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起微末》:惊蛰

        二月二,龙抬头。

        暮色里,小镇名叫泥瓶巷的僻静地方,有个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此时,他正按照习俗,一手持蜡烛,一手持桃枝,照耀房梁、墙壁、木床等处,用桃枝敲敲打打,试图借此驱赶蛇蝎、蜈蚣等。

        他嘴里念念有词,是这座小镇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话:二月二,烛照梁,桃打墙,人间蛇虫无处藏。

        少年姓陈,名平安,爹娘早逝。

        小镇的瓷器极负盛名,本朝开国以来,就承担起“奉诏监烧献陵祭器”的重任,有朝廷官员常年驻扎此地,监理官窑事务。

        无依无靠的陈平安,很早就成了烧瓷的窑匠。

        起先只能做些杂事粗活,跟着一个脾气糟糕的半路师傅,辛苦熬了几年,刚刚琢磨到一点烧瓷的门道,结果世事无常,小镇突然失去了官窑造办这张护身符,小镇周边数十座形若卧龙的窑炉,一夜之间全都被官府勒令关闭熄火。

        陈平安放下新折的那根桃枝,吹灭蜡烛,走到屋外,坐在台阶上,仰头望去,星空璀璨。

        他至今仍然清晰记得,那个只肯认自己做半个徒弟的老师傅姓姚。

        去年暮秋时分的一个清晨,姚老头被人发现坐在一张小竹椅上,正对着窑头方向,闭了眼。

        不过如姚老头这般钻牛角尖的人,终究是少数。

        世世代代都只会烧瓷一事的小镇匠人,既不敢僭越烧制贡品官窑,也不敢将库藏瓷器私自贩卖给百姓,只得纷纷另谋出路。

        十四岁的陈平安也被扫地出门,回到泥瓶巷后,继续守着这栋早已破败不堪的老宅,面对着差不多家徒四壁的惨淡场景,便是他想要当败家子,也无从下手。

        当了一段时间飘来荡去的孤魂野鬼,陈平安实在找不到挣钱的营生,靠着那点微薄的积蓄,只能勉强填饱肚子。

        前几天听说几条街外的骑龙巷,来了个姓阮的外乡铁匠,对外宣称要收七八个打铁的学徒,不给工钱,但管饭,陈平安就赶紧跑去碰运气,不承想那中年汉子只是斜瞥了他一眼,就把他拒之门外。

        当时陈平安就纳闷,难道打铁这门活计,不是看臂力大小,而是看面相好坏?

        要知道陈平安虽然看着孱弱,但力气不容小觑,这是他这些年拉坯烧瓷锻炼出来的身体底子。

        除此之外,陈平安还跟着姓姚的老人,跑遍了小镇方圆百里的山山水水,尝遍了四周各种土壤的滋味,任劳任怨,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毫不拖泥带水。

        可惜姚老头始终不喜欢陈平安,嫌弃他没有悟性,是榆木疙瘩不开窍,远远不如大徒弟刘羡阳。

        这也怪不得老人偏心,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同样是枯燥乏味的拉坯,刘羡阳短短半年功力,就抵得上陈平安辛苦三年的水准。

        虽然这辈子都未必用得着这门手艺,但陈平安仍是像以往一般,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身前搁置有青石板和轱辘车,开始练习拉坯,熟能生巧嘛。

        大概每过一刻钟,他就会歇息少许时分,抖抖手腕,如此循环反复,直到整个人彻底精疲力尽,才起身,一边在院中散步,一边缓缓舒展筋骨。

        从来没有人教过陈平安这些,是他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门道。

        天地间原本万籁俱寂,陈平安却听到一阵刺耳的讥讽笑声。他停下脚步,果不其然,看到那个同龄人蹲在墙头上,咧着嘴,毫不掩饰他的鄙夷。

        此人是陈平安的老邻居,据说更是前任督造大人的私生子。

        那个大人唯恐清流非议、言官弹劾,最后孤身返回京城述职,把孩子交由颇有私交情谊的接任官员,帮着看管照拂。

        如今小镇莫名其妙地失去官窑烧制资格,负责替朝廷监理窑务的督造大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哪里还顾得上官场同僚的私生子,所以丢下一些银钱,就火急火燎赶往京城打点关系去了。

        不知不觉已经沦为弃子的邻居少年,日子倒是依旧过得优哉游哉,成天带着他的婢女在小镇内外逛荡,一年到头游手好闲,却从来不曾为银子发过愁。

        泥瓶巷家家户户的黄土院墙都很低矮,其实邻居少年完全不用踮起脚,就可以看到这边院子的景象,可每次跟陈平安说话,他偏偏喜欢蹲在墙头上。

        相比陈平安这个名字的粗浅俗气,邻居少年的就要雅致许多,叫宋集薪,就连与他相依为命的婢女,也有个文绉绉的称呼——稚圭。

        稚圭此时就站在院墙那边,她有一双杏眼,怯怯弱弱。

        院门那边,有个嗓音响起:“你这婢女卖不卖?”

        宋集薪愣了愣,循着声音转头望去,是个眉眼含笑的锦衣少年,站在院外,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锦衣少年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面容白皙,脸色和蔼,轻轻眯眼打量着两座毗邻院落中的少年少女。

        老者的视线在陈平安身上一扫而过,并无停滞,但是在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上,多有停留,笑意渐渐浓郁。

        宋集薪斜眼道:“卖!怎么不卖!”

        那锦衣少年微笑道:“那你说个价。”

        稚圭瞪大眼眸,满脸匪夷所思,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年幼麋鹿。

        宋集薪翻了个白眼,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白银一万两!”

        锦衣少年脸色如常,点头道:“好。”

        宋集薪见那锦衣少年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连忙改口道:“是黄金万两!”

        锦衣少年嘴角翘起,道:“逗你玩的。”

        宋集薪脸色阴沉。

        锦衣少年不再理睬宋集薪,偏移视线,望向陈平安:“今天多亏了你,我才能买到那条鲤鱼,买回去后,我越看越欢喜,想着一定要当面跟你道一声谢,于是就让吴爷爷带我连夜来找你。”

        锦衣少年拿出一只沉甸甸的绣袋,抛给陈平安,笑容灿烂,道:“这是酬谢,你我就算两清了。”

        陈平安刚想要说话,锦衣少年已经转身离去。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白天自己无意间看到有个中年人,提着只鱼篓走在大街上,捕获的一尾巴掌长短的金黄鲤鱼正在竹篓里蹦跳得厉害。

        陈平安只瞥了一眼,就觉得很喜庆,于是开口询问,能不能用十文钱买下它。

        中年人本来只是想着犒劳犒劳自己的五脏庙,眼见有利可图,就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非要三十文钱才肯卖。

        囊中羞涩的陈平安哪里有这么多闲钱,又实在舍不得那条金灿灿的鲤鱼,就眼馋地跟着中年人,软磨硬泡,想着把价格砍到十五文,哪怕是二十文也行。

        就在中年人有松口迹象的时候,锦衣少年和高大老者正好路过,他们二话不说,用五十文钱买走了鲤鱼和鱼篓,陈平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扬长而去,无可奈何。

        死死盯住那对爷孙愈行愈远的背影,宋集薪收回恶狠狠的眼神,跳下墙头,似乎记起什么,对陈平安说道:“你还记得正月里的那条四脚吗?”

        陈平安点了点头。怎么会不记得,简直就是记忆犹新。

        按照这座小镇传承数百年的风俗,如果有蛇类往自家屋子钻,是好兆头,主人绝对不要将其驱逐打杀。

        宋集薪在正月初一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然后就有条俗称四脚蛇的小玩意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往屋里蹿。

        宋集薪一把抓住就往院子里摔出去,不承想那条已经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四脚蛇,愈挫愈勇,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的宋集薪给气得不行,一怒之下就把它甩到了陈平安院子里。

        哪里想得到,宋集薪第二天就在自己床底下看到了那条盘踞蜷缩起来的四脚蛇。

        宋集薪察觉到稚圭扯了扯自己袖子。他与她心有灵犀,下意识就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重新咽回了肚子。

        他想说的是,那条奇丑无比的四脚蛇,最近额头上有隆起,如头顶生角。

        宋集薪换了一句话说出口:“我和稚圭可能下个月就要离开这里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路上小心。”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有些物件我肯定搬不走,你可别趁我家没人,就肆无忌惮地偷东西。”

        陈平安摇了摇头。

        宋集薪蓦然哈哈大笑,用手指点了点陈平安,嬉皮笑脸道:“胆小如鼠,难怪寒门无贵子,莫说是这辈子贫贱任人欺,说不定下辈子也逃不掉。”

        陈平安默不作声。

        各自返回屋子,陈平安关上门,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他闭上眼睛,呢喃道:“碎碎平,岁岁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天微微亮,尚未鸡鸣,陈平安就已经起床。

        单薄的被褥,实在留不住热气,而且陈平安在烧瓷学徒的时候,已养成了早起晚睡的习惯。

        他打开屋门,来到泥土松软的小院子,深呼吸一口气后,伸了个懒腰,走出院子,转头看到一个纤弱身影,弯着腰,双手拎着一木桶水,正用肩膀顶开自家院门,正是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应该是刚从杏花巷那边的铁锁井打水回来。

        陈平安收回视线,穿街过巷,向小镇东面一路小跑而去。

        泥瓶巷在小镇西边,最东边的城门那儿有个人负责小镇商旅进出和夜禁巡防,平时也收取、转交一些从外边寄回来的家书,陈平安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那些信送给小镇百姓,酬劳是一封信一枚铜钱,这还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挣钱门路。

        陈平安已经跟那边约好,在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开始接手这摊子买卖。

        用宋集薪的话说就是天生穷苦命,哪怕有福气进了家门,他陈平安也兜不住留不下。

        宋集薪经常说一些晦涩难懂的话语,约莫是从书籍上搬来的内容,陈平安总是听不太懂,例如前两天宋集薪念叨什么料峭春寒冻杀少年,陈平安就完全不明白。

        至于每年熬过了冬天,入春之后有段时日反而更冷,他倒是有切身体会。

        宋集薪说那就叫倒春寒,跟沙场上的回马枪一样厉害,所以很多人会死在这些个鬼门关上。

        小镇并无城墙环绕,毕竟别说流寇匪徒,就是小偷毛贼都少有,所以名义上是城门,其实就是一排东倒西歪的老旧栅栏,马马虎虎有那么个让行人车辆通过的地方,就算是这座小镇的脸面了。

        陈平安小跑路过杏花巷的时候,看到不少妇人孩子聚在铁锁井旁,水井辘轳一直在吱呀作响。

        再绕过一条街,陈平安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读书声。

        那里有座乡塾,是小镇几个大户人家合伙凑钱开的。

        教书先生是外乡人,陈平安小的时候,经常跑去躲在窗外,偷偷蹲着,竖起耳朵。

        先生虽然教书的时候极为严苛,但是对陈平安这些“蹭读书蹭蒙学”的孩子,并不呵斥拦阻,后来陈平安去了小镇外的一座龙窑做学徒,就再没有去过学塾。

        再往前,陈平安路过一座石牌坊。

        由于牌坊楼修建有十二根石柱,当地人喜欢把它称为螃蟹牌坊。

        这座牌坊的真实名字,宋集薪和刘羡阳的说法很不一样。

        宋集薪信誓旦旦地说一本叫地方县志的老书上,称这里为大学士坊,是皇帝老爷的御赐牌坊,为了纪念历史上一位大官的文治武功。

        与陈平安一般土包子的刘羡阳,则说这就是螃蟹牌坊,咱们都喊了几百年了,没理由叫什么狗屁不通的大学士坊。

        刘羡阳还问了宋集薪一个问题:“大学士的官帽子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铁锁井的井口还大?”问得宋集薪满脸通红。

        此时陈平安绕着十二脚牌坊跑了一圈,牌坊每一面都有四个大字,字体古怪,显得各不相同,分别是“当仁不让”“希言自然”“莫向外求”和“气冲斗牛”。

        听宋集薪说,除了某四个字,其余三处匾额石刻,都曾被涂抹、篡改过。

        陈平安对这些懵懵懂懂,从未深思,当然,就算他想要刨根问底,也是徒劳,他连宋集薪经常挂在嘴边的地方县志到底是什么书都不知道。

        过了牌坊没多远,很快就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

        树底下,有一段不知被谁挪来此地的树干,略作劈砍后,首尾两端下边垫上两块青石板,这截大树便被当作了简易的长凳。

        每年夏天的时候,小镇百姓都喜欢在这边乘凉,家境富裕的人家,长辈还会从水井里捞出一篮子的冰镇瓜果,孩子们吃饱喝足,就拉帮结派,在树荫下嬉戏打闹。

        陈平安习惯了上山下水,跑到栅栏门口附近,在那座孤零零的黄泥房门口停下,心不跳气不喘。

        小镇外人来往得不多,照理说,如今官窑烧制这棵摇钱树都倒了,就更加不会有新面孔。

        姚老头在世的时候,曾经有次喝高了,就跟陈平安和刘羡阳这些徒弟们说,咱们做的是天底下独一份的官窑生意,是给皇帝陛下制作御用瓷器,其他老百姓哪怕再有钱,哪怕当的官再大,胆敢沾碰,那可都是要被砍头的。

        那天的姚老头,精气神格外不一样。

        今天陈平安望向栅栏外,却发现好些人在等着开城门,不下七八人之多,男女老少都有,而且都是陌生人。

        小镇当地百姓的进进出出,无论是去烧瓷还是做庄稼活,都很少走东门,理由很简单,小镇东门的道路延伸出去,没有什么龙窑和田地。

        此时陈平安和那些外乡人,隔着一道木栅栏,两两相望。

        那一刻,穿着自编草鞋的陈平安,只是有些羡慕那些人身上穿着的厚实衣衫。肯定很暖和,能抗冻。

        门外那些人,明显分作好几拨,并不是一伙人,但都望向门内的清瘦少年,大多脸色漠然,偶有一两人,视线早已越过陈平安的身影,望向小镇更远处。

        陈平安有些奇怪,难道这些人还不知道朝廷已经封禁了所有龙窑?还是说他们正因为知道真相,所以觉得有机可乘?

        有个头戴古怪高冠的年轻人,身材修长,腰间悬有一块绿色玉佩。

        他似乎等得不耐烦了,独自走出人群,想要去推开本就无锁的栅栏大门。

        只是在手指就要触碰到木门的时候,他猛然停下,缓缓收回手,双手负后,笑眯眯望向门内的陈平安,也不说话,就是笑。

        陈平安的眼角余光,无意间发现年轻人身后的那些人,好像有人失望,有人玩味,有人皱眉,有人讥讽,情绪微妙,各不相同。

        就在此时,一个头发乱糟糟的中年汉子猛然打开门,对着陈平安骂骂咧咧道:“小王八蛋,是不是掉钱眼里了?这么早就来催命叫魂,你赶着投胎去见你死鬼爹娘啊?!”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对这些尖酸刻薄的言语,不以为意。

        一来生活在这个总共没几本书籍的乡野地方,如果被人骂几句就恼火,干脆找口水井跳下去得了,省心省事。

        二来这个看门的中年光棍,本身就是个经常被小镇百姓取笑打趣的对象,尤其是那些胆大泼辣的妇人,别说嘴上骂他,动手打他的都有不少。

        加上这人还极其喜欢跟穿开裆裤的小孩吹牛,比如什么老子当年在城门口,好一场厮杀,打得五六个大汉满地找牙,满地都是血,城门前整条两丈宽的道路,就跟下雨天的泥泞道路差不多!

        他对陈平安没好气地说道:“你那点破烂事,等会儿再说。”

        小镇没谁把这个家伙当回事。但是外乡人能不能进入小镇,中年汉子却掌握着生杀大权。

        中年汉子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走向木栅栏门。

        这个背对着陈平安的中年汉子打开门后,时不时跟人收取一个小绣袋,放入自己袖口,然后一一放行。

        陈平安很早就让出了道路。

        八个人大致分作五批,走向小镇,除了那个头戴高冠、腰悬绿佩的年轻人,还先后走过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孩穿着一件颜色喜庆的红色袍子,女孩长得粉粉嫩嫩,跟上好瓷器似的。

        男孩比陈平安要矮大半个脑袋,跟陈平安擦身而过的时候,张了张嘴,虽然并没有发出声响,但是有明显的口型,应该是说了两个字,充满了挑衅。

        牵着男孩的中年妇人,轻轻咳嗽了一下,男孩这才稍稍收敛。

        中年妇人和男孩身后的小女孩被一个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牵着,小女孩转头对着陈平安说了一大串话,还不忘对身前的同龄男孩指指点点。

        陈平安根本听不懂小女孩在说什么,不过猜得出,她是在告状。

        魁梧老人斜瞥了一眼陈平安。

        只是被人有意无意看了一眼,陈平安纯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如鼠见猫。

        看到这一幕后,原本叽叽喳喳像只小黄雀的小女孩,顿时没了煽风点火的兴致,转过头不再多看陈平安一眼,好像再多看一眼就会脏了她的眼睛。

        陈平安的确没见过世面,但不等于看不懂脸色。

        等到这行人远去,看门的中年汉子笑问道:“想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想啊。”

        中年汉子乐了,笑嘻嘻道:“夸你长得好看呢,全是好话。”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心想:“你当我傻啊?”

        中年汉子看破陈平安心思,笑得更加开心:“你要是不傻,老子能让你来送信?”

        陈平安没敢反驳,生怕惹恼了这家伙,即将到手的铜钱就要飞走了。

        中年汉子转过头,望向那些人,伸手揉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低声啧啧道:“刚才那婆娘,两条腿能夹死人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中年汉子愕然,低头看着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小子,是真傻。”

        陈平安一头雾水。

        中年汉子让陈平安等着,大步走向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约莫十封。

        中年汉子递给陈平安后,问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你信不信?”

        陈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摊开手掌,眨了眨眼睛:“说好了一封信一文钱的。”

        中年汉子恼羞成怒,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狠狠地拍在陈平安手心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剩下五文钱,先欠着!”

        小镇不大不小,六百多户人家,镇上穷苦人家的门户,陈平安大多认得,至于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门槛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进去,一些个大户扎堆的宽敞巷弄,陈平安甚至都没有踏足过。

        那边的街道,多铺以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下雨天,绝不会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

        那些质地绝佳的青石板,经过千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已被磨得光滑如镜。

        卢、李、赵、宋四个姓氏,在小镇这边是大姓,乡塾就是这几家出钱设的,他们在城外大多拥有两三座大龙窑。

        历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就和这几户人家在一条街上。

        不凑巧,陈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几乎全是小镇出了名的阔绰户。

        这也很合情合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能够寄信回家的远方游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则也没那底气出门远行。

        其中九封信,陈平安其实就去了两个地方,福禄街和桃叶巷。

        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陈平安有些忐忑,放缓了脚步,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忍不住觉得自己的草鞋脏了街面。

        陈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过一柄皇帝御赐玉如意的卢家。陈平安站在门口,越发局促不安。

        有钱人家就是讲究多,卢家宅子大不说,门口还摆放着两尊石狮子,等人高,气势凌人。

        宋集薪说这玩意儿能够避凶镇邪,陈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谓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狮子嘴里,好像还含着一颗圆滚滚的石球,这又是如何雕琢出来的?

        陈平安强忍住去触摸石球的冲动,走上台阶,叩响那个青铜狮子门首,很快就有个年轻人开门走出,一听说是来送信的,面无表情,用双指拈住信封一角,接过那封家书后,便重重关上了贴有彩绘财神像的大门,转身快步走入宅子。

        之后陈平安的送信过程,也是这般平淡无奇。

        桃叶巷街角有户名声不显的人家,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着说了句:“小伙子,辛苦了。要不要进来歇歇,喝口热水?”

        陈平安腼腆地笑了笑,摇摇头,跑着离开了。

        矮小老人将那封家书轻轻放入袖子,没有着急回宅院,而是抬头望向远方,双目浑浊。

        最后视线由高到低,由远及近,凝视着街道两旁的桃树,貌似老朽昏聩的矮小老人这才挤出一丝笑意,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一只颜色可爱的小黄雀停到桃树枝头,喙啄犹嫩,轻轻啁鸣。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陈平安需要送给在乡塾授业的教书先生,其间路过一个算命摊子。

        身穿老旧道袍的年轻道人,挺直腰杆坐镇桌后,他头戴一顶高冠,高冠像一朵绽放的莲花。

        年轻道人看到快步跑过的陈平安后,赶紧打招呼:“年轻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抽一支签,贫道帮你算上一卦,可以帮你预知吉凶福祸。”陈平安没有停下脚步,不过转过头,摆了摆手。

        年轻道人犹不死心,身体前倾,提高嗓门:“年轻人,往日贫道替人解签,要收十文钱,今儿破个例,只收你三文钱!当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签,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钱;如果鸿运当头,是上上签,那贫道也只收你五文钱。如何?”

        远处陈平安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年轻道人已经火速起身,趁热打铁,高声道:“大早上的,年轻人你是头位客人,贫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签,实不相瞒,贫道会写一些黄纸符文,可以帮你为先人祈福,积攒阴德。以贫道的能耐,不敢说一定让人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可要说多出一两分福报,终归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陈平安愣了愣,将信将疑地转身返回,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一朴素道士,一寒酸少年,两个大小穷光蛋,相对而坐。

        年轻道人笑着伸出手,示意陈平安拿起签筒。陈平安犹豫不决,突然说道:“我不抽签,你只帮我写一份黄纸符文,行不行?”

        在陈平安的记忆中,好像这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爷,在小镇已经待了至少五六年,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对谁也都和和气气的,平时就是帮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签,偶尔也能代写家书。

        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簇拥着一百零八支竹签的签筒,这么多年来,小镇男男女女抽签,既没有谁抽出过上上签,也没有谁从签筒摇晃出一支下签,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签,签签中上,无坏签。

        所以若是逢年过节,纯粹为了讨个好彩头,小镇百姓花上十文钱,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烦心事,肯定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当冤大头。

        若说这个年轻道人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倒也冤枉了人家。

        小镇就这么大,如果真只会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早就给人撵了出去。

        所以说这个年轻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签两事上。

        倒是有些小病小灾,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颇为灵验。

        年轻道人摇头道:“贫道行事,童叟无欺,说好了解签加写符一起,收你五文钱的。”

        陈平安低声反驳道:“是三文钱。”

        年轻道人哈哈笑道:“万一抽出上上签,可不就是五文钱了嘛。”

        陈平安下定决心,伸手去拿签筒,突然抬头问道:“道长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钱的?”

        年轻道人正襟危坐:“贫道看人福气厚薄,财运多寡,一向很准。”

        陈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签筒。

        年轻道人微笑道:“年轻人,不要紧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平常心看待无常事,便是第一等万全法。”

        陈平安重新将签筒放回桌上,神情郑重,问道:“道长,我把五文钱都给你,也不抽签了,只请道长将那张黄纸符文,写得比平时更好一些,行不行?”

        年轻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点头道:“可。”

        桌案上,笔墨纸砚早就备好,年轻道人仔细问过了陈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贯生辰,抽出一张黄色符纸,很快就写完了,一气呵成。

        至于写了什么,陈平安茫然不知。

        搁下笔,提起那张符纸,年轻道人吹了吹墨迹:“拿回家后,人站在门槛内,将黄纸烧在门槛外,就行了。”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后,没有忘记把五枚铜钱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谢。

        年轻道人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忙自己的事情去。

        陈平安撒开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年轻道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铜钱,弯腰伸手将它们搂到身前。

        就在此时,一只小巧玲珑的黄雀,从高空飞扑到桌面上,轻啄了一下某枚铜钱,很快便没了兴致,振翅远去。

        “黄雀始欲衔花来,君家种桃花未开。”年轻道人悠悠然念完这句诗后,故作潇洒地轻轻挥袖,叹气道,“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这一挥袖,就有两支竹签从袖子里滑落,掉在地上,年轻道人哎哟一声,赶紧捡起来,然后鬼鬼祟祟四处张望,发现暂时无人留心这边,这才如释重负,重新将那两支竹签藏入宽松的袖口。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板起脸,继续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

        他有些感慨,果然还是赚女子的钱,更容易一些。

        其实,年轻道人袖中所藏两支竹签,一支是上上签,一支是下下签,都是用来挣大钱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自然不清楚这些奥妙玄机,一路脚步轻盈,来到那座乡塾馆舍外,附近竹林郁郁,绿意欲滴。

        陈平安放缓脚步,屋内响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随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陈平安抬头望去,旭日东升,煌煌泱泱。他不禁怔怔出神。

        等他回过神,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娴熟背诵一段文章:“惊蛰时分,天地生发,万物始荣。夜卧早行,广步于庭,君子缓行,以便生志……”

        陈平安站在学塾门口,欲言又止。两鬓微霜的中年儒士转头望来,轻轻走出屋子。

        陈平安将书信双手递出去,恭敬道:“这是先生的书信。”

        一袭青衫的中年儒士接过信封后,温声说道:“以后无事的时候,你可以多来这里旁听。”

        陈平安有些为难,毕竟他未必真有时间来此听这位先生教书,他不愿欺骗先生。

        中年儒士笑了笑,善解人意道:“无妨,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你去忙吧。”

        陈平安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陈平安跑出去很远后,鬼使神差地转头回望。只见那个先生始终站在门口,身影沐浴在阳光中,远远望去,恍若神人。

        如果没有去过福禄街或是桃叶巷,陈平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意识到泥瓶巷的阴暗狭窄。

        不过他非但没有生出失落的感觉,反而终于感到心安。

        他笑着伸出双手,刚好掌心触碰到两边的黄泥墙壁,记得大概三四年前,他还只能双手指尖触及泥墙。

        走到自家屋前,发现院门大开,以为遭贼的他连忙跑进院子,结果看到刘羡阳坐在门槛上,背靠上锁的屋门,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看到陈平安后,刘羡阳火烧屁股一般站起身,跑到陈平安身前,一把攥紧陈平安的胳膊,狠狠拽向屋子,压低嗓音道:“赶紧开门,有要紧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没能挣脱开这家伙的束缚,只得被拉去开了屋门。

        比他年长两岁且身体健壮的刘羡阳,很快就甩开陈平安,蹑手蹑脚地摸上了陈平安的木板床,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听起了隔壁的墙根。

        陈平安好奇地问道:“刘羡阳,你在干什么?”

        刘羡阳对陈平安的问话置若罔闻,约莫半炷香后,终于恢复正常,坐在木板床边缘,脸色复杂,既有些释然,也有些遗憾。

        刘羡阳此时才发现陈平安正在做一件古怪的勾当,蹲在门内,身体向外倾,用一截只剩下拇指大小的蜡烛,烧掉一张黄纸,灰烬都落在门槛外。

        貌似陈平安嘴里还念念有词,只是离得有些远,他听得不真切。

        刘羡阳,正是一座老字号龙窑老师傅姚老头的关门弟子,至于资质鲁钝的陈平安,老人从头到尾根本就没真正认下这个徒弟。

        在当地,徒弟没有敬拜师茶,或是师父没有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名分。

        陈平安和刘羡阳不是邻居,双方祖宅离得挺远,之所以刘羡阳当时向姚老头介绍陈平安,源于两个少年有过一段陈年恩怨。

        刘羡阳曾是小镇出了名的顽劣少年,爷爷去世前,家里好歹还有个长辈管着,等到爷爷病逝后,十二三岁就人高马大不输青壮男子的刘羡阳,成了令街坊邻居人人头疼的混世魔王。

        后来不知为何,刘羡阳惹恼了一伙卢家子弟,结果被人死死堵在泥瓶巷里,结结实实一顿毒打。

        对方都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下手从不计较轻重,刘羡阳很快被打得呕血不止,住在泥瓶巷的十多户人家,多是在小龙窑讨碗饭吃的底层匠户,哪敢蹚这浑水。

        当时的宋集薪全然不怕,反而乐滋滋地蹲在墙头上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到最后,只有一个枯瘦如柴的孩子,偷偷溜出院子后,跑到了巷口,对着大街撕心裂肺地喊道:“死人啦!死人啦……”

        听到“死人”二字,卢家子弟这才悚然惊醒,看到地上满身血污的刘羡阳已奄奄一息,那些富家少年郎总算感到一阵后怕,面面相觑后,便从泥瓶巷另一端跑掉了。

        但是在那之后,刘羡阳非但没有感激那个救了自己命的孩子,反而隔三岔五就来这边捉弄戏耍。

        孤儿倔,不管刘羡阳如何欺负,就是不肯哭,让他愈发愤懑。

        只是后来有一年,刘羡阳眼见着那个姓陈的小孤儿,估计是实在扛不过冬天的样子,终于良心发现,于是已经在龙窑拜师学艺的他,便带着孤儿去往那座位于宝溪边上的龙窑。

        出了小镇往西走,大雪天的几十里山路,刘羡阳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那个长得跟木炭似的小家伙,两条腿分明细得跟毛竹竿子差不多,是怎么走到龙窑的?

        姚老头虽然最后还是留下了陈平安,但对待两人却是天壤之别,对关门弟子刘羡阳,也打也骂,但瞎子也能感受得到其中的良苦用心。

        例如有次下手重了,砸得刘羡阳额头渗出血来,刘羡阳皮糙肉厚,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当师傅的姚老头,很是后悔。

        这个在徒弟面前威严惯了的闷葫芦老头,碍于面子不好说什么,结果在自家屋子里兜圈子兜了大半夜,仍是不放心刘羡阳,最后只得喊来陈平安,给刘羡阳送去一瓶药膏。

        陈平安这么多年,一直很羡慕刘羡阳。

        不是羡慕刘羡阳天赋高、力气大、人缘好,而是羡慕刘羡阳的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里都没心没肺,也从来不觉得独自活着,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刘羡阳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跟谁相处,都能很快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喝酒划拳。

        刘羡阳因为他爷爷身体不好,很早就自力更生,成为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捕蛇捉鱼掏鸟窝,无不娴熟;木弓鱼竿,弹弓捕鸟笼,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乡间田埂抓泥鳅和钓黄鳝这两件事,刘羡阳无疑是小镇上最厉害的。

        其实刘羡阳当年从乡塾退学的时候,那位齐先生还特意去找了刘羡阳病榻上的爷爷,说可以不收一文钱,但是刘羡阳死活不答应,说他只想挣钱,不想读书,齐先生说他可以出钱雇用刘阳羡当自己的书童,刘羡阳依然不肯点头。

        事实上,刘羡阳活得挺好,哪怕姚老头死了,龙窑被封禁,没过几天他就被骑龙巷的铁匠相中,开始在小镇南边搭建茅屋、炉子,忙碌得很。

        刘羡阳看着陈平安将蜡烛吹灭,放在桌上,低声问道:“你平时清晨有没有听到过古怪的声响,就像……”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静待下文。

        刘羡阳犹豫片刻,破天荒微微脸红:“就像春天猫叫一样。”

        陈平安问道:“是宋集薪学猫叫,还是稚圭?”

        刘羡阳翻了个白眼,不再对牛弹琴,双手撑在床板上,缓缓弯曲手肘,然后伸直手臂,屁股离开床板,双脚离开地面。

        他的屁股悬在空中,撇嘴讥讽道:“什么稚圭,分明是叫王朱,姓宋的从小就喜欢瞎显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稚圭’两个字,就胡乱用了,根本不管两个字的意思好不好。王朱摊上这么个公子,也真是上辈子作孽,否则不至于来宋集薪身边遭罪吃苦。”

        陈平安没附和刘羡阳的说法。

        一直保持那个姿势的刘羡阳冷哼道:“你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你帮王朱那丫头提了一次水桶,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跟你聊天说话了?保准是宋集薪那个小肚鸡肠的,打翻了醋坛子,威胁王朱不许跟你眉来眼去,要不然就要家法伺候,不但打断她的腿,还要丢到泥瓶巷子里……”

        陈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刘羡阳的话语:“宋集薪对她不坏的。”

        刘羡阳恼羞成怒道:“你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陈平安眼神清澈,轻声道:“有些时候她在院子里做事,宋集薪偶尔坐在板凳上,看他那本什么地方县志,她看宋集薪的时候,经常会笑。”

        刘羡阳眼神呆滞。

        骤然间,单薄木板床支撑不住刘羡阳的重量,从中断成两半,高大少年一屁股坐在了地面上。

        陈平安蹲在地上,双手按住脑袋,唉声叹气,有些头疼。

        刘羡阳挠挠头,站起身,也没说什么愧疚的话,只是轻轻踹了一脚陈平安,咧嘴笑道:“行了,不就一张小破床嘛。我今天来,就是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怎么都比你这破床值钱!”

        陈平安抬起头。

        刘羡阳得意扬扬道:“我家阮师傅出了小镇后,在南边那条溪边上,突然就说要挖几口井,原先人手不够,需要喊人帮忙,我就随口提了提你,说有个矮冬瓜,气力还凑合。阮师傅也答应了,让你这两天就自己过去。”

        陈平安猛然起身,正要道一声谢,刘羡阳抬起一只手掌:“打住打住!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

        陈平安龇牙咧嘴。

        刘羡阳环顾四周,墙角斜放着一根鱼竿,窗口躺着一只弹弓,墙壁上挂着木弓,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开口。

        刘羡阳大步跨过门槛,靴子明显故意绕过了那些符纸的灰烬。

        陈平安看着那个高大背影。

        刘羡阳突然转过身,面对门槛内的陈平安,一矬腰,脚不离地,直冲数步后,重重挥出一拳,然后收拳挺腰,大声笑道:“阮师傅私底下跟我说,这拳法我只需要练一年,就能打死人!”

        刘羡阳似乎觉得犹不过瘾,做了个稀奇古怪的踢腿动作,笑道:“这叫好腿必入裆,踢死闷倒驴!”

        最后刘羡阳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胸膛,趾高气扬道:“阮师傅传授我拳法的时候,我有些想法心得,便与他说了闲话,比如我对姚老头制瓷的独门绝学‘跳刀’的感悟,阮师傅夸我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以后你只管跟着我混,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羡阳眼角余光瞥见那隔壁丫鬟已经进了屋子,便一下子没了扮演英雄好汉的兴致,对陈平安随口说道:“对了,方才我经过老槐树的时候,那边多了个自称‘说书人’的老头儿,正在摆弄摊子,还说他积攒了一肚子的奇人趣事,要跟咱们念叨念叨,你有空可以去瞅瞅。”陈平安点了点头。

        刘羡阳大步离开泥瓶巷。

        关于这个独来独往的桀骜少年,小镇流传诸多说法,但是刘羡阳喜欢自称祖上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所以他家才会有那件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宝甲。

        说是宝甲,陈平安亲眼看过一次,其实模样丑陋,既像是人身上的瘊子,也像是老树的疤节。

        不过刘羡阳的同龄人,可不这么说。

        只讲刘羡阳的祖辈,是个逃兵,是逃到了小镇这边,给人做了上门女婿,运气好才躲过官府追捕。

        说得板上钉钉,好似亲眼见过刘羡阳的祖辈如何逃离战场,又如何一路颠沛流离到了这座小镇。

        陈平安想了想,蹲在门槛旁边,低头吹散那些灰烬。

        宋集薪不知何时站在院墙那边,身边跟着婢女稚圭,他喊道:“要不要跟咱们一起去槐树那边耍?”

        陈平安抬起头:“不去了。”

        宋集薪扯了扯嘴角:“没意思。”

        他转头对自家丫鬟笑道:“稚圭,咱们走!去给你买一整个将军肚子罐的桃花粉。”

        稚圭羞赧道:“小小的蛐蛐罐就够了。”

        宋集薪双手负后,昂首挺胸,大步前行:“我宋家人,钟鸣鼎食,世代簪缨,如何能够小家子气,岂非有辱家风?!”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揉了揉额头。

        这个宋集薪,其实不说那些怪话胡话的时候,给人感觉并不差,但是比如现在这种时候,刘羡阳在场的话,就一定会说他很想朝宋集薪的后脑勺一板砖敲下去。

        陈平安斜靠着屋门,想着明天的光景,多半会像今天,后天的光景,则会像明天,如此反复,于是他陈平安这辈子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最后跟姚老头差不多。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最后闭眼,再睁开眼,可能就是下辈子的事情了。

        他低头看着脚上的草鞋,突然就笑了起来。

        踩在青石板上,跟踩在烂泥滩里,感觉是不太一样。

        刘羡阳离开小巷,经过算命摊子的时候,那年轻道人招手道:“来来来,贫道看你气色如烈火烹油,绝非吉兆啊,不过莫怕便是,贫道有一法,可以帮你消灾……”

        刘羡阳有些惊讶,记得这年轻道人以前给人解签算命,且不说准不准,但还真没有主动招徕过生意,几乎全都属于愿者上钩。

        难不成如今龙窑给朝廷官府关闭,这道士也要跟着倒霉,揭不开锅了,所以宁肯错杀不愿错放?

        刘羡阳笑骂道:“你的法门就是破财消灾,对不对?滚你大爷的,想从我兜里骗钱,下辈子吧!”

        年轻道人也不恼火,对刘羡阳大声喊道:“指望今年百事昌,谁知命里有祸殃。无灾不肯念神仙,欲得安稳当烧香……应当烧香啊……”

        刘羡阳冷不丁转身,快步如飞跑向算命摊子,一边摩拳擦掌,一边嚷着:“烧香是吧,我先烧了你的摊子!”

        年轻道人显然被吓得不轻,起身后也顾不得摊子了,抱头鼠窜。

        刘羡阳站在摊子旁边,看着年轻道人的狼狈身影,哈哈大笑,瞥见桌上的签筒,随意伸手将其推倒,竹签哗啦啦滑出签筒,最后在桌上呈现出扇形模样。

        刘羡阳伸手指了指在远处停步的年轻道人:“以后见你一次打一次!”

        年轻道人抱拳作揖,求情讨饶。刘羡阳这才罢休。

        年轻道人等到刘羡阳走远,才敢重新落座,叹了口气:“世道艰辛,人心不古,害得贫道也糊口不易啊。”

        就在此时,年轻道人眼前一亮,赶紧闭上眼睛,朗声道:“池塘盈满蛙声乱,刺人肚肠是人心。此处功名水上萍,只宜风动四方行!”

        那对少年少女显然听到了年轻道人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年轻道人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眼见着又要错过生意,只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提高嗓门:“状元本是人间子,宰相无非世上人。学贯天人名动城,得意扬扬精气神!”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只是继续前行。

        年轻道人灰心丧气,低声咕哝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宋集薪毫无征兆地转过头,向年轻道人远远抛去一枚铜钱,灿烂笑道:“借你吉言!”

        年轻道人匆忙接住铜钱,摊开手心一看,愁眉不展,只是最小额的一文钱。

        不过年轻道人将这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转瞬之间,便有一只黄雀疾坠于桌面,低垂头颅,对着那枚铜钱轻轻一啄,之后将其衔在嘴中,抬头望向年轻道人,黄雀眼眸灵动,与人无异。

        年轻道人轻声道:“去吧,此地不宜久留。”黄雀一闪而逝。

        年轻道人环顾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远处那座高高的牌坊楼,恰好对着“气冲斗牛”四字匾额,感慨道:“可惜了。”最后年轻道人补上一句:“若是能拿到外边去卖,怎么都有千八百两银子吧?”

        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来到老槐树下,发现树荫里人满为患,将近半百号人坐在自家搬来的板凳椅子上,陆陆续续还有孩童扯着长辈过来凑热闹。

        宋集薪和稚圭并肩站在树荫边缘,看到一个老人站在树底下,一手托大白碗,一手负身后,神色激昂,正大声说道:“方才说过了大致的龙脉走向,我再来说说这真龙。啧啧,这可就真了不得了,约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个了不得的神仙人物,先是在某座洞天福地潜心修行,证了大道,便独自仗剑游历天下,手中三尺气概,锋芒毕露。不知为何,此人偏偏与蛟龙不对付,整整三百个春秋,有蛟龙处斩蛟龙,杀得世间再无真龙,这才罢休,最后不知所终。有人说他是去了极高的道法张本之地,与道祖坐而论道;也有说是去了极远的西方净土佛国,与佛陀辩经说法;更有人说他亲自坐镇酆都地府的大门,防止魑魅魍魉为祸人间……”

        老人说得唾沫四溅,底下所有小镇百姓却都无动于衷,人人满脸茫然。

        婢女稚圭低声好奇问道:“三尺气概是什么?”

        宋集薪笑道:“就是剑。”

        稚圭没好气道:“公子,这位老人家,也忒喜欢卖弄学问了,话也不好好说。”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灾乐祸道:“咱们小镇识字的没几个,这位说书先生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稚圭又问道:“洞天福地又是什么?世上真有人能够活三百岁吗?还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吗?”

        宋集薪被问住了,却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尽是胡说八道,估计看过几本不入流的稗官野史,拿来糊弄乡野村夫的。”

        这一刻,宋集薪敏锐地发现,那老人有意无意看了自己一眼,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视线,很快就一掠而过,但宋集薪仍是细心地捕捉到了,只是他并没有上心,只当是巧合而已。

        稚圭抬头望向老槐树,细细碎碎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洒落下来,她下意识眯起眼眸。宋集薪转头望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这个婢女,有着一张刚开始褪去婴儿肥的侧脸,她好像跟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干干瘪瘪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入。

        按照小镇的习俗,女子嫁人时,便会聘请一位父母子女皆健在的福气齐全人,请她绞去新娘脸上的绒毛,剪齐额发和鬓角,谓之开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还从书上看到过一个小镇没有的习俗,所以在稚圭十二岁那年,他便买了小镇上最好的新酿之酒,搬出那只偷藏的釉色极美、犹如青梅的瓷瓶,把酒倒入其中后,将其小心泥封,最后埋入地下。

        宋集薪突然开口说道:“稚圭,虽说姓陈的家伙,按照我们读书人老祖宗的说法,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但是不管怎么说,他这辈子总算还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稚圭并未答话,低敛眼眉,依稀可见睫毛微微颤动。<

没有了~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