您这么只说好话的?我以前见过的读书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么都有百来号人了,那可都是说话文绉绉酸溜溜的,让人听不懂,让人觉得很有学问。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没上过学塾,更没有先生教书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说话,也难。”
“有心就好,万事不难。”老先生哈哈大笑,然后问道,“对了,你可曾听说过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船夫犹豫了一下,轻轻叹息,最后摇头道:“不曾听说。”
老秀才点点头,笑眯眯道:“大骊是有点不一样啊。为什么这么说呢?我途经一座只有两个人的边境小烽燧,当时有仙人落下讨要吃食,要是换成别的国家,那还不得跪下磕头双手奉上啊,可你们大骊的边卒不一样,是挺直腰杆跟仙人说话的。当然了,心里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哟呵一声,笑道:“敢情老爷子您还看过神仙哪?那这么多路可没白走,比我强。那些个外乡游客,都说我们冲澹江下边有水鬼河婆什么的,可我撑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没见着什么古怪玩意儿。”
老秀才笑道:“可不是,我真见过。只是那些仙人的脾气差了点,那两名烽燧戍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飞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给砸得稀巴烂了。不过有位仙人吃饱喝足后,临走丢了颗金锭在地上。”
船夫啧啧羡慕道:“那岂不是发大财了,换成我,别说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秀才点头赞许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宽,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担忧问道:“对了,那些神仙没为难老爷子您吧?”
老秀才看着神色诚挚的船夫,开怀笑道:“没为难没为难。”
船夫放下心后,又想逗一逗这个有趣的老先生,问道:“老爷子,想不想喝酒?”他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声道,“是花酒,我可以带路。”
老秀才瞪大眼睛,憋出三个字来:“贵不贵?”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戏弄这个老先生:“老贵了!”
老秀才一番天人交战:“没事,上岸之后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钱去,说不定能借个二三十两银子。”
船夫愣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辈,自然不忍心带他去那花钱如流水的销金窟:“老爷子,我跟您开玩笑呢。花酒那东西,没劲,想着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两银子,心疼死,喝酒都顾不上滋味了,咱们别去了。您要是真想喝酒,我带您去个岸边的小酒肆,地道的红烛镇自酿土烧,价钱还算公道。”
小船缓缓靠岸,老先生站起身后,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
体魄雄健的船夫顿时脸色发白,想要后退,却根本无法动弹;想要一跃入水,现出原形迅速远遁,更是奢望。
老秀才继而又笑:“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希望你能够坚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夫好似心胸之间凭空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气,想要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老先生登岸缓缓离去。船夫热泪盈眶,等到终于能够动弹的时候,立即跃上岸,对着老人的背影扑通一声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礼。
相传天地有圣人,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老秀才一路询问,走到了枕头驿门口,问那个叫陈平安的少年还在不在。
驿卒问他是谁,老秀才想了想,说是那少年的半个先生。结果驿卒让他滚蛋。
不知为何,一个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待在一座老旧学塾,每天就是捧着书读。
更奇怪的是,少年经常读着读着就哭得满脸鼻涕泪水。
先前龙须溪与铁符河交界处,正是一条水势磅礴的瀑布。只是现如今龙须溪应当称呼为龙须河才对,铁符河亦是改成了铁符江。
夜幕中,有一个怀抱金穗长剑的女子站在江河交界处的青色石崖上,正是那位娘娘身边的贴身婢女,虽然极貌美,却有一个粗俗名字——杨花。
杨花先将那柄本名为“符箓”的东宝瓶洲剑中重器猛然掷入江水,然后深吸一口气,一件件褪去身上衣服,随手丢入水花四起的铁符江之中。
最后一步跨出,修长娇躯直直坠落——她要入水成神。
已经获得大骊朝廷敕令的杨花,今夜要成为这条铁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骊王朝的县分三等,河水也是如此。
龙须溪如今连升两级,即从溪水升为中等河水。
河水之下的溪水为最底层的水运神灵,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镇一方水路,一律只赐号为河婆,不得僭越获封为神;河水之上的江水则并无高下区别。
只是铁符江、龙须河这首尾相连的两条江河皆暂时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
这不禁让人想起此前大骊朝廷一口气敕封的三位正统山神的封神仪式,真可谓声势浩荡,不仅有大骊皇帝的亲笔圣旨,圣人阮师还帮忙宣告开坛、礼部侍郎宣读内容、钦天监青乌先生“埋金藏玉”、龙泉县县令吴鸢为神像揭幕,等等,一系列繁文缛节,半点不差。
东宝瓶洲的山神,总共分五岳正神、一般山神及土地三档,老百姓俗称的土地爷,有点类似官场候补。
一般说来,山脉峰峦哪怕过上百年千年,规模大小终归是个定数,所以土地山神很难原地升迁。
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若是地界上出现了一位结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后被朝廷器重,成为地位超然的国师、真君,就有可能鸡犬升天。
毕竟,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三座得封山神的山中,落魄山有一尊山神尤为古怪,只知道姓宋,比起其余两尊通体镏金的泥胎神像,这尊山神像专门打造了一颗金色头颅,其余衣饰则只是彩绘,并不涂抹金粉。
据传,这是朝廷下达的密旨。
浑浊江水之中,头顶就是轰然坠落的汹涌瀑布。
杨花一只脚的脚尖轻轻踩在那把珍稀道家符剑的剑柄上,金色剑穗如藤蔓,不知何时轻轻缠绕住了她的脚踝。
怀璧其罪。双眼紧闭的女子睫毛微颤,有泪水缓缓流淌出眼眶。然而身处江底,那点泪水自然转瞬即逝。
她天生体质异于常人,自幼就亲近大江大水。
年少时有游方道士找到她家,给她测了八字,说她容易招来一切水中阴秽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独自靠近水源,尤其是无根之水临时汇聚的地方。
杨花逐渐长大,很快就被青乌先生相中,带到了那位娘娘身边修习上乘水法,修为境界一日千里,可能随随便便三年修行就顶得上别人耗费三十年甚至更长岁月修来的功夫。
然而她为何会走上这条“不归路”?要知道,成为河伯河婆、江水神灵一事,从来就被正统练气士视为“断头路”,根本不是什么长生正途。
试想,一座长生桥,明知它半道崩塌,让人根本到不了对岸,那还算什么长生桥?
她心里清楚,这叫怀璧其罪。因为她获得了那柄京城符剑的认可,在风雷园年轻剑修刘灞桥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箓”。
获得这桩天大机缘之后,她的修为更是一路暴涨,就当她觉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时候,接连的噩耗来得悄无声息。
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剑交给坐镇骊珠洞天的阮邛去两次劈开斩龙台,然后交还到她手中的符剑就已到了差点支离破碎的境地。
但她能如何?
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骊奉为座上宾的兵家圣人,她只得咬牙接受这个结果。
可是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之后皇帝陛下又一纸令下,临时敕封她成为铁符江的江神。
杨花摒弃一切杂念,开始静心凝神,双手掐诀,不动如山。
她的青丝一根根脱落,消散于江水之中,随流而逝。
紧接着,身躯的血肉也一点点消融。
剧烈的疼痛不仅仅来自血肉,更多是来自魂魄深处,让以大骊不传秘术隔绝感知的女子仍然颤抖不止。
形销骨立!
到最后,她沦为了一具真真正正的骷髅。
水面沸腾,蒸汽高升。
那柄半毁弃的“符箓”在江底始终纹丝不动,但是依稀可见那具恐怖骷髅开始摇晃起来,如水草飘忽,脆弱至极,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江水一冲而走。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符箓”的金色剑穗开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不但将骷髅的脚踝捆绑得更加紧密,还不断向上缓缓攀缘,最终在膝盖处停滞不前。
骷髅这才得以稳住身形,不至于被江水蕴藉的玄妙神意所鄙弃,彻底沦为最低贱的水鬼阴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伪圣。
只见骷髅头顶开始生出第一缕发丝。
不是之前龙须河婆“老妪”的那头鸦青色长发,而是淡金色的发丝一根根出现在白骨之上,随后愈发茂盛,最终汇聚出一头长达数丈的金色长发,无比绚烂。
这属于百年难遇的“雨师”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论大小,终究是依附于大地之上,顺势流淌。
而几乎已经在东宝瓶洲绝迹的雨师却能够算是天上神灵,虽然品秩不会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异,就像寻常练气士对上同境的剑修,战力其实很悬殊。
道教推崇的大罗金仙、佛门护法的罗汉金身、世间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谓的金枝玉叶,都带了一个“金”字。
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实是一个虚指,并非说神祇真正做到了遍体皆金身。
龙须河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实不过是孕育出眼眸一点金光而已,与象征雨师资质的满头金发有着天壤之别。
杨花开始恢复容颜,白骨生肉。当她再次睁眼,已经犹胜之前的姿色。
一袭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诱人至极的娇躯。
她缓缓前行,呼吸自如,比起在灵气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让她感到酣畅淋漓。
杨花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剑从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横在身前。
她轻轻拔剑出鞘,凝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裂缝,如同一位美人脸上的道道伤疤,让人遗憾,让人可怜。
已成大骊江神的杨花手腕一转,将符箓剑锋竖起,低头望去,凝视着唯有锋锐不减当年的它,柔声道:“到头来只有你,对我不离不弃。”
符剑微颤,灵气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气尽无。
“我不会嫌弃你的,断头路也好,我们一起走到最后。”
杨花低下头颅,微微侧过脸颊,用锋刃在自己脸上割出一条条血槽,深可见骨。
铁符江水滚滚流逝,水势愈发雄浑壮烈,杀气腾腾,绝无半点幽怨惆怅。
世间事,怀璧其罪。
世间人,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龙须河畔青牛背,一个老人蹲在石崖上抽着旱烟,石崖边缘小心翼翼坐着一个年轻妇人,长发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
如今成为被大骊朝廷认可的正统河神,她已经能够靠这种方式短暂上岸。
不要小看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无力。
马兰花怯生生道:“仙长,凭啥我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庙?哪怕丁点儿大的一座小破庙也行啊。”
杨老头吞云吐雾,嗤笑道:“就你那烂大街的名声,还想有持续不断的香火?怕是只有几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况你以为享受香火祭祀就能够旱涝保收了?”
马兰花讪笑道:“仙长,您知道我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的村野妇人,您老人家给说道说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讳,惹恼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给仙长添了麻烦,我这心里就难受得紧。”
说到头发长见识短的时候,她眼角余光瞥了下自己那一头青丝,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头发可是真的长,小镇上那些阳寿短暂的婆姨愚妇,好些人四十来岁就已经头发灰白了,能跟自己比?
论身份,论家底,她们拿什么来跟自己这尊堂堂河神媲美?
杨老头缓缓道:“祠庙一起,神坛一立,香炉一摆,第一炷香点燃之后,你就算是跟这方水土真正相依为命了。例如之前从红烛镇传来两次地震,龙泉县也跟着地动山摇、江水晃荡。你如果有了地盘祠庙和泥塑金身,那么就要遭受这种震动带来的冲击。”
马兰花虽然故作点头附和,可内心有些不以为然。
杨老头面无表情,一手持烟杆,闲着的那只手随意在石崖上轻轻一叩。
马兰花浑身血肉瞬间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竭力哀号,身躯疯狂扭转翻滚。
杨老头对此视而不见,缓缓道:“山水正神为何选择死心塌地跟随山下君王,帮着他们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来源一事,山上人一场场神仙打架会影响到一地气运的兴衰起落也是关键。谁乐意自己朝不保夕,说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创,后天就会消亡于天地间?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风、文教、兵戈诸多底蕴和变故也会影响到你们的道行,或是潜移默化,或是突逢变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为转移。前者,是钝刀子割肉;后者,是祸从天降。你啊,好好珍惜当下的闲散光景吧,这才是真正的逍遥快活似神仙。”
马兰花缓缓浮出水面,再不敢上岸,求饶道:“大仙,奴婢知晓轻重利害了。”
杨老头挥挥手:“滚远点。”
马兰花潜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间穿过那座石拱桥,远远遁去两三里水路,优哉游哉地路过铁匠铺子所处的河段。
如今她已经没那么惧怕那个手段厉害的小妮子了,毕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恳恳为兵家圣人增加流水的阴沉重量,偶尔也会被那个妮子喊去问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镇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觉得自己的腰杆已经很粗了。
不过那个小妮子着实古怪,每天不是打铁就是盯着那栋马上修缮完毕的老屋,再隔三岔五帮忙打扫几间宅子,还把那笼老母鸡和鸡崽子全部搬去了铁匠铺子。
马兰花其实完全不理解阮秀的想法。
一位兵家圣人的独女,怎么活得跟小镇寻常人家的闺女似的,乏味无趣不说,还没啥远大的志向。
不过她可不敢把心里话说给阮秀听。
那条火龙的厉害,她成为正统河神之后,感触愈深。
但她如今觉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
认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敌为友了,还算兵家圣人的半个帮工,而且怎么也算是杨老头的不记名弟子了吧?
这些事情,都让她尤为得意。
其实她也记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经常好了伤疤忘了疼。但她乐在其中。
独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见圆月,便欣然忘忧。”
良久之后,一个眉心有朱砂痣的少年缓缓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边,唉声叹气。
杨老头笑问道:“今天在学塾读书多不多啊?”
少年崔瀺被这句话伤得不行,竟是气得浑身颤抖。
杨老头没有继续在他伤口上撒盐——毕竟两人做过短暂的盟友。
他道:“袁家文昌阁和曹家武圣庙的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选址一事,却还没敲定?你就不帮帮你那个学生,真愿意看着他的仕途就在这龙泉县折戟沉沙?”
少年崔瀺脸色颓丧道:“搁在以前,我自有后手,现在你觉得我还有这个必要吗?”
杨老头点点头:“惨是惨了点。”
少年崔瀺恼火道:“喂,老杨头,你当时不帮我求情也就算了,还好意思冷嘲热讽?”
杨老头不为所动:“我这顶多算阴阳怪气,不叫冷嘲热讽。”
他想了想,又道:“即便我舍得拉下这张老脸替你求情,有用吗?”
少年崔瀺嚅嚅喏喏:“总得仗义执言,说点什么嘛。”
他向后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着高不见顶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语道:“你和宋长镜是不是跟我一样,有过私底下的盟约?”
杨老头笑道:“有啊,而且没怎么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会跟宋长镜闹出那么大动静来。与其让你们的皇帝陛下费心猜疑,还不如放在台面上,让他自己看见,心里有个数。不过我估计以宋长镜的桀骜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当面一五一十说了的。”
少年崔瀺愤愤道:“我只是运气不如宋长镜罢了。我就不该来这个破地方,还洞天福地呢,他娘的,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杨老头笑道:“对另一半国师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崔瀺坐起身,怒道:“杨老头,你再这么说话,我跟你掰命啊!”
杨老头转头看了眼接连遭受横祸的少年,不再火上浇油:“你有没有意识到,在被断去牵连后,你变了很多?”
少年崔瀺皱了皱眉头,纳闷道:“有吗?”
杨老头点头,神色认真道:“有。心性渐变,魂魄渐稳,虽然修为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比较之前的那个国师崔瀺,你总算有一点少年的模样了。”
少年崔瀺脸色铁青,眼神冒火。
杨老头望向远处,打趣道:“看来读书还是有些用处的。”
原本只是寄居于这副宝贵身躯的崔瀺,如今就像是迁徙远方、扎根当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为二。国师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躯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笼。
少年崔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投水自尽了,赶紧转移话题:“皇帝陛下先前没有答应将龙须溪和铁符河合并为一条江水划分给河婆,而是一分为二,各自提拔。同时将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无征兆地提拔为落魄山山神,并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颗黄金头颅送往这龙泉县城。如此说来,是将皇弟宋长镜和那位枕边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杨老头望向西边绵延起伏的山脉和山峰,问道:“崔大国师也需要这么揣摩帝心?”
少年崔瀺愣了愣,喟然长叹:“一是久在樊笼里,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远,喜欢阳谋,堂堂正正,实在是让人小觑不得。换成别的王朝,宋长镜早就篡位了。至于那个娘儿们,说不定早就尝过女帝的滋味了。”
“东宝瓶洲小归小,有一件事情却是别洲没有的,那就是在有据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现过一位君临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妇人蠢蠢欲动,想要摘得头魁,借此机会混一个流芳千古,哪怕是遗臭万年,估计也愿意。”
“就是不知道大骊能否熬过这个坎,就算熬过去,又不知要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么,猜得到他会做什么。”
说到最后,少年蓦然神采奕奕。
杨老头问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崔瀺叹了口气,神色复杂道:“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他使劲揉了揉脸颊,“那龙尾郡陈氏突然在这里开设学塾,无偿为龙泉县所有蒙童授课,重金聘请了三位先生,无一不是名动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与陈氏关系莫逆的客卿清客。这其中有没有颍阴陈氏的授意?是不是他们这一支儒家文脉在东宝瓶洲有所图谋?”
杨老头呵呵笑道:“我知道这段因果,但是不告诉你,反正你马上就要卷铺盖滚出这里了。我能跟你聊这么多,就很仁至义尽了。”
少年崔瀺这次倒是没有生气:“走了好。”但他站起身后又瞬间变脸,气得跺脚,暴怒大骂,“好个屁!带着两个天大麻烦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给那小子当弟子是怎么回事?老头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没了境界修为,没了身份地位,干脆就连学问也丢光了?你要是敢现在站在我面前,我这次保证骂得你狗血淋头!老头子你这叫臭不要脸,耍无赖知道不?做人要讲点良心讲点道理啊……”
杨老头伸出大拇指,啧啧道:“少年侠气,英雄胆色。”
少年崔瀺突然止住骂声,小声问道:“我可没指名道姓,老头子曾经是有一身通天彻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啊,现在就剩下那么一丁点儿了,总不能还可以听到我的言语吧?”
杨老头站起身收起烟杆,拍拍屁股准备走人:“那可说不定,毕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会有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阵干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时,一本本最寻常的儒家蒙学书籍依次凭空浮现在他身前,无人翻动,却自行缓缓摊开了第一页。少年崔瀺呆若木鸡,如丧考妣。
杨老头扬长而去:“唉,有人又要读书喽。”
少年崔瀺眼神呆滞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杆,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声朗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猛然回过神,望向那个老人的背影,“你大爷!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将我的话语传给了老头子?老王八,没你这么欺负人的啊,我不过是说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这么记仇吗……”
少年崔瀺没来由地手掌一抖,痛得打了个激灵,如有严苛学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规矩戒尺敲打顽劣学生。
他继续嘶吼道:“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红烛镇枕头驿门口,对一个穷酸老秀才恶语相向的驿卒大概是觉得不能跟一个糟老头子动拳脚,所以最后还是骂骂咧咧地跟老人说,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离开了,是顺着绣花江往南去了。
看到老秀才转身离去后,驿卒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后才记起是自家驿站门口,又赶紧悻悻然拿脚尖抹掉。
自从那些孩子来了枕头驿,怪事就接连不断出现,最后还害得为人厚道的驿丞大人丢了官身,真是一帮扫把星。
老秀才走在街道上,仔细想了想,临时决定就此作罢,路遥知人心而已。
他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根碧玉簪子,随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则去往了西边。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是否殊途同归,不知道,不好说。
但是脚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一艘大船上,因为有一头碍眼碍事的白色驴子,害得陈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头,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船舱里。
好在四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气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
不过很快,他就笑嘻嘻地让林守一帮着牵毛驴,自己爬上驴背。
坐船又骑驴,李槐笑得合不拢嘴。
林守一握着缰绳,江风徐徐而来,轻轻吹拂少年的鬓角发丝。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里有黄纸符箓和《云上琅琅书》。
陈平安蹲在一旁,正拿着柴刀动作娴熟地劈砍绿竹,他答应过要给林守一和李槐一人做一只小书箱。
蹲着也不愿卸下翠绿书箱的李宝瓶突然惊讶道:“小师叔,你头上的簪子不见了!上船之前分明还在的。”
陈平安愕然,摸了摸头顶发髻,有些茫然。
但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种种意外,所以虽然心里很失落,仍是笑道:“没关系,我记得那八个字,以后给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样的字。”
李宝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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