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两相宜,少年更清绝。
加上这个自称崔东山的家伙,总计六人,一同走向那座拥有七千卷藏书楼的高门大宅。
大堂里的值钱物件早就被搬空,只剩下一块楠木匾额,却不是挂在梁上,而是随便放在了靠墙的桌子底下。
崔东山扫了几眼,也确实没剩下点什么,就撅着屁股钻到桌子底下,伸手抹去匾额上的灰尘,露出其上“天长人寿”四字。
他将匾额放到桌上,打算搬回密雪峰书房去。
屋内摆着两只火盆,木炭都是他们自己烧出来的,干瘦汉子手脚勤快,又去给火盆添了些木炭,还不忘拨弄了些炭灰覆在火红木炭上边,免得木炭燃烧太快,一看就是个勤俭持家的主。
门外大雪纷飞,六人围着火盆而坐。约莫是多出一个陌生少年的缘故,他们交谈不多,气氛冷清。
火盆内木炭爆裂,如爆竹声响,偶尔会有火星飞溅,数次溅到干瘦汉子裤管上,干瘦汉子好像担心被那点火星烧穿裤管,总会拍打几下。
崔东山弯腰拈起火盆边缘的一块木炭,轻轻撚碎些许,笑道:“是白炭吧,可比一般的黑炭金贵多了。幔梦姐姐,你们可以啊,小日子过得这么讲究。”
汪幔梦抬了抬下巴,斜瞥坐在崔东山对面的汉子,妩媚一笑:“我哪里懂什么白炭黑炭,是钱猴儿的独门手艺,正经本事没有,灶房当厨子、砍柴烧炭、锄头刨地、打造木车,都是一把好手。”
那个钱猴儿原本正前倾着身子,低着头,伸出双手烤火取暖,顺便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美妇人的绣花鞋,此刻闻言抬起头,搓手笑道:“崔兄弟好眼光,确是白炭,可不是黑炭能比的,耐烧不冒烟,不呛人。当然,好东西都费钱,寻常百姓家确实用不起这种白炭。”
崔东山脱下一双被雪水浸透的靴子,致歉一声,然后一手拎一只,凑近火盆烘烤,笑问道:“你家乡那边,百斤炭能卖一两几钱银子?”
钱猴儿笑道:“我家乡那边靠山吃山,山上有几种硬木很适合烧白炭,名气相当不小了,府志上边都有记载的。烧木炭的窑口都叫青鲤窑,至于名字怎么来的,也有说头:一处山脚河边有座鲤鱼娘娘庙,后来离乡远了,才晓得那叫淫祠。名字怪难听的,也不知道朝廷和读书人是咋想的,都不改个说法。我离开家乡之前,记得鲤鱼娘娘庙的香火一直很好,我小时候也常去烧香磕头。”
“要是碰到今儿这种大雪天气,天寒地冻得厉害了,老天爷赏饭吃,木炭的价格就上去了,能卖二两四五钱银子呢,要是有州郡富贵人家账房门房的门路,价格还能翻一番。崔兄弟一看就是大家门户里边出来的有钱人,又是山上修道的神仙,怎么也晓得木炭行当的市价行情?”
汪幔梦其实几次想打岔,只是见那白衣少年听得认真,便等着钱猴儿扯完了一大通才笑着埋怨:“崔郎只是跟你问个价,瞎扯这么多作甚,马尿灌多了口水就多?”
钱猴儿脸色悻悻然。
其实他平时话不多,没法子,只是一个会点江湖武把式的三境武夫,嗓门能大到哪里去?
只是一聊到烧炭这门手艺活,又跟家乡有关系,还好不容易碰到了个识货的,他一时间情难自禁,就没能管住嘴。
崔东山笑道:“我先生以前也烧过木炭,他才是行家里手,我就是听了几耳朵。要是我先生在这儿,肯定要跟你多聊几句。”又问:“你们来这儿多久了,挣了多少银子?”
汪幔梦娇滴滴道:“回崔郎话,去年入夏时分来到城内,一晃就大半年过去了。至于挣了多少嘛,财不外露,就不谈了,不好说是满载而归,反正不算白忙活一趟,比起在外边给各国朝廷当马前卒小喽啰的日子总是要好过不少。”
“崔郎有没有兴趣跟我们一起走江湖?洪稠有个与带兵武将有点关系的拜把子兄弟消息灵通,去年末捎话过来,说大渊王朝最近两三年内估摸着还是照顾不到这些个早被榨干了油水的鬼城,那位皇帝老爷忙得很呢。”
去年冬末,在碰到钟魁和姑苏之前,按照古丘的估价,满打满算,他们已经赚了差不多一枚谷雨钱,要是均摊,每人能得十枚雪花钱呢。
只是账不是这么算的,按照约定俗成的道上规矩,还得是自称五境武夫、实则六境的洪稠,与自称是观海境、实则是洞府境的汪幔梦占大头,毕竟这支队伍都是他们俩东拼西凑拉起来的,洪稠的刀子又是连那飘来荡去的凶鬼都杀得的,也没谁敢有异议。
之后他们好像行了大运,竟然又挣了七八枚小暑钱,现在两拨人就看汪幔梦与洪稠怎么谈了。
崔东山笑问:“来这种地儿拿命挣钱,就没死人?”
汪幔梦笑道:“没呢,实在是运道好,不枉我入城第一件事就是去城隍庙烧香许愿,钱猴儿又有手艺,帮着烧了两大簸箕的纸钱。”
钱猴儿得了句夸,好像骨头都轻了几两,坐在那儿咧嘴傻笑。
确实难得,十二人一起入城,有惊无险,挣了不少钱不说,还能人人全须全尾,都没谁缺胳膊少腿。
别城的同行们可就没这福气了,去年秋冬时节经常传出消息,那些州郡城内时不时有人暴毙,甚至有被鬼物附身或是魇了的,突然就自相残杀起来。
传闻其中有座曾经战事惨烈的鬼城,由于阴气太重,都冒出了一只地仙鬼物,聚拢起了周边大几千阴兵的气象。
洪稠那会儿忧心忡忡,怕那金丹鬼仙往南边走,想要撤出城去,阴兵过境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是不知为何,先是临近年关,座座鬼城就像界线分明起来,再无那种每晚野鬼成群结队,如同有英灵鬼物将帅在调兵的迹象,等到了大年三十,后半夜又大闹了一场,古丘冒着被大渊朝廷,甚至是被儒家书院问责的风险,首次穿上了城隍爷的官袍,坐镇城隍庙。
在那之后,所有鬼物好像就都烟消云散了,钱猴儿信誓旦旦地说是老天爷开眼,收了那些孤魂野鬼,让它们都有了个归处,在阳间铺出了一条黄泉路,鬼物们走过奈何桥、喝过孟婆汤,便可以投胎去了。
汪幔梦是地地道道的练气士,所见所知都不是钱猴儿听来几句乡俗老话可以媲美的,却也犯迷糊。
当时她察觉到天地异象,赶紧御风到城头,只觉得好像整个人间都多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象。
她看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慢慢聚拢在一起,浩浩荡荡离开鬼城。
队伍中,有那身穿官袍的文士,有那披甲的士卒,走最后一程阴冥山水路也还在帮着维持秩序。
还有那脸色惨白却面带笑意的稚童,在长辈的带领下,向城头上那个帮忙收拢尸骸、建造义庄的妇人弯腰致谢……
汪幔梦回过神来后,伸出拇指擦了擦脸庞。
那一瞬间,她没来由记起了一句从不当真的言语:天地正气,浩然长存。
只是这个想法,等她下了城头就淡了,天亮之后更是彻底没了,思来想去的还是自己以后的出路。
汪幔梦看着那个将靴子放在火盆边,开始捏着鼻子烤一双雪白袜子的白衣少年,妩媚问道:“崔郎,你是做什么的?看样子,是哪座新山头的谱牒修士下山游历呢,师门长辈就不跟着护道?”
不太像是新大渊朝廷的供奉修士,没架子,简单来说,就是看旁人的眼神确实是在看人。
这点眼力见儿,汪幔梦作为被逐出师门的散修,四处漂泊半百年,还是不缺的。
崔东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晃了晃两只绸缎质地的袜子,微笑道:“我啊,如今是一宗之主。”
汪幔梦一手掩嘴娇笑,再轻轻一拍少年胳膊:“崔郎真爱说笑。”
火盆那边有个青壮刀客笑道:“宗主?咋不直接当个教主呢?”
山下门派不称宗、山上仙府不称教历来是规矩,不过相对来说,对前者的约束要宽松许多,一个江湖门派真要自称某某宗,只要当地朝廷不过问,也不算太大的事情。
如果这个姓崔的不是说笑,既然是宗主,那就肯定不是山上仙府了,毕竟如今桐叶洲才几个宗门?
不承想这个小白脸年纪轻轻的也是个混江湖的,大伙儿都是老江湖了,一下子气氛便热络起来,再不那么拘谨。
崔东山笑道:“真就差点当上副教主了。我家山头暂时人手不多,管着不到一万人的谱牒修士。”
汪幔梦捧腹大笑:“崔郎,那你看姐姐能不能去你那边当个首席供奉?当掌律祖师或是管钱也行啊,姐姐顶会过日子的。”
崔东山揉了揉下巴,神色认真道:“那姐姐得分别问过一位仙人境剑修、一位元婴境剑修和一位九境武夫,看他们仨答不答应为姐姐腾位置了。”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哄堂大笑。
崔东山突然问道:“姐姐就这么想要确定我是不是谱牒修士?怎么,跟山上神仙有仇,还是那种双方见了面就得躺下一个的不共戴天之仇?”
汪幔梦笑得合不拢嘴,道:“这个猜测好没道理,崔郎这般疑神疑鬼,倒是像我们这些山泽野修。”
崔东山也笑了笑:“不用紧张,就是随口一问,肯定是我误会了,总觉得有杀气。”
汪幔梦咬了咬嘴唇:“姐姐哪敢杀人,无依无靠的,只有被欺负的份。”
崔东山一笑置之,重新穿上袜子和靴子。他娘的,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吃火锅,看我与你们是怎么个宾主相宜。
屋外,一个披挂甲胄、腰间佩刀的魁梧汉子闻讯赶来,正是洪稠,一个深藏不露的六境武夫。
在如今的桐叶洲,有这份武学境界,不管是在各国朝廷里捞个实权武将当当,还是给那些风声鹤唳的将相公卿当个保护家宅平安的客卿,都半点不难。
钱猴儿赶紧起身给洪稠让座。
洪稠摘下腰间佩刀,眯眼问道:“小兄弟,哪里混?”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两只手掌互搓,哈了一口气,笑呵呵道:“离这里不远的一座山头名叫仙都山,如今山上人手不多,我这不就得想着招兵买马嘛。你跟我家先生已经打过照面了。”
洪稠皱眉道:“哪个?”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如今正在小舫姑娘的院子里陪一位江湖前辈喝酒吃火锅。”
汪幔梦恍然大悟,嫣然笑道:“就是那个青衫长褂穿布鞋的公子哥,清清爽爽的,多书生气,一看就跟咱们不是一个路数的。”她指了指天花板,“当时好像是从天上来的,事后你与我说过,此人只是瞧着年轻,约莫是个驻颜有术的陆地神仙,招惹不起,如果不是个金丹,就是金身境武夫,反正肯定是个两金之一的硬点子。”
洪稠的气焰一下子就降了下去。当时那厮突兀现身,坐在椅子上的洪稠都没敢拔刀出鞘。洪稠皱眉问道:“你那先生是纯粹武夫?”
崔东山嘿嘿笑道:“我家先生当然是纯粹武夫,不过一直以剑客自居。”
洪稠试探性问道:“是几境?金身境?”
他也没想着对方会给出答案,见那白衣少年伸出手,便奇怪问道:“这是何意?”
崔东山笑道:“我家先生是武夫几境,你就打赏给我几枚小暑钱,如何?”
洪稠哑然失笑:脑子有坑吧?看来老天爷还是很公平的,给了一副好皮囊,又给了一颗拎不清的脑袋。
崔东山笑道:“那咱们换个赌法。你来猜我先生的境界,可以猜三次,第一次一枚雪花钱,第二次一枚小暑钱,第三次一枚谷雨钱,如果你猜中了,我就翻倍给你。只要你点头答应,我立即砸锅卖铁,掏出六枚神仙钱交给汪姐姐保管。”
洪稠嗤笑道:“你这门赌术难道是跟钱猴儿学的?”
崔东山说道:“我可以事先把答案写在一张纸上,同样交给汪姐姐保管。洪兄,稳赚不赔的买卖,赌不赌?敢不敢挣个盆满钵满?”
洪稠说道:“你要是随便写个一境二境,老子能猜得到答案?”
崔东山摇摇头:“汪姐姐看过纸上的答案后,我准许她与你使两个眼色,一个是提醒你要不要赌,一个是暗示我的答案靠不靠谱。当然,得事先说好,你们俩不许用心声言语,或是聚音成线。嗯,换一个对洪兄更有利的赌法好了,三次押注,用什么神仙钱可以由你决定,唯一的要求,就是上了赌桌,咱俩必须赌完三次……算了算了,要是觉得押一枚谷雨钱不算小赌怡情,可以只押两次。”
钱猴儿觉得可以赌,金身境、远游境、山巅境,一个一个来,总能蒙中吧?
天下武夫的武学境界,除了六境小宗师,所谓炼神三境的大宗师反正就这么多。
洪稠有点为难,因为他知道,山巅境之上,还有个传说中的止境。
那个青衫年轻人肯定不是六境武夫,对方既然能够从天而降,再从远处一跃而至,要么是金身境武夫,要么就是可以覆地远游的羽化境,那么三种神仙钱就得押四种可能性了。
如果没有止境,确实是稳赚不赔。
洪稠笑道:“赌了!”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使劲摇晃起来:“钱猴儿,赶紧地,笔墨伺候!崔老弟我要是挣了钱,分你一枚雪花钱。”
钱猴儿赶忙起身去自己暂住的屋子里拿笔墨,嘴上念叨:“不用不用。”
崔东山讶异道:“啊,不用?那就算了。对了,记得帮忙蘸墨。”
钱猴儿神色僵硬,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大嘴巴。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六枚神仙钱紧紧攥在手里:“姐姐,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千万拿稳了!”
洪稠眯起眼:这厮还真有两枚谷雨钱!
汪幔梦伸出白皙水嫩的手掌:“姐姐管钱,大可放心。”
崔东山这才松开手。
钱猴儿拿来一支蘸满墨汁的竹管毛笔,崔东山背转过身,整个人蜷缩起来,写了几个字后,再将白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递给汪幔梦的时候,提醒道:“姐姐摊开纸张的时候,记得学我转过身去,可别被洪老哥瞧见了。”
汪幔梦背转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摊开纸张。
瞧见上边的内容时,她愣了愣,深吸一口气,重新将纸揉成一团,神色古怪地冲洪稠使了个眼色,再点点头,示意洪稠可以赌,那个少年没瞎写。
崔东山蓦然轻喝一声,眼神哀怨、无比委屈地道:“我的好姐姐,你再这样胳膊肘往外拐,可要伤人心了啊。”
汪幔梦脸色尴尬,只得收起某个自认细微不可察觉的小动作。
万一赌输了,要是洪稠翻脸不认账,她也是为难。
如果洪稠见财起意,那个几乎等于是一州城隍爷的古丘,还有女鬼小舫,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洪稠就是个六境武夫,当然不敢暴起杀人,将那六枚神仙钱全部黑掉。
何况不谈崔东山的先生,仅仅是那个自称来自宝瓶洲的老人就不简单,所以即便洪稠大闹一场,最多就是讨要回三枚神仙钱。
说实话,经过那一场场城隍庙夜审过后,汪幔梦这拨亡命之徒做事情是真不太敢那么百无禁忌了。
崔东山突然望向钱猴儿他们,笑道:“都可以赌,两次、三次,都用雪花钱,咋样?”
钱猴儿没啥兴趣,赔着笑不说话,倒是其余几个跃跃欲试,只是被洪稠转头冷冷看了一眼就都消停了。
洪稠摸出一枚雪花钱抛给崔东山,崔东山双手握住,高高举过头顶,开始念念有词,估摸着是在祈求老天爷保佑。
洪稠沉声道:“金身境。”
崔东山作满脸惊恐状,洪稠愣了愣:这就猜中了?
汪幔梦下意识想要有所表示,却发现白衣少年已经死死盯住自己,只得板着脸摇摇头:“不是金身境。”
洪稠再拿出一枚珍藏多年的小暑钱,再不是故作豪迈地随便抛给少年,而是递过去。
崔东山双手搓动小暑钱,哈哈大笑:“赚了赚了。”然后又高高举起,来回晃动,“啧啧,头回瞧见小暑钱哩,开心开心真开心。”
钱猴儿一帮人都无语了:没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洪稠额头渗出细密汗水,说道:“羽化境。”
崔东山抬起一只雪白袖子,将小暑钱往里一丢,嬉皮笑脸道:“收入囊中,落袋为安。”
汪幔梦叹了口气,说道:“不是远游境。”
洪稠瞪着她,隐约有些怒容:他娘的,该不会是这个婆娘与一个外人合伙坑自己吧?
汪幔梦气不打一处来,翻了个白眼。
崔东山双臂环胸,嘿嘿笑道:“洪兄,还要不要赌第三次?赌大赚大,我辈赌客,挣钱之心不凶不成啊,搏一搏,几亩宅子变山头!”
洪稠说道:“我身上没有谷雨钱。”
崔东山笑道:“不用马上给,先欠着,明早我再来查账,洪兄可以与汪姐姐他们几个借钱凑一凑嘛,折算成一枚谷雨钱而已,毛毛雨的小事。”
洪稠顿时陷入两难境地。万一输了,这大半年就要彻彻底底白忙活了。可要是万一赢了呢?
崔东山跷起二郎腿,踩在火盆边沿的靴子抬起又落下:“汪姐姐,拣出那两枚谷雨钱,马上就要进洪老哥的口袋了。”
洪稠猛然间站起身,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钱猴儿他们几个都愣在当场:不就是只剩下个山巅境吗,这都不敢押注?
洪稠来时路上是不是脑子被门板夹到了?
众人发现等洪稠一跨过门槛,白衣少年就霎时间汗如雨下,一边抬起袖子擦汗一边解释:“热,天气有点热。”
洪稠脚步停滞些许,犹豫了一下,仍是大步离开了。
从汪幔梦处取回纸团和六枚神仙钱,崔东山语重心长道:“诸位兄弟,听老弟一句劝,大赌小赌,赢来输去,都是偏门出入的钱财,守不住的,玩玩就好。当然了,如果偏门财进了家,舍得从正门送出去,就是好事了。所谓善财难舍,能舍得善财出门的,便是在积攒一家门户的祖荫福报了。”
汪幔梦听不得这些毫不值钱的空泛道理,烦得很,只是脸色依旧妩媚动人:“崔郎好赌术。”
崔东山赞叹道:“这个洪稠还是有点定力的。”
汪幔梦笑道:“财帛动人心,就不怕洪稠……”
崔东山说道:“鬼都不怕,怕人作甚?”
汪幔梦笑了笑。
钱猴儿跑去门外,蹲在台阶上将毛笔轻轻甩了几下,又来回在积雪上抹,再双指捏住笔锋挤掉墨汁,如同洗笔。
他回到自己屋子,掏出火折子点燃桌上一盏油灯,将那支清洗干净的毛笔轻轻悬在笔架上边,然后蓦然发现白衣少年跟个鬼似的斜靠屋门,双手笼袖,正笑眯眯望向自己。
钱猴儿心一紧:莫不是拣软柿子拿捏,打家劫舍来了?
崔东山伸手出袖,将一枚雪花钱弹给他:“不烫手,拿着吧,够你买一堆笔洗了。”
钱猴儿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攥着那枚其实很烫手的雪花钱不知如何是好。
收下,事后走漏了风声,很容易被洪稠记仇;不收下,好像眼前这一关就难过。
崔东山走入屋内,发现桌上有本册子,拿起来一看,乐了。原来是钱猴儿用炭笔绘制出的桌案、椅凳、花几、梁柱斗拱样式,有百余种之多。
崔东山翻了几页,笑道:“有这门手艺,饿不死人,怎么就想着来这儿?要不是运气好,没碰着凶鬼,就你这点江湖把式……”
钱猴儿拽了些酸文:“马无夜草不肥,书上说了嘛,富贵险中求。靠手艺谋生,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来钱太慢,熬不出头。”
崔东山翻着书页:“他们是光挣钱,只有你是讨生活。”
钱猴儿听得迷糊。有啥两样?兜里没钱,能叫过日子吗?
崔东山抬起头,微笑道:“钱猴儿,想不想去我家山头混?不敢说大富大贵,总好过在这些鬼城日夜飘荡,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挣买命钱,朝不保夕,太辛苦,何况攒了钱给谁花都两说。”
钱猴儿都没如何思索,将这番话稍微过过脑子便咧嘴笑了起来,毫不犹豫说道:“还是算了吧,这辈子都习惯了在外边晃荡,凶险是凶险,可是更自在些,让我窝在一个地方享清福,还是算了吧。”
有些日子的过法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崔东山搬了把老旧官帽椅坐下,跷起二郎腿,这让钱猴儿心里越发打鼓:这是闹哪样?
崔东山笑道:“如今我那山头很缺人手,你要是去了,会有用武之地的,每月俸禄是一枚雪花钱,如何?刚才那枚就当定金了。”
趁着先生还没回落魄山,得赶紧抓几个壮丁回去,先在先生面前混个脸熟,将来先生闭关、远游再还乡、来青萍剑宗,如今的新人就自然而然成了半生不熟的旧人,与先生见了面,先生肯定愿意多聊几句。
因为崔东山心知肚明,不光是仙都山,落魄山也一样,往后数百年,先生与上山修行、习武的新人们可能就不会那么有的聊了。
何况眼前这个钱猴儿还是烧炭出身,青鲤窑正儿八经的窑工,可不就跟先生天然亲近?
钱猴儿讪笑道:“崔仙师就别耍小的逗乐了。”一个三境武夫,做点打杂活计之外,除了给人当替死鬼,还能做什么?
崔东山笑了笑:“不着急,省得你疑神疑鬼。反正等你哪天自己想通了,或是遇到过不去的坎了,就去一个叫仙都山的地方找我,山门牌坊上写着青萍剑宗,你肯定认得这几个字。仙都山离这儿不算远,一直往南走有座仙家渡口,名为青衫渡,以后多关注山水邸报就是了。”
钱猴儿等到那个白衣少年离开屋子,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崔东山回了大堂火盆原位坐着,隔壁几个已经各回各屋睡觉去了,只剩下汪幔梦还等在那儿。
她笑问道:“崔郎,你先生真是一位山巅境大宗师?”
“不是。”
汪幔梦抛了个媚眼:“还骗鬼呢?”
崔东山笑道:“其实我先生是止境,但是我觉得洪老哥挣钱辛苦,而且都是极难得的正门钱财,按辈分,他还是我的半个姐夫呢,在城内做了这么多好事,打算送点钱给他花,结果他不领情,非要送钱给我这半个小舅子,我有啥办法?”
汪幔梦其实也懒得去猜那个青衫客的真实境界,甭管是炼神几境,都是自个儿踩在梯子上都够不着的天边人物,不招惹,不攀附,敬而远之即可。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白衣少年赖着不走,汪幔梦其实也不愿意待在此人身边,小心翼翼揣摩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脸色和眼神。
洪稠不就吃了苦头?
“你知道洪稠为什么不敢赌吗?”
“怎么说?”
“因为洪稠跟你一样,不相信好人有好报。”
汪幔梦笑容苦涩:“可能吧。”
崔东山转过身,看着大雪纷纷落在院中,积雪越发厚了:“可能曾经相信,后来就不信了。”
沉默片刻,崔东山继续说道:“没法子,好像这个世道,越相信好人有好报的人就越过不上好日子,不是滥好人就是穷好人。就像把阳关大道让出来,只能自个儿走独木桥,辛苦攒下点钱,都还给了日子,最后只攒了一肚子苦水,又不愿意说给身边亲人、朋友、晚辈听。”
原本觉得对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听了最后这番话,汪幔梦眉头舒展起来,挤出一个笑脸,轻声道:“谁说不是呢?”
崔东山微笑道:“最恨谱牒仙师的不一定是山泽野修,往往是谱牒仙师,因为前者早就摸出了一条相处之道,后者则不然。”
汪幔梦自嘲一笑:“崔东山,别试探了,虽然不清楚你到底为何如此阴魂不散,缠上我们这些蝼蚁,但是说实话,我真心不觉得我们这拨无根浮萍似的废物值得你这种人浪费时间。两枚谷雨钱很多吗?对我们来说,当然很多,十几号人忙活了大半年才挣了这么多,像钱猴儿他们几个,可能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着谷雨钱。但是对你来说,两枚,甚至是二十枚谷雨钱,又算什么呢?”
“钱猴儿他们几个不是什么‘可能’,他们就是第一次见谷雨钱,因为跟你和洪稠都不一样,他们见着了谷雨钱,第一印象不是奇怪我为何可以拿出来,而是疑惑,猜测第三种神仙钱到底是不是真的。”崔东山低头弯腰,摊开手掌,靠近炭火,“你刚才说‘你这种人’,怎么讲?怎么就觉得我跟你们不是一种人啦?”
汪幔梦说道:“说不上具体理由,就是这么觉得。”
崔东山问道:“那你觉得我先生跟你们是不是一种人?”
汪幔梦无奈道:“可能吗?”
崔东山默不作声,炭火光亮映照得那张俊美脸庞越发白皙。他轻轻翻转手掌烤火,掌心朝上。
汪幔梦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曾经有过谱牒身份?”
崔东山笑道:“因为你就像半个吊死鬼,解不开脖子上边的绳索,手摸不着房梁,脚踩不着地面,没死透,又活不过来,不上不下的,瞧着可怜。”
汪幔梦笑道:“怎么就可怜了?我自己可不觉得。”
崔东山搓手道:“没力气去自怨自艾的可怜才可怜,是无可奈何,是没法子。还能如何?就这样。”
汪幔梦默然,学那白衣少年低头弯腰,靠近火盆,搓手取暖。
有些书,滋味太苦,不忍卒读。
汪幔梦出身桐叶洲北方的一个小国,宗主国是那堪称庞然大物的虞氏王朝,曾经是当之无愧的桐叶洲北部强国,如今恢复国祚,虽说元气大伤,可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的师门是桐叶洲一个不入流的山上门派,连旁门左道都算不上,说是歪门邪道半点不委屈,只不过披了层光鲜亮丽的外衣,在虞氏王朝的藩属国境内也能作威作福,加上许多师门前辈、同辈师姐妹都是一国公卿的妻妾,除了掌门人是位龙门境的老神仙,相传还有一位闭关多年的金丹老祖坐镇,所以她当年上山之初是很憧憬的,而且充满了骄傲。
但之后才发现,师门前辈传授的多是房中术,正经道书没几本,春宫图倒是一大堆。
很多明明没有修行资质的少女,只要相貌好,是美人坯子,都收。
据说自家门派真正的靠山是虞氏王朝那个作为山上仙家领袖的青篆派,其中一位管钱的通天人物是个女子,叫苗鱼,是青篆派高掌门的半个道侣,没有名分而已。
有些人,历经坎坷总能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但有些人,如船搁浅,水道提纲如一线,进不得,退不得,原地鬼打墙。
好像做多错多,就只能破罐子破摔,就像被眼前这个白衣少年一语中的,说来说去,无非是“就这样”三个字。
她曾经与几个同门师姐妹,还有一拨别家仙府的女修并排站在一座仙家渡口的神仙宅邸里,被一拨神色倨傲的谱牒仙师并几个锦衣玉食的世族子弟指指点点,对此,她早已麻木了,只想着只要跻身洞府境就可以脱离苦海了。
但是,直到那场导致一洲陆沉的惊天变故来临,汪幔梦也不曾跻身洞府境。
她与那些仓皇失措如同丧家犬的师门祖师不一样,她觉得没什么,甚至还有几分解脱意味的轻松。
而且,直到那时她才知道,自家门派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金丹祖师。
她不愿跟随同门躲入青篆派避难,就找到机会一走了之。
在她看来,作为女子,真正的活法,大概是太平山黄庭那样的。
大泉王朝女帝姚近之也不差,都能篡位登基,自己当皇帝了。
崔东山看着她,微笑道:“想不想以后亲眼见一见黄庭和姚近之,近距离看一看她们到底是怎么个活法?”
汪幔梦回过神,悚然一惊,脸色惨白,颤声道:“你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
显然是勾起了妇人道心中的最大阴霾。
这些个“家学深厚”的谱牒修士,玩弄人心和糟践人的手段,实在是让她心有余悸。
再者,一个能够聆听旁人心声的修士,必然是传说中的地仙起步了。
崔东山说道:“你其实也知道山上的谱牒修士不全是手段歹毒、狼心狗肺之辈,只是跟洪稠如出一辙,赌输了两次,就不敢赌第三次了。你的第一次小赌是赌自己的传道人不会对你见死不救,赌输了;第二次是赌自己的心智、手段,女修身份,暂时的委曲求全、忍辱偷生,相信总有改善局面的一天,结果还是输了,看不着半点希望,不得不认命。”
“有些话呢,在先生面前,我是绝对绝对不敢说的,在你面前就没啥忌讳了。自古隆冬大雪冻不死半个有钱人,但是前些年那场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和谱牒仙师无一幸免的浩劫就不一样了,好人坏人,富人穷人,都遭殃了,冻死了很多早就该死,但在我们看来恶人无恶报、‘天不收’的人。”
“也对,还是有很多人在散修汪幔梦的眼中是享尽了福才去死的,这辈子在阳间作孽,即便死了,不管是怎么个死法,好像都不亏。所以你还是觉得有几分憋屈,不够痛快。但你不用太担心,到了下边,他们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还债一事,历来报应不爽。”
汪幔梦抿起嘴唇。
一个每天把无所谓摆在脸上的人,可能才是真正有所谓的。
就像汪幔梦由衷仰慕太平山,去游历时都不敢去山门口,好像被她看一眼牌坊上的“太平山”三个字,都是一种对太平山的亵渎。
崔东山笑道:“我跟太平山不熟,但是我先生与新任山主黄庭是很要好的朋友。当然,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种男女关系。唉,你以后真得改改,别把天下事都往男女事上边靠。如今我家先生还是太平山的记名供奉,所以你要是愿意去太平山修行,我可以请先生帮忙引荐给黄庭。你放心,我可是先生的得意学生,而我的那位先生,只要是他点头答应下来的事情,就没有做不到的。”
汪幔梦都快被这个白衣少年给弄疯了,无力地道:“崔东山,你到底在想什么,又是怎么想的?”
崔东山再次翻转手掌,自嘲道:“我确实一直在想我们为何会想,以及如何想。这两个问题,困扰我多年。”
崔瀺曾经在杨家铺子,与那个曾经被先生称呼为“杨爷爷”的老人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
杨老头询问那件事如何了,很凑巧,差不多刚好就是今夜汪幔梦误打误撞问出口的问题。
当初崔瀺神魂分离,崔瀺观看崔东山的心念,一天之内,念头最少是两个,最多有七万余。
崔东山反观崔瀺,最少三个念头,最多八万。
两人各有优劣,比少只差一个,比多相差一万。
要知道,这种起念可不是道家所谓的离境坐忘,也不是佛门的打坐参禅,否则练气士的闭关、心神沉浸、收束心念并不难。
至于凡夫俗子,如果误以为睡觉就可以不起念头,大谬矣。
崔东山微笑道:“睡觉睡觉,是睡且觉,睡的是形骸体魄,这种休歇,是三魂七魄中七魄的一种休养,觉的便是神思,便是三魂,只是许多人清醒过后记得诸多模糊的梦境,有些人则误以为自己是无梦而寐。就像许多人在梦境中会有坠崖之感,其实就是一种轻微的魂魄相激。而人族之所以能够成为万灵之首,究其根本,就在于有梦,相较于妖族修士,这就是一种梦寐以求的天生开窍;相较于我们人族练气士,妖族的坚韧真身既是它们在大地之上生存的倚仗,又何尝不是一个坚固的牢笼?”
崔东山是有打算的,未来九个亲传弟子,比如瓷人高低、谢谢、胡楚菱、蒋去他们几个,他会因材施教,精心栽培。
之后再收九个名义上的嫡传弟子,只看眼缘和心情好坏。
当然可以是钱猴儿,也可以是眼前这个八十岁高龄才是洞府境修为的汪幔梦,甚至可以是年近半百的六境武夫洪稠。
相对而言,洪稠的武学资质不算太差,只是没遇到明师指点,否则跻身七境不难,毕竟天底下任何一个金身境武夫,甭管是不是纸糊竹篾,都可以跟武运沾边了。
汪幔梦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突然问了一个看似离题万里的古怪问题:“那么多的死人,当真管得过来吗?”
崔东山笑道:“管得过来,而且几乎没什么错漏。”
汪幔梦摇摇头,显然不信:“地府酆都难不成有几十上百万冥官、胥吏、鬼差?”就像城隍庙,一国之内,从都城隍到州、郡、县三级城隍,加在一起,拢共才几座?
崔东山微笑道:“各地城隍庙主要功用还是接引为主,只是一审,更多是将功过得失记录在册,类似阳间衙门掌管鱼鳞册的户房而已。至于酆都,各类鬼差数量,哪怕加上一些临时设置的官职,有点类似阳间朝廷新科进士在各部衙门的行走吧,总数确实不少,但是远远没到几百万那么夸张,也确实不用那么多。”
“至于具体是如何运转的,说简单也简单,一座一座衙门就等于阳间人过日子,一个年关一个年关地过;说复杂也很复杂,如果细究,这里边的规矩繁复且缜密,大致说来,就是用那几条根本的、底层的、不可动摇的规矩撑起了千百条界线分明的细微规矩,前者允许后者有小幅度的摆动,如此一来,归功于主干分明、脉络清晰,所以万年以降,那边始终井然有序,赏罚分明。”
“当然,这里边有些真正属于盖棺论定的功过,在阳间人看来,还是有诸多无法理解之处的。汪幔梦,你要是真对这些感兴趣,可以去问古丘,他如今是州城隍候补,以后说不定还有希望入主新大渊王朝的京城都城隍庙。”
汪幔梦将信将疑,问道:“你怎么会了解这些内幕?从哪本冷僻的志怪书上看来的?”
崔东山笑道:“因为我去过酆都啊。”
府县城隍、州城隍、京城都城隍,各级城隍庙内,文武判官、诸司神灵,再加上牛马将军、日夜游神、枷锁将军,这些是城隍庙的常设官职,就像阳间朝廷的清流官身,其余就都是胥吏、鬼差了。
一座城隍庙的大小,主要还是看诸司衙署的数量多寡,少的只有三司、六司,多的如这座州城隍庙,多达十二司。
各国京城的城隍庙,要么是廿四司,如大泉王朝、虞氏王朝这样的大国,都城隍庙甚至还有卅六司的。
而中土神洲灵芝王朝境内有座天下第一的城隍庙,更是多达七十二司。
那位神位品秩与中土五岳和四海水君相同的城隍爷姓周,名方隅,周正之周,四方四隅之方隅,负责坐镇中土神洲,庇佑一洲方隅安宁。
麾下四员神将,分别姓甘、柳、范、谢。
汪幔梦忍俊不禁:“崔郎又说大话。”
崔东山一笑置之。同样的话语,若是先生说出口,谁不信?果然做人不能太阿良。
崔东山冷不丁说道:“洪稠本就不该从这儿带走一枚谷雨钱。”
汪幔梦战战兢兢问道:“那我呢?”
崔东山笑道:“你无妨。”
汪幔梦幽幽叹息一声。
明儿要不要提醒洪稠一句?
还是算了吧,这笔神仙钱,不出意外,会是他以后在新大渊王朝的立身之本,官场进阶的敲门砖。
要是她真开口了,估计只会被洪稠骂个狗血淋头,怀疑她是不是见异思迁,傍上个小白脸了,说不定这会儿就已经在对面的宅子里边生闷气,怀疑到底是不是她与崔东山合伙设局骗他的钱。
崔东山瞥了眼汪幔梦,笑道:“对了,我所谓的‘带走’,跟你想的,出入很大。”
汪幔梦掩嘴娇笑不已,抛了一记媚眼。
崔东山笑骂:“他娘的,想啥呢,你跟我们家的老厨子和大风兄弟要是见了面,有的聊,肯定很有的聊!”
汪幔梦双手十指交错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当好人难,见过了坏人,想要有样学样,结果发现,坏又坏不到哪里去,这就叫两难。”崔东山说过了道理,随即打趣,“好姐姐,少皱眉头少叹气,一个人愁眉苦脸多了,容易苦相,所以每天要多笑。既然卿本佳人,为何蛾眉憔悴?没道理嘛。”
汪幔梦说道:“崔郎学问是高,却真心不适合安慰人。”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他眨了眨眼睛:“汪幔梦,不如我们玩个游戏?”
汪幔梦心一紧,嘴上不饶人:“神仙打架吗?”
崔东山翻白眼道:“总这么说话就没劲了。”要是你敢这么跟我先生说话,才算真正有胆识!
随即,崔东山笑嘻嘻地从袖中拈出一枚小暑钱,刚刚从洪稠手上赢来的:“有钱拿的,至少一枚小暑钱,等于白送给姐姐。游戏的规则很简单,你什么都不用说,就是想一想过往之人,在脑海中过一遍,也别管对方的身份,见过几面,只要能够想起来,记忆再模糊都无所谓。想得多,挣得多,超过一百人,就可以拿走这枚小暑钱,超过五百人,我再给你一枚,过了一千人,又是一枚。如何,是不是一桩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如果超过三千人,不算之前的,我还可以再送姐姐一枚谷雨钱。”
言语之际,崔东山拧转手腕,手中多出了两只空白棋罐。收回手后,棋罐悬停空中,崔东山用眼神示意汪幔梦可以开工挣钱了。
汪幔梦满脸迟疑神色,沉默片刻,道:“就这么简单?”
崔东山置若罔闻,懒得搭话,只是双指并拢如拈子状,指尖很快就凝聚出数颗雪白棋子,依次丢入一只棋罐当中。
显然,汪幔梦在沉默之际,不由自主想起了几位故人,然后被崔东山撷取,显化为一颗颗棋子。
有个老王八蛋曾经有过一个猜想,灵感来自天外天的化外天魔,既能化身亿万,又能合拢为一。
于是崔瀺就假设,天下所有有灵众生的思想源头都位于同一座水池,所有念头就是一朵朵跃出水面的火花。
汪幔梦思量片刻,也不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能够影响到当下的处境,说不得还真能白赚三枚小暑钱?
在这之后,棋罐里边的白子越来越多,但是也开始陆续出现黑子,被崔东山丢入另外一只棋罐。
汪幔梦已经顾不得如何震惊,无所谓了,今天已经见识过太多匪夷所思的事,见怪不怪,习惯就好。
因为每当她间歇记起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物时,在那白衣少年指尖凝聚出来的棋子就会是黑色。
大堂之内,只有双方脚下的那只火盆偶尔响起木炭的爆裂声,屋外的雪越下越大,院内积雪肯定可以没过脚踝了。
崔东山盘腿坐在椅子上,汪幔梦开始竭力思索那些人生道路上的过客:有过数面之缘的、擦肩而过却不小心因为某个鲜明特征而记住面容的、摇着蒲扇纳凉的家乡老人、肩膀处缝有厚棉布的挑米工、年少尚未登山时经常偷偷打量她的同龄人……
棋罐内堆积的棋子越来越多,但汪幔梦的思绪也越来越滞缓。崔东山便靠着椅把手,单手托腮,一手伸出始终悬空。
汪幔梦伸手揉了揉眉心,问道:“多少颗了?”
崔东山微笑道:“三枚小暑钱已经到手了,就是那枚额外的谷雨钱属实有点难挣,数量差距不小。不如再好好想想?”
汪幔梦无奈道:“想不出更多人了。”
崔东山笑道:“挂像、书上人物,也算在内。”
汪幔梦如同开窍一般,又想出了数百画像人物。
崔东山瞥了眼棋罐,说道:“可以再加上你听说过的名字,帝王将相、修士道号,都是可以的。当然,别胡编乱造,随便想个名字糊弄我,否则就要减一颗棋子了。”
汪幔梦便又开始绞尽脑汁想那些听说过的人,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文庙圣贤,桐叶洲大宗门的历代祖师、供奉客卿,山下各国达官显贵、名动四方的纯粹武夫,甚至是那些蛮荒天下的大妖……
崔东山笑了笑,飞快晃动手腕,将一颗颗棋子随手丢入棋罐内。
这种赌局,不能跟先生赌,更不能跟大师姐赌,大师姐估计能让他直接哭穷。
汪幔梦已经满头汗水,明明是一个洞府境修士,现下竟是有些头晕目眩了。她颤声问道:“凑够了吗?”
崔东山笑道:“够了,早就够了。”
汪幔梦目瞪口呆。
崔东山掏出一枚谷雨钱和四枚小暑钱,一起丢给汪幔梦,笑道:“多出的那枚小暑钱,算我送姐姐的。”
汪幔梦颓然靠着椅背,实在是心神疲惫。
崔东山笑道:“要不然再算上天下大渎、山岳、仙府门派的名称?只要凑足八千颗棋子,我就再送给姐姐一枚谷雨钱。”
汪幔梦脸色微白,摇摇头:“想不动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比神仙打架累多了?”
汪幔梦擦了擦额头汗水,有气无力,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都已经不想开口说话了。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两罐棋子都凭空消失。
汪幔梦挣了不少,他崔东山也一样,这些棋子承载的内容,等到将来开凿大渎,是有用处的。
要说潜入他人心扉和心湖,仔细翻检他人记忆,崔东山当然信手拈来,熟门熟路,只是不如汪幔梦这般主动和盘托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哗啦啦倒入棋罐中来得完整。
崔东山双手笼袖:“汪幔梦,以后要多读书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折算成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了。”
汪幔梦摊开手掌,怔怔看着那五枚神仙钱,抬起头,嗓音沙哑问道:“崔东山,你是谱牒修士,对吧?”
崔东山点头道:“早就说了啊,我是一宗之主。”
他多给那枚小暑钱,只是因为汪幔梦无意间提到了自家先生,当学生的,贼高兴,很开心。
汪幔梦攥紧手,问道:“你不会要回去吧?”
崔东山倒吸一口冷气。好问题!要不是先生就在附近,他还真不介意全部收回去。他摆摆手:“赶紧收起来,省得我反悔。”
汪幔梦喃喃道:“今夜就像做梦一般。”
崔东山转身靠着椅把手,望向屋外大雪,轻声道:“一个人如果连做梦都不敢了,得多苦啊。昔去花如雪,今来雪如花,良辰美景总不虚设,如何安顿无限心。可能我们都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缱绻、互为仇寇一般的怒目相向、聋子与瞎子一般的自说自话、无话可说之人与不可言说之人的相对而视哑口无言。”
汪幔梦闻言唯有默然。
崔东山沉默片刻,转过头,埋怨道:“唉,都不晓得喝个彩、鼓个掌啊,哪怕点个头呢?半点不捧场。”
汪幔梦刚想说句心里话,崔东山已经伸长脖子往外边一瞧,咦了一声:“群贤毕至。这么热闹?”他赶紧站起身,将雪白袖子甩得噼啪作响,“姐姐,我们走,喊上钱猴儿,一起抄家伙,干老本行,拦路打劫去!”
汪幔梦只得咽下那句到了嘴边的肺腑之言,无奈道:“便是钱猴儿,都不曾做过这种勾当。”
“不曾做过,有啥关系?”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以后跟着东山混,每天吃九顿!”
汪幔梦站起身,突然说道:“崔东山,我想起一句诗。”
崔东山笑道:“是城斋先生的那句‘最爱东山晴后雪’?”
汪幔梦满脸无奈。在他这儿,她好像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晃晃悠悠走向屋外:“好诗好诗。最爱东山晴后雪,东山最爱晴后雪。”
汪幔梦跟在他身后,他一个双脚并拢,跳出屋外,随口问道:“汪幔梦,你家乡有没有这么个习俗,说待字闺中的女子,要在春风三月里,每朝晨起梳头一两百下?”
汪幔梦摇头道:“没有。”
崔东山啧啧道:“惜哉惜哉。”又蓦然大喝:“钱猴儿,别看那几幅被你翻烂的春宫图了!有什么意思?”
钱猴儿飞快从屋中跑出,赧颜道:“哪有哪有,没有的事。”
崔东山朝屋内抬了抬下巴,钱猴儿愣了片刻,很快心领神会,咧嘴一笑,就去火盆边拿铁钳拨炭灰复住炭火。
汪幔梦转头看了一眼,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又可怜又可敬。她晃了晃脑袋,也笑了起来,就是丑了点。
崔东山伸手去接雪花,再让汪幔梦去喊其余几个,美其名曰人多势众,可以壮胆。
汪幔梦走在雪地里,钱猴儿蹲在火盆边,崔东山站在台阶上。
就在刚才,崔东山仿佛又得到了一把开门的钥匙,想起了一些被封禁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