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思无邪

        一老一小两个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泽之畔,秋风萧瑟,老道士跟弟子说是要去见一个故交老友。

        年轻弟子也没问到底是谁、境界高不高,因为没必要。

        当年在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被一位读书人拒之门外,年轻道士对自己师父的修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

        尤其是师父说那读书人不是什么陆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飞升境后,年轻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师父几句,只不过一看到师父浑不在意的模样,也就作罢了。

        如此更好,师父斩妖除魔的本事不济,他这个当弟子的,道法稀烂,好像也情有可原?

        后来师父带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师门上宗的中土龙虎山,结果年轻道士张山峰被师父留在了山脚。

        他有些遗憾,不过觉得师父面子应该是不够大,无法带人一起登山,也就没说什么。

        师父只说这趟登山,是想要与那些黄紫贵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他张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张山峰便让师父用点心,与那些黄紫贵人好好说话,别像在自家山头那般混不吝,毕竟自己能不能拜访天师府,就全靠师父了。

        老道士说:“师父办事,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山峰眼神哀怨,心想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么多年,师父你到底办成了什么事?

        偶尔有些别脉的道人赶来找你老人家谈事情,你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就让自己和几个上了岁数的师兄帮忙推脱。

        久而久之,太霞、白云和指玄三脉的同门道人,还没谈事情呢,见着自己露面,就立马叹气,转身就走,毫不犹豫。

        虽说弟子帮师父解忧,天经地义,可弟子次次帮师父挡灾,就说不过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没多久,就下山了,说事情不成,应该是要害得弟子没办法去天师府长见识了。

        张山峰便说没关系,还反过头来宽慰了老道士几句。

        老道士满怀感激,无比感慨,说:“山峰啊,你这样的弟子,真是师父的小棉袄。”

        张山峰仰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龙虎山,仙气缭绕,仙鹤长鸣,宝光蕴藉,便有些失望,只不过这种失望,不是对师父的失望,而是对自己。

        当年按照师父的吩咐,离开了山头,心想就别在自家山头附近逛荡了,要去远一些的地方看看风景,于是他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远方。

        一番游历之后,失魂落魄,不愿意就这么返回师门,所以一咬牙,掏出几乎所有的神仙钱,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远游到了宝瓶洲,后来认识了一个朋友,再后来,又认识了一个,三人有分别,有重逢,又有离别。

        历练之后,有些事情,张山峰拎得很清楚。所以对自己的师父,他越来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泽之畔某处停步,说:“稍等片刻。”

        张山峰背着竹箱站在一旁,轻声问道:“师父,登门拜访,没带礼物?”

        道袍之上绣有两条火龙的老道士愁眉不展道:“着急赶路,给忘了。”

        张山峰叹了口气:“哪怕只是几枚雪花钱的礼物,那也是礼轻情意重。师父,我们是不是太不讲究了?下次你再要拜访好友,你与我事先说好,我来准备礼物便是。”

        老道士想了想,点头答应下来。

        但他还是忍住了没告诉张山峰真相:咱们师徒若是带了礼物登门,蜃泽水神怕是要误以为咱们是要先礼后兵,对他抽筋剥皮,膝盖多半会软。

        这尊大泽水神,虽说在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庙中居第一位,可当年是真不会做人……做神祇,自己脾气又不太好,所以才会运转神通,焚煮大泽,等到整座大泽水面下降丈余之后,大泽水神终于开始跪地磕头,祈求自己法外开恩。

        这会儿,施展了障眼法的老道士稍稍泄露了些许气象。

        很快就有一个金袍老人辟水而来,上了岸后,却没说话。

        他是不敢,内心打鼓不已,战战兢兢,绷着脸色,害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卖个可怜,说一些肉麻的马屁话,到时候惹得老神仙不喜,岂不是大祸?

        在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这尊品秩和修为都不算低的水神,说来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曾经还跟数位过境大修士打生打死,但唯有面对火龙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撑死了也就是以术法和法宝打裂他的金身,虽然大伤元气,但凭借香火和水运修缮,金身便可以恢复。

        但是眼前这位火龙真人,却是不仅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如齑粉,而且他还毫无还手之力。

        更何况当年双方可是结了仇的。

        修道之人寻仇,百年千年再寻一次,不是常有的事?

        至于火龙真人可以随意对一个山水神祇出手,中土书院却对这位老神仙规矩约束极少,有些古怪。

        张山峰看了眼挺像是一个在此结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着脸一言不发的冷漠神色,有些埋怨师父:瞧瞧,有半点故友重逢的喜庆气氛吗?

        难不成是师父觉得在龙虎山那边丢了面子,想要来这蜃泽水域,随便找个关系平平的道友,好在他这个弟子这边,显摆自己在中土神洲交友广泛?

        其实师父你真不需要如此。

        张山峰都有些心疼师父了。

        张山峰咳嗽一声:“师父?”

        神游万里的火龙真人哦了一声,对蜃泽水神微笑道:“好久没见了。”

        蜃泽水神咽了口唾沫,笑容牵强道:“是很久了。”

        火龙真人懒得与这个蜃泽水神废话:“与你讨要一瓶水丹。”

        蜃泽水神差点当场就要流下眼泪。

        一瓶蜃泽水神宫的本命水丹而已,让人捎话说一声的小事,哪里需要老真人亲自出马?

        多走这几步乡野小路,岂不是耽误了老神仙的修行?

        老神仙你知不知道,你这一现身,都快要吓破我这小神的胆子了好不好?

        蜃泽水神只觉得劫后余生,回头就得在水神宫举办一场筵席,毕竟他这一千多年来,一直忧心忡忡,总担心下一次见到火龙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哪里想得到只是一瓶水丹就能摆平。

        当然了,所谓一瓶水丹而已,也只是针对火龙真人这种飞升境巅峰的老神仙而言,寻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这么开口。

        他这个品秩极高的中土水神,打不过也逃得掉,往水里一躲,能奈我何?

        反正对方若是仗势欺人,真闹出了大动静,王朝与书院都不会袖手旁观。

        蜃泽水神手中立即多出一只瓷瓶,小心翼翼问道:“一瓶就够?”

        火龙真人笑了笑:“你觉得呢?”

        蜃泽水神二话不说就要多拿出一瓶蜃泽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龙真人其实确实只需要一瓶,只不过突然想到自家山头的白云一脉,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帮着破境,就没打算拒绝。

        张山峰轻轻扯了扯师父的袖子。

        火龙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么一份大礼,又与你相交以诚,师父当年虽说对他有过一份馈赠,可事实上,以师父的辈分而言,还是不太够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帮你还人情,也是断一些因果。至于另外一瓶,是送给你白云一脉的师兄。”

        张山峰没太听明白何谓当年馈赠和因果,不过一想到陈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终究是天大的好事。

        火龙真人不介意弟子张山峰与陈平安大道同行,天长地久,但是一些琐碎的小因果,还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龙真人接过两瓶水丹,与此同时,悄然在蜃泽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条纤细如丝线的火蛟,帮他淬炼神祇金身。拿人好处,总得礼尚往来。

        而关于陈平安,其实当年火龙真人不愿拔苗助长。事实上,弟子张山峰,或者说自己,是欠了对方两个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师亲手篆刻的印章,东西不贵重,但是对于张山峰而言,意义深远。

        这就是道缘。

        于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缘最大,法宝仙兵且靠边。

        二是那把剑,只不过这就是另外一桩道缘了。也是此次火龙真人“求人”无果之后,愿意不在天师府发火的重要原因。

        此次按照约定登山,火龙真人是希望弟子张山峰能够得到当代天师府大天师的授意,“世袭罔替”外姓大天师一职。

        天师府虽然认可张山峰未来大道可期,但是觉得大乱之世气象已有,远水不解近渴,断言张山峰在百年之内注定无法成为龙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师府在这千年之间,又找到了两位外姓大天师候补,所以并未采纳火龙真人的提议。

        火龙真人在北俱芦洲真正飞升之后,中土龙虎山当天就会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师,虽说相较于火龙真人逊色颇多,可是和张山峰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别。

        当时在天师府祖师堂内,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师,其余黄紫贵人都有些道心紊乱,难免惶恐,害怕火龙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所幸老真人只是默然下山,带着弟子张山峰离开了龙虎山地界。

        大泽之畔,蜃泽水神如痴如狂,刚想要磕头谢恩,却被火龙真人以眼神示意,别这么胡来。蜃泽水神赶紧稳了稳心神。

        张山峰从火龙真人手中接过两瓶水丹,收入袖中后,笑逐颜开。

        自己终于可以为陈平安做点什么了不是?

        当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说,还欠了陈平安好多债。

        在彩衣国鬼宅赊账的那件甘露甲,在梳水国渡口赊账的那把剑,后来与徐远霞在青鸾国那边身陷围杀困局,还不是陈平安出手相救?

        火龙真人瞥了眼蜃泽水神,后者立即心领神会,又咬咬牙,掏出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瓶水丹,送给张山峰。

        只是一个下五境修士?

        真是火龙真人的趴地峰高徒?

        虽说火龙真人脾气古怪,收取弟子从不以资质来定,可是老神仙既然愿意与一个弟子携手游历中土神洲,这个弟子怎会简单?

        张山峰有些羞赧,虽然想要那瓶水丹,但又总觉得不厚道,便言语推脱了一番。

        蜃泽水神大言不惭,说这水丹在自家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双方第一次见面,他虚长几岁,理该送礼。

        他都没敢说是虚长几岁的前辈,不然自己若是小道士的前辈了,岂不是就要与火龙真人同辈了?

        张山峰其实已经打定主意不收了,不过火龙真人劝他收下,说以后有机会独自游历中土神洲,可以还礼。

        “还礼”二字,让蜃泽水神听得头皮直发麻,内心惶恐万分。心想,别还了,咱这小小水神,高攀不起啊。

        蜃泽水神已猜出火龙真人是与龙虎山有关系的,因为在火龙真人焚煮大泽回到北俱芦洲之后的千年间,便经常会有天师府黄紫贵人下山游历,专程来此瞻仰战场。

        张山峰这才收下第三瓶水丹,打了个稽首谢礼。

        蜃泽水神没敢多待,告辞离去。

        他要赶紧借助那条老神仙赠送的火蛟淬炼金身。

        在这之前,当然是要传令下去,辖境内所有湖泽精怪立即全部滚回老巢,谁敢管不住腿,他这个蜃泽水神就要让他们扛不住自己的脑袋。

        火龙真人带着张山峰继续徒步游历。

        火龙真人有些重话,没有对弟子张山峰多说。

        那个陈平安与北俱芦洲的因果牵扯极深,很容易让他这个弟子牵扯其中。

        但相信以陈平安的性情,就算身陷绝境,他也不会主动拉上张山峰。

        可是世事一团麻,虽然陈平安那么做了,但自己这个弟子也会有自己的主张,肯定会义无反顾投身其中。

        到时候自己这个当师父的,是像当年那样,任由北俱芦洲剑仙联袂出海,抵挡那拨龙虎山天师府道人;还是坏了规矩,下山拉扯弟子和陈平安一把?

        不得不承认,陆沉推崇的许多道法根本,虽然乍一看很混账,乍一听很刺耳,实则推敲百遍千年之后,就是至理。

        山上修行,人人修我,虚舟蹈虚,或飞升或轮回,自然山上清净,天下太平。

        一旦山上修道之人,以个人喜好决定山下命运,又有诸子百家的学问,东扯西拽,一团乱麻就会更乱。

        人人讲理,人人不讲理。人人都有理,人人又都不算得道。

        火龙真人在因缘际会之下,早年是去过青冥天下的。

        既看到了那座天下道家不拖泥带水的好与不好,也看到了这座天下儒家人情凝结成网的好与不好。

        果然青冥天下道家以一座白玉京,抗衡虚无缥缈的化外天魔,浩然天下以剑气长城和倒悬山抵御蛮荒天下,是有大道理的。

        张山峰突然笑道:“师父,我如今走过了中土神洲,便和陈平安一样,是走过三洲之地的人了。”

        火龙真人笑着点头:“都很了不起。”

        张山峰问道:“宝瓶洲年轻一辈的练气士,是不是比我们那边要逊色一些?”

        火龙真人说道:“两洲的大年份,差了一甲子光阴而已,接来下再看的话,所有人可能就会发现宝瓶洲的年轻人,越来越瞩目。不过话说回来,一洲气运是定数,可灵气多寡却没这个说法,哪个洲大,哪里正值年轻天才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大年份,数目就会更加夸张。所以宝瓶洲想要让其余八洲刮目相看,还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就目前来看,师父曾经的故友,如今名叫李柳的她,肯定会出类拔萃,这是谁都拦不住的。马苦玄,也是只差一些岁月的得天独厚之人,他辅佐的那个女子,当然也不例外。这三人,相对而言,意外最小,所以师父会单独拎出来说一说。只不过意外小,也并不等于没有意外就是了。”

        张山峰笑了:“陈平安肯定也会脱颖而出的,对吧?”

        火龙真人点头道:“他应该算一个。可是最终高度,暂时还不好说,因为有太多的变数。”

        张山峰说道:“师父,我眼光不错吧,在宝瓶洲第一个认识的朋友,就是陈平安。”

        火龙真人说道:“我觉得陈平安的眼光也不错。”

        张山峰想了想:“陈平安交朋友的眼光是不差,可是师父你收弟子的眼光,大概属于不好也不坏吧。毕竟有些从趴地峰走出去的师兄师姐,还是很厉害的。”

        火龙真人沉默片刻,微笑道:“山峰啊,记住一件事情。”

        张山峰好奇道:“师父你说。”

        老真人感慨道:“以后你也会收取弟子,也会给他们传授道法,切记,不要觉得谁一定可以成为山巅之人,就格外喜欢那些弟子,其实是那些弟子身上的许多……好,兴许连当师父的都没他们好,所以才会注定让他们有更多机会登山登顶,如此你便可以多喜欢他们一些。这其中的先后顺序,别搞错了。资质一事,从来不是绝对。万物生发,婀娜多姿,风景没有什么唯一。许多宗字头仙家的老祖师,就修行修行修到了脑子生锈,拎不清这件小事,才会搞得一座山头没有半点人味儿。”

        火龙真人转过头,看到自己弟子忍着笑,问道:“怎么了?”

        张山峰笑道:“师父,就我如今这点道行,怎么好意思收弟子,不是误人子弟嘛。”

        火龙真人笑道:“慢慢来,不着急。”

        所谓的道法传承,薪火相传。

        可能从来不是多大的事情,无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灯火,虽然光亮稀薄,却可以在漆黑的道路上,帮到后边的人。

        不然世道永远漆黑一片。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山峰,想不想坐一坐琼瑶宗的仙家渡船?跨洲南下,远游南婆娑洲,沿途风景相当不错。”

        “师父,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咱们还是别做了吧。”

        “可是那边有好友邀请师父过去做客,盛情难却啊。”

        “那我觉得师父你老人家的这个朋友,多半与师父关系平平了,不然岂会不知道师父手头拮据?”

        “山峰啊,实在不行,那就只能让你受点罪了,师父斩妖除魔的本事,确实是差了点火候,可师父那一手还算凑合的缩地术法,你是领教过的。”

        “那咱们还是乘坐跨洲渡船吧,钱财乃身外物,弟子登船之前,多备些干粮腌菜便是。”

        “师父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有灵性的弟子呢?”

        “师父眼光好?”

        “有道理。”

        “师父,此次做客,总要备好礼物了吧?出门在外,终究不是在自家山头修行,还是要讲究一点礼数。”

        “是个读书人,咱们随便路边摊上买几本书就行了,很好对付。”

        “又是读书人?可别又吃闭门羹啊。”

        “山峰,师父不得不与你说些真相了,其实师父的道法和名号,在自家山头之外,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那为何方才那个前辈都不乐意邀请咱们去府上做客?请我们喝杯茶也好啊。我总觉得那个前辈,其实很客气了,哪怕分明不太愿意见着咱们师徒,仍是礼数周到。这类光景,我可不陌生,当年我离开趴地峰在山下游历,好些煞气蒸腾的富贵门户,我想帮个忙,敲门说清楚情况之后,对方也不赶人,只是丢给我一把铜钱或是几粒碎银子,对方的意思,我都懂。”

        “原来如此。”

        “师父,以后你别总在山上睡觉,多去山下走走,这些粗浅的人情世故,弟子也是在山下历练出来的。”

        “山峰啊,你上次下山途中,是不是半路遇到了一个老人?听说相谈甚欢?”

        “嗯,那个老前辈说与师父是旧识,登山问道,我便给他指了路,又闲聊了片刻,聊完之后,那个老前辈好像挺开心。”

        火龙真人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一个十二境剑仙离开了趴地峰后,跟市井长舌妇似的散布消息,能不开心吗?

        等他什么时候返回北俱芦洲,自己就去趟那家伙的宗门,再让他开心开心,一次吃饱。

        不过火龙真人有些黯然,修为再高,亦有人间多离别的伤感。

        未必回得来了。断剑可回,人则未必。

        倒悬山之外,剑气长城那边,剑气冲霄。

        浩然天下,鸡犬相闻,炊烟袅袅,万家灯火。

        有三个洲,有可能在转瞬之间,便失去这一切。

        最后张山峰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师父,虽然你道法不高,但我觉得你已经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了。”

        火龙真人笑道:“这就对了,师父挑选弟子的眼光,与弟子看待师父的眼光,都不差。”

        张山峰随口说道:“师父,是不是等我哪天有你老人家这样的道法,就算修道小成了?”

        火龙真人开怀笑道:“算。”

        天下道法,出自一人?

        沉默片刻,火龙真人笑了笑,轻声道:“福生无量天尊。”

        之前的入夏时分,骑龙巷铺子那边,只剩下石柔一人看顾铺子生意。

        裴钱已经离开了学塾,朱敛点头答应的,所以石柔就没说什么。

        裴钱一走,周米粒就跟着去了落魄山。

        从热热闹闹,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石柔有些不太适应。

        魏檗这段时日经常悄然来到落魄山,郑大风也经常离开山脚他一手督造而成的那座豪宅,来到朱敛这边。

        藕花福地一分为四,落魄山得以占据其一。

        当然是好事,可也有麻烦,那就是任何一座福地想要维持天地稳定,都需要“吃钱”,大把大把的神仙钱。

        尤其是想要把一座灵气贫瘠的下等福地,升为一座可以让福地当地人修行的中等福地,更是需要掌管福地之人,持续消耗神仙钱。

        简单而言,这就是一个无底洞。

        但是如果经营得当,就会像那桐叶洲玉圭宗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那样,起先任由福地鲸吞神仙钱,最终升为上等福地,形成一个相对稳固的格局后,开始出现可以帮忙稳固山水灵气的各方神祇,以及将灵气聚拢在各大仙家山头的修道门派,这非但没有拖垮姜氏家底,反而财源滚滚,最终反哺姜氏。

        福地的当地修士,以及受那灵气浸染、逐渐孕育而生的各种天材地宝,皆是财源。

        最近魏檗和朱敛、郑大风,就在商议此事,到底应该如何经营这处暂命名为“莲藕福地”的小地盘。真正的命名,当然还需要陈平安回来再说。

        如今这座小福地所在疆域,是昔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国版图。人口总计两千万。

        莲藕福地被落魄山拿到手的时候,灵气已经充沛许多,介于下等福地和中等福地之间,这就意味着南苑国众生,无论是人,还是草木精怪,都有希望修行。

        但是问题症结在于,只要尚未跻身中等福地,哪怕南苑国皇帝和朝廷敕封了山水神祇,一样留不住灵气,这座福地的灵气会消散,并且去无踪迹,哪怕是魏檗这种山岳大神都找不到灵气流逝的蛛丝马迹,就更别提阻拦灵气缓缓外泄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如何砸钱将莲藕福地升为一座中等福地。

        可砸钱,如何砸,砸在何处,又是大学问,不是胡乱丢下大把神仙钱就可以的,做得好,一枚谷雨钱说不定可以留下九枚小暑钱的灵气,做得差了,能够留下四五枚小暑钱的灵气都算运气好。

        平时还好,一遇到这种事情,落魄山家底的不够雄厚,就一下子凸显出来了,比先前打造落魄山护山大阵,处处捉襟见肘时还要明显。

        在如何一掷千金之前,又有难题:如何借钱,跟谁借钱,借多少钱。

        在这两个大问题得到确定之后,才是如何与南苑国皇帝和种秋签订契约,以及随后如何偷偷安置仙家灵器法宝、散布修行秘籍等一系列琐碎事务,之后才是传授南苑国朝廷敕封山水神祇的一整套礼数、仪轨,以及落魄山到底如何从莲藕福地得到收益,保证不会涸泽而渔,又可以让一座中等福地有望跻身上等福地,在将来涌现出一拨可以被落魄山招徕的地仙修士——这更需要落魄山被迫担任“老天爷”的身份,来为莲藕福地定下条条框框的缜密规矩。

        朱敛、郑大风和魏檗,各自拿出了一份详细章程,然后相互查漏补缺。

        随后,朱敛难得主动给卢白象那边寄了一封信,要他拉拢势力之余,可以开始积攒神仙钱了。

        至于给魏羡的那封信,只需要寄给崔东山就行了。其实说到底,还是寄给崔东山,反正是自家少爷的弟子学生,不用客气。

        玉圭宗隋右边那封,用上了消耗重金的跨洲飞剑,朱敛忍不住骂了一句娘。

        要隋右边在不耽误自己修行的同时,记得讲一讲良心,有事没事就捞几件法宝送回娘家。

        魏檗在商言商,他愿意和大骊朝廷已经相对熟稔的各方势力借钱,但是莲藕福地在跻身中等福地之后的收益,与牛角山渡口一样,需要有分成。

        朱敛于是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咬死一件事情,魏檗除必须拿出足够的谷雨钱之外,莲藕福地的收益,只能占一成,而不是魏檗自己提议的两成,不但如此,朱敛还想要加上一个期限,千年为期,此后如果魏檗还想要分成,就要再拿出额外的谷雨钱,至于具体数目,到时候可以再议。

        郑大风当然是帮着朱敛的。

        魏檗通过自己的秘密渠道大肆借钱举债的同时,开始与这两个家伙慢慢磨。

        魏檗此举,朱敛和郑大风都没说什么,魏檗做事,自会拿捏分寸。

        对崔东山收到密信后的各种可能性,三人倒是如出一辙,不管此人愿意掏出多少神仙钱,哪怕是以借钱的名义,与落魄山打交道都没问题,反正绝对不允许他掺和分成一事。

        这天三人再度碰头,坐在朱敛小院中,魏檗叹了口气,缓缓道:“结果算出来了,至少消耗两千枚谷雨钱,最多三千枚谷雨钱,就可以勉强跻身中等福地。拖得越久,消耗越大。”

        朱敛说道:“老龙城范家和孙家的回信,还未收到。”

        按照三人商议的定论,如果这两家愿意借钱给落魄山,落魄山则按约加息还钱给他们,可如果两家愿意各出一大笔谷雨钱,可以共同分去一成的福地收益,或是落魄山以半成收益加上一半无息本金偿还的方式,慢慢还钱。

        只不过三人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两家都觉得收益太小或是太慢,婉拒落魄山。

        如今阮邛已经从一座大骊新山岳那边返回龙泉郡,但是对于当邻居的龙泉剑宗这边,三人想都没想,谁都不会开这个口,因为双方不适合牵扯太深。

        陈平安终究是真正的落魄山主人,各种谋划,还是需要首先考虑陈平安的处境。

        郑大风笑道:“干脆让魏檗再举办一次夜游宴,蚊子腿也是肉,过两天跻身了玉璞境,再办一场,那可就是两条蚊子腿了。”

        魏檗无奈道:“这么不要脸,不合适吧?”

        郑大风转头望向朱敛,笑道:“你觉得合适吗?”

        朱敛正色道:“我觉得挺合适啊。”

        魏檗笑了笑:“行吧,那我就再办一场,再收一拨神仙钱和各色灵器。”

        郑大风说道:“不过到时候牛角山店铺重新开张,高价售卖那些还没焐热的拜山礼,我觉得就真有些不要脸了。”

        朱敛笑呵呵道:“我来卖,当个店铺掌柜好了,又不用魏山神出面,怕什么。大不了让披云山放出话去,就说魏山神家里遭了毛贼,给偷了个一干二净。”

        魏檗揉了揉眉心:“还是在山水夜游宴举办之前,铺子就开业吧,反正已经不要脸了,干脆让他们晓得我如今很缺钱。”

        郑大风啧啧道:“一举两得啊,让人误以为你需要神仙钱帮忙增加破境机会,这第二场夜游宴就举办得极有深意了,拜山礼说不定比第一次差不了多少。”

        朱敛和郑大风相视一笑。

        随后三人又开始推敲提升中等福地的各个细节。

        朱敛上次与裴钱一起进入藕花福地南苑国后,又独自去过一次。

        福地开门关门一事,并不是什么随便事,灵气流逝会极大,很容易让莲藕福地伤筋动骨,所以每次进入崭新福地,都需要慎之又慎。

        朱敛去找了国师种秋,又在种秋的引荐下,见了南苑国皇帝,谈得不算愉快,也不算太僵。

        后来是种秋说了一句点睛之语,看似询问朱敛身份,是否是那个传说中的贵公子朱敛,朱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南苑国皇帝便当场变了脸色和眼神,减了些犹疑。

        朱敛如今是那“谪仙人”,南苑国皇帝当然忌惮不已。可如果这位从天而降的“谪仙人”是那朱敛,南苑国皇帝就只剩下畏惧了。

        很简单,历史上是哪个武疯子一人杀九人,将其余九大宗师杀了个殆尽?战场可就在南苑国京城!和这种人谈买卖,谁不怕?

        朱敛最后便对那个南苑国皇帝随便说了一嘴,天外有天,外边的长生之法,可不是你们藕花福地可以媲美的,那么多炼丹修仙的皇帝死了,只是不得其法罢了。

        于是南苑国皇帝的眼神,就从畏惧变成了炙热。

        国师种秋虽然忧心忡忡,当时却没有多说什么。

        小院三人聊过了这桩大事,接下来还有一桩大事。裴钱练武一事。

        嗷嗷叫,哇哇哭。二楼那边,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魏檗有些担心裴钱会心性大变,到时候陈平安回到落魄山,谁来扛这个责任?

        郑大风说自己就是看山脚大门的,当然是朱敛这个大管家,朱敛说自己扛不住,还是让竹楼崔诚老前辈来吧,魏檗就有些无言以对了。

        魏檗犹豫了半天,说了一句:“如果陈平安真的发火了,反正我就躲到披云山,你们两个跑哪里去?”

        郑大风看了眼朱敛:“我好歹离竹楼远一点。”

        朱敛微笑道:“行了,不会有大问题的。真要有,也属于谁都拦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爷在山上会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无可避地发生了,我们就只能静观其变了。”

        魏檗头疼,走了。

        郑大风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镇。

        郑大风去了趟杨家铺子,不是借钱,而是询问一些经营福地的注意事项。

        吞云吐雾的杨老头没有开口回答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只是讥笑道:“真把落魄山当自个儿的家了?”

        郑大风笑道:“我觉得挺好。”

        杨老头说道:“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芦洲狮子峰,李柳会告诉你。”

        郑大风点点头。

        郑大风问道:“那斤两真气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杨老头说道:“随你。”

        郑大风便起身离去。

        在前边铺子,郑大风趴在柜台上,和那师妹嬉皮笑脸了几句,把师弟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边,一天拂晓时分,本该去往竹楼二楼的黝黑丫头裴钱,一路飞奔到落魄山山脚,坐在台阶上,偷偷抹着眼泪。

        再跨出一步,就算是离开落魄山了,所以她坐在那边发呆。

        而且她知道,竹楼去迟了,自己只会吃更多苦。

        等到她缓缓起身,打算登山时,却发现老厨子朱敛就坐在自己身后的台阶上。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厨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骑龙巷铺子?!我是那种胆小鬼吗?”

        朱敛摇头道:“我没觉得你跑回骑龙巷有什么不好。”

        裴钱一屁股坐回原处,将行山杖横放在腿上,双手抱胸,怒气冲冲。

        朱敛坐在后边的台阶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爷失望,我觉得没有必要。你的师父,不会因为你练了一半的拳法就放弃,就对你失望,更不会生气。放心吧,我不会骗你。只有你偷懒懈怠,耽搁了抄书,他才会失望。”

        裴钱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

        每一次被陈如初背着离开竹楼,从药水桶里清醒过来,她死活都要去抄书,可是魂魄颤抖,身体颤抖,如何能够做到双手不颤抖?

        这段时间,不管她如何咬牙坚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将手和笔捆绑在一起,始终没能端端正正写好一个字,已经积攒下很多欠债了。

        朱敛又对那个纤细背影说道:“但是懈怠一事,分两种,心境上的松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够在练拳之余,哪天补上欠债,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师父反而会觉得你做得对。因为你师父一直觉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暂时的有心无力,不算什么过错。等到有心有力,还能一一补上,更是难得。”

        裴钱抹了把脸,默默起身,飞奔上山。朱敛坐在原地,转头望去。

        一天,朱敛在灶房那边炒菜,与平时的用心不太一样,而是精心准备了不少时令菜肴。

        因为屋门口那边,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黝黑丫头,双臂颓然下垂,脸色惨白,一路晃荡到这边后,说她今儿有些嘴馋哩。

        所以朱敛就打算犒劳犒劳这黑炭丫头的五脏庙。

        然后岑鸳机说有客人拜访落魄山,来自老龙城,自称孙嘉树。

        朱敛当时系着围裙,哦了一声,只说先让那位孙家主等着,实在不行,就喊几声魏檗的大名,让这家伙先招待对方。

        裴钱便说:“老厨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经炒了好几碟菜了,够吃。回头我让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里帮裴钱扛着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杆,高声道:“暂任骑龙巷压岁铺子右护法周米粒,得令!”

        裴钱嗯了一声,转过头,板着脸说道:“办事得力的话,以后等我师父回家,我再替你跟师父说些好话,让你升任落魄山右护法,也是有机会的。”

        周米粒愈加挺起胸膛,咧嘴而笑,只是很快就闭了嘴。

        可是灶房里边,朱敛头也没转:“我觉得现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钱犹豫了一下:“老厨子,你还是去见那谁吧,炒那么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刚想要说些大义凛然的言语,结果被裴钱转过头,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声道:“我今儿不饿!”

        朱敛这才放下锅铲,解了围裙,离开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边,裴钱让周米粒将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过让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钱还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门的那个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个大碗,盛满了米饭,和裴钱坐在一张条凳上,因为经常需要她这位右护法建功立业——周米粒需要帮着裴钱拿筷子夹菜喂饭——这是最近常有的事情。

        裴钱说了,小米粒做的这些事情,她裴钱都会记在功劳簿上,等到师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论功行赏的时候。

        周米粒每给裴钱喂一口饭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咽一番,然后抬头的时候,就看到裴钱望着那个安安静静放着饭碗筷子的空位子。

        裴钱收回视线,似乎有些开心,摇晃着脑袋和肩头,跟周米粒说给她再盛一小碗米饭,今儿要多吃一些,吃饱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几拳头。

        周米粒起身后,屁颠屁颠端着空碗饭去搁在一旁小凳上的饭桶那边盛饭。

        背对着裴钱的时候,她偷偷抹了把脸,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晓得如今裴钱每吃一口饭,就要浑身疼。

        这一天,是五月初五。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陈平安在芙蕖国深山遇到了一对书生主仆,是两个凡夫俗子,书生科举失意,看了些志怪小说和文人笔劄,听说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飘渺绝迹于幽隐山林,就一门心思想要找见一两位,看看能否学些仙家术法,总觉得比那金榜题名然后衣锦还乡,要更加简单些,所以辛辛苦苦寻觅古寺道观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许多苦头。

        陈平安在一条山野小路见到他们的时候,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已经面黄肌瘦,饥肠辘辘,大太阳的,少年书童在一条溪涧里辛苦摸鱼,年轻书生躲在树荫底下纳凉,隔三岔五询问抓着没,书童苦不堪言,闷闷不乐,只说没呢。

        陈平安当时躺在古松树枝上,闭目养神,同时练习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

        最后书童好不容易摸着了一条带刺的黄姑婆,欢天喜地地双手攥住鱼儿,高声言语,说着“好大一条”,和自家公子邀功,结果双手冷不丁被刺得锥心疼,鱼就跑了。

        那年轻书生丢了充当扇子的一张野蕉叶,原本打算瞅瞅那条“大鱼”,结果只看到书童一屁股坐在溪涧中,号啕大哭。

        年轻书生叹了口气,说“莫急莫急”,又说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话,不承想书童一听,哭得越发使劲,年轻书生愁得蹲在溪边直挠头。

        陈平安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崭新的青竹行山杖,飘落在山路上,缓缓而行。

        然后“偶遇”了那年轻书生和少年书童。

        陈平安摘下竹箱,卷起裤管和袖子,也不多说什么,下了溪涧,瞅准一处游鱼较多的地方,开始搬运石子,紧靠溪边,在上游建造堤坝,一横一竖再一横,然后在水浅不过一掌的自家地盘里摸鱼,很快就有好些黄姑婆和船钉子被丢到岸上。

        那书童眼睛一亮,觉得按照公子的说法,在江湖上,这叫醍醐灌顶,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辈灌输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这就是仙人扶顶传授长生法!

        那书童都忘了手还火辣辣地疼,依葫芦画瓢,搬石舀水,果真也有收获,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杂鱼,虽然无法与那个“前辈”媲美,但是与自家公子对付一顿午餐绰绰有余。

        只是一想到火折子已经消耗殆尽,如何生火做饭烧鱼,年轻书生和书童又开始大眼瞪小眼。

        如果路线没错的话,距离最近的县城还有百余里山路,他们是真的好久没瞧见炊烟了。

        游历之初,觉得乡野村落那些鸡鸣犬吠烦人至极,这会儿却委实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个瞧着半点不像歹人的年轻青衫客,又教了那书童一手绝活。

        只见年轻青衫客摘了几根狗尾巴草,将那些已经被开膛破肚清洗干净的溪鱼串起,然后随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晒。

        书童不管三七二十一,现学现用便是,将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过尾指长短的溪涧杂鱼清洗干净后,一一贴放在了滚烫的溪畔石头上。

        书生自报名号,芙蕖国鹿韭郡人氏,姓鲁名敦。

        他邀请青衫年轻人一起在树荫乘凉,书童则蹲在一旁,看着不远处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十数条溪鱼,偷偷乐和。

        青衫年轻人自称姓陈,来自南边的小国,一路游历至此。

        鲁敦便与他闲聊,主要还是希望能够与这个负笈游学的陈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家乡鹿韭郡,他早已囊中羞涩,不然还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么走?

        其实返乡路途中,是可以向两处与自家还算有世交之谊的当地郡望家族借些盘缠,只是他哪里好意思开这个口。

        尤其是距离较近的那户人家,有同龄人在此次京城春闱当中杏榜高中,他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门拜访,算怎么回事。

        至于另外一处,那个家族当中有一个他心心念念的美娇娘,娴雅淑静,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没脸去了。

        陈平安从竹箱里拿出一些干粮递给这对主仆。

        鲁敦道谢之后,也不客气,分给书童一半。

        三人一起吃着干粮。

        陈平安便说了那些曝晒成干的溪鱼,可以直接食用,还算顶饿。

        鲁敦和书童恍然大悟。

        鲁敦到底是个读书人,便说自己曾经在一本《西疆杂述》上看到过一段类似的文字记载,说那烈日可畏,试将面饼贴之砖壁,少顷烙熟。

        书童十分自豪。自家公子,果然还是很有学问的。

        陈平安耐心听完鲁敦的阐述,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也思量着一些事情。

        绿莺国龙头渡购买的一套二十四节气谷雨帖,数量多,却并不昂贵,十二枚雪花钱,贵的是那枚谷雨牌,售价四十八枚雪花钱,为了砍价两枚雪花钱,当时陈平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斗蟋蟀成风的荆南国买了三只竹编蛐蛐笼,打算送给裴钱和周米粒,当然不会忘记粉裙女童陈如初。

        兰房国的三只小瓷盆,可以种植小青松、兰花等。

        兰房国的盆景,冠绝十数国,一样是三人人手一件,不过估计就算栽种了花草,裴钱和周米粒也都会让陈如初照料,很快就没那份耐心去日日浇水、经常搬进搬出。

        金扉国的一座前朝御制香薰炉,以及一种巧夺天空的镂空金制圆球,依次套嵌,从大到小,有九颗之多。

        陈平安最终没有答应和鲁敦、书童同行。不过最后将自己那些溪鱼赠予了他们,又送了他们一些鱼钩鱼线,两人再次致谢之后,继续赶路。

        陈平安坐在山中溪边,开始呼吸吐纳。

        这么多年远游,陈平安见过很多人,也钦佩很多。

        但是有一个人,在最为艰难的书简湖之行当中,看似很不起眼,只是人间泥泞道路上的小小过客,却让陈平安始终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身世坎坷的乡野老妇人,当时陈平安正带着曾掖和马笃宜一起还债。

        临近村落溪畔,陈平安见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穷苦老妪,衣裳洁净,哪怕缝缝补补,仍然没有半点破败之感。

        老妪刚好从溪边捣衣而返,挽着只大竹篮向家中走去。

        被她孙子死后化作的鬼物附在身上的曾掖,跑到老妪身边,使劲磕头。

        老妪便赶紧将那放满刚刚清洗干净衣裳的竹篮放在了满是泥泞的地上,蹲下身试图扶起那个她不认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陈平安能够记一辈子。甚至可以说,老妪对陈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见五指的书简湖当中,又一粒极小却很温暖的灯火。

        在老妇人身上,陈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从容”两个字的力量。

        好像天地间的那么多无形规矩和苦难,结结实实落在老妪身上之后,却是那么不值一提。

        世间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贵贫贱之别,可是苦难的分量,未必有大小之分。

        落在每个人头上,有人听了一句言语的难熬,可能就是别人挨了一刀的疼痛,但都是一般的难熬。

        这很难去用道理解释什么。

        唯有“从容”二字,千古不易。

        陈平安猛然睁开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内视之法,心神大动!却绝非那种武夫走火入魔的紊乱气象。

        陈平安只觉得双袖鼓荡,竟是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一身拳意。心腹两处皆如神人擂鼓,震动不已。

        陈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跄,一步跨入溪涧中,然后咬牙站定,一脚在山,一脚在水。

        鼓响之际,体内气府窍穴火龙游曳而过,如一连串春雷震动,自然而然炸响于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后,陈平安便有了一颗英雄胆。

        已经消失很久的圣人阮邛总算打道回府了。

        他先去了趟龙须河畔的铺子,见到了弟子徐小桥,然后在去龙泉剑宗本山神秀山之前,将两头附庸西边大山仙家府邸却不守规矩的精怪,随手丢出了地界之后,这才返回自家山头。

        在董谷、徐小桥之后收取的十二名弟子,被董谷喊到一起,让他们一一出剑演武。

        阮邛始终面无表情,也未指点这拨记名弟子什么具体的剑术,坐在条凳上看完之后,就起身打铁铸剑去了。

        这让那拨原本意气风发的记名弟子一个个惴惴不安。

        那个喜好穿着青色衣裳的大师姐,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四师兄谢灵倒是在场,叹了口气,就返回自己的宅子继续修行了。

        阮邛一现身,便不断有人赶赴龙泉剑宗,希望能够得到这座宗字头仙家的青眼。

        既有被大骊权贵门庭护送而来的年轻子弟,也有单独赶来的少年少女,还有许多希冀着成为山上客卿供奉的山泽野修。

        可谓鱼龙混杂。

        这让阮邛名义上的大弟子董谷,有些不胜其烦。

        他既要给暂时尚未记录在祖师堂谱牒的十二名同门晚辈当那半个传道授业的师父,又要管着宗门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务。

        十二人在龙泉剑宗已经修行一段时日,资质、天赋高低,相互间都差不多心中有数。

        人性也随之逐渐显露,有自认练剑天赋不如别人便分心在人情往来一事上的,有埋头苦练却不得其法、剑术进展缓慢的,有在山上恭谨谦让、下了山却喜好以剑宗子弟自居的,还有境界一日千里、远胜同辈的先天剑胚,已经私底下跟董谷请求多学一门风雪庙上乘剑术。

        至于那些在西边大山建造府邸的仙家门派,多会拜访神秀山,自然还是需要董谷出面打点关系,那是一件很耗费精力和光阴的事情。

        大师姐阮秀肯定不会理睬,师妹徐小桥性情冷漠,天生不喜欢应酬,谢灵自然更不愿意与人赔笑脸说好话。

        如果不是龙泉剑宗无须在钱财一事上劳心劳力,董谷都想要反悔,主动开口向师父阮邛请求开峰一事,然后好名正言顺地闭关修行。

        百年之内务必元婴,这是董谷给自己订立的一条规矩。

        毕竟与一早就是风雪庙剑修之一的徐小桥不同,董谷虽是龙泉剑宗谱牒上的开山大弟子,却不是剑修,这其实是一件很不合规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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