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阳再次悄无声息从南婆娑洲返回家乡,这一次是留下就不走了,因为龙泉剑宗是在阮邛手上开宗立派,所以神秀山祖师堂并未悬挂祖宗画像,刘羡阳只需烧香。
龙泉剑宗没有兴师动众地举办开峰仪式,一切从简,连半个娘家的风雪庙都没有打招呼。
又不是那个想钱想疯了的披云山。
阮邛就只是将北边的徐小桥和谢灵喊回山头,拉上董谷这几位最早的嫡传弟子,一起吃了顿家常饭。
阮邛、阮秀、董谷、徐小桥、谢灵、刘羡阳,就六位。
刘羡阳不在山中修行,也不去大骊京城以北的新地盘,只是去了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自从徐小桥离开那处之后,那边就渐渐荒废弃用。
龙泉剑宗并未对外宣称刘羡阳的宗门嫡传身份,所以他每天就是四处闲逛。
董谷今天来到铁匠铺子那边,等了半天才等到游手好闲的刘羡阳返回。
刘羡阳屁颠屁颠跑过去,抱拳笑道:“大师兄找我?怎么不直接飞剑传信。”
董谷摇头笑道:“不是什么急事。”
刘羡阳端了两条小竹椅过来,各自落座檐下,刘羡阳说道:“大师兄有话直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董谷说道:“师父收了两拨嫡传弟子,所以刘师弟的名次太过靠后,我觉得不太妥当,想要问问看刘师弟,有没有什么想法。”
董谷见那刘羡阳笑嘻嘻只说没想法的模样,只得继续说道:“刘师弟千万不要觉得我是在试探什么,绝非如此,我对于自己一直占着大师兄身份一事很愧疚。我既是不入流的山中精怪出身,又非剑修,其实这些年里边,大骊山水一直都在笑话此事,师父不介意,是师父的胸襟,可我若是不介意,就真要坐实了非人的出身根脚。我董谷何德何能,一介山野精怪,就敢当这龙泉剑宗的开山大弟子?!”
他们师父阮邛不是那种拐弯抹角的人,先前在饭桌上,直说了刘羡阳是一位金丹剑修,是如今弟子当中境界最高的人。
虽然关于大师兄一事,阮邛与董谷开诚布公说过一次,如果刘羡阳没来,董谷也会硬着头皮当下去。
可既然刘羡阳早就与龙泉剑宗有渊源,境界又高,资质更好,那么这个大师兄的席位,董谷是真心觉得换成刘羡阳更妥当,对于龙泉剑宗更好。
刘羡阳身体前倾,双手搓脸,说道:“大师兄要选个稳重的人来当,管着乱七八糟的俗事,然后师弟师妹们就可以安心修行了。董师兄,你觉得我像是个适合当大师兄的人吗?”
董谷说道:“总比我好。”
刘羡阳摇头说道:“你觉得没用啊。”
董谷无奈道:“明白了。”
而后沉默许久,又突然说道:“刘师弟,我不知为何,有些怕你。”
刘羡阳点点头道:“是因为我去过剑气长城出过剑的关系。加上我如今境界不够,隐藏不深。”
董谷立即恍然,便不再言语,起身告辞。
刘羡阳单手托腮,眺望远方,自己才出几剑,就已经如此,那么他呢?
第五座天下。
一座城池破开天幕,从天而降。
一个老秀才远观此景,既开心,又伤感不已。
开心的是,剑气长城终究留下了这么多的剑道种子,从此香火不绝。
伤感的是,城池落地,让老秀才想起了早年骊珠洞天坠落人间,大概也是这般场景吧。
读书人说道:“我剑术确实不如陈清都。”
老秀才笑骂道:“你他娘的又不是剑修,就是个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的读书人,这要是剑术还高过陈清都,你让那位老大剑仙的面子往哪儿搁?”
读书人问道:“你不去那边看看?”
你一个文圣,偏要与我显摆什么秀才功名,什么道理。
老秀才挠挠头,嘴上说着还是算了吧,眼角余光却瞥向那个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以及后者手中的那把仙剑。
读书人无奈道:“我立过规矩,不传授剑术予他人。何况这些年轻剑修,也无需我多此一举。至于手中这把剑,迟早是要还给大玄都观的。你那些小算盘打不响。”
老秀才踮起脚尖,瞥了眼远方那座城池,惋惜道:“可惜那座斩龙崖,被老大剑仙炼化成了城池地基。”
读书人问道:“先前两位文庙圣人似乎有话要说,你与他们嘀咕个什么?”
老秀才扬扬自得,撚须笑道:“没啥子没啥子,指点他人学问,我这人啊,这一肚子学问,到底不是某人敝帚自珍的剑术,是可以随便拿去学的。”
读书人说道:“既然你不去城池,那就继续开门去。”
老秀才突然反悔,说道:“一起去我关门弟子的酒铺喝酒去?我请你喝酒,你来结账就行。”
读书人摇摇头。
只见远处那座城池中,有人御剑而起,随便挑选了一个方向,剑光瞬间远去。
那人应该是要尽快了解这方崭新天地的情况。
在御剑途中,就已经从元婴破境跻身上五境。
他问道:“是那宁姚?”
手中仙剑微微颤鸣。
读书人随即点头道:“看来是被剑气长城强行压制在元婴境的缘故。”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道:“我那关门弟子,眼光能差?找先生,是这个!”老秀才竖起一根大拇指,然后再竖起一根大拇指,道:“找媳妇,是这个!”
片刻之后,远处那道剑光似乎就已经与此方天地大道契合,稳固在了玉璞境,故而瞬间拨转剑尖,御剑往老秀才这边而来。
读书人手中那把仙剑,作龙鸣声。
如遇故人。
宁姚御剑来到山巅,飘然落地,见到了老秀才。
她没有言语,只是抬起手臂,横在眼前,手背死死贴在额头上,与那老人哽咽道:“对不起。”
老秀才着急得直跺脚,赶紧跑到她身边,虚拍了她几下脑袋,说道:“宁丫头,对不起什么,没有的事情,是陈平安那小子本事不够,怪他怪他,你莫要愧疚啊。真要怪,那也怪不得陈平安啊,咱们都怪陈清都去,屁的老大剑仙,只会把担子交给一个年轻人,再不行,就怪我这个没本事的先生来……”
宁姚已经恢复正常神色,放下手,与文圣老先生告辞一声,让老先生保重。
然后她御剑远去,继续独自探寻这座第五天下的万千山河。
很快这里就会拥入三座天下的修道之人,肯定也会有不少元婴瓶颈的练气士。
而剑气长城的未来处境,除了出剑厮杀,还会有很多的钩心斗角。
这些都不是她所擅长的,以前有他在身边,可以不用多想,如今他不在身边,那些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依旧不会是她所擅长的,但是没关系,昔年在剑气长城,剑修境界不够,喝酒来凑,如今我问心不足,就以境界来凑!
这方天地有何情况,有哪些讲究和规矩,宁姚半句也未曾询问。
读书人点点头道:“不愧是剑气长城的剑修,万年以来,不求于人。”
老秀才一屁股颓然坐地,道:“我那关门弟子,到头来又能求谁,我这先生吗?他那师兄吗?你砍死我算了,我这先生当得窝囊憋屈啊……”
读书人问道:“往哪里砍?”
老秀才立即起身,拍了拍尘土,咳嗽一声,道:“白也啊,你这人咋就开不起玩笑呢,以后得改改啊。”
读书人化作一道剑光,去继续忙碌开门一事,光是为浩然天下南婆娑洲、扶摇洲和桐叶洲,他就要仗剑开辟出三道大门。
落地城池当中,宁姚已经御剑且破境,成为这座崭新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修士。
她今后会领衔隐官一脉,除了她还有避暑行宫董不得、罗真意、徐凝、常太清、郭竹酒、顾见龙、王忻水,以及最新加入其中的范大澈。
所以如今的隐官一脉,总计只有九人,司职掌律一事,监督所有剑修。
而元婴境齐狩负责重建刑官一脉,司职刑法、厮杀,躲寒行宫的那些武夫,以后也会隶属于刑官一脉。
目前所有金丹、元婴境界的剑修,都要自动划入刑官一脉,若想退出,得以后拿战功来换,在那之后,离开城池或开山立派都随意。
但是一旦城池飞剑传信,任何胆敢不归之剑修,一律按敌论,皆死。
那个名叫撚芯的女子,身穿一件天仙洞衣样式的法袍,似乎大病未愈,她如今是元婴境,不是剑修,却担任刑官二把手。
城池内开始兴建祖师堂,挂像唯有一幅陈清都的。
此外诸多举措,如衣坊、剑坊和丹坊的重新选址设立,无非是按部就班进行,早有章程可循,故而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在宁姚率先离城后,隐官一脉其余八位剑修,两人结伴,分别拣选一个方向,向城池以外御剑远游,他们最后需要绘制出一幅地理堪舆图。
一旦中途受阻,就会立即飞剑传信齐狩、撚芯负责的刑官剑修要求驰援。
高野侯负责看管一盏本命灯,知晓此事之人,屈指可数。
而从玉璞境跌境的撚芯,离开牢狱,潜入城中,一起来到了这座天下,她身上携带的那块隐官玉牌,按照约定并没有立即交还给隐官一脉。
按照那个年轻隐官的说法,只有两种情况发生了,她才可以拿出这块玉牌示人。
宁姚遇险,或是兵解转世的陈熙尚未成长起来,就被齐狩的刑官一脉夺权。
撚芯独自来到那座酒铺,如今没有掌柜了,大掌柜叠嶂去了浩然天下,二掌柜留在了城头上。
城池刚刚落地没多久,那场大战仿佛还历历在目,所以没什么生意。
撚芯要了一碗哑巴湖酒水,独自饮酒,喝酒之前,她举起不大的小酒碗,遥敬一个年纪也不大的异乡人。
整个雨龙宗上上下下,都懵了。
先是一座倒悬山水精宫,莫名其妙被人拱翻坠入海,练气士们只得狼狈返回宗门。
然后很快就有一位姿容俊美、腰悬养剑葫的年轻男子,御风来到了雨龙宗的一座雨师神像之巅,自称来自蛮荒天下,是个千真万确的妖族,求诸位杀他这畜生一杀。
年轻男子笑脸灿烂,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打定主意了,束手待毙,绝不还手。
雨龙宗女子宗主,也就是云签的师姐,带着祖师堂所有修士来到山巅,抬头仰望那个俊美公子。
其中一位雨龙宗长老,以心声与之言语,说雨龙宗与那扶摇洲山水窟老祖,还有那个依附边境身上的前辈,曾有一桩密约。
一座倒悬山,已经飞升离去。雨龙宗修士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够瞧见的。
而这妖族来到雨龙宗那尊雨师神像之巅,求人杀他,那么剑气长城镇守万年,竟然被攻破了,已是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
雨龙宗历史上那位最年轻的地仙傅恪,与他两位神仙道侣,一并站在祖师堂前辈们的身后。
那个只说自己是妖族的俊美男子,轻轻一弹指,便将那雨龙宗长老元婴境老妪,当场击杀。
杀完人之后,男子微笑道:“长得这么鹤发鸡皮,就当是你这婆娘居心叵测,想要吓杀本座了。哦对了,忘记自报名号,听说你们浩然天下,最重视这个了。”
他一手双指缠绕鬓角垂下的发丝,一手拍了拍腰间养剑葫,笑眯眯道:“我叫酒靥。因为生平唯有两好,好美酒,好美人。你们雨龙宗刚好两者都不缺,所以我就先赶来了。这个名字,你们不知道很正常,因为是专门为你们浩然天下取的新名字,以前那个,叫切韵。”
雨龙宗修士听闻“切韵”之名后,几乎都面如死灰。
一只王座大妖。
因为雨龙宗开宗极久,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又近,故而对蛮荒天下的一些内幕,所知颇多。
比如那古井之中的十四王座,除了托月山主人那位蛮荒天下的大祖之外,分别有“文海”周密、游侠刘叉、曜甲、龙君、荷花庵主、白莹、仰止、绯妃、黄鸾。
此外,还有一尊相传被道祖以道法禁锢的金甲神将,肩挑长棍的御剑搬山猿,三头六臂魁梧巨人,以及拥有一根上古雷矛的那个。
只是雨龙宗不知道的是,荷花庵主如今已经陨落。至于其他上五境、地仙大妖,为了攻破剑气长城,这么多年间,更是折损严重。
黄鸾则被阿良联手姚冲道斩杀,黄鸾为蛮荒天下立下的最后功劳,就是拼了大半性命,使得阿良被镇压在托月山之下。
所以托月山先前已经传令给各大军帐,不许任何上五境妖族追捕黄鸾通过本命灯的续命转生。
一个被强行兵解之后、空有元婴境的黄鸾,与那稚童无异。
至于上五境之下的修士,会不会被大妖授意追杀黄鸾,那就随意了。
既然失去境界,也就失去王座,蛮荒天下,强者为尊。
前提是不要给黄鸾活着跑到灰衣老者面前诉苦的机会。
而剑气长城上任隐官萧?,如今已经是蛮荒天下最新的一位王座成员。
至于现任隐官,既然剑气长城都没了,那么大概也可以称呼为“上任隐官”了,人不人鬼不鬼,倒算是留在了剑气长城。
在大妖酒靥随手杀人之后,就有一些年轻修士悲愤欲绝,怒喊着让祖师堂老人们开启山水阵法。
只是从雨龙宗宗主到祖师堂成员,都置若罔闻。
大妖酒靥视线游弋,将那些发声的雨龙宗修士,一一点杀,一团团鲜血雾气砰然炸开,这里一点,那里一处,虽然间隔极远,可是快啊,故而好似市井迎春,有一串爆竹响起。
他笑道:“雨龙宗男修士不多,我很喜欢,接下来谁杀了一位男子,就可以活,等到最后一个男子死了,没杀人的姐姐妹妹们,我可就要杀你们了。当然若是长得好看,属于天生命好,我会怜香惜玉的。所以那些姿色不行的,你们要抓紧,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登了山当了神仙的修道之人都爱惜性命,我觉得那就真是不该活着了。”
雨龙宗祖师堂一位供奉女修,开口恳请这只王座大妖不要滥杀,又说了雨龙宗愿意如何如何一通话,然后就被酒靥伸手一抓,将其捉到身前按住头颅,手腕拧转,使得她身躯横空,一掌作刀劈砍而下,将她一分为二,再一张嘴吸气,直接吃下了她的金丹和元婴,最后将手中半截尸体抛入海中。
雨龙宗之上,开始自相残杀,女子杀男子。其中有那道侣杀道侣的,也有不杀帮着道侣阻止同门杀人的,然后一起被杀。
雨龙宗宗主在内的祖师堂成员,都杀了个男子,不多不少,只杀一个。
很快傅恪就发现整座雨龙宗,只剩下他一个男人了。而他的两位神仙道侣,她们都眼神坚毅,护在他身边。
酒靥点头笑道:“你有两个道侣,你亲手杀掉一个,你就能活,如何?但若是她们有人自尽,不算你杀的。”
不等两位女子言语什么,傅恪就已经打杀了其中一人。
然后酒靥点点头,十分满意,一巴掌拍死了傅恪,大笑道:“本座的言语,你也真信啊,你这是叫作蠢死的。”
雨龙宗宗主颤声道:“切韵老祖,为何如此?留着我们,为你们带路不好吗?去南婆娑洲也好,去桐叶洲也罢,有我们率先登岸厮杀……”
酒靥打断那个玉璞境老婆娘的言语,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笑话,大笑不已,一根手指抵住眼角,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不凑巧,咱们蛮荒天下,就数蝼蚁们的性命最不值钱。你呢,就是大只一点的蝼蚁,若是遇上仰止绯妃她们,倒是真能活的,可惜时运不济,偏偏遇到了我。”
说到这里,他转头望向倒悬山那边,喃喃笑道:“何况这些年与剑气长城的剑修打交道久了,再遇到你们这帮神仙老爷,我……”
这只王座大妖,被一个羊角辫小姑娘一拳打入海中,如山岳砸在水中,激起一阵滔天巨浪。
不等山上雨龙宗女修们有什么错觉,那个小姑娘就在两座山上往返,一拳一大片,将所有地仙悉数打死。
而那只从海中返回雨龙宗的王座大妖,则闲庭信步,挑选那些金丹境界之下的女子的面皮,一一活剥下来,至于她们的死活,就没必要去管了吧。
灰衣老者来到雨龙宗山头这边道:“萧?,切韵,擅自灭绝整个宗门这种事情,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哪怕犹有一些活人剩下,雨龙宗其实都已经废了。
萧?双臂环胸,一言不发。
大妖切韵好不容易才从满地破碎尸体当中,挑选出几张相对完整的面皮,这会儿全部收拢在一起,正在小心翼翼缝补自己脸庞,他对灰衣老者躬身笑道:“好的。”
萧?说道:“拿战功来换,都不成?”
灰衣老者笑道:“当然可以。只要战功足够,随便你杀。”
萧?突然转头对那切韵说道:“做得好!”
大妖切韵笑而不言,只是缝补脸庞,锦上添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剑气长城,城头之上。
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面容、身形逐渐清晰稳固起来的年轻人,此刻站在城头悬崖之上,那件鲜红法袍之下,身上一道几乎切断整个身躯、脊柱的剑痕,正在自行痊愈。
此前,陈平安想要偷摸离开剑气长城些许距离,打杀剑气长城断裂处的那道妖族大军洪流。
结果神出鬼没的一袭灰袍瞬间赶到,递出一剑狠狠劈中陈平安,如果不是使用了一项压箱底的秘术,得以返回剑气长城,哪怕陈平安是真的玉璞境,也绝对死了。
陈平安此刻与对面城头的那位龙君遥遥对峙,最终与那龙君什么都没有说,拖刀转身离去。
龙君沙哑开口道:“陈清都就找了你这么个废物,留在这里当条看门狗?”
离真御剑而至,笑道:“可怜可怜,真是不知道,是给剑气长城看门呢,还是帮咱们蛮荒天下看门?”
那个背影只是渐行渐远。
壁画城,挂砚神女画像附近,裴钱找到了那间贩卖神女天官图摹本、临本的小铺子,随着八份福缘都已经失去,铺子生意实在一般,跟自家骑龙巷的压岁铺子差不多的光景。
掌柜是个容貌清秀的年轻姐姐,听师父说过,她虽然不是披麻宗的修道之人,却与庞兰溪是一双少见的神仙眷侣。
裴钱便有些担忧,那庞兰溪是驻颜有术的山上剑修,山下女子却只能年复一年容颜衰老下去,便是有些灵丹妙药,也终有白发苍苍的一天,到时候她怎么办?
哪怕两人始终长久厮守,庞兰溪毫不介意,可她终究还是会偷偷伤心吧。
裴钱挠挠头,不如记住这位姐姐的面容,回去就让老厨子打造一张一模一样的?
只是裴钱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多此一举,唉,烦,师父在就好了。
宝盖、灵芝、春官、长檠和俗称仙杖的斩勘,这五位神女是师父上次来到这壁画城之前,就已经从彩绘壁画变成白描图的,师父往鬼蜮谷之后,挂砚、行雨、骑鹿三位神女,才纷纷选择了各自的主人。
当时裴钱和周米粒就都替陈平安很打抱不平,那三位神女咋个回事嘛,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啦?
只是不知为何,裴钱发现师父当时有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笑得还挺开心呢。
裴钱来这边就是凑个热闹,除非她砸锅卖铁,否则是绝对买不起这边的神女图的。
至于李槐就更算了,彻头彻尾的穷光蛋一个,身上连一枚神仙钱都没有,只带了些碎银子,跟着舵主混吃混喝。
不过没关系,裴钱打算在这边做点小买卖,下山前与披麻宗的财神爷韦雨松打过招呼了,韦前辈答应她和李槐,如果在壁画城这边当个小包袱斋,可以不用交钱给披麻宗。
跟那个温婉可人的姐姐道别,裴钱带着李槐去了一个人多的地方,找到一块空地。
裴钱摘下竹箱,从里边拿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棉布,摊放在地面上,将两张黄纸符箓放在棉布上,然后丢了个眼神给李槐,李槐立即心领神会,将功补过的机会来了,被裴钱穿小鞋的危机算是没了,好事好事,所以立即从竹箱取出那件仙人乘槎青瓷笔洗,率先放在棉布上,然后就要去拿其余三件,当时两人对半分账,除了这只青瓷笔洗,李槐还得了一张仿落霞式古琴样式的小镇纸,和那一只暗刻填彩的绿釉地赶珠龙纹碗。
狐狸拜月图,装有一对三彩狮子的文房盒,还有那方仙人捧月醉酒砚,都归了裴钱,她说以后都是要拿来送人的。
砚台留给师父,因为师父是读书人,还喜欢喝酒。
至于拜月图就送小米粒好了。
文房盒给暖树姐姐,她可是咱们落魄山的小管家和小账房,刚好用得着。
至于那一大摞符纸和那根红绳,裴钱要了数目多的符纸,李槐则乖乖收起那根裴钱嫌弃、他其实更嫌弃的红绳。一个大老爷们要这玩意儿干吗。
不承想裴钱瞪了一眼李槐,怒道:“傻不傻,咱们像是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人吗?你一口气拿出这么多宝贝,谁信啊?往脑袋上贴一张‘千真万确是假货’的纸条吗?两张符箓,一件青瓷笔洗,足够了!”
最后裴钱和李槐蹲在棉布摊子后边,这个刚刚开张的小包袱斋,其实就卖两样东西,两张坑人不浅的鬼画符箓,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笔洗。
路上行人多是瞥了眼符箓、笔洗就走开。
李槐小声问道:“要不要我帮着吆喝几声?”
“急什么,没你这么做买卖的。”
裴钱双手笼袖蹲在原地,冷笑道:“本来确实是需要帮手的,做这种不设帐、只摆浮摊的流水买卖,其实跟江湖上挑方卖药差不多的,门路没有设帐安山头的生意那么多,但是也不少。如果咱们人多,可以撒出帖子去,先拉拢人气,等看客多了,还得有挑线头的人,怀疑咱们是卖假货的,然后一问一答,口齿伶俐些,很快就可以把看客们的疑虑打杀干净,再有做那领头羊活计的,穿着要精神,谈吐要像真的有钱人,藏在人群当中,得故意离着旁人远些,由他开口扬言都要买下……算了,说这些没意义,我身边就你一个笨蛋,只会帮倒忙,接下来你在一旁看着就是,你唯一的好处就是口音,回头再跟你仔细解释。”
裴钱停顿片刻,神色复杂,轻声说道:“最厉害的一种,是一个人就把所有活计包圆了,那才是江湖上顶有能耐的人,到了哪里都饿不死,还能挣大钱。但是这种人走江湖,规矩忌讳也多,比如绝对不挣那绝户钱,打个比方,被骗了的人要是兜里原本有十两银子,最后一定会给这人留下一二两银子。除了老辈规矩之外,还藏着大学问,一旦给人留了退路,被骗之人往往不至于太过仇恨,可以不结死仇。不过这种人很少很少,我也只是听人说过,从没见过。”
李槐感叹道:“裴钱,这些江湖暗门生意,你懂得真多啊。”
在落魄山上,裴钱不这样的。到了江湖里,裴钱好像如鱼得水,什么规矩路数都门儿清。
裴钱沉默许久,才道:“没什么,小时候喜欢凑热闹,见过而已。还有,你别误会,我跟在师父身边一起走江湖的时候,不看这些,更不做。”
当年南苑国京城的那个小江湖,光靠蹭那些红白喜事,可活不下去。
后来跟了师父,她就开始吃喝不愁、衣食无忧了,可以惦念下一顿,甚至明天大后天可以吃什么好吃的,哪怕师父不答应,终究师徒兜里是有钱的,而且都是干净钱。
裴钱对李槐说道:“记住了,这两张符箓,我们咬死了一枚小暑钱的价格,就说是你门派祖传的镇山宝箓,是一等一的攻伐法宝!你师父过世后,就传给了你这独苗,因为你急需一笔钱财,去骸骨滩奈何关集市那边碰运气,不然打死都不买的。谁跟我们讨价还价,都别理睬,你只管摇头,至多说不卖,真不能卖,至于那只青瓷笔洗,本来就不值一枚雪花钱,不单卖,若是买下符箓,可以附赠。”
李槐瞥了眼那两张符箓,咋舌道:“这两张破烂符箓,开价一枚小暑钱?傻子都不会买吧?还有这笔洗,咱们可是实打实花十枚雪花钱买来的。”
裴钱一直在打量四周游客,冷笑道:“你连个傻子都不如。这笔洗是虚恨坊开价十枚雪花钱的山上物件,哪怕我们被坑,四五枚雪花钱,总归是肯定有的。我故意说成一枚雪花钱都不值,为了什么?就为了显得咱俩是冤大头,有这笔洗可以让人捡漏,关键是能帮衬着两张符箓,除非真正的行家里手,一般人只会越发不敢确定符箓的品秩了,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故意嫌弃,又返回,到时候我们还是不卖,等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就开始劝你,你就犹豫,随便嘀咕些对不起师父之类的。”
李槐郁闷道:“为啥非得是我师父过世了?”
裴钱气呼呼拿起行山杖,吓得李槐连滚带爬跑远了。
等到李槐小心翼翼挪回原地蹲着,裴钱气不打一处来:“傻了吧唧的,我真有师父,你李槐有吗?!”
“再有这北俱芦洲的雅言,你如今还说得不太好,所以正好‘假扮’自幼离乡的本地人,一个这么点大年纪的人,却能够乘坐骸骨滩跨洲渡船,从东宝瓶洲返回家乡这边,身上有一两件宝贝,不是很正常吗?撑死了几十枚雪花钱的买卖,还不至于让山上神仙谋财害命,真要有,也不怕,这里毕竟是披麻宗的地盘。如果是那些江湖中人,我万一打不过,咱们就跑呗。”
半个时辰过去了,李槐蹲得腿脚泛酸,只得坐在地上,一旁裴钱还是双手笼袖蹲原地,纹丝不动。
许多游人都是一问价格就没了想法,脾气好点的,二话不说就离开,脾气差点的,骂骂咧咧都有的。
李槐觉得,今天与裴钱的这桩包袱斋买卖悬乎了,一时间越发愧疚,若不是自己在渡船虚恨坊那边乱买一通,裴钱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裴钱说道:“再等半个时辰,不行就赶路。师父说过,天底下就没有好做的包袱斋,卖不出去,很正常。”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李槐只好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三清神仙菩萨圣人快显灵……
一位高冠白衣的老修士瞥了眼包袱斋,走出去几步后,停下脚步,来到棉布那边蹲下身,就要伸手去抓起一张黄纸符箓,裴钱赶紧弯腰伸手挡在符箓上,摇头道:“碰不得。只能看。老前辈你们这些山上神仙,术法古怪得很,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前辈你恕罪。”
老人笑着点头,随手以双手捧起一旁的青瓷笔洗,裴钱这次没有阻拦,将关于李槐的那套说辞又抖搂了一番,老人听着裴钱的言语,心不在焉,晃了晃手中笔洗,然后轻轻丢到棉布上,指了指那两张黄纸符箓,笑问道:“两张多少钱?”
老人身边跟着一对年轻男女,都背剑,最出奇之处,在于金黄剑穗还坠着一粒雪白珠子。
裴钱说道:“一枚小暑钱,少了一枚雪花钱都不行。这是我朋友性命攸关的神仙钱,真不能少。买下符箓,笔洗白送,就当是交个朋友。”
李槐在一旁绷着脸。
只见那裴钱说这番言语时,她额头竟然渗出了细密汗珠子。她这是假装自己不是江湖人,故作江湖语?
老修士问道:“五十枚雪花钱卖不卖?”
裴钱反问道:“前辈,没你老人家这么做买卖的,若是我将笔洗劈成两半,卖你一半,买不买?”
老修士哑然失笑,说道:“一枚小暑钱?好吧,我买下了。”
裴钱突然说道:“我不卖了。”
老修士抬起头,笑问道:“这又是为何?是想要抬价,还是真心不卖?”
裴钱说道:“真心不卖。”
老修士笑了笑:“是我太豪爽,反而让你觉得卖亏了符箓?”
裴钱点头。
老修士站起身,走了。
李槐挪到裴钱身边,道:“裴钱,裴大舵主,这是闹哪样?”
裴钱抬起下巴,点了点那只青瓷笔洗,道:“他其实是奔着笔洗来的。而且他是外乡人,北俱芦洲雅言说得再好,可终究有几个发音不对,真正的北俱芦洲修士,绝不会如此。这种跨洲远游的外乡人,兜里神仙钱不会少的,当然我们例外。对方不至于跟我们逗乐,是真想买下笔洗。”
李槐好奇道:“甭管奔着什么来的,只要卖出一枚小暑钱,咱们不就把被虚恨坊坑的神仙钱全赚回来了。”
裴钱收起包袱斋,将那笔洗还给李槐,胸有成竹说道:“急什么,收起铺盖立即走人,咱们慢些走到壁画城那边,他们肯定会来找我们的,我得在路上想个更合适的价格。卖不出去,更不怕,我可以笃定那青瓷笔洗能值个一枚小暑钱了,迟早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李槐将笔洗包裹起来,放入自己竹箱,忧伤道:“裴钱,你这么聪明,不会哪天缺钱花,就把我都给卖了吧?”
裴钱淡然说道:“做生意是做生意,交朋友是交朋友,两回事。你除了是我朋友,还是我师父照顾那么久的人,落魄山之外,我裴钱哪怕谁都敢卖了换钱,唯独不会卖你。”
李槐笑了起来。
裴钱瞥了眼李槐,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裴钱与李槐走向壁画城入口,跟李槐提醒道:“有些偏门钱,其实是靠赌命去挣来的。可是一个人运气再好,能赢过老天爷几次?当然,真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就顾不得什么了。但是咱们当包袱斋,不算偏门,也别挣那绝户钱。你李槐凭真本事被虚恨坊坑了一枚木牌,我裴钱就要凭真本事挣回一枚小暑钱。”
李槐直挠头,心念舵主的小账本重出江湖了。
李槐开始转移话题:“想好价钱了吗?”
“想好了,一枚谷雨钱。”
李槐呆若木鸡道:“咱俩这么做买卖,会不会心太狠了?”
裴钱说道:“既然已经不是先前的包袱斋,就可以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了。那老人性情如何,只需要看他身边那对男女就清楚了,先前我与老人砍价来算计去,那对男女都只是觉得有意思,眼神都很正,人以群分,所以老人坏不到哪里去。真要是那城府深沉的阴险之徒,就只能怨我裴钱眼光不好,得怨我们两个不该来这壁画城当包袱斋,不该来这北俱芦洲走江湖。”
李槐笑道:“我可不会怨这些有的没的。”
裴钱点头道:“所以我才带上你一起走江湖。”
李槐双手抱拳,侧身而走道:“谢过舵主大人的赏识。”
裴钱道:“滚。”
李槐笑着说了声“得令”,与裴钱并肩而行。
裴钱说道:“江湖水深,如果哪天真有危险,我让你一个人走的时候,记得别犹豫。”
李槐默不作声。
裴钱说过她是六境武夫,李槐觉得还好。
当年游学途中,于禄比如今的裴钱年纪还要更小些,好像早早就是六境了。
到了书院没多久,为了自己打过那场架,于禄又跻身了七境。
之后书院求学多年,偶有跟随夫子先生们出门远游,都没什么机会跟江湖人打交道,所以李槐对六境、七境什么的,没太大概念。
加上裴钱说自己这武夫六境,就从没跟人真正厮杀过,与同辈切磋的机会都不多,所以小心起见,打个折扣,到了江湖上,与人对敌,算五境好了。
李槐闷闷说道:“不会的,郑大风总说我是个有福气的,走路不踩狗屎都不叫出门,所以这次咱们走江湖,运气一定差不到哪里去的。”
李槐突然笑容灿烂起来,颠了颠背后竹箱,道:“瞧瞧,我箱子里边那只青瓷笔洗,不就是证明吗?”
裴钱问道:“每次出门踩狗屎,你很开心?”
李槐无言以对,而后一咬牙,轻声说道:“裴钱,咱俩商量个事呗,那只青瓷笔洗,能不能不卖啊,我想送给我姐,她在狮子峰给老仙师当不记名的外门弟子呢,其实就是给人当丫鬟,我娘亲和姐都不好意思说罢了。我家穷,我姐当年肯定都没给出像样的拜师礼,我姐其实对我挺好的,娘亲又打小偏心我,我姐也从不生气……”
李槐已经做好了被裴钱打一顿的心理准备。
不承想裴钱说道:“行了行了,当然可以。那只青瓷笔洗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就算一枚谷雨钱卖出去了,我也不会挣一枚铜钱,你自己乐意,我拦着你做什么。”
李槐有些措手不及,正要说话,裴钱白眼道:“滚。”
李槐笑道:“好嘞。”
沉默片刻,又问道:“为啥?”
裴钱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埋河碧游府的一件小事。
有些事情,有些物件,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裴钱却没跟李槐说什么。
果不其然,裴钱和李槐在壁画城门口等了片刻,那位老人便来了。
裴钱抱拳作揖,道:“老前辈,对不住,那笔洗真不卖了。”
老修士看着这个眼神清澈的小姑娘,虽然有些奇怪,但仍是点头,以心声笑言道:“小姑娘,符箓值不值钱,你我心知肚明,不过那仙人乘槎笔洗,确实能值两三枚小暑钱,妙处不在瓷胎,在那底款上边,那几个字很值钱。以后你与朋友再当那包袱斋,莫要贱卖了。当然也要小心旁人起歹意。最好还是在壁画城、龙宫洞天、春露圃这些大山头售卖此物,扣去仙家渡船的开销,总归是有赚的。”
裴钱犹豫了一下,笑问道:“能问老前辈道号、门派吗?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想要登门拜访。”
老修士笑着摆手,打趣道:“江湖偶遇,莫问姓名,有缘再会。何况小姑娘你不是早就猜出我别洲人氏的身份了吗?所以这客气话说得可就不太诚心了啊。”
裴钱看着老人,猛然抱拳,聚音成线,与老人沉声道:“武夫裴钱,与前辈就此别过!”
老人愣了愣,开怀笑道:“好!”
李槐看着此时此地仿佛有些陌生的那个裴钱,有些羡慕,还有些神往。
老修士带着两位弟子,登上披麻宗祖山,在那座半山腰的挂剑亭短暂休歇。
老修士笑道:“想问就问吧。”
女子问道:“师尊,那少女是位纯粹武夫?几境了?”
老修士想了想,抚须而笑,眺望山脚不远处的那条摇曳河,只说了两个字,答非所问:“也怪。”
韦雨松亲自来到挂剑亭,抱拳笑道:“恭迎上宗纳兰祖师爷。宗主在青庐镇,晏肃在神女图那处仙家遗址指点嫡传庞兰溪剑术,来不了。剩下那位,估计只要听说纳兰祖师爷来了,哪怕到了山脚,也会立即掉头远游。”
老修士笑道:“都无所谓,只要你别跟我谈钱,没有的。”
韦雨松哦了一声,道:“那我走了。”
老修士招手道:“别走啊,坐下聊会儿,此处赏景,心旷神怡,能让人见之忘钱。”
韦雨松笑着落座,那两个年轻男女,纷纷向这位下宗财神爷行礼,韦雨松一一还礼。
老修士问道:“我瞧见了个手持行山杖、身背竹箱的小姑娘,叫裴钱,也不知道真假,多半是真的吧,你可认得?”
韦雨松笑道:“她啊,确实叫裴钱,是咱们竺宗主刚认的干女儿。”
老修士微笑道:“难怪。”
骸骨滩辖境内,有一条南北向的大河,不枝不蔓,没有任何支流溪涧,在整个浩然天下都十分罕见。
裴钱接下来要去那座摇曳河祠庙,拜见一下那位薛河神,因为师父以前说过,那位河神于他有恩,虽然他当时没有领情,但是这位河神算是当之无愧的山水神灵,只要路过了,都应该烧香礼敬,至于是不是山上秘制的山水香,没有关系。
裴钱当然不会自报名号,去祠庙里边默默烧香就行。
严格意义上说,摇曳河祠庙一直是座淫祠,因为不曾被任何一座朝廷正式封正,也未被儒家书院钦点。
相距祠庙约莫六百里,身边还有个李槐,有得走。
去祠庙烧香之后,沿着摇曳河一路北上,就是鬼蜮谷的入口处牌楼了,裴钱远远看一眼就成,至于那座奈何关集市,倒是可以带着李槐逛一逛。
李槐开始惦念那些壁画城神女图的廊填本套盒,瞧着真是好,一个个都比他姐长得漂亮多了,不愧是画中神女。
也就是没钱,不然一定要买一套,分成两份,分别送给药铺的老头子和那个曾经背着自己乱逛荡的郑大风,让俩光棍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摇曳河水面极宽,水运浓郁,给人看河如观湖之感,没有一座渡桥。
裴钱这边道路有两条,小路临河,十分幽静,大路之上,车水马龙。
裴钱和李槐都手持行山杖,走在小路之上,按照师父的说法,很快就可以遇到一座河边茶肆,三碗阴沉茶,一枚雪花钱起步,可以买三碗阴沉茶,那掌柜是个惫懒汉,年轻伙计则脾气不太好,掌柜和伙计人都不坏,但出门在外,还是要小心。
裴钱抬头看了眼远方,见那七彩云海,大概就是所谓的祥瑞气象了,云海下方,应该就是摇曳河水神祠庙了。
裴钱随口问道:“李槐,瞧得见那边的云彩吗?”
李槐顺着裴钱手指的方向,点头道:“瞧得见啊,一大片的彩色祥云嘛,我可是正儿八经的书院读书人,当然知道这是一方神灵的功德显化。”
裴钱看了眼李槐。
李槐问道:“干吗?”
裴钱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你是练气士了?”
李槐嘿了一声:“我倒是想啊,学那林木头和不客气,能够风里来雨里去的,多神仙。”
话里说的自然是那林守一和谢谢。
裴钱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去“仔细看一看”李槐。
师父叮嘱过的事情,师父越是不在身边,自己这个开山大弟子越要守规矩,就跟抄书一样。
李槐说道:“裴钱,你当年在书院耍的那套疯魔剑法,到底啥时候能够教我啊?”
裴钱黑着脸,道:“我不会什么疯魔剑法。”
李槐嘀咕道:“不愿意教就不愿意教呗,恁小气。我和刘观、马濂都眼馋这套剑术很多年了,真不怕寒了众将士的心。”
裴钱置若罔闻,心中嘀咕,也不知道陈灵均走江如何了。
其实先前陈灵均到了骸骨滩之后,下了渡船,就根本没敢逛荡,除了山脚的壁画城,什么摇曳河祠庙、鬼蜮谷,全部敬而远之,想着在北俱芦洲没靠山,于是直奔披麻宗木衣山去了。
当然,陈灵均下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靠山有点大,竟是宗主竺泉。
那位竺姨,模样一般,可是热情啊。
至于如今的陈灵均,已经做贼似的,小心翼翼绕过了崇玄署云霄宫,继续往西而去,等到了大渎最西边,陈灵均才真正开始走江,最终沿着大渎重返春露圃附近的大渎入海口。
竟然有两处入海口,济渎之怪,远胜裴钱身边这条不枝不蔓的摇曳河。
师父果然从不骗人,有那河边茶摊卖那阴沉茶,客人挺多。
裴钱犹豫了一下,在纠结要不要阔绰一回,她出门前,老厨子要给她一枚小暑钱和三百枚雪花钱,说是压钱袋子的神仙钱,落魄山每位弟子出门,都会有这么一笔钱,可以招财运的,但是裴钱没敢多要,只拿了五枚雪花钱,不同于以往落入她口袋的神仙钱,每一枚都有名字,都算是在她那小小“祖师堂”上边记录谱牒了,而这五枚雪花钱既然没在她这边安家,没名没姓的,那就不算离家出走,花销起来不会让她太伤心,所以裴钱与李槐说道:“我请你喝一碗阴沉茶。”
李槐说道:“算了吧,太贵了。”
裴钱说道:“那你就看着我连喝三碗。”
李槐只得陪着裴钱去落座,裴钱给了一枚雪花钱,年轻伙计端来三碗摇曳河最著名的阴沉茶,毕竟是披麻宗经常拿来“待客”的茶水,半点不贵。
李槐拿过其中一碗茶水,感觉自己每一口都是在喝金子银子,一边心疼一边享福,所以喝得慢。
裴钱三两口就喝完一碗阴沉茶,第二碗才慢慢喝。
裴钱转头望向那条摇曳河,怔怔出神。
这才刚到北俱芦洲,就很想念落魄山了。
喝过了阴沉茶,继续赶路。
一口气走出数十里路之后,裴钱问道:“李槐,你没觉得走路累?”
李槐手持行山杖拂过芦苇荡,哈哈笑道:“开什么玩笑,当年去大隋求学的一行人当中,数我年纪最小,最能吃苦,最不喊累!”
裴钱想了想,随他去。
两人都是打小就走惯了山水的,所以在摇曳河畔风餐露宿,早已习以为常。
终于到了那座香火鼎盛的摇曳河祠庙,裴钱和李槐花钱买了三炷寻常香,在大殿外烧过香,见到了那双手各持剑锏、脚踩红蛇的金甲神像。
河神老爷的金身神像极高,竟是比家乡铁符江水神娘娘的神像还要高出三尺,再加一寸半。
裴钱记性一直很好。
所有的人事、景物,被她过目之后,不想就等于全然忘记,想起就能清晰记得。
河神祠人头攒动,香客如织,裴钱跟李槐在人流当中,很不显眼。
裴钱和李槐跨出大殿门槛后,继续往后走,河神祠占地广袤,殿阁众多,可以逛的地方不少,裴钱在路上皱了皱眉头,让李槐快步跟上,然后裴钱以行山杖开道,站在了一个精悍少年和一个老叟之间,后者牵着个小女孩。
老人正在为孩子讲述这摇曳河祠庙的种种奇闻逸事,那少年被一根青竹行山杖撞开了手臂,并不吃疼,但是被坏了好事,见那消瘦少女始终站在老翁和自己之间,他笑了笑,竟是走到了老人前边,裴钱上前一步,轻轻一撞少年肩头。
那少年身形不稳,横移数步后,龇牙咧嘴,见那微黑少女停下脚步,与他对视。
少年咧嘴一笑:“同道中人?”
他往前缓缓而走,那个手持绿竹、身背书箱的少女就与他好像并肩而行。
裴钱轻声说道:“先前你已经从一位富家翁身上得手了那袋银子,可看这老人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有那双靴子的磨损程度,就知道身上那点钱财,极有可能是爷孙两人烧香许愿后,仅剩的返乡车马钱,你这也下得了手?”
少年笑道:“你管得着吗?兜得住吗?既然是同行,那你就该知道,老子既然能够在这边开灶,肯定是有靠山的。信不信出了这祠庙,你走不出十里地?晓不晓得这条摇曳河里边的鱼儿为何个头大?吃人吃饱的!”
裴钱继续说道:“看你摸东西的手法,既然都能够在人身前偷东西了,就根本不会缺银子,在这摇曳河祠庙里边,你就算不积德行善,偷那富人的金银首饰也就罢了,可你总不能太缺德,偷些极有可能关系人性命的钱财吧?”
少年说道:“你是铁了心要坏我好事?”
“坏你好事?偷鸡摸狗,自己心里没数,好坏不分吗?”裴钱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小心薛河神真的‘水神发火’。”
少年嗤之以鼻:“走着瞧。我在门外等你,我倒要看看你能在这里躲多久。”
裴钱点头道:“试试看。”
李槐一头雾水跟在裴钱身后。
见那精悍少年冷笑着转身离开,裴钱还提醒道:“进了道观寺庙烧香,尽量少走回头路。”
少年呸了一声,快步离去。
李槐问道:“蟊贼?”
裴钱点头道:“年纪不大,是个老手。”
李槐担忧道:“看样子那家伙是要堵咱们的门,咋办?这座河神祠有没有侧门可走?”
裴钱摇头道:“没事,对方不敢在祠庙门口闹事,只会挑选摇曳河僻静处动手。到时候我们不走临河小路,走那大路。”
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