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邀请函

        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定在巳时。

        辰时,广场上除了陈平安、朱敛、长命、韦文龙、周米粒、陈暖树、陈灵均、小陌、郭竹酒、沛湘,还有公认跟落魄山穿一条裤子的魏檗、不请自来的谢狗,以及化名箜篌的白发童子。

        赵鸾、岑鸳机、张嘉贞、纳兰玉牒、姚小妍、石柔、周俊臣、赵登高、田酒儿也都来了。

        但仙尉没来,因为一直没有被录入落魄山谱牒。

        至于赵树下,还在竹楼练拳。

        相较以前,此处确实冷清了几分,这都要归功于崔东山。

        陈平安先介绍起高君和钟倩,再与他们分别介绍落魄山众人的身份。

        高君和钟倩都有几分局促神色,毕竟是头一遭亲眼见识到这些福地志怪书上所谓“位列仙班”的群真天仙。

        落魄山的掌律祖师竟是一名女子,“长命”也不知是她的名字还是道号,个头极高,身材修长,习惯性眯眼而笑。

        一身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环的神人是北岳山君魏檗,说欢迎高君和钟倩去披云山做客。

        有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毛、斜挎棉布包的黑衣小姑娘是落魄山的护山供奉,她和眉眼温婉的粉裙女童一道与两位客人施了个万福。

        那个走路时喜欢甩袖子的青衣小童名为陈灵均,道号景清。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板着脸点点头,没有询问对方的境界。

        黄帽青鞋的年轻男子神色柔和,略带笑意。按照陈山主的介绍,小陌是一名剑修,身边跟着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

        一个怀抱册子的白发童子虽然是外门杂役弟子,却自称是落魄山的编谱官,所以今天得以参会,记录议事过程。

        最后介绍之人是那个腰悬抄手砚的少女,名为郭竹酒,是陈平安的嫡传弟子。

        此后,既定吉时已到,在陈平安的带领下,众人鱼贯而入祖师堂。

        高君敏锐地发现好像也没个先后顺序,所有人都很随意,比如掌律长命和魏山君就走在最后边,那个作为杂役弟子的白发童子却跟在陈平安身边,而那个名字取得很……随意的貂帽少女,竟然就只是在门口停步,与小陌挥手作别,说自己就在外边乖乖等着,结果陈平安说她今天可以旁听,她就立即伸手扶了扶貂帽,正了正衣襟。

        高君就只在这个少女身上略微感受到了一种该有的仪式感,大概是因为这个谢狗境界不高、资历尚浅?

        不过祖师堂内的座椅安排还是有规矩的,这让高君似有所悟。

        陈暖树取来香筒,陈平安带头敬香过后,各自落座。

        因为高君和钟倩暂时是外人,无须与那三幅挂像敬香。

        高君发现自己的位置就在魏檗附近,对面坐着那个破格议事的谢狗,钟倩则坐在朱敛和沛湘身边。

        周米粒眼巴巴望向长命,长命神色温柔,眯眼点头,然后周米粒就打开棉布包开始发瓜子。

        陈灵均帮陈暖树一起端茶送水,主动给魏檗递去茶杯,笑容灿烂,一口一个“魏兄弟,辛苦辛苦”——靠山不在魏山君,老爷在家魏兄弟。

        第一件事就是补上郭竹酒的拜师礼和谱牒记名。

        按照陈平安的意思,喝过一碗拜师茶就可以了,结果郭竹酒递过拜师茶后,二话不说就跪地磕头,砰砰砰震天响。

        陈暖树和周米粒已经搬来桌椅,备好了笔墨纸砚,陈平安亲自书写郭竹酒的名字、籍贯。

        第二件事是公布钟倩担任落魄山记名客卿,这次是长命坐在桌旁负责执笔录名。

        第三件事是陈平安提议箜篌担任落魄山编撰年谱的修士,按照山上规矩,这就意味着箜篌会自动划入掌律长命一脉,所以陈平安补了一句,询问箜篌是否愿意。

        箜篌如同挨了一记闷棍,满脸不情愿:这要是稀里糊涂答应下来,等于是在长命手底下当差了,走出祖师堂大门,当师父的还有何脸面见姚小妍这个弟子?

        长命眯眼微笑。

        陈平安转头笑问:“韦府主,你的意思?”

        “不管是遵循山上旧俗,还是落魄山专门为箜篌道友破例一回,我都没有意见。”

        韦文龙也是满脸无奈,自从师父来了趟落魄山,隐官大人每次见面就对自己“敬称”韦府主了。

        陈平安又望向长命,长命笑道:“箜篌道友自己开心就好,是否成为掌律一脉修士,我都是无所谓的。”

        箜篌腹诽不已:不加入掌律一脉,我开心是开心,可我也担心啊。裴钱曾说过,落魄山最不能招惹的人物就是这个一年到头都笑眯眯的掌律。

        “既然都没有额外的想法,箜篌就不用加入掌律一脉了。”

        陈平安没有继续为难箜篌,人家都送了一部拳谱,换个编谱官不过分。

        第四件事,是落魄山准备购买周边的新山头。

        龙泉剑宗已经完全撤出处州地界,几座山头都被魏檗施展本命神通搬走了,多出了一座暂未命名的巨大湖泊。

        议事堂内云雾升腾,地面上出现了一幅西边群山的山水画卷。

        钟倩只觉得大开眼界:还能这么耍?

        高君眼睛一亮,迅速思量一番,好像自家湖山派和已经拥有多位练气士的松籁国朝廷也可以照搬此举?

        陈灵均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披云山,自顾自傻笑起来。我也就是兜里钱不够,不然干脆把魏老哥的山头一并买来得了。

        魏檗手持茶杯,笑望向傻乐和的陈大爷。

        陈灵均察觉到魏山君的视线,立即停止嗑瓜子,视线游弋,不再盯着披云山。

        韦文龙看了眼陈平安,见他轻轻点头,这才起身走入云雾中,一一介绍起将近六十座山头的历史渊源、灵气底蕴和各类山中材宝。

        除了龙脊山等极少数绝无半点购买可能性的特殊山头外,其余各自都有个大致的估价。

        购买方式也不复杂,一种是落魄山直接用神仙钱购买,只要对方愿意出售,价格就都可以商量;另一种就是以物换地,若是与对方的心理预期存在差距,落魄山就用各种天材地宝、灵器法宝去补上差价;最后一种就是让对方自己开价,落魄山来权衡利弊,酌情考虑是否入手。

        三种方式,唯一的宗旨还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不强求,没有什么一定要收入囊中的。

        在这之后,韦文龙就开始自报财库家底了,这也是这位府主先前为何以心声询问隐官大人的缘由所在。

        涉及机密,湖山派高君终究是个外人,不可轻易泄露。

        如今落魄山的收入主要来自三条商贸路线。

        陈平安亲手打造出来的第一条财路主要在俱芦洲,骸骨滩披麻宗、春露圃、彩雀府、云上城都在其内,包括整个俱芦洲东南地界,再加上一拨海上仙府岛屿。

        其中,彩雀府编织的法袍又是一笔最为可观的稳定收益,宝瓶洲大骊朝廷和俱芦洲各路山水神灵都是主要购买方。

        第二条横向商贸航线主要是沿着济渎而走,有浮萍剑湖、龙宫洞天,后续增添了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以及大源王朝的崇玄署云霄宫。

        第三条路线涵盖红烛镇三江水域,以及董水井、老龙城范家和孙嘉树。

        其他收入来源,有诸如牛角山渡口的各路仙家渡船靠岸抽成。

        至于渡口包袱斋和骑龙巷两间铺子的收入,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再就是跻身上等品秩瓶颈的莲藕福地,其中还拥有曾是清风城许氏最重要财源的狐国,落魄山从莲藕福地拣取的那些应运而生、顺势而起的宝物,目前数量不多。

        有了青萍剑宗后,按照浩然天下的旧例,青萍剑宗是需要拿出至少两到三成的收益定期上交给落魄山的。

        比如姜氏云窟福地的砚山,青萍剑宗与姜氏五五分账,落魄山和青萍剑宗虽然是上下宗的关系,还是得亲兄弟明算账。

        若没有以上这些钱滚钱的财路,大骊皇帝宋和就不会那么诚心诚意地主动邀请陈平安担任国师。

        境界高低,名气大小,身份多寡,究其根本,在于“兑现”二字。

        一国国力之底蕴深浅,铁骑、教化、文治武功,不还是落在一个“钱”字上边?

        钟倩对这些尤其不感兴趣,倒是高君,将那些仙府名字一一默念在心。

        明明是在讨论购买山头一事,长命突然满脸微笑,开口说道:“容我说句题外话。山主,挪用泉府账房内六百枚金精铜钱一事,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提上议程了?”

        陈平安满脸苦笑。

        “事情很简单,就是泉府库藏的这些金精铜钱,山主有用处。”长命继续说道,“若山主还是觉得有假公济私的嫌疑,心中过意不去,那今天就与大家摊开来讨论一番,不妨听听所有人的想法,如果除了山主,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山主就只有一言堂才能力排众议,下次祖师堂议事‘具体再议’了。”

        先前在去往桐叶洲的风鸢渡船上,陈平安刚刚带着小陌从五彩天下返回浩然,主动跟长命提及此事,因为炼制本命飞剑井中月,想要打造出一条运转有序的光阴长河。

        按照当时陈平安的估算,凭借宁姚在五彩天下赠送的金精铜钱,建造出一条粗具规模的光阴长河不成问题,问题在于陈平安的这种炼剑,就是一座座金山银山砸进去都注定填不满的无底洞,而且三种神仙钱都无意义,只能是金精铜钱。

        当时长命说服了陈平安,不过陈平安那会儿说是不与她客气,回到仙都山再具体讨论此事,结果等到青萍剑宗建成,第一场祖师堂议事,陈平安根本就没提这一茬了,又因为是在下宗,作为上宗掌律的长命不宜在下宗祖师堂内抛出这个议题,就只好耐心等着。

        陈灵均小有意外:长命道友竟然都不称呼自家老爷一声“公子”啦?为何改称“山主”?怎么感觉有……杀气?!

        朱敛立即低头喝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打定主意不蹚浑水:大家说是就是,大家说不是就不是,我就是个管家兼厨子,人微言轻,你们当我不存在就行了。

        魏檗抖了抖袍子,跷起二郎腿,嗑着瓜子:长命道友这番言语很有嚼头了,比喝茶要提神。

        长命微笑道:“当然了,按照山主早年自己订立的那条规矩,只要入了财库的钱财、宝物,不管是谁想要调用,都需要议事堂决议通过才行,山主也不能例外。”

        陈灵均满脸深思状,疑惑道:“有这样的规矩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小陌笑道:“反正我没听说过。”

        谢狗连忙附和:“小陌说得对!”

        陈平安瞪眼:“小陌、谢狗,你们什么时候上的山,听说个屁。”

        小陌不敢与公子争执,就笑望向周米粒。周米粒立即心领神会,再灵机一动,咳嗽几声:“新任编谱官,你记得此事吗?”

        箜篌立即装模作样地从袖中摸出那本册子:“容我仔细查阅一番,诸位稍等片刻,毕竟白纸黑字是最不骗人的。”

        陈平安没好气道:“行了行了,这件事我原本就没打算跟长命客气什么,泉府的六百枚金精铜钱,我最少会动用半数。”

        长命立即纠正道:“山主,怎么可以说是与我客气呢,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可不敢担这个责。”

        韦文龙笑道:“那两笔金精铜钱本就是山主直接和间接挣来的,所以调用一事,我无异议。”

        朱敛这才点头轻声道:“无异议。”

        魏檗帮忙一锤定音:“那就是某人瞎矫情呗。”

        高君跟钟倩面面相觑:落魄山谱牒修士的胆子都这么大的吗?

        这算不算是围攻一山之主?

        虽说都是心向着陈山主,可是一个个说话都这么百无禁忌的?

        其实这就是高君和钟倩尚未入乡随俗的缘故了,否则周首席、裴钱、崔东山、郑大风、米大剑仙、贾老神仙这些个铁骨铮铮的得力干将若是全部在场,那画面……呵呵。

        谢狗听着魏檗的评价,立即对这位北岳山君高看一眼:好,极好,有担当有风骨,敢说真话,是条好汉!

        郭竹酒跃跃欲试,问道:“师父,需不需要我单挑他们一群?我觉得难度不小,问题不大!”

        谢狗与箜篌悄悄对视一眼,各自点头。如果郭盟主发话了,咱也只好跟上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避暑行宫的某些风气就别带到落魄山了。

        他朝郭竹酒摆摆手,喝了一口茶,轻轻放下茶杯:“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今天就取出三百枚金精铜钱,剩下半数,泉府算是帮我预留。”

        长命以心声笑道:“公子,情非得已,恕罪恕罪,今天的事情,劳烦公子与小米粒打声招呼,千万千万别让裴钱听了去。”

        陈灵均的心声很直白:“老爷,要不要我与郭竹酒联手退敌?不过说真的,长命他们确实都是好心,就数这个魏山君最过分,要是老爷你不拦着,我就要与他不念兄弟情谊,直接开骂了。”

        朱敛聚音成线:“公子,此风不可长啊,再这么下去,一个个都要造反了,成何体统,长命道友今儿做事情太不地道了。尤其是魏山君,一个外人,说三道四,阴阳怪气,都不知道跟谁学的臭毛病,太不像话。”

        陈平安置若罔闻,让韦府主继续先前的议题。

        不过刹那之间,陈平安和魏檗,谢狗和小陌,几乎同时转头望向西边。

        有一把传信飞剑自西往东而来,倏忽间进入处州地界,即将掠入霁色峰剑房。

        陈平安伸手一招,将飞剑收入手中。

        看过这封来自礼记学宫的密信后,陈平安既有开怀,也有释然。

        密信算是一封邀请函,来自担任学宫司业的师兄茅小冬。

        前半段内容是茅师兄以礼记学宫的名义传给落魄山的公文,邀请陈平安旁听三教辩论,后半段就更像是师兄弟间的家书了。

        信上说,参加三教辩论的人选都已经定下,不作更改了。

        除了西方佛国的九位佛子和青冥天下的九位道种外,又有两人比较古怪。

        一个是本该囚禁在白玉京镇岳宫烟霞洞内的张风海,按照白玉京的意思,如今的张风海非但不是玉枢城道官了,甚至就连白玉京的谱牒身份都不曾保留;还有一个是宝瓶洲神诰宗上宗青玄宗的掌书人周礼。

        文庙这边同样派遣九人参加辩论,看到其中三人的名字后,陈平安才感到了高兴,同时松了口气。

        因为这三人是儒生李希圣、大隋山崖书院君子李宝瓶,以及横渠书院的年轻山长元雱。

        陈平安并不会太过担心李宝瓶,一来她的兄长李希圣会参加辩论,这本身就是一场护道;二来,李宝瓶的治学功力,陈平安是在文庙议事途中亲身领教过的。

        事实上,不管是自家先生,还是师兄崔瀺和左右,从来都对小宝瓶极有信心,毕竟是小时候就能抄书抄出一座山只为逃学翘课的红棉袄小姑娘。

        茅小冬还说,按照礼圣的意思,文庙准许陈平安再带一人旁听,不过不必太较真,既然只是旁听,其实可去可不去。

        陈平安能够理解茅师兄的良苦用心,历史上的三教辩论,参与者极其凶险,而旁听者若是修行不足、境界不够,却又太过投入,很容易身临其境,牵引道心,简直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散道了。

        文庙那边,一个老秀才双手负后,身边跟着个身材高大的学宫司业。

        老秀才笑问:“小冬啊,信上写了些啥?”

        茅小冬虽然更换了道统文脉,但是在授业恩师面前一贯实诚,便一字不差地说了书信内容。

        老秀才越听越气,眉头直皱,一个没忍住,见四下无人,跳起来就是一巴掌:“什么可去可不去,对你小师弟就这么没信心吗?!”

        茅小冬只得解释道:“小师弟与先生一般无二,太过好学,又喜欢钻牛角尖。三教辩论,各有各的微言大义,我担心小师弟太过耗神,反而不美。”

        老秀才嗯了一声:“这话说得公道了,小冬做事还是老到的。是先生错怪你了,不会觉得委屈吧?”

        茅小冬诚心诚意道:“先生教得好,学生即便只能学到点皮毛,一样受益终身。所以学生委屈什么,先生不委屈才好。”

        老秀才撚须而笑。这就是师兄不如师弟的地方了,明明不是溜须拍马,说得却像是马屁话。

        茅小冬喃喃道:“真正的委屈,只会委屈得教人不知该不该流泪。”

        老秀才伸长手臂,轻轻拍了拍茅小冬的肩膀。

        落魄山,陈平安走到山门口,站在一把竹椅后边。看门人仙尉正在看书,时不时蘸点口水翻动书页,看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偶尔还会翻回去。

        陈平安咳嗽一声,仙尉吓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本书摔在地上:“大风兄弟,不承想你竟然是这种人,竟有这种书!”

        一个佝偻汉子凭空出现在宅子里,刚好撞见这一幕,怒喝一声,嚷道:“老厨子作孽啊,竟然把这种书放在别人家里。”

        陈平安满脸惊喜,笑问道:“怎么回了?”

        郑大风笑道:“想家了。”

        陈平安笑着将地上那本书捡起来,拍去尘土。

        赶巧岑鸳机走桩下山,还有朱敛与魏檗带着陈暖树和周米粒出现在山门牌坊下,陈灵均更是热泪盈眶,扯开嗓门喊“大风兄”。

        陈平安立即将书丢给郑大风,郑大风双手一推,将书拍给仙尉,仙尉如同接到烫手山芋,击鼓传花一般,赶紧抛给老厨子。

        朱敛先是一头雾水:只看封面书名,是本正经书嘛。

        然后都不用他翻阅内容,只看那书页折角极多,就晓得不对劲了。

        他神色自若,伸手推开陈灵均靠过来的脑袋,不动声色地将书收入怀中。

        一行人围桌而坐,陈暖树负责端茶送水,周米粒分发瓜子,再给郑大风一包额外的小鱼干,就当是为郑大风接风洗尘了。

        就连岑鸳机都破例停下练拳,与两个小姑娘并排而坐。

        不管怎么说,郑大风都是落魄山的首任看门人,虽说眼神不正,却从未毛手毛脚。

        这个男人离乡多年再返回,她于情于理都应该停步落座。

        陈灵均与郑大风坐在一条长凳上,拿起郑大风的一只手,轻拍手背:“大风,兄弟可想你了。”

        这还真不是客套话,郑大风当看门人那会儿,陈灵均每天可得劲儿了,真是神仙日子,仙尉道长到底不如大风兄弟言语风趣。

        朱敛和魏檗对于郑大风的返乡当然是极为高兴的,只不过都没有与郑大风如何客套寒暄,多年挚友,同道中人,没必要。

        真要计较起来,落魄山的第一座小山头其实还是他们三个,只是后来再添了个臭味相投的周首席。

        郑大风抬头看了眼落魄山,轻轻点头,颇为自得。

        青山花开如绣颊,似为我归来妩媚生。

        他再笑望向坐在桌对面的岑鸳机:一看岑妹子就尚未婚嫁,约莫是痴心一片,在等大风哥回家?

        岑鸳机板着脸点头致意,郑大风会心一笑:岑姑娘还是矜持依旧,在自己面前总是假装不在意。

        这些年在飞升城酒铺和躲寒行宫来回跑,每每喝酒思乡,总少不了想起岑姑娘上山下山的练拳身姿——这是怎么个动人法,能叫原本打算一辈子守身如玉的忠贞汉子,一眼望去的工夫就变了五六回心。

        陈平安好奇问道:“怎么回的?”

        纯粹武夫想要学飞升境练气士远游别座天下,毕竟是赤手空拳,无法驾驭本命物用来开道,故而得是止境武夫的神到一层。

        尤其是想要在光阴长河中蹚水而不迷路,对纯粹武夫而言,确实是太过苛刻了。

        此外还有一条途径可走,就是能够获得文庙的破例批准,比如大骊刑部侍郎赵繇。

        但这是因为赵繇除了属于文圣一脉外,在某种意义上还可算是白也的一个不记名弟子,刚好老秀才和白也都曾在五彩天下的“鸿蒙之初”联手建立“开天辟地”的功德。

        郑大风显然都不在这两条路上。

        “山人自有妙计。”郑大风笑着从袖中摸出一件宝光流转的珍奇物品,形若枣核,手指长短,不过瞧着不像是年代久远的山上旧物。

        陈平安接入手中,掂量几下,也不觉沉重,疑惑道:“是织布用的梭子?”

        郑大风再卖了个关子,啧啧笑道:“山主啥眼力啊,就只看出了这玩意儿是那机杼行纬之物?你朝里边浇注些许灵气试试看。”

        等到陈平安将灵气如倒水灌入梭子,不显山不露水的朴拙之物就有异象出现。

        只见梭子细微木纹内有虹光闪烁若箭矢飞掠,若是屏气凝神,长久定睛细看,偶尔还能瞧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踩踏飞矢虹光,如鸟雀翩跹枝头,无视河床木纹的水道约束,肆意穿梭经纬两线间。

        好个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白驹过隙,桥上牛驴走纷纷,竟是一件能够无视大道规矩、随意穿梭光阴长河的符印信物。

        郑大风早年离乡,跟杨老头是有约定的,何时返回浩然天下,以及如何返回,都有安排。

        郑大风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轻轻拿手掌一拍桌子,当起了说书先生,道:“上古时代,处州北的旧禺州,白日多雷雨,久而久之成大泽,水中蕴藉雷电真意。后来有个不知名的得道散仙泛舟雷泽,结网打鱼,无意间捞起一枚梭子。当这梭子出水现世时,便晴空起霹雳,一场雷雨骤然而至,梭子化龙而走,化虹远遁,不知所终。相传此物极有来历,曾是远古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中的五雷院,专门用以驱山移湖,吹海揭波,升降阴阳的,尤其此物还是震杀陆地水潦旱魃与僭越违禁蛟龙的重要信物之一。”

        陈平安闻言点头。

        古蜀天夜多雨,水通海气,所以纯阳真人腰悬葫芦瓢内的酒水就是以水性雄烈的冲澹江水酿造而成。

        此外,禺州地界经常白昼雷霆,震慑万千蛟龙。

        郑大风怂恿道:“景清老弟,这种价值连城的稀罕东西,不摸摸看?”

        因为此物当下被陈平安刻意将雷霆威势拘押在掌心之内,不至于往外倾泻,否则陈灵均、泓下这类大道亲水的蛟龙之属只要看一眼,就如凡夫俗子仰头久观烈日,是真会辣眼睛、满脸泪水的。

        陈灵均跃跃欲试,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笑哈哈道:“当我是傻子吗?这么有来历,给你说得如此玄乎,肯定烫手啊。”

        周米粒说道:“小镇那边的孩子经常玩打飞梭的游戏嘞。”

        以前在骑龙巷,她经常看到市井稚童聚街巷,手持长木棍,击打地上的短梭一端,待梭子腾空,再挥棍击打,谁的梭子飞得最远就算谁胜出。

        经常有眼力好、气力大的孩子能够赢得十几枚作为赌注的梭子,毕竟那鸡毛毽子还得贴上几枚铜钱呢。

        短梭是用最寻常的木材打造的,不值钱,所以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有。

        裴钱当年也有一大堆,都是石柔削木而成,那会儿的玩伴也就只有周米粒一个,所以她们玩耍时,每当飞梭远去,就让骑龙巷左护法叼回来。

        偶尔裴钱还会使坏,看准时机,轻喝一声“走你”,将那木梭精准打入路边茅厕内,其实早就开窍、能够炼形的骑龙巷左护法当时的心情和表情可想而知。

        所以只要有裴钱在,它是真不敢炼形成功啊。

        郑大风朝周米粒竖起大拇指:“一语中的,这就是这枚梭子的第二层来历,以及为何会一路辗转落入我手的缘故了。果然还是右护法眼力好,几年没见,刮目相看!”

        周米粒咧嘴笑,抬起手虚按两下:“一般见识,莫要奇怪。”

        在郑大风和刘瞌睡面前,周米粒总会觉得自己格外机灵。

        陈平安将梭子交还郑大风,郑大风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聚音成线,与陈平安密语道:“是李槐小时候玩腻的玩意儿,早年小王八蛋经常来药铺后院玩耍,老头子怕李槐觉得闷,就亲手打造了些奇巧物件,其中就有这枚梭子。李槐又是从来不当回事的,那会儿每天穿着开裆裤在后院打梭,他是玩得飞起,后院可就遭殃了,门上、窗户上那些给梭子打出来的印痕,如今不都还在呢,害得老子每次都得帮着师父缝补窗户纸。这还不算什么,后来李槐某次拿回家耍,竟然找不到了,两手空空登门,就让师父再给整个梭子玩。老头子当然没说啥,立马就去杂物房当了个临时木匠,给小兔崽子劈柴刨木花,打造新梭子了,只是吩咐我这个当徒弟的去把东西找回来,找不回就不用回了。”

        毕竟涉及师父和李槐,哪怕在场的都是落魄山自家人,郑大风也不宜泄露天机。

        玩世不恭,没心没肺,又不等于没脑子。

        何况撇开拳法造诣不谈,要说师徒尊卑,李二算个屁,能跟他郑大风比?

        娶了个婆姨,那些年经常堵门骂,都快把师父他老人家给骂得七窍生烟了。

        郑大风无奈道:“结果连累我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大街小巷给翻了个遍才把梭子找回来。你都没办法想象我到底从哪里翻出来的,就是个路边茅厕,在那苞米堆里边。李槐这个王八蛋,真是丢东西比藏得都好啊。”

        说到这里,满腹委屈的郑大风差点没当场落泪。最尊师重道的自己差点就因为这个小玩意儿被迫断绝了师徒名分啊。

        之后陈平安大致聊了些落魄山的近况,魏檗起身告辞,说跟高掌门约好了要带她游历披云山。

        郑大风用眼角余光打量陈灵均,陈灵均立即心领神会,朝郑大风偷偷竖起一只手掌,拧转手腕间,喝酒划拳一般,先后给了八、七、八三个数字的手势——这是在与大风兄弟通风报信呢,告知那位湖山派的高掌门,正面看、侧面瞧、背面再看,三者各自姿色风情如何。

        一切尽在不言中。郑大风轻轻点头,颇为意外,只是难免小有遗憾:即便三者叠加的总分不变,若是五、九、九就更好了。

        郑大风既然心中有数了,就不得不出声提醒道:“魏山君,记得帮我美言几句,最好让那位高掌门闲暇时也来兄弟这边坐坐。不用故意夸大事实,与她照实说即可,只说主人雅致,宅子洁净……嗯,我这就晒被褥去了。”

        魏檗笑着答应下来。

        之后陈暖树带着周米粒上山忙碌去了,朱敛要去远幕峰伐树砍竹,亲手营造府邸和修整山路,就只留下了陈灵均在这凑热闹。

        其实最尴尬的还是仙尉。

        对郑大风,他当然是神往已久,只是正主一来,他这个鸠占鹊巢的借住客人肯定就得挪窝了,说不定连这个旱涝保收的看门人身份都保不住。

        一起走向宅子时,郑大风突然说道:“在五彩天下,崔东山找过我了,邀请我去仙都山重操旧业,继续当个看门人。他说落魄山这边的仙尉道长劳苦功高,极有担当,所以我觉得此事可以考虑。山主要是愿意放行,等到风鸢渡船从俱芦洲返回,我就顺便跟着渡船去青萍剑宗落脚了。”

        崔东山跟郑大风拍胸脯保证,只要到了仙都山,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吾山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郑大风就只问了一个问题,仙都山周边有无类似鳌鱼背珠钗岛、俱芦洲彩雀府的门派。

        崔东山信誓旦旦,说只要答应去仙都山当看门人,他就给郑大风变出来。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这个挖墙脚挖到五彩天下的得意学生要是此刻站在自己跟前,自己都能把一只大白鹅打得黑漆麻乌。

        郑大风感叹道:“如此一来,就只能让岑姑娘情思落空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郑大风点头称是,然后一脚踹在那个袖子甩得飞起的陈灵均屁股上:“是酒囊饭袋吗,还没有玉璞境呢。”

        陈灵均一个踉跄,大怒道:“你当玉璞境是个啥,想要就要,说有就有?!”

        郑大风嗤笑道:“在暖树跟前你是怎么吹嘘的?‘小小玉璞境,还不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

        陈灵均一时语噎,试探道:“小米粒这都跟你说啦?唉,真是个称职的耳报神。”

        郑大风又抬起脚:“还用小米粒?老子是用膝盖想的。”

        陈灵均下意识就要去搀扶郑大风,只是见大风兄弟抬脚再收腿,行走间健步如飞,一气呵成,便顿时赧颜,嘿嘿一笑。

        郑大风也是心里一暖,之前说是想家了,真心实意,半点不假啊。代掌柜在那异乡酒桌上再谈笑风生,可新朋终究不如旧友。

        仙尉道长真是个淳朴厚道的讲究人哪,原来领了这份看门人的差事后,仙尉搬入宅子,没有占用郑大风的那间正屋,就只是住在了一间偏屋。

        听说仙尉屋子里有酒,郑大风就收起正屋的钥匙,说不如去仙尉道长那儿坐会儿,边喝边聊。仙尉有点难为情,说屋子里边有点乱糟糟的。

        这间偏屋,既是仙尉的住处,也算是书房。

        看门人是个最清闲不过的散淡差事,仙尉看书杂且勤,可谓手不释卷,加上还喜欢动笔写点什么,使得桌案砚墨等文房用品与书籍杂处。

        况且仙尉看书经常如串门走亲戚一般,时常换着翻阅,看完就随手放置一旁,故而桌上卷帙正倒参差,乱是真的乱。

        再加上仙尉又是过惯了穷日子的,最念旧,那些毛笔都舍不得丢弃,他便托陈灵均帮忙买来一只形制如瓮的青瓷瓿,专门用来搁放废弃毛笔,积年累月,旧笔渐渐高出瓷瓿,颇有几分笔冢如山的意味。

        陈平安这个山主其实还是第一次登门入屋,所以看着那只瓷瓿,极为意外。

        仙尉喜欢看书,但凡不是个瞎子就都清楚,只是陈平安还真没想到仙尉用掉了这么多支毛笔。

        只是写什么?

        总不能是那些才子佳人的艳本小说吧,难道还想着以后找书商版刻、卖书挣钱吗?

        故而陈平安用视线巡视一番,发现除了屋内墙角放着几只竹编簸箕,其内装了不少编订成册的书,桌上还有些散乱手稿,估计都是平时看书的心得或摘抄。

        陈平安抽出其中一张盖在书本下的手稿,字一般,周正而已,至于内容……看得陈平安无言以对。

        纸上就几句话:学道深山吾老矣,此语苦闷,若是从书上邻家处拆来一句“堕钗横在水精枕”,便转为妙也。

        郑大风伸长脖子瞥了眼纸上内容,轻轻点头,再微微摇头。

        汉子就像一下子成了坐镇天地的儒家圣贤,神色淡然,开始指点道:“假使再批注一句‘单钗对双枕’,足可令看客遐想联翩,此时此景,就有几分‘无声胜有声’的意味了。”

        仙尉以拳击掌,神采奕奕道:“大风兄果然是前辈高人!”

        郑大风笑呵呵道:“批上加批,再增添一句,双枕之上皆有胭脂点染。”

        陈灵均嘿嘿坏笑,仙尉稍作思量,便得正解,顿时眼睛一亮,与郑大风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若非在这栋宅子里边遨游书海已久,仙尉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否则还真听不懂郑大风在说些什么。

        陈平安拿起桌上当作镇纸的书,打算将那张纸放回原位,无奈道:“你们差不多得了啊。”亏得先前还想着要不要邀请仙尉一起旁听辩论呢。

        只是当陈平安扫了一眼桌上的第二张纸时,立即将手中书、纸放在一旁,拿起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看了起来。

        郑大风咦了一声:“仙尉老弟怎的如此不务正业?”

        陈平安没有抬头,气笑道:“胡说八道也得有个度,怎么就是不务正业了?”

        仙尉神色腼腆,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声若蚊蝇:“不自量力,贻笑大方。”

        在仰慕已久的大风兄面前,心悦诚服的仙尉道长始终是很自谦的。

        郑大风拿起桌上其余纸张快速翻阅一遍,脸上再无先前的嬉笑神色,点头道:“仙尉老弟博览群书,雄心壮志啊,是打算用淮南子大小山的书山旧轨了?这是嫌弃前者寒俭单薄,准备大肆扩编了?这可是一项大工程,本该是朝廷下旨让整个翰林院、几十号老学究一起校书、编撰和汇总的事情,仙尉老弟竟然想着单凭一己之力,双肩挑起这项重担?可以可以,当咱们落魄山的看门人刚刚好。”

        原来这个仙尉道长是打算学那部名著的路数,摘取其事曰大山作为总纲,再分门别类,以五岳命名归类,摘其语曰小山,再分别归为丘、岭、峰等。

        此外,再将那些事语详备、本韵寄存别韵之下的内容命名为潜山,再把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和琐碎掌故归为山脉潜藏水底的水山,再将好似陆地、海底诸山间的绝妙事、语单独摘出,继续归类为好似集中灵气、珍藏聚宝的群真洞府和水中龙宫……

        仙尉自惭形秽道:“我还是受了大风兄的启发,才敢作这般蚍蜉撼树之举,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着一定要如何,极有可能会半途而废的。”

        郑大风愣了愣:“怎么讲?”

        仙尉说了句“稍等”,跑去墙角簸箕边,从一本书册中撕下一张类似序文的书页,递给郑大风后,笑着解释道:“大风兄不是精通佛家学问吗,那些佛经中多夹杂有书页,写满心得注解,我反复看了多遍,久而久之,就将大风兄那些极有见地的概括做了个潦草的汇总,在这之后,意犹未尽,才有了打造‘群山’的粗略设想……”

        郑大风一开始没当真,只是等他看到那张书页后,就默默递交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后一看开篇的文字内容,虽然看似神色如常,实则瞬间就有点头皮发麻。

        纸上字迹是极有碑意的楷体,首先就是一番开宗明义的“大话”。

        道士仙尉,常居深山,与草木相亲,寒暑相近,登高有感,偶有心得,既本是佛家门外汉,自然不当以门户之见看佛家之经律论观禅,我只以人间一岁四时配之。

        经则万物勃发,生机盎然,岁首道本,故为春也;律则铺陈灿然,草木已作茂盛貌,夏也;论则风气凛然,时令至此花果结实,秋也;观则冥然清澈,如雪满人间,天地归为一色,冬也。

        禅则圆转浑然,通洽如时,转岁运虽无言而四时皆循规蹈矩之行也。

        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微笑道:“我与仙尉老弟都是落魄山的看门人,来者直追前人,我这算不算后继有人?”

        陈平安憋了半天,轻声道:“我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好的,一如既往地好。”

        陈灵均看了几眼老爷手中的纸张,看了等于没看,双手负后,不懂装懂,点头赞许道:“仙尉道长,不错不错,书没白看。”

        仙尉只当山主跟大风兄在开玩笑,去打开装满木炭的袋子,往火盆里添加些白炭。

        都是老厨子烧制出来的,去年冬,陈暖树会定期往山下宅子送。

        后来仙尉觉得一个粉裙女童扛着那么个大袋子不像话,小管事跑一趟就会满身沾惹木炭碎屑,就自个儿登山找到朱敛,打算自己拎回去,朱敛却笑着说下不为例,因为暖树喜欢做这些琐碎事,多了一两件,就跟小米粒在地上捡着了一两枚铜钱一样,只会开心,可若是某些习惯了的日常小事突然哪天不用做了,暖树就要失落了,跟小米粒丢了钱是一样的。

        围着火盆,点燃木炭,仙尉娴熟架起铁网,让陈灵均去灶房拿了一串粽子过来,几个人围炉温酒而坐。

        陈平安问道:“飞升城那边?”

        郑大风也不开口说话,直愣愣盯着陈平安,神色古怪。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了?”

        郑大风只是长久沉默。

        陈平安越发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催促:“有话就说,真摊上事了,我还能立即赶过去。”

        带上小陌,实在不行,就再带上谢狗,反正谢狗与白泽以及中土文庙的约定不包括五彩天下。

        郑大风这才开口笑道:“别说是飞升城了,如今整座五彩天下这会儿都是刚才的情形,沉默,闷着,谁都没话说。”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

        仗剑远游浩然天下,再返回五彩天下,没过多久,宁姚就召开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她最后发言,言简意赅,说自己打算闭小关,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两三年。

        陈平安也没话说,只能咧嘴笑。

        如今五彩天下的上五境修士数得着,仙人境修士最多一手之数,飞升境,宁姚更是独一份。

        况且宁姚在去往五彩天下跻身玉璞境之前闭关的次数,如果陈平安没有记错,就只有一次。

        当时他就在宁府,那次宁姚其实也没花多长时间,她所谓的闭关,更像是一场静心修养,与天底下任何一位修士必须小心再小心对待的闭关截然不同。

        故而当宁姚冷不丁说要闭关了,而且还是需要耗费“长达”一二三年光阴的那种,飞升城剑修感到震惊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飞升城之外的五彩天下,听闻此事,又能说什么?

        谁要是敢在宁姚闭关期间挑衅飞升城剑修,等她出关后,下场可想而知。

        上个不信邪的正是道士山青,结果一场问剑,这位道祖的关门弟子就去闭关养伤了。

        郑大风酸溜溜说道:“闭关炼剑之前,得知我要离开,宁姚就专门找过我,叮嘱过我少说些五彩天下的事情,免得你分心。”

        其实经过这些年的磨合,飞升城已经运转有序,各司其职,年轻剑修与躲寒行宫的武夫也都陆续成长起来。

        郑大风感叹道:“不承想落魄山这么快就有下宗了。选在桐叶洲是对的,太平岁月里,一国边境地带养一个藩王到底有多难,稍微读过几本史书就清楚。那么同理,一洲之内,养几个上五境修士,尤其是宗门,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

        “宝瓶洲这边,尤其是未被战火袭扰的中北部,天地灵气和适宜地仙开峰的地盘就那么多,不光是僧多粥少的时节,而是谁多了旁人就少了的处境,可能睡觉打个呼噜就会吵到隔壁山头,邻里间是很难久处和睦的。阮铁匠要是不搬走龙泉剑宗,我可以肯定,不出百年,跟落魄山就要相互急眼,一样米百样人,将来弟子之间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冲突。桐叶洲刚好相反,僧少粥多,无主之地茫茫多。也就是桐叶洲与别洲离得远,又有急需文庙重建的宝瓶洲和婆娑洲作为缓冲,否则换成是流霞洲或皑皑洲,青萍剑宗即便顺利建立起来,还是不会有今天的声势,关键是还能够以一个过江龙的身份拉拢各方盟友,完全主导和掌控一条崭新大渎的开凿事宜。”

        陈灵均嬉皮笑脸道:“大风兄,你再这么正经聊天,我都要不认得你了。”

        郑大风拿起铁钳拨弄炭火,问道:“难不成如今这边的女子都不喜欢言语风趣、才情无匹的风流儿郎,转去喜欢一板一眼、沉默木讷的老实人了?”

        陈灵均说道:“人丑就不讨喜,再过一万年都是这么个理儿。”

        不理睬这俩的插科打诨,陈平安伸手翻转粽叶微焦泛起香味的粽子,摩挲指尖,问道:“你真打定主意要去青萍剑宗落脚了?”

        郑大风点头笑道:“浪子老风骚嘛,从不安分守己,只能是四处漂泊的命。”

        陈平安无言以对。

        仙尉开口说道:“大风兄要是因为我才去的下宗,大可不必,我搬去山上就是了,搬去骑龙巷也可以,你要是不嫌麻烦,觉得碍眼,那我就厚着脸皮留在这儿……”

        郑大风笑着摆摆手打断他,拿起一个烤得金黄的粽子:“要说跟仙尉老弟全无关系,那是骗鬼话。不过说真的,有关系,却没太大关系。一来,我留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落魄山的武夫要么是山主、老厨子这样的,不然就是魏海量和卢白象那种好似分房独立出去的,需要我来教拳吗?我倒是想教,他们也不乐意学啊。我在飞升城躲寒行宫教拳多年,有了些心得,按照崔东山的说法,下宗专门将云蒸山作为武夫学拳之地,我去了那儿,就有了用武之地。二来,小镇那边仰慕我才华又馋我身子的女子那会儿还能说她们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可现在她们都多大岁数了?不出意外,都有孙儿辈了吧,见了面,还能说啥?徒增伤感。”

        陈灵均翻白眼道:“吃个粽子都这么恶心。”

        陈平安说道:“那个道号山青的道士会参加这次三教辩论。”

        郑大风扯了扯嘴角:“就是被拉壮丁充数的,这个年轻道士的吵架本事估计还不如他的打架本事。”

        陈平安唉了一声,开始打抱不平:“只是输给宁姚,又不丢人。”

        郑大风笑呵呵道:“就像你问拳输给曹慈?剑气长城三场,功德林一场,接下来打算再输几场?”

        陈灵均连忙咳嗽几声,埋怨道:“大风哥,怎么说话呢,要不是自家兄弟,大嘴巴子就要甩过来了。”

        郑大风提起手掌,一记手刀就朝陈灵均脑袋砍过去,陈灵均立即抬起手肘挡住手刀。

        一个说少侠年纪轻轻,内力深厚,可以单枪匹马走江湖了;一个说老匹夫也不差,老当益壮,不愧是百花丛中走过的。

        陈平安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自顾自说道:“估计还得再输两三场。”

        郑大风直截了当道:“这样就不用继续跟曹慈较劲了,对吧?”

        陈平安笑着点头。

        是句大实话,最多输给曹慈三场,如果输掉第三场,其实就不用与曹慈问拳争个胜负高低了,因为到时候再问拳,其实就只是曹慈教拳了。

        陈平安冷不丁问道:“这枚能让武夫跨越两座天下的梭子,是不是可以仿制出来?”

        郑大风点头道:“梭子材质太过稀罕,一般人就别想了,即便是于玄这样的符箓宗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以我师父的手段和家底,当然可以。问这个做什么?”

        陈平安说道:“药铺那边的苏店前段时间孤身离开家乡,就连石灵山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郑大风笑道:“我这师妹该不会是跟哪个汉子私奔了吧,石灵山知道真相还不得哭死,胭脂不告诉他是对的。”

        陈平安说道:“苏店可能是去了青冥天下。”

        郑大风问道:“这里边有说法?”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就只是个猜测。因为我怀疑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早年曾经来过骊珠洞天,然后隐姓埋名在此驻足。此人如今可能身在青冥天下,说不定就是那个赤金王朝鸦山的开山祖师,武夫林江仙。”

        陈平安曾经询问吕喦林江仙的拳法高低,吕喦却没有细说,也没有拿来与浩然裴杯、张条霞这样的神到一层武夫对比,反而只是给出了一个“剑术更高”的说法。

        话不用多说,就已经侧面验证陈平安心中的那个既有答案了。

        郑大风给了个眼神,陈平安祭出本命飞剑,瞬间隔绝天地。

        显然,郑大风觉得一个以修士心声言语,一个用聚音成线密语,仍是不够安稳的,以防隔墙有耳,担心小镇那边有隐藏极深的大修士在偷听。

        郑大风这才继续说道:“林江仙是不是你们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假设是,他又为何放着祭官不当,偷摸赶来骊珠洞天,最终成为一位纯粹武夫?我不敢妄下定论。至于林江仙是不是从骊珠洞天离开青冥天下,别猜了,我现在就可以明确无误地告诉你,肯定是的,因为此人有个板上钉钉的身份,他是我、李二、胭脂几个的师兄之一。”

        “记得有次我跟李二喝酒,李二没少喝,不小心说漏嘴了,说师父他老人家觉得在一众入室弟子和不记名徒弟中,真正可以算学武资质好的就只有一个,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此人姓谢名新恩,你小子没少读书,应该很清楚,谢新恩是词牌名,而林江仙与‘临江仙’谐音,是同一个词牌。不管是临江仙、谢新恩,还是雁后归,这些个同义不同名的词牌多是悼亡、追思之作,或者临水凭吊女仙女神,与远古祭祀确是沾点边的。记得老头子当年在药铺闲暇时经常会翻阅一本外乡剑仙的山水游记,所以你猜想林江仙是剑气长城的末代祭官算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

        “胭脂这丫头,既然出门了,那她就肯定是偷偷手持飞梭仿品去青冥天下找这个师兄学拳了。她心气高,一直想要与你问拳,她跟这个林师兄学拳,才算有了个‘万一’的可能性,否则连万一都没有。师父对她还是很照顾的,不管是觉得小姑娘脾气对胃口,还是因为可怜她那个相依为命的叔叔,爱屋及乌了,反正我可以明显感受到师父对她和石灵山是完全不一样的。至于苏店自身有无来历,是不是跟她叔叔一样属于某尊神灵转世,我就不清楚了,也不想弄清楚。”

        陈平安疑惑道:“无冤无仇的,苏店跟我较劲作甚?”

        双方唯一的交集就是,苏店的叔叔与陈平安曾经在同一座龙窑讨生活。

        那会儿的窑工学徒对苏店的模糊印象就是偶尔会见到一个干瘦黝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