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东山独自一人率先走出那座以金色剑气造就的雷池禁地。
小陌说道:“并无纰漏。”
崔东山点头笑道:“先生需要闭关片刻,我们等着就是了。”
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黄帽青鞋的小陌怀捧绿竹杖。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除了最紧要的某件事,先生还会稍稍炼化那把井中月,看看能否具象化出一座座……天地迷宫,可能是外边的仙都山,可能是已经不存在的避暑行宫,也可能是家乡坠地前的骊珠洞天。先生对迷宫了解得越细微,就越趋近于真相,所以此事若是成了,先生就等于让这把本命飞剑在数量之外,掌握了第二种演化神通,配合自成小天地的笼中雀,可以更加万无一失。”
小陌有些疑惑,问道:“敢问崔宗主,公子为何不是以井中月配合笼中雀?”
崔东山哑然失笑:“万事开头难,从零到一,与从一到十,永远是前者更难想到、做到。何况我说了,先生追求的是真相,并非假象,故而每一把井中月演化而出的人、物、事,近乎真实,已经很难很难了。”
小陌一点就明,点头道:“如此说来,确实无异于登天之难。”
陈平安的灵感,源于中土文庙议事时李宝瓶的那场手势比画,“道生一,一生二,三生万物”;以及后来与托月山元凶问剑,后者一手打造出来的那条密率长廊;陈平安再在落魄山竹楼后边的无水池塘旁,想起那句佛家语的“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最后陈平安又记起了在剑气长城那座牢狱里的自建“行亭”。
所以在大泉王朝的望杏花馆那边,让小陌帮忙护道,陈平安就有了两次尝试。
一次是凭借心湖书楼的众多“拓片”,“摹拓”托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一花一草,一山一屋,皆纤毫毕现,只是试图“花开”时功亏一篑。
当时得到屋外小陌的提醒后,陈平安就不再贪大求全,仅是大道显化出一棵紫金莲子的生长,只是在花开未开之时,依旧主动放弃了。
小陌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崔东山好像猜出了对方心中所想,点头道:“你想到了,我也想到了,那么先生就一定更早想到了。只是此举太过耗钱,而且都不是那三种神仙钱,而是极其稀缺的金精铜钱,况且先生又跌境了,迫在眉睫之事,到底还是养伤和恢复境界,所以多半是被先生故意暂时搁置了。”
“屋四垂为宇,舟舆所极覆也曰宙。”崔东山仰头看天,一脚跺地,再收起手,抖了抖袖子,喃喃道,“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一把井中月,飞剑数量的多寡,与境界的高低直接挂钩,例如陈平安跟陆沉借取十四境道法之时,与托月山大祖首徒那场问剑,曾经一鼓作气演化衍生出将近五十万把飞剑,事实上,这还是陈平安有意无意“藏拙了”,若是不惜精气神的折损,放开手脚倾力施展当时那把品秩近乎巅峰、品相近乎圆满的井边月甚至是天上月,飞剑数量,估计可以达到惊世骇俗的八十万把。
而笼中雀,陈平安确实如崔东山所料,早就琢磨出了第二种本命神通的某个可能性,与光阴长河有关。
这也是陈平安为何近期游历,会学那杨老头抽起了旱烟,哪怕再不适应,还是硬着头皮吞云吐雾。
杨老头每次在药铺后院与人议事,都会抽旱烟,凭此遮蔽天机,大道根柢所在,就是混淆搅乱一条光阴长河,除非是三教祖师,否则任你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比如观道观的老观主,都休想试图凭借沿着一条光阴长河逆流而上,找出任何线索。
只是那些旱烟的云雾,却是唯有神灵才能掌控的人间香火,或者退一步说,类似书画的次一等真迹,就是金精铜钱了。
所以陈平安在风鸢渡船,就跟长命悄悄要了几袋子金精铜钱,当然会记账。
在崔东山看来,一旦井中月可以演化天地、几近“真相”。
再配合那把笼中雀,就能够掌控一条小天地内光阴长河的流转。
外人置身其中,下场可想而知。
小陌突然愧疚道:“早知道是这样,我就答应灵椿道友了。”
崔东山转头,笑问道:“怎么说?”
原来之前在风鸢渡船上边,道号灵椿的上宗掌律长命,想要为新收的嫡传弟子纳兰玉牒,跟小陌购买几种已经失传的上乘剑术,价格随便小陌定,她可以用一袋袋的金精铜钱来换。
小陌觉得自己都是上宗的记名供奉了,哪里好意思收钱,为纳兰玉牒传授剑术一事,就是一句话的小事,如何婉拒都不成,小陌只得撂下一句狠话:“若要给钱,就不给剑谱了。”
结果掌律长命还真就不要剑术了。反正花钱购买剑术一事,她本就是广撒网。
崔东山打趣道:“小陌啊小陌,你也就是太实诚太耿直了,这种事情岂可死板,与长命姐姐随便讨要个一袋半袋的金精铜钱,剑术也送了,人情也有了,两全其美。”
小陌虚心受教,点头道:“我还是未能真正入乡随俗。”
崔东山说道:“我有个建议,次山谪仙峰山脚那边,不是有条青衣河有个落宝滩嘛,回头我送给你当修道之地,搭个茅屋什么的,你就在那边定时传道。”
小陌有些为难:“小陌只能说是境界尚可,可这论道一事,何等大事,委实是道行浅薄,为人授业,估计只会贻笑大方。又有公子和崔宗主珠玉在前,小陌哪敢为人师。”
在远古时代,不论“道人”是何种出身,“传道”二字,分量之重,无法想象。
修道,证道,得道,传道,四者缺一不可,才算一位真正的“道人”。
所以先前在桃源别业那边,自家公子无偿赠予那个名叫芦鹰的元婴修士“静思敬事警世,休道修到修道”十二字,简直就是说到小陌的心坎里去了。
修道之人需要静心思虑,敬重天地万事万物,同时还要对这个世界怀有警惕,所以不要轻易说自己已经修出了一个大道。还差得远呢。
崔东山抬起双手,分别握拳,最后掌心相对,轻轻一拍掌,笑道:“那先生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人既不可妄自尊大,目中无人,看轻他人,也不可妄自菲薄,心中无我,看轻自己。只有不走极端,才算君子,才算正人。”
小陌点头道:“有理。”
其实崔东山还有件事没有多说。
此地旧主是田婉,那么她的师兄邹子就一定走过这座洞天遗迹,一旦先生可以随意行走在光阴长河当中,未来就可以找机会与邹子问剑一场。
虽说不一定能做成,但已经不是什么绝无可能之事。
千山万水,都挡不住、敌不过先生脚上的那双草鞋。
小陌说道:“离开这里后,等风鸢渡船返回仙都山,我就去找灵椿道友,讨要几袋子金精铜钱。”
崔东山点头道:“如今想要购置金身碎片一事,不太容易,宝瓶洲那边就不用想了,大骊朝廷不会有任何遗漏的。就算有人卖,也会是天价。桐叶洲这边,再加上那个扶摇洲,兴许还算有点机会,那些山水神灵金身破碎后,当年未必全部被蛮荒军帐搜刮殆尽,不过也只能算是有些小漏可捡,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山上山下都已经缓过来了,一个个鬼精鬼精的。”
一袭青衫走出雷池禁制。
崔东山心情复杂,以自欺来欺天,可不是什么掩耳盗铃。
有人天高听下。先生偏要与之分庭抗礼。
一行人来到山脚,崔东山介绍道:“此山名为赤松山,能够得手,算是意外之喜了,其实一开始我和周首席,拼了老命拦阻田婉离开宝瓶洲,是奔着那座大名鼎鼎的蝉蜕洞天去的。”
这座在历史上寂寂无闻的洞天遗址,不在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如今被崔东山命名为长春洞天。
田婉,茱萸峰,正阳山,水龙峰那位管着谍报的天才兄……
陈平安和崔东山对视一眼。崔东山使劲点头,此事可行。陈平安摇摇头,这种临时起意,不适宜不妥当的。
崔东山眼神示意,先生你总得问问看小陌的意思吧,不然就是一种另类的一言堂,不像先生了。陈平安还是摇头。
小陌面对落魄山和仙都山成员,都会自己设置屏障,不去查探心弦,就更不用说自家公子和崔宗主了,所以只是依稀察觉到此事与自己有关,试探性说道:“公子在小陌这边,若是还有什么为难事,可就是小陌的失职了。”
崔东山笑道:“与先生无关,是我想要给小陌加个担子,能不能将落魄山谍报一事管起来,可惜先生拒绝了。”
小陌思量一番,说道:“我可以先打下手,一旁辅助,如果事实证明小陌还算得心应手,当然愿意为公子稍稍分忧几分。”
陈平安打趣道:“小陌,你一个飞升境巅峰剑修,每天去跟谍报邸报打交道,就不觉得跌份吗?”
小陌摇头道:“就当是不花钱就能翻阅书籍了,如此看书是天下第一趣事。”
崔东山使劲点头:“有理有理,就像不用花钱喝的酒,就是天底下第一等好酒。”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我是自己开铺子酿酒的,喝酒花什么钱。”
崔东山继续介绍道:“这座小洞天,山河地界不大,不过方圆百里,但是天地灵气的充沛程度不会输桐叶宗的梧桐小洞天太多,总量至多差了两三成,这还是我没有往里边砸入神仙钱的缘故。”
崔东山抖了抖雪白袖子,得意扬扬:“哈,谁让我认了个异父异母失散多年的亲妹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人间俗子看天,碧空如镜,修道之人在山上俯瞰大地山河,其实也是一面镜子,只是相对坑洼而已。”
一着不慎,修士就像在山上看见深渊,再起种种人我见。
崔东山点点头,知道先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玩弄人心。
山脚有条流水潺潺的溪涧,溪水泛红色,宛如仙家精心炼制的丹砂,流水重量远超寻常。
在家乡骊珠洞天,阮邛当年之所以在河畔打造铁匠铺子和铸造剑炉,就是相中了龙须河水的那份阴沉适宜铸剑。
陈平安蹲在溪旁,掬水在手,水有美玉光泽。
崔东山蹲在一旁,解释道:“溪涧之所以有此异象,是山上那些动辄大几千年岁数的古松与一众仙家花卉自然枯荣,年复一年滋养流水,将那个‘赤’字不断夯实了,天然就是一种绝佳的符箓材质,回头咱们可以凭此跟于老儿或是龙虎山做笔买卖,按照我的估算,一年定量取水三千斤,就不会影响洞天的大道根基。”
不过至少在甲子之内,崔东山不打算靠这座洞天挣一枚钱,有大用处。
赤松山中,芝参茯苓在内的奇花异草都已经被崔东山一一标注出来,记录在册。
登山途中,陈平安随口问道:“有账簿吗?”
崔东山说道:“我这边是有的,种夫子那边暂时还没有。这些奇花异草,山中多不胜数。百年周岁是一小坎,有两百一十六棵;此后三百年是一中坎,过三百岁者,有七十;千年是一大坎,类似修士的生死大劫,熬过此劫的,又有十六。此外山中独有的赤松,总计三百六十棵,相对花草更为岁月悠久,千岁树龄之上而不死者,有一百九十五棵,三千年之上也有十九棵。总体而言,数目极为可观了。”
陈平安点头道:“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此外山巅那边,还有一座云海茫茫的绛阙仙府。
陈平安来到一棵倒塌在地的枯败古松旁,年轮细密至极,大致扫了一眼,竟有四千多年的树龄了。
陈平安掰下一大块金黄色松脂,入手极沉,无论是用来入药,还是炼墨制香,都极佳。
陈平安环顾四周,此山真是遍地神仙钱,只要登山,就可以随便捡取。
没来由想起了自己在北俱芦洲的那场探幽访胜,显然就要辛苦多了。
所以说落魄山的下宗,崔东山一手打造起来的仙都山,其实并不缺钱,缺人也只是暂时的。
难怪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可以当得如此硬气,当然挖起上宗的墙脚更是不遗余力。
陈平安没有将松脂收入袖中,而是随便放在那棵腐朽枯败的松树枝干上。
小陌发现一旁的崔宗主好像翘首以盼,眼中充满了期待,等到见着自家公子放回松脂,便有些失落神色。
陈平安拍了拍手,继续登山,随口问道:“那个蝉蜕洞天消失已久,却始终没有被除名,如今还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这里边,有说头?”
崔东山点头道:“那座蝉蜕洞天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遗址,没有之一,因为传闻曾经有数位上古剑仙在此蝉蜕飞升,白日仙去,仙心蜕化,遗留皮囊若蝉蜕。后世类似大渎、江河龙宫之流的遗址,根本没法比。因为每一具剑仙遗蜕、道韵残余兴许就会承载着一种甚至是数种远古剑道。”
陈平安好奇问道:“蝉蜕洞天当年是怎么从宝瓶洲消失的?”
崔东山笑道:“本是郑居中那个师父的证道之地,这家伙剑术高,脾气犟,当年属于跨洲游历宝瓶洲的外乡人,可这份最大的机缘,还是被他得着了,正是在这座小洞天里边,给他跻身了飞升境,后来不知怎么的,这家伙惹了众怒,被十数位本土和别洲剑仙围殴一场,双方大打出手,打了个山崩地裂,死伤惨重,八个上五境剑修,六个元婴境剑修,总计十四人,一个都没跑,全被那家伙做掉了。因为是剑修之争,双方递剑前就订立了生死状,战场又在蝉蜕洞天之内,故而不曾伤及山下无辜,中土文庙也就没怎么管。”
小陌称赞不已,难怪能够成为后来的斩龙之人。哪怕不谈剑术高低,只说脾气,就很对胃口。
陈平安说道:“宝瓶洲的剑道气运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衰弱的?”
崔东山点头道:“战死剑仙当中,大半是宝瓶洲本土剑修,就像一个豪门世族,仿佛一夜之间被抄了家,形势自然就急转直下了,就此家道中落,足足三千年,还是一蹶不振,加上后来田婉和白裳暗中联手,从中作梗,所以直到先生你们崛起,才算恢复了几分元气。”
“那场问剑的后遗症极大,对于宝瓶洲来说,不单单是那些剑仙悉数陨落在蝉蜕洞天之内,连累许多剑道仙家就此断掉师承香火,所有剑修身负的剑道气运都被封禁在了蝉蜕洞天之内,还有个更麻烦的事情,就像整个宝瓶洲的一洲剑道,等于完完全全被一个外乡剑修镇压了。”
崔东山最后嬉皮笑脸道:“毕竟是郑居中的传道人,还是很有点斤两的。”
陈平安问道:“为何赤松山中,至今都没有出现一头开窍再炼形的山中精魅?”
崔东山叹了口气:“此地旧主人,定然是位神通广大的上古仙人,大概是个名副其实的幽居山人,清心寡欲,天生不喜热闹,故而用上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封山’之法,哪怕再过个几千年,山中草木花卉依旧不会开窍的。哪怕他离开此地,当初还是没有解开这道山水禁制。”
陈平安忍不住感叹道:“奇人异事。”
按照当时田婉的说法,蝉蜕洞天不在她身上。她没有说谎,准确说来,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
是用上了比大骊太后南簪更高明的封山禁制,而且定然是田婉那个师兄邹子的手笔,当初崔东山“搜山”巡检一番,只是寻找田婉神魂中的山门,就差点着了道,在阴沟里翻大船。
如今田婉身上只有一把“开山”的钥匙,她推测蝉蜕洞天是被师兄带去了骊珠洞天。可不管崔东山事后如何算卦推衍,都没能找到线索。
临近山顶,崔东山小声建议道:“先生,你在去往青冥天下之前,都可以在此潜心修道。”
先生可以在此山中安心研习剑术,修行大道,将毕生所学和驳杂术法熔铸一炉,最终道成飞升。同时这就意味着先生可以在下宗驻足久居。
至于上宗落魄山那边,反正先生当惯了甩手掌柜的,又有老厨子操持事务,你们还有个财大气粗的周首席,身为飞升境剑修的小陌先生当记名供奉,一位飞升境的化外天魔当杂役弟子……还好意思跟我抢先生?
陈平安婉拒了此事,反而建议道:“我就算了,不如让柴芜和白玄、孙春王三个孩子来这边修行。”
如今的柴芜,得到了小陌赠送的那把薪火,她已经成功将其中炼为本命物,勉强能算是一位剑修了。
陈平安先前还有些担心,所以之前南游途中,在灵璧山野云渡那边,飞剑传信一封寄到了仙都山,除了给崔东山送去一幅亲眼看到、亲手绘制的沿途山河形势图,信上也专门询问了柴芜的炼剑事宜,最终得到那边的回信,说小姑娘炼剑一事,十分顺遂。
一般山上门派,哪怕是大宗门内,如何对待那一小撮修道资质当得起“惊艳”二字的祖师堂嫡传,其实一直是个不小的难题。
要么容易养出一身的骄纵习气,不然就是行事过于古板,只知修行,半点不通人情世故。
比如白龙洞的马麟士,作为洞主许清渚的嫡传弟子,辈分高,天资好,又是山上道侣的仙裔,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直到现在为止,落魄山在这件事上可谓“别开生面”,与山上的一般世情大不一样,简直是门风清奇。
有此门风,却不是陈平安一人就能做成的,他至多是先后与阮邛和火龙真人有样学样,几乎照搬了龙泉剑宗和趴地峰的一些不成文门规。
落魄山的第三代子弟中,柴芜、孙春王、白玄这三个孩子,无疑是修道资质最好的,陈平安和落魄山自然不会刻意追求所谓的一碗水端平。
崔东山笑道:“海量小姑娘和死鱼眼小姑娘,资质实在太好,我肯定都会带在身边,给她们悉心传道,不过她们如今都有了明确师传,我就只能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了,至多是给她们传下几门旁门道法,再教点剑术。比如那个柴芜,我争取做到既不拔苗助长,又不浪费她的修行资质,看能不能帮她……一步登天,直接从柳筋境跻身玉璞境,就目前来看,把握是有一些的,运气当然也还是需要一些的,总之先生可以期待几分。”
陈平安闻言只得取出一壶酒,喝酒压惊。只是这种压惊酒,陈平安倒是不介意多喝几次。
柳七、周密,还有青冥天下那个跻身年轻十人候补之列的天才女修,以及李柳的某次转世,都是直接从柳筋境跻身的上五境。
哪怕还有些遗漏,可还是当之无愧的屈指可数。说是一座天下的千年一遇,不算夸张。
崔东山正色道:“柴芜三个,来不来此地修行,其实差别不大,就算要来,也不急于一时,所以我还是坚持先前的说法,希望先生能够在此独自修行。”
陈平安笑道:“好让我在此闭关,占尽这个‘一’?”
一座封山小洞天,刚好可以支撑一位修道之人在此跻身飞升境。
小陌恍然,难怪崔宗主方才眼巴巴等着公子收起那块不起眼的松脂。
崔东山悻悻然,没有否认此事。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等我跟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再返回这里,我再给你一个确切答案。如果到时候真要在此闭关,你还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崔东山心领神会,点头道:“学生会先卸任下宗宗主职务,再跟随先生一起游历青冥天下。”
陈平安笑道:“前者无所谓,你和曹晴朗商量着办,但是后者必须作数,不许失约。”
走到了山顶,云雾缭绕身侧,崔东山打了个响指,瞬间云雾散尽,视野豁然开朗,朱红大门缓缓开启,门内影壁竟是一座巨大石碑,陈平安跨过门槛后,仰头望向那些古老文字,大致解释了此山来历,只是文字内容晦暗不明,简单来说,就是字都认得,意思大多不明白。
道山绛府,仙城万里锁婵娟……大道争渡,锋镝在先,玉石俱焚。性灵随躯皆腐朽,饮恨黄泉……销锋镝铸金身,岂是弱天下薄人间之举……
绕过石碑后,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大殿,矗立有十二尊金身神像,但是面容皆模糊不清。
小陌开口说道:“是曾经高高在天的十二高位神灵。”
陈平安心生感应,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那把狭刀行刑,双手拄刀,狭刀抵地,刹那之间,其中一尊神像迷雾散尽,现出真容,缓缓睁眼,仿佛在和陈平安对视。
陈平安手心抵住的这把狭刀,来自昔年五至高之一的持剑者麾下,被后世命名为行刑者。
崔东山突然说道:“小陌,我们退出去。”
小陌点点头,跟随白衣少年一起原路返回,当他们重新站在门外,大门轰然关闭。
除了沉睡于剑气长城附近的这尊行刑者,还有在五彩天下蛰伏万年、被宁姚仗剑斩杀的那一尊高位神灵独目者,昔年神职隶属于披甲者,司职昼夜更叠,此刻这尊神像同样屹立在大殿之中。
从天外出现在桐叶洲的那位高位神灵,曾经走过大地山河,跨海去往宝瓶洲老龙城,结果被陈平安的两位师兄阻拦登岸,其名为回响者。
男子地仙之祖,药铺后院的杨老头,身为青童天君。
女子地仙之祖,同样是人族修士出身,她更是远古天庭的天上明月共主。
双方分别执掌一座接引地仙登高成神的飞升台。
而这两位对待作为故乡的人间大地,始终报以善意。
他们与仙簪城那枚道簪最早的主人,还有早年身为落宝滩碧霄洞洞主的老观主,算是同一个辈分的修道之人。
小陌比这几位,修行都要稍晚些,道龄稍小。
寤寐者,是梦境之主,让神灵之外的一切有灵众生,尤其是开始登山的修道之士,很容易就陷入颠倒梦想,继而生出心魔。
无言者,拥有一门止语神通,故而又名心声者。修道之人的心声言语,纯粹武夫的聚音成线,相传都来源于此。
复刻者,造就出无数摹本日月和山河秘境,所以又名想象者或是铸造者。
雷部诸司之主。
布局者,火神麾下,负责所有神灵尸骸的安置。
拨乱者,水神麾下,执掌光阴长河的流转有序。
最后还有一尊高位神灵,不管是中土文庙、西方佛国、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还是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后世没有任何记载,也没有使用任何称呼,就像一种遥遥礼敬。
远古五至高:天庭共主,持剑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之后便是十二高位,那位唯一的不记名之外,分别是行刑者、独目者、寤寐者、心声者、复刻者、回响者、雷部诸司之主、布局者、拨乱者,再加上两位男女地仙之祖。
此外,封姨是远古风神之一。雨师是那个家乡窑工。
至于大骊京城那个当老车夫的,神位要略低些,与前者类似六部侍郎和郎官的差别,但是后者虽然官身稍低,但是神职显赫,权柄极大,因为老车夫是旧天庭雷部诸司之一的主官神灵。
陈平安先后两次,分别从袖中拈出三炷香,朝两尊神像敬香。其中一位,于天地有灵众生有莫大功德。另外一位,于陈平安自己有大恩。
老话说吃亏是福,是教人向善。
吃苦就是吃苦,只会越吃越苦。
有些不堪言说的苦难,当一个人好不容易熬过去了,自己默默消受着就是了,别与正在吃苦的旁人说什么轻巧话了,那是作妖作怪。
陈平安走出大殿,绕过石碑,打开大门。双眸湛然,视野开阔,天清地明。
今年桐叶洲小雪时节就下了几场鹅毛大雪,天地异常寒冻,山上仙府家家户户开门雪满山,人间处处厚雪压枝,碎玉声此起彼伏。
不承想真正等到了大雪时节,反而只是下了一场敷衍了事的雨夹雪。
仙都山青萍、谪仙双峰并峙,作为祖山和主峰的青萍峰山巅扶摇坪,就是下宗祖师堂选址所在。
而次峰谪仙峰,山脚有条青衣河,岸边有落宝滩,与那老观主的碧霄洞落宝滩,自然并无渊源,崔东山就只是拿来讨个好彩头,希冀着将来的下宗修士,入山访仙也好,下山历练也罢,宝物机缘如雨落,纷纷落袋为安。
此峰山顶的扫花台则已经被隋右边一眼相中,被她开辟为一处修道之地。
此外仙都山还有一座稍矮的支脉山头,旁逸而出,被崔东山取名为密雪峰,山崖裸露极多,皆玉白色,会有五六十座府邸依山而建。
目前却只有一座宅子,勉强有点仙府的样子,是崔东山专门为自己先生准备的,其他人都没有这份待遇。
曹晴朗和裴钱属于跟着沾光,就分别住在了东西厢房。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一粒心神退出人身小天地,下床后刚要穿上布鞋,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小雨天气,就又换了双靴子。
走出屋子后,发现裴钱坐在檐下看雨,发现师父现身后,裴钱说曹晴朗和小陌先生都去给小师兄帮忙了。
至于裴钱自己,她当然得留在这边,好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她先问师父要不要吃早饭,陈平安点头后,裴钱让师父稍等,去灶房那边忙碌片刻,很快就端了食物上桌。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桌旁,眯眼而笑。桌上一碗温热的小米粥,两碟咸菜,竟然还有一笼蟹粉汤包。
陈平安拿起筷子,喝粥吃菜,再夹了一只蟹粉汤包,笑着点头道:“手艺不错,暖胃养人。以后……”
本想说以后裴钱嫁了人,真是谁娶进门谁有福气,只是一想到这种事情,陈平安那份亦师亦父的别扭心态又开始作祟,就打住了话头。
好不容易将自家闺女养大了,凭什么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混账道理。
可裴钱将来真要遇到了心仪对象,嫁人就嫁人吧。
只是那个小子,休想在自己这边瞧见个好脸色,不被套麻袋,就烧高香吧。
裴钱发现师父神色变幻不定,这可是极其少见的稀罕事,忍不住问道:“师父,有心事?”
陈平安笑道:“没事。”
可辛苦憋了半天,陈平安还是小心翼翼,故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看似随意地问道:“那些年里,师父不在身边,你自己一个人在外游历,走了那么远的路,有没有遇见比较优秀的同龄人,或是山上的年轻俊彦?”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见到一些,挺有能耐的。”
陈平安满脸微笑:“那有没有印象最深的某个人,他叫什么名字啊?”
师父之后游历中土神洲,得会一会他。
裴钱神色古怪,终于开始察觉到不对劲了:“师父,吗呢?”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就是闲聊。”
裴钱埋怨道:“师父,别瞎想啊,我可没有书上写的那些儿女情长、缠绵悱恻啊,只是习武练拳,就够够的了。”
陈平安微笑道:“在一处古怪山巅,见到了两对师徒。”
裴钱一头雾水。
陈平安调侃道:“其中有个小黑炭,迷迷糊糊的,见着了师父还发呆,一栗暴下去,抱头哇哇叫。”
裴钱咧嘴一笑。
在桐叶洲,陈平安以当今天下最强身份跻身的十境武夫,结果发现武运馈赠反而比预期少了,只是很快陈平安就知道答案了,原来武运被无形中一分为二了,然后就像被人强行拖曳了去了一座陌生天地,在那处古怪至极的山巅站着十一人。
一座大天地中,武运浓稠似水,十一位纯粹武夫围成一圈,故而位次没有高下之分,都是“万年以来,前无古人”的某境最强武夫。
其中就有两对师徒。
中土大端王朝裴杯、曹慈。
宝瓶洲落魄山陈平安、裴钱。
而曹慈这个家伙,竟然一人就占据了山巅四个位置。
陈平安以前是担心练拳太苦,小时候最怕吃疼的裴钱,会不会半途而废。
如今是担心裴钱辛苦练拳,会觉得不值当,因为习武一事,属于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凭借一口纯粹真气,如一支铁骑巡狩山河,不像修道之士,只要炼制了本命物,开辟出处处府邸,宛如建造城池,分兵占据雄关险隘,对自家山河了如指掌,然后就是按部就班汲取天地灵气,或凿山或填湖,不断往里边添补家底。
陈平安吃完早点,放下筷子,冷不丁问道:“裴钱,师父问你,武道登顶,所为何事?”
将桌上竹屉往裴钱那边推了推,笑道:“不用急着回答,吃完再说不迟。”
裴钱夹了最后一只蟹粉汤包,含糊不清道:“除了师父,身前无人。”
“不够。”
陈平安摇头笑道:“再答。”
裴钱一脸讶异:“啊?”
她赶紧咽下汤包,抹了抹嘴,这还不够?
见师父还在等着答案,裴钱只得硬着头皮小声道:“只比师父低一境?”
陈平安一瞪眼。
裴钱挠挠脸:“那就斗胆跟师父同境?”
陈平安气笑不已,双指并拢,轻敲桌面如敲栗暴:“认真点!”
裴钱只觉得愁死个人,师父还要自己咋个认真嘛。
陈平安便想着换了一个说法,他突然神色凝重起来,以心声问道:“裴钱,你得了数次‘最强’二字,就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奇怪的事?”
关键是裴钱也在那处山巅,她是有一席之地的。
裴钱开始翻检记忆,然后记起一事,点头说道:“师父,勉强算有吧,小时候好像做了个梦,然后见着个记不清是谁的怪人,带着我一起……不是登山,而是下山,对方问我学拳做什么,我那会儿小,不懂事,就老老实实回答了当时的心中想法。”
显然是开始做铺垫了。那会儿是年纪小不懂事,喜欢胡说八道,师父你别当真,不能秋后算账。
陈平安静待下文。
裴钱越发心虚,倒是没敢隐瞒什么,一五一十与师父详细说了过程。
原来当时裴钱觉得自己反正是做梦,那还怕个锤子,一边心不在焉说着学个锤儿的拳,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是跟师父学点好呗,不然练拳那么惨兮兮,何苦来哉。
小黑炭当时下山途中,一边蹦蹦跳跳,学大白鹅咋咋呼呼的,一边朝身边那个个子极高的家伙递拳,问对方怕不怕,怕不怕。
陈平安听到这里,不由得伸手揉了揉眉心。倒是不奇怪,是小黑炭会说的话,会做的事情。
然后裴钱接下来一句,让陈平安气笑不已,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不怕是吧,那你等着,等我师父来了,你得跪下来砰砰磕头嘞,信不信,你信不信?”
陈平安保持微笑,勾了勾手掌:“过来。师父收了你这么个开山大弟子,福气啊。”
来,没吃饱饭,栗暴管够。
裴钱笑容尴尬,说了句“师父我收拾碗筷了”,溜之大吉。
雨雪天气,陈平安独自撑伞散步,沿着一条盘迂山道去往崔东山所在的简陋茅屋,商量观礼人选一事。
可惜暂时尚无摩崖石刻,其实下宗要是真舍得了脸皮,愿意让朱敛捉刀的话,足可以假乱真,估计几天工夫就能出现无数名家崖刻。
当然崔东山自己也能做到。
一袭青衫,细雨朦胧中,轻轻旋转伞柄。
既然已经订下具体的日期,下宗创建庆典是明年立春这一天,那么上宗落魄山以及仙都山的一处新建剑房,就开始忙碌起来,飞剑传信邀请各方观礼客人。
只不过相比较落魄山创建宗门的那场庆典,观礼之人要少些,甚至落魄山那边,都不是所有人都会赶来。
比如陈平安这边,就只邀请了刘景龙、钟魁,和那位等于是一人两宗门的黄庭。
如今的五彩天下,一个金丹境修士就可以开宗立派了,反正中土文庙也不会再管什么。
此外还有青虎宫陆雍、蒲山云草堂叶芸芸、大泉王朝碧游宫埋河水神娘娘柳柔,以及一双山水神祇道侣——金璜府山神郑素、松针湖水君柳幼蓉。
无论是到场人数,还是庆典规模,可能还不如一场金丹境开峰仪式。
到了茅屋门口,陈平安合拢油纸伞,将油纸伞斜靠在门外墙壁上,步入其中,一张大书案上堆满了崔东山亲笔手绘的草稿图纸。
崔东山搁笔后退一步,隔着书案与先生作揖行礼,陈平安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忙自己的。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随手拿起桌上一张还泛着墨香的土木营造的手稿。
桌上的文房四宝都极为寒酸,劈斫自家山中青竹做笔筒,随便搁放了一捆大泉王朝鸡距笔,其余熟宣纸和松烟墨都是市井购得。
陈平安放下那张图纸,抬头问道:“虽然借给林守一百枚谷雨钱,可是落魄山财库里边,还有不少神仙钱的盈余,五六百枚谷雨钱怎么都是拿得出来的,真不用?”
既然那座长春洞天的一切出产暂时都无法变现为神仙钱,就得另算了。
落魄山那边,北俱芦洲那条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商贸航线,几乎囊括了一洲东南沿海地带的天材地宝,后来又加上了云上城和大源王朝、浮萍剑湖,让落魄山这些年财源广进。
崔东山摇头笑道:“先生,真不用破费了。”
陈平安点点头,说了自己邀请的那拨观礼客人名单,崔东山有些无奈:“先生再不管下宗庶务,也还是我的先生,更是上宗宗主,这点小事,商量什么?”
陈平安发现桌上有方私章,拿起一看,边款文字颇多:酷寒时节,水塘干涸,荷叶败尽,枯枝横斜,再无擎雨盖之容,故而游鱼散尽……
陈平安将印章轻轻放回原位,知道崔东山是在说当年骊珠洞天的那场变故。
八字朱文底款,虫鸟篆如天书:天经地义,说文解字。
崔东山笑道:“当年在南岳储君山头采芝山那边做客,我跟竹海洞天的那个纯青,闲着没事,有些牢骚,有感而发,学先生,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就篆刻下来了。先生要是喜欢就拿去,勉强可以拿来当作一方藏书印。”
陈平安摇头婉拒此事,问道:“搬迁剩余两山一事,需不需要帮忙?”
崔东山说道:“不用,不比这座仙都山,那两座辅佐山头轻巧多了,来回两趟,走快点,撑死了也就一个半月。”
陈平安大致说了蒲山之行的过程。
崔东山说道:“其实小心起见,叶芸芸应该将这幅仙人图交给中土文庙,不然一直留在蒲山,可能会是个不小的隐患。比如……算了,没有什么比如不比如的。”
崔东山是怕自己乌鸦嘴,真要说中了,对于蒲山来说就是一场不输太平山当年浩劫的惊天变故。
例如一幅仙人图,因为本就是一座层层叠加的阵法,一旦在某个时刻被幕后主使,以诡谲手段遥遥开启禁制,在阵法枢纽上边动手脚,瞬间炸开,至少相当于一位仙人境修士的自毁金丹、元婴与皮囊魂魄,威力之大,杀力之高,约莫相当于飞升境剑修的倾力一剑,估计蒲山能够剩下半座,都算运气好了。
陈平安笑道:“叶芸芸知道其中轻重,也很好商量,所以那幅仙人图真迹,其实已经被小陌悄悄收入袖中了,算是帮着蒲山代为保管几天,至于蒲山密库里边,只是放了件赝品,叶芸芸连薛怀都没有说,接下来就看能不能额外钓起一条大鱼。”
崔东山点头道:“薛怀可能都只是第一层障眼法,蒲山那边,一个不留神,就会藏有后手。”
以周密的行事风格,既然蒲山那边的长远谋划已经落空,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陈平安说道:“比如叶芸芸的那位兄长,战事落幕后,这些年他一直在山外四处奔波,一直不在云草堂。”
就像这次陈平安拜访蒲山云草堂,就未能见到对方。
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他人,与愿意对他人给予最大善意,两者只是看似矛盾,其实并不冲突。
之后听到一趟敕鳞江游历,崔东山眼睛一亮,好奇道:“竟然是一处定婚店?”
显而易见,崔东山是听说过定婚店的,大概只是始终未能亲眼见到,搓手道:“先生,那敕鳞江畔开茶棚的老妪和少女,是否愿意担任我们仙都山的供奉,不担任供奉,当俩客卿也好啊,记名不记名,都可以随她们。”
陈平安气笑道:“这会儿开始称呼先生、说‘我们’了?”
老真人梁爽,如今是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由他来揭走那道符箓,没有半点问题。
老妪恢复自由身后,和那个喜欢乱点鸳鸯谱的少女,师徒二人此后何去何从,陈平安当时没问。
陈平安说道:“你如果真心想要尝试着招徕她们,可以飞剑传信蒲山,让叶芸芸或是薛怀帮忙问问看。”
崔东山嘿嘿笑道:“就等先生这句话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崔东山干笑不已。
陈平安从剑气长城带回的九位剑仙坯子,虞青章和贺乡亭已经跟随于樾去往别地,剩下七个孩子,其中程朝露如今已经跟随隋右边在扫花台那边练剑,于斜回算是捏着鼻子认了掌律崔嵬当师父,何辜的师父是即将担任下宗首席供奉的米大剑仙,如果加上风鸢渡船上边的纳兰玉牒,共被下宗拐来了四个。
若是再加上孙春王,就是五个了。
只剩下白玄和姚小妍,留在了落魄山和拜剑台。
白玄怕这只大白鹅,只是一小部分原因。姚小妍则是跟那位双方个头一般高的新师父投缘。
只不过青萍剑宗既然是一座剑道宗门,那么被学生崔东山如此挖墙脚,陈平安也就认了。
可是到最后,崔东山这个下宗宗主有点无所不用其极了,竟然连自己都要挖到下宗这边来,毕竟一旦选择在长春洞天之内闭关破境,不管将来是从玉璞瓶颈跻身仙人境,或是更高,可都不是几个月就能解决的事情,动辄数年光阴甚至耗时更久。
陈平安说道:“我在犹豫要不要邀请真境宗的李芙蕖。”
毕竟这位元婴境女修,还是落魄山的客卿。至于真境宗的宗主刘老成和首席供奉刘志茂就算了。
除了那只一眼相中的福禄寿三色翡翠手镯,陈平安再厚着脸皮向小陌讨要了一件法袍,打算将两物一并寄给宝瓶洲真境宗的周采真。
崔东山摇头道:“意义不大,下宗就当节省下一件法袍了。”
陈平安问道:“什么意思?”
崔东山忍住笑说道:“先生,小陌跟我商量好了,下宗举办庆典之前,会送我一些法袍,争取让下宗的祖师堂成员、嫡传弟子、供奉客卿,反正为数不多,那就人手一件,见者有份。至于来青萍峰观礼的客人,就有点悬了,下宗不好厚此薄彼,太伤感情,那就干脆谁都不送了。”
陈平安无奈道:“这个小陌!”
只说陪着自己头回做客披云山,小陌一送就是直接送出两件半仙兵品秩的重宝,而且送得极其熨帖人心啊,因为那对瞧着袖珍可爱的小巧兵器,大有用处,尤其是落在一位五岳山君手中,更能物尽其用,青玉斧可以拿来开山,黄玉钺可以用来镇压水运。
如今魏山君估计做梦都能笑出声吧。魏檗不得每天掰手指头等着小陌再次做客北岳?
崔东山喊了一声:“先生。”
陈平安有些纳闷:“嗯?”
崔东山笑容灿烂:“先生如今虽未背剑……”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打住!”
崔东山还是开口道:“却仍是气吞山河,剑气横秋。”
陈平安站起身,嘀咕道:“落魄山这股歪风邪气,就是你起的头。”
崔东山一脸委屈:“先生,思来想去,我终于确定了,谁才是咱们落魄山风气的第一大功臣。”
陈平安有些好奇:“是谁?”
崔东山压低嗓音道:“是小宝瓶!”
陈平安愣了愣,坐回原位,揉了揉下巴,只是很快就对崔东山笑骂一句:“你少在这边告小宝瓶的刁状,欠拍。”
崔东山揉了揉额头,苦笑不已。
如果说小师妹郭竹酒,可能是裴钱的唯一苦手,而裴钱是很多人的苦手,那么崔东山这边,当然就是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了。
只不过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崔东山说道:“先生有事就先忙。”
陈平安却只是转过身,继续坐着,就那么望向门外的细雨,轻声笑道:“不忙。”
仙都山,旁支山头谪仙峰山顶扫花台。
隋右边向弟子程朝露传授过剑术和拳法,就去山脚的青衣河落宝滩那边赏景了。
于斜回在练剑间隙,走来这边散心,半路雨歇,就手持合拢的油纸伞,一路当剑耍。
两个剑仙坯子的师父,都是元婴境剑修,只不过如今一个当官一个不当官。
于斜回将油纸伞放在崖畔栏杆上,脚尖点地,一屁股坐在栏杆上,看着那个小厨子练拳走桩,瞧着还挺有架势的。
等到程朝露练完拳,来到于斜回这边,小厨子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开口。
于斜回双臂环胸,摇晃双腿,说道:“有屁就放。”
程朝露小声道:“歇会儿,我虽然也不太喜欢崔嵬,但是……”
不等程朝露说完,于斜回就有点不乐意了,抢过话头,没好气道:“崔嵬好歹是下宗掌律,这家伙心眼小,你说话注意点。”
自己不喜欢崔嵬可以,你凭啥?凭你小厨子还是个下五境剑修?
歇会儿,这是白玄给于斜回起的绰号,还有程朝露的小厨子,纳兰玉牒的小算盘,只是总比孙春王的那个死鱼眼好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于斜回他们一个个的也就默认了。
当然还有白玄自封的小小隐官,只是谁都不承认就是了。
好像上次遇到那个小隐官陈李,白玄当时还吃瘪了。
程朝露习惯性揉了揉肥胖脸颊,哈了一声。
九个远游他乡的孩子当中,小胖子是脾气最好的那个。
不过上次在云窟福地,程朝露生平第一次与人问拳,就赢得干脆利落,好像对方还是个龙门境修士,虽说是那只大白鹅暗中动了手脚,却已经让孩子们刮目相看,他们嘴上不说,可心里边都是有杆秤的。
当时就连崔东山都小有意外,不料还是个蔫儿坏的小暴脾气,一动手就毫不含糊。
毕竟是生在剑气长城那么个地方,敢打能打,比姓什么更重要。
太象街和玉笏街的高门子弟,不是剑修还好,如果是剑修,却在战场上出剑软绵,挣不来实打实的战功,最让人瞧不起。
程朝露小心翼翼说道:“歇会儿,不管怎么说啊,反正我是瞧出来了,隐官大人对你师父,可没有半点瞧不起,不对,是很瞧得起!至于为啥,我是不懂的,反正就是有这么个事儿。”
于斜回学隐官大人双手笼袖,板着脸点点头,小厨子总算说了句像样话。
要是瞧不起,那个崔嵬能在落魄山落脚当供奉?
名次还不低呢。
如今更是下宗的掌律。
如果不是很瞧得起,能跟隐官大人和大白鹅同桌喝酒?
他可看得真切,记得清楚,隐官大人与人主动敬酒的次数,崔嵬排第二。
程朝露说道:“不晓得虞青章和贺书柜,这会儿到哪里了。”
于斜回没好气道:“俩没良心的东西,我管他们到哪里了。”
程朝露小声道:“算不算人各有志?”
于斜回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于斜回瞥了眼远处,那个见谁都没个笑脸的隋右边已经走得很远了,这才压低嗓音问道:“小厨子,你跟我说句实话,嗯?”
“啥?”
“你师父,与咱们隐官大人,嗯?!”
程朝露一头雾水:“啥意思?”
于斜回伸手出袖,拍了拍小胖子的肩膀,学隐官的动作,再学隐官的说话口气:“朝露啊,你也就是傻人有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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