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走在白玉京最高处的栏杆上,双手笼袖,手心叠放,缓缓而行,低头望去,将那五城十二楼一一看遍。
好像多了些新面孔。
陆沉抬头望天,月光皎皎。
仙人磨砺飞天镜,两月并悬如朋字。
看着那轮崭新的明月,陆沉收回视线,停步折返,继续沿着栏杆散步。
白玉京陆掌教的突然现身,让闭关之外的青冥天下山巅修士,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陆沉这厮,数千年来,行事不可谓不古怪,却极不张扬,外出游历,往返于白玉京和外界,历来都是悄无声息的。
难道是在浩然天下偷鸡摸狗被抓了个现行,然后被礼圣关门打狗,不得不强行破开天地禁制,灰溜溜逃回白玉京?
余斗现身廊道中,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陆沉在余师兄这边也从无讲究礼数的时候,依旧高高地站在白玉栏杆上,笑道:“先走一趟明月皓彩,余师兄稍等片刻,可以喊几个人来这边,就算是帮我接风洗尘了。”
余斗说道:“喊谁?”
陆沉笑道:“比如青翠城姜云生、灵宝城庞鼎、紫气楼姜照磨,再允许他们各自带一人。”
在五彩天下被文庙发现、开辟和稳固天地之前,其余四座天下天时有异,差不多刚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在山巅一小撮有心人眼中,这就像一座最为壮观恢宏的天时、地利、人和兼备的巨大法阵。
青冥天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其中五城,分别是青翠城、灵宝城、南华城、神霄城、玉枢城。
别称“玉皇城”的青翠城,是昔年大掌教寇名的道场,灵宝城是真无敌余斗的得道之地,只不过两位掌教早就卸任城主了。
唯有南华城,依旧是由三掌教陆沉担任城主,第一副城主,是一位女冠,飞升境巅峰。其余两位副城主,都是仙人境。
城、楼副职,白玉京自古无定例,要不是余师兄拦着,陆沉恨不得为南华城再增添一大堆的副城主,每次议事,满座副城主,白玉京独一份啊。
而青翠城与十二楼中的琳琅楼和云水楼,年复一年,都保持过年的习俗。
紫气楼的旭日东升、紫气东来,青翠城内的函谷、渑池旧址,神霄城的千里桃林、仙家酒酿,云水楼的白云生处是仙乡,灵宝城的天风远送清磬声,玉枢城的浩荡五雷却被仙人熔作水,以及俗子道官梦中神游南华城,等等,在青冥天下都是极负盛名的。
而五城十二楼的悬空位置,并不固定,高度是有抬升或是下降的,这就要看功德了。而城、楼位置的高低,又与气运厚薄、灵气多寡挂钩。
这本只有三位掌教才能翻阅和落笔的册子,被陆沉笑称为“解愁簿”和“工尺谱”。
就像青翠城和神霄城的两城位置,由于城主空悬已久,再加上两城道官外出不多,这些年就一直在下降。
哪怕青翠城是白玉京大掌教的昔年道场,也不能例外。
陆沉视线落在最多处的,还是那座“玉京十二楼,峨峨倚青翠”的城池。
师兄昔年在青翠城传道天下,不拘身份,不设门槛,真正做到了有教无类。
不光是白玉京和十四州道官,可以前来青翠城听课,即便是那些不被白玉京认可为正统的旁门左道,也可以进入青翠城旁听。
其中三山九侯先生,就曾经秘密进入青翠城,旁听传道三天两夜之久。
被大掌教寇名看破身份,执晚辈礼,与这位“天下十豪”四候补之一的山上前辈,虚心请教符箓一道,最终寇名创造出了三山符在内的数种大符。
作为陆沉五梦之一的白骨真人,就曾经与道号纯阳的吕喦,一起游历青翠城。
而吕喦从浩然天下游历青冥天下,除了纯阳真人生性喜好山水之外,还兼顾修道。
因为青冥天下与水运浓厚的浩然天下恰恰相反,青冥十四州,山运沛然,但是每州皆有大渎,约莫是那物以稀为贵,大渎公侯地位超然,无比尊崇,犹胜五岳山君。
余斗正要再问,陆沉已经拱手笑道:“有劳有劳,师弟去去就回。”
言语之际,身形化虹,蓦然腾空,去往那轮被剑修们搬迁而来的明月中。
明月之中,最新开辟出两处道场,其中一处莹然澄澈的白玉宫阙,是白玉京玉枢城某位德高望重的天仙,求得二掌教余斗许可,在此“结茅”修行,希冀着凭借此地粹然月华和远古道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举破开仙人境瓶颈,行“拔宅”路数,证道飞升。
另外一处道场,就显得相对简陋,只是一处小宅子,正屋是那炼丹房,东西厢房用来住人。
檐下站着一位高大的老道士,相貌清癯,长髯飘飘。
陆沉飘然落地,抖了抖袖子,瞧见了那位老道士,立即打了个道门稽首,满脸笑意道:“陆沉见过碧霄师叔。”
曾经的落宝滩碧霄洞主,东海观道观观主,按照陆沉这个称呼,师尊是道祖,老道士就是道祖的同辈师弟了。
老观主嗤笑一声:“师叔?是你小子自封的名号?”
讨巧又讨好。
陆沉哈哈笑道:“天底下,谁不想找个能打,愿意护短,又可以当靠山的师叔呢?”
刑官豪素从西厢房内走出,炼丹房那边,还有个斜背大葫芦的烧火小道童,正坐在小板凳上盯着那口青铜炉鼎的火候,虽然明知道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陆老三来了,小道士仍是不敢擅离职守,只是竖起耳朵,希冀着他与师尊的闲聊,莫要用那心声言语。
陆沉抱拳笑问道:“刑官大人何时动身去神霄城?”
用屁股想都知道,豪素真要去白玉京,只会在神霄城落脚,跟董画符那拨年轻剑修是一样的道理。
豪素说道:“随时都可以,陆掌教帮忙挑个黄道吉日?”
陆沉嘿了一声:“赶早不如赶巧,晚去终有一去,贫道觉得今天便不错。”
豪素点头道:“那就跟随陆掌教一起去往白玉京,我可以担任神霄城客卿,只有一个要求,喝那桃浆仙酿,无须与库房报备。”
陆沉揉了揉下巴:“就只是客卿?会不会显得我们白玉京太小肚鸡肠了?虽说直接当那神霄城的头把交椅,是比较难了,但要说刑官大人屈尊,只是当个副城主,却是水到渠成的小事,贫道可以拍胸脯保证,就算撒泼打滚,豁出去一张脸皮不要了,也一定让刑官大人捞个副城主当当。再说了,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空悬已久,两位副城主都是素来不喜理睬庶务的散淡老神仙,刑官大人当那名义上的二把手,其实也就是实际意义上的一把手了。”
豪素摇头道:“你们白玉京不同于剑气长城,身份高了,哪怕只是当过一段时日的神霄城城主而已,将来我还怎么出剑?”
老观主仔细打量了陆沉几眼,幸灾乐祸道:“十分凶险了。”
陆沉感叹道:“可不是,何止是‘十分凶险’,简直就是凶险万分,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没法子来跟碧霄师叔叙旧了。”
老观主啧啧称奇道:“这都能被你逃过一劫?临时烧高香了吧?”
陆沉此行,说是命悬一线,半点不夸张。
豪素一头雾水。
老观主笑道:“先前你们走完一趟蛮荒,绣虎崔瀺有过一场针对陆沉的埋伏,负责收网之人,正是棋子之一的师弟陈平安。”
豪素看了一眼陆沉,这都笑得出来?
莫不是真如玄都观孙道长所说,一般的世外高人,遇事不语笑呵呵,那是深不可测,意味深长,至于陆老三嘛,那叫傻子傻笑。
豪素想了想,摇头道:“我虽然曾经对陈平安观感一般,但是相信陈平安做不出这种勾当。”
豪素随即又说道:“可如果隐官当时开口,我肯定会与他们联手,毫不犹豫出剑。”
曾经,陈平安,隐官,都是很有嚼头的说法。
老观主点点头。
豪素是个爽快人,可算纯粹剑修。
都说那冰炭不同炉,这个寂寂无名的末代刑官,却是肝肺冰雪,火热心肠。
毕竟要是不对自己的胃口,豪素也休想在此歇脚。
豪素若是生在万年之前,恐怕剑道成就会更高。
不过话说回来,以豪素的性情,在登天一役的战事中,难逃陨落命运。
老观主伸出一只手,掐指而算,霎时间指尖紫气缭绕,斗转星移,剑气虹光如丝线忽明忽暗,好个阴阳造化一掌中。
因为是一些既定之事,复盘而已,再加上陆沉急匆匆从浩然天下返回,并没有刻意抹去痕迹,而老道士本身就精通脉络学说,一下子就推衍出了个大概,娓娓道来:“搬徙明月之时,天时紊乱之际。宁姚除了是飞升境剑修,还是一座天下共主,她身负气运之盛,不可以常理计算,这是一记无理手。陆芝历来不吝搏命厮杀,本命飞剑北斗,是一记关键手。齐廷济的飞剑兵解,亦然。再加上豪素的两把本命飞剑,等于白白占据一份地利,若是能够从月中落剑人间,直指陆沉,要比那寻常战场递剑,威势更胜一筹。”
“如此一来,差不多就等于四位飞升境剑修,围杀一个十四境修士了。”
“先前扶摇洲一役,白也当然杀力高到不讲理了,只是这场围杀,白也到底是手持四仙剑,才能一人剑挑蛮荒八王座。”
“但是想要真正留下陆沉,彻底伤及大道根本,好像还缺个精通阵法的修士,帮忙隔绝天地,阻断去路,此人的身份,类似扶摇洲一役的文海周密,骊珠洞天一役的白玉京庞鼎。”
听到这里,豪素忍不住问道:“凭我们这拨剑修,都无法杀死陆沉?”
阵法一道,好像齐廷济并不陌生。
何况还有陈平安的那把本命飞剑笼中雀。
假设再配合宁姚的一剑开天,将战场直接换成五彩天下?
如此一来,他们五位剑修可以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说到这里,豪素笑道:“就事论事,陆掌教别介意。”
陆沉摆摆手,嬉皮笑脸道:“不介意,不介意。”
老观主点头笑道:“很难。这就是十四境修士的难缠之处了,各有合道之法,而且咱们陆掌教又是出了名的化身众多,五梦七心相,撇开那蝴蝶既梦又心相不谈,等于至少拥有十一个分身,好处是难杀至极,缺点嘛,就是解梦和收拢心相之前,杀力一道,稍稍弱了点。”
陆沉神色委屈道:“贫道的杀力不高,只是相较于你们这些山巅前辈啊,其实不弱的。”
老观主指了指炼丹炉那边的烧火童子,冷笑道:“跟他比,你高到天上去了,开不开心?”
陆沉微笑道:“师叔再帮忙算一算,当时郑先生身边,是不是还有个人?”
岁除宫吴霜降,曾经在剑气长城短暂现身,而且没有刻意遮掩行踪。
黥迹渡口,有大端王朝女武神裴杯、怀荫,铁树山郭藕汀,扶摇洲天谣乡宗主刘蜕,流霞洲葱蒨。
不过这处渡口真正的主心骨,当然还是那位白帝城城主郑居中,他与裴杯,一个主持山上仙师的具体调度,一个负责山下的调兵遣将。
老观主心算不止,神色逐渐凝重起来,望向陆沉。
郑居中曾经让师妹韩俏色秘密通过归墟日坠处,返回中土神洲,她就在那白帝城一直翻看兵书?!
这个郑居中,真是胆大包天了,试图与吴霜降联手染指兵家,想要对那兵家初祖再来一场共斩不成?
陆沉蹲在檐下,哀叹一声,果不其然,崔瀺跟郑居中做了一桩大买卖,难怪可以说服郑居中动手针对自己。
老观主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直挠头的家伙,嗤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这算不算报应不爽?”
数座天下的山巅修士,都知道白玉京三掌教,玄之又玄,难上加难,以至于作茧自缚。
不过这种自讨苦吃的作茧自缚,当然是为了破茧化蝶。
陆沉的五梦七心相,各有大道显化,各有本命神通。
故而陆沉每解一梦,每收拢一个心相,道行、修为就会增长一分,尤其是道心,不是趋于圆满一分,而是越发圆满一圈。
“讨债”解梦与收拢心相之前,好像将自己“拆解”的白玉京三掌教,属于自毁道行、自减修为。
这就是玄都观孙怀中为何会有那个关于“打不过”的评价的根源。
寻常修道之士,分出一粒心神芥子,都要慎之又慎,就是担心被大修士拘押起来,尤其是炼而不杀,导致神魂不全的修士道心出现瑕疵,终生无望大道。
陆沉显然是有后手的,既然是那梦境与心相,想必跑路起来,就不是一般的遁法可以媲美了。
只因为历史上陆沉从未有过这般凶险境地,所以真相如何,还有待考证。
可是按照常理,哪怕陆沉是与十四境大修士厮杀,大不了就是某个梦境、心相脆如琉璃碎,陆沉当然会消磨极多的道行,动辄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可既然是梦境与心相,而非一部分心神,便可以重新缝补,而这位打杀某个陆沉分身的十四境修士,可就要面对一个“认真”的陆沉了。
所以数千年来没有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愿意跟陆沉撕破脸皮,孙道长将其形容为“粘牙的牛皮糖”“沾了鞋底板就甩不掉的狗屎”,可谓话糙理不糙。
老观主笑道:“你就是舒服惯了,觉得反正崔瀺已死,就大可以慢慢等着陈平安成长起来,在这期间,继续看戏。”
也难怪,谁能想象一个活着的大骊国师,只是设伏,却没有动手,一个死了的绣虎,反而能够假借他人之手开始出手。
当初陆沉去骊珠洞天之前,收回了两梦和一个心相,“两梦”分别是那“梦栎树活”与“梦灵龟死”,再加上七心相之一的黄雀,大道寓意“天地牢笼”。
既然手握一座白玉京,随时可以跨越天下,砸落在宝瓶洲,杀力足够,陆沉这才没有收回那个一直试图“造反”“喧宾夺主”的白骨真人。
因为那会儿陆沉就只是保证在小镇摆摊的陆道长能够超脱生死,出门在外,总得小心驶得万年船,保住小命嘛。
那只表面上啄铜钱、测试文运多寡的黄雀,其实就是陆沉的心相大道显化之一,类似剑修飞剑赋予的两种本命神通。
在关键时刻,能够无视浩然天下的大道压胜,可以帮助陆沉“反客为主”,在骊珠洞天之内恢复十四境巅峰境界。
只是修为恢复巅峰,一颗道心却未必真正圆满。而陆沉自修行第一天起,就没有在乎过境界,真正做到了一以贯之,只问大道。
到了浩然天下,在进入骊珠洞天之前,陆沉对齐静春和崔瀺都并不算太过在意,主要还是担心文庙的那位小夫子,出于谨慎起见,陆沉便临时改变主意,又绕路收回了一尊曾经以龙虎山天师府黄紫贵人身份行走天下的心相鹓鶵。
至此,陆沉已经收拢了两梦两心相。
因为在夜航船上,吴霜降与某位曾经与陆沉有过一场“濠梁之辩”的故友,一动手一开口,陆沉便顺水推舟收拢了一个心相。
之后陆沉道心微动,在那五彩天下的藕花福地之一,以早就偷偷潜入的儒生郑缓,找到“木鸡”俞真意,再次聚拢一梦一心相。
陆沉此举,算是钻了儒家文庙一个不大不小的空子,因为儒生郑缓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无境之人,或者说是“假人”。
等到宁姚仗剑飞升浩然天下,身负木鸡心相的郑缓便悄然跟随,而陆沉之后赶赴剑气长城,就是为了与郑缓聚头。
吴霜降早就知道郑缓躲在五彩天下了。一旦被他得逞,“假人”郑缓,心相“俞真意”,估计就要遭殃了。
陆沉苦着脸说道:“该不会是老观主为吴宫主泄露了天机吧?”
老观主呵呵一笑,都懒得回答这种白痴问题。
老观主说道:“如何拘押你的梦境和心相,此事至为关键。”
陆沉无奈道:“绣虎与三山九侯先生是见过面的,以崔瀺的修道资质,学到手一两种远古‘封山’之法,并不奇怪。再加上绣虎自己钻研出来的神魂剥离之术,还是很有把握困住我的。”
老观主摇摇头:“即便有那八九成把握,对付谁都足够了,对付你陆沉,好像还是不算牢靠。”
陆沉满脸委屈,嘀咕道:“我最怕谁,别人算不到,齐静春肯定算得到。”
是佛祖。
而齐静春,是一个差点就有希望融合三教根底、凭此立教称祖的人。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崔瀺和齐静春这对师兄弟,一定都曾各自悉心研究过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想象者的神通。
他们选择联手之后,肯定会相互砥砺,取长补短,完善此法。
陆沉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除了后怕,心有余悸慌兮兮,还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能够如此被针对的修道之人,原来不只有浩然白也,还有白玉京陆沉嘛。
“四个月。”老观主说道,“退一步说,哪怕无法将你彻底打杀,只需要关押你四个月,就足够让青冥天下变天了。”
比如只需一个春季,足以翻天覆地,在这青冥天下,就会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天下苦白玉京久矣。”
归根结底,得换个更准确的说法。
“天下苦道老二久矣。”
陆沉压低嗓音问道:“是不是绣虎与碧霄师叔?”你们俩早就暗地里勾搭上了?
老观主看着这个好似路上白捡的师侄,眼神怜悯道:“玩笑归玩笑,你要多留心自己了。千万别什么都没发生,就自乱阵脚,那就真是想什么怕什么就来什么了。”
昔年不系之舟,作逍遥游,一旦疑神疑鬼,舟中敌国。
孙怀中,吴霜降,岁除宫守夜人小白,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号太阴的女冠吾洲,道号复勘的朝歌……
昔年陆沉可以与之嬉皮笑脸开玩笑之人,好似摇身一变,都成了杀机重重的潜在敌人。
甚至还有玄都观的那个白也。
陆沉没好气道:“碧霄师叔故意说破此事,该怎么算?”
不还是添了一把柴?有你这么当小师叔的?看看昔年的齐静春,如今的陈平安?
老观主笑道:“在这件事上,别人棘手,捉襟见肘,说不定需要拆东墙补西墙,唯独于你陆沉,想必毫无问题。”
陆沉唯一的问题,在于大道根本,未必就在眼前这位白玉京陆掌教身上,甚至连那朱敛都可能是一种障眼法。
不是无法收回全部梦境和心相,只是一旦收回,强行解梦或者说梦醒,半途而废,功亏一篑,陆沉恐怕就再难维持旧有道心了。
不过这种可能性,也只是老观主的个人猜测。
陆沉对这位臭牛鼻子老道,确实是有几分由衷的敬意。
万物生,何谓“生”,其中有一解,牛耕土地罢了。
藕花福地和莲花小洞天,是相互衔接的,而这位碧霄洞主,万年以来,就一直在跟师尊较劲。
陆沉的著作,想象瑰丽,钳键九流,包罗万象,曾经在书中假想了众多子虚乌有的虚假之人。
但是后世许多翻书人,都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其实被陆沉提及最多的那个人,却是至圣先师。
陆沉想起那位城头之上曾经一见如故的小陌,笑道:“当年在落宝滩与师叔一起酿酒的那位道友,如今得了某位存在的授意,就待在陈平安身边,担任死士,帮忙护道。名叫陌生,喜欢自称小陌,道号喜烛。”
老观主笑了笑:“陌生?小陌?也行吧。”
好似提及这位极其投缘的道友,老观主就多出了几分诚挚笑颜,抚须而笑:“他与那白景,一个月色洗法袍,一个日光炼剑锋,又都是剑修,多般配登对。”
刑官豪素疑惑道:“白景?”
是个从未听说的名字,听老观主的意思,是个极有来头的妖族剑修?
陆沉笑着解释道:“白景要比碧霄师叔低一个辈分,与小陌道友却是差不多道龄的修行前辈,这位女剑修,无论攻防,可能都要略胜小陌半筹。”
老观主点头道:“这个婆姨,脾气暴躁,还贼能打。当年小陌真就打不过她,三次被迫领剑都输了。”
老观主蓦然大笑道:“所以当年躲在落宝滩酿酒那会儿,我就劝过他,总这么躲着白景也不像话,与其哪天被白景强行睡了,不如主动从了。实在不行,就把自己灌醉,也就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儿,然后名正言顺结成一双道侣,足可横行天下。”
由此可见,老观主与那小陌,关系是真不错。
老观主问道:“陆沉,你就不去隔壁那轮明月中,看看玉枢城那位天仙的闭关进展?”
陆沉摇头道:“算了算了,万一那位道友开口让贫道帮忙护道,答应了惹麻烦,拒绝了伤交情。”
远古岁月,天神地祇。
后来剑光、术法如雨落人间,大地之上,便有了修道之士。
上士闻道,天仙不沾红尘因果。
下士闻道,地仙不食人间烟火。
就有了道士、书生、匠人、诸子百家,有了各成一脉的练气士。
人间既可以说是一座百花齐放的园圃,也可以说是杂草丛生。
在那段漫长且艰辛的修道岁月里,只说人族,崛起最快,内讧最少,几乎没有任何门户之见,几乎人人都是传道人,人人都是护道者。
老观主突然说道:“那个王原箓,你们白玉京别去动他,我打算收他为徒。”
之前观礼明月搬迁一事,王原箓就站在玄都观孙怀中附近,瞧着就是一个满脸苦相的消瘦道士,才三十多岁,颇为显老,头戴一顶老旧毡帽,脚穿棉鞋,身披一件棉絮泛黄的青色棉布道袍,一身扑面而来的穷酸气,都是年轻候补十人之一了,却连件像样的法袍都没有。
但就是这么一号畏畏缩缩、神色怯懦的寒酸道士,在修行路上半点不含糊,仅仅是有那正儿八经谱牒身份的道官,都不谈这些道官的护卫、随从,就已经被王原箓打杀了将近百人。
陆沉面有难色。这种勾当,碧霄师叔你悄悄做成了便是,就别跟师侄打招呼了啊。
那个出身米贼一脉的年轻道士,确实也是个妙人。
其实陆沉代师收徒的对象,在山青和王原箓之间,是有过一番犹豫的,只因为按照山上规矩,孙道长算是王原箓的半个传道人,陆沉才放弃了这个打算,否则如今道祖的关门弟子,恐怕就是这个命途多舛的王原箓了。
据说当年修行之初,王原箓曾经在一处市井坊间驴拉磨的小磨坊门口,一边啃着烤馕,一边怔怔看着屋内那堵墙壁上边的磨痕,看着看着,就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陆沉以心声与老观主说了一件事。
陈平安曾经与陆沉开诚布公,说自己跻身止境气盛一层时,曾经在一处古怪山巅,见过神异一人。
当时陆沉一下子就猜出了那个存在的身份,正是万年以来掌管数座天下武运流转的兵家初祖,昔年差点分裂人族的罪魁祸首。
功过不相抵,万年期限很快就要来到。
数座天下的“三教一家”,和浩然天下的“诸子百家”,一向是分开算的。
距离立教称祖只差一步的兵家,曾经有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共斩”。
老观主说道:“如果只是将吴霜降的问剑视为纯粹问剑,那你们白玉京就太小觑此人了。”
言尽于此,点到为止。再多说,就是横生枝节,说多错多了。
陆沉点点头,沉默许久,没来由地说道:“古来无错者。”
老观主淡然道:“只能是神灵。”
陆沉感慨道:“难怪师叔那么早就看好陈平安,不是没有理由的,你们俩确实投缘。”
陈平安当年赞誉那玄都观孙道长,是一句发自肺腑的“道长道长”。
孙怀中还真就倚天万里须长剑,凭此跻身十四境了。
之前在藕花福地,则有一句,“前辈果然道法通天”。
恐怕换成一万句好话,都不如这“通天”二字来得精妙了。
这算不算以无心算有心,一个不小心,便是一语中的?
屋内那烧火道童怯生生地以心声询问师尊,得了一道法旨,允许他忙里偷闲片刻,小道童立即就站起身,趾高气昂,跨出门槛,不客气道:“陆老三,打秋风来啦?”
这就叫入乡随俗,反正青冥天下都是这么喊陆沉的。陆老三,这还算客气的称呼了,孙道长喜欢称呼陆沉为小三儿。
陆沉瞥了一眼小道童背着的那只大葫芦,是师尊当年手植葫芦藤“结果”的养剑葫之一,名为斗量。
想来这只葫芦里边装了不少取自浩然天下的东海之水,水运充沛,不可估量。
只要老观主让这烧火小道童将所有海水倾泻在某地,这对“山多水少”的青冥天下来说,就是一桩不小的造化功德。
不过老观主当然不缺这个,多半是留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道童了。
陆沉笑嘻嘻道:“辛苦修行山巅见,相逢莫问人间事。”
背着个和人一般高大的葫芦的小道童没好气地说道:“别跟我扯这些酸了吧唧的,小道爷生平最不喜欢这一套。”
陆沉板起脸说道:“老秀才可是亲自交代过贫道,下次见着了你,要是还没个正行,说话没谱,没大没小的,就让贫道拿树枝抽你。”
小道童瞪眼道:“我呸!老秀才跟我是忘年交、好兄弟,跟你陆沉半点不熟,少在这边胡说八道。”
陆沉嘿嘿笑道:“脸上写了‘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四个字。”
小道童愣了愣,不是八个字吗?难不成陆老三话里有话,暗藏玄机?
陆沉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好算术!”
老观主说道:“我就不送客了。”
陆沉笑着打了个道门稽首,与碧霄师叔告辞。
刑官豪素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物件,孑然一身。
身形化虹,剑光一闪,双方联袂直奔白玉京。
烧火小道童小心翼翼问道:“师尊,真要收徒啊?”
老观主置若罔闻。
小道童可怜巴巴地问道:“师尊,那我能喊他一声师兄吗?”
说得稍微绕了点,其实言下之意,就是师尊你能不能顺便收我做记名弟子,给那米贼王原箓当师弟都无妨的。
因为这个烧火小道童虽然口口声声称呼老观主为师尊,但其实双方并无真正的师徒之名。
老观主不置可否,只是说道:“回去盯着丹炉火候。”
小道童哦了一声,乖乖返回屋内。
老道士走出宅子,从明月中俯瞰人间大地。
众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幽人独往来,高处不胜寒。
水落石出,群雄并起,虎视眈眈,蓄势待发。
只等三教祖师散道,变了天,下一场雨。
在那之后,就会是一场乱象横生却又生机勃勃的争渡。
以飞升境修士作为一条界线。
十四境以上,如同坐断津流,独木桥上边的拦路之人,他们拦阻的,可就未必是有那大道之争的身后同路之人了。
十四境以下,连同飞升境,机缘四起,不计其数,仿佛脚下凭空出现了条条有望登顶的阳关大道。
那么所有寄希望于合道的山巅飞升境,看待那些好似高悬在天的十四境大修士,好像就都是潜在的大道之敌。
而十四境修士,看待某些飞升境,自然就会更加不顺眼了。
老观主轻轻叹息一声。
道上故人渐稀,吾亦飘零久矣。
毕竟余师兄还在白玉京等着,陆沉着急赶路,就和豪素用上了三山符。
大地上山脉河流如龙蛇蜿蜒,是与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锦绣山河,浩然九洲的陆地版图,如山岳矗立在四海中,而青冥十四州,却好似被那些大渎切割开来。
一道璀璨剑光直落神霄城,是那刑官豪素的伟岸身形。
董画符在内的一拨年轻剑修,陆续赶来。
剑修豪素,就像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刑官。
当年跟随倒悬山来到青冥天下的剑修,由元婴老剑修程荃领衔,总计十六人,之后都各奔东西,其中九人选择在白玉京神霄城炼剑修行,除了董画符不愿意接受神霄城度牒,其余八人,如今都是白玉京道官了。
程荃带着几位年轻剑修,选择投靠了吴霜降的岁除宫,纳入金玉谱牒。
岁除宫这样的顶尖宗门,按例是可以授予修士私箓的,白玉京也会认可这类属于自立门户的道统法脉,程荃便被授予度牒,有了个道官身份,从而顺势担任祖师堂供奉。
至于老剑修将那只棉布包裹的剑匣,放在了鹳雀楼旁大水之中的歇龙石之上,白玉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都心知肚明,未来岁除宫还将多出一位凭借续命灯转世的大剑仙纳兰烧苇。
此外,晏溟去了玄都观。
九位在神霄城专心炼剑的年轻剑修,当下有半数在闭关,神霄城对这些剑修格外器重,破例传下了十数种非嫡传不传授的上乘法剑,董画符在那千里桃林内选了一处僻静山头,搭建茅屋,至今还没逛过神霄主城。
豪素看着那几个头戴道巾、身穿道袍的年轻人,唯一的例外,应该就是那个董画符了。
还有一个外人,是个头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笑容和煦,自称是神霄城的副城主,王勍,道号金磬。
有外人在场,豪素也没什么忌讳,开门见山道:“我叫豪素,家乡是浩然天下的灵爽福地,在剑气长城担任刑官多年,一直不曾登上城头递剑杀妖,所以你们认不认我的刑官身份,都随你们。但是我来这之前,答应过隐官,你们将来要是遇到麻烦,愿意找我帮忙,能帮不能帮的,我都会替你们出头,不用与我客气,每人一次机会,不用白不用。要是觉得与人问剑,有外人掺和,不符合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份和传统,我也不拦着,但是事后我会尽量帮忙收尸,再给你们报仇。”
几个年轻人都没点头,也没摇头。
董画符率先开口问道:“二掌柜有没有说他啥时候来这边?”
豪素摇头道:“其实我跟他不熟,不太聊这些私事。”
一位少女剑修好奇地问道:“刑官大人,你当真如传闻所说,离开剑气长城后,去那中土神洲寻仇,将一位老飞升境的脑袋拧了下来,丢在山门口?之后更是在一炷香内,就斩杀了那只仙簪城的飞升境大妖?玄圃那只畜生都来不及爆金丹、碎元婴,就死绝了?”
豪素欲言又止,只得暂时学一学隐官的厚脸皮,点头道:“差不多吧。”
毕竟这桩秘事,涉及陈平安与中土文庙的内幕,否则豪素还真没脸承认自己做掉了玄圃。
如今整个青冥天下,都知道了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联手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带着宁姚、齐廷济、豪素、陆芝,深入蛮荒腹地,一行人闲庭信步一般,如入无人之境,将那昔年天下第一位道士道簪所化的仙簪城,以双拳蛮力,硬生生打成两截,刑官豪素借机打杀了飞升境大妖玄圃,再在那地位等同于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托月山,斩杀蛮荒大祖大弟子……
毕竟青冥天下的穹顶处,突兀地多出了一轮明月,这种大事,只要是个道官,就不会视而不见。
尤其是那些走拜月一途的旁门道官和山精水怪之流,更是如同久旱逢甘霖,对那久闻其名的剑气长城和素未谋面的年轻隐官,由衷感激几分。
蛮荒三月,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道场所在的一轮明月,名为蟾宫。
旧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道场所在,名为玉钩,被董三更剑斩大妖,硬生生将一轮月拽落人间。
曾经在蛮荒夜幕居中的一轮明月皓彩,别称“金境”,被四位剑修一同搬徙,进入青冥天下。
余斗亲自离开白玉京,接引明月。
重返蛮荒的白泽想要阻拦此事,却又被礼圣阻拦。
牵一发而动全身,因为此举对三座天下的影响到底有多深远,估计还需要百年千年之后的某种“回头看”。
王勍笑着邀请道:“就让贫道带刑官大人逛一逛神霄城?”
豪素抱拳道:“有劳。”
董画符说道:“我跟着一起。”
王勍小有意外,这个出身剑气长城董家的天才剑修,来到神霄城后,除了曾经出门游历过一趟玄都观,就一直在桃林内深居简出。
王勍对那位声名在外的末代隐官印象很好。
于公,神霄城因为多出这拨剑仙坯子,在白玉京的位置得以抬升些许,而这拨剑修之所以选择神霄城,多半是得了隐官的暗中授意,否则去那剑气浓郁的紫气楼修行,或是去玉枢城雷池畔炼剑,岂不是更好?
于私,当然是王勍的师尊,也就是上任城主,那位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曾经留下一封“家书”,让那老剑修程荃转交王勍,与密信一起的还有《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以及数方印章。
而且在信上,师尊对那个出身于市井底层的年轻隐官赞不绝口,在书信末尾专门嘱咐王勍,将来陈平安做客白玉京,不论是路过游览,还是因为其他,都要请他喝一顿神霄城的桃浆仙酿。
董画符当然有自己的打算。要是一个人逛荡神霄城,喝酒不得花钱?
陆沉与豪素分开后,独自返回白玉京最高处,此地也没个正式名称,不在五城十二楼之列,一贯被白玉京道官称呼为上清阁,曾是师尊次数寥寥的传道处,故而三位掌教之外,历来是不可涉足的禁地。
偶尔陆沉会喊来相熟的道官,来此喝酒赏月观日出,也会有一些特别嘴甜的小道童,被陆掌教拎鸡崽儿似的,一手一个,带来这边看风景。
余斗也不太管。
陆沉骂骂咧咧道:“姜云生他们几个,几天没见,架子就这么大啦,余师兄帮忙捎话都不管用,得我亲自去请?”
余斗说道:“我让他们等我的旨意,什么时候来,看我;什么时候走,看你。”
陆沉试探性地说道:“拿出一部分搬月功德,准许神霄城客卿豪素,在青冥天下斩杀一位飞升境道官,且在白玉京无须担责。”
余斗默不作声。
陆沉继续说道:“若是白玉京之内,豪素与自家人问剑,我可以用自己那份,帮他补上功德,不过这种事,可能性不大。要说是白玉京之外的恩怨,我也会事先劝一劝豪素,尽量在我的那一百年内递剑。保证不让余师兄为难就是了。”
由于豪素重返浩然,曾经无视文庙规矩,手刃浩然天下中土飞升境修士南光照,所以这位刑官跟随隐官共赴蛮荒腹地,出剑不多,收获不小,最终在文庙将功补过,得以跟随明月皓彩一起来到这座青冥天下。
当然陆沉也不算白跑一趟,将那座被视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赠予中土文庙,换来了将来三次游历浩然天下的机会。
此次重返白玉京,陆沉还随身携带了一件仙兵品秩的重宝,是从蛮荒玉版城捡漏而来的珊瑚笔架。
所以之后陆沉得走一遭被誉为“遍地芝玉”的琳琅楼,找那楼主王洞之,悄悄谈一桩买卖。
余斗说道:“是陈平安的意思吧?”
陆沉点点头:“既然答应了对方会竭力促成此事,还希望余师兄点个头,在下次议事中,通过这项议程。如果有人觉得此事僭越,与师兄订立的规矩相冲突,非要掰扯个一二三,那也可以不记录在册,余师兄只需要从头到尾不开口,就算表态了,我让那些城主楼主心知肚明即可。”
之前陆沉在陈平安那儿说了一些难处,例如按照师兄订立的法旨,除了几条根本规矩,三位掌教、五城十二楼都需要严格遵循,掌教法旨是完全可以被驳回的,这在白玉京历史上,虽不多见,但也不少见,绝非孤例。
几乎所有正副城主、楼主,都曾驳回过余斗、陆沉的法旨。
当然,陆沉被驳回的掌教法旨之所以比余斗少,只因为他的法旨总计不过十余条,相较于二掌教的数百道法旨,确实是毛毛雨了。
但即便如此,三掌教的旨意仍是被驳回了半数。
这早就是青冥天下广为流传的一桩笑谈了。
余斗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冷笑道:“在那蛮荒天下,你都快要以身试剑了,还这么好商量?”
方才明月皓彩那边的闲聊,余斗其实有留心,何况老观主也没有阻拦这位二掌教的旁听。
陆沉嬉皮笑脸道:“就当是一报还一报好了,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齐静春当年不是更好说话?”
余斗不置可否,只是神色淡然说道:“玄都观和岁除宫那边,你别掺和,我等他们很多年了。”
陆沉打趣道:“明明是句关心人的好话,怎么从余师兄嘴里冒出来,就听着格外别扭呢。”
余斗说道:“关于豪素担任神霄城客卿一事,纳入下次玉清宫议事的议程。至于师弟说的那件事,在玉清宫可以适当提个醒,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沉松了口气,沉声道:“师兄在北俱芦洲清凉山与我交代了一件事……”
余斗显然不想听下文,摇头道:“修行是自家事。”
话是这么说,脸上却还是有笑容的。
陆沉只得停下话头,眼神哀怨,心想:余师兄你这样就很伤人心了,想起师兄就有笑脸,在师弟这边就成天板着一张臭脸。
陆沉拿袖子擦拭栏杆,随口问道:“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内,有无有趣的新鲜事?”
余斗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觉得有趣的事情,估计你只会觉得无趣。”
陆沉可怜兮兮道:“那就有劳余师兄反着来,挑些师弟觉得新鲜好玩的。”
余斗缓缓道:“师弟山青还在闭关,已经开始着手炼化那枚山字印。杨凝性,如今是我的弟子。林江仙武学又有精进。姚清已经炼杀了三位尸解仙。白藕走了一趟闰月峰,登山途中,被辛苦一拳打落山脚,差点跌境。朝歌不知用了什么秘术,试图将她的那位年轻道侣,凭空造就出一个飞升境。天下十四州,有半数蠢蠢欲动。”
陆沉哭笑不得,好个“蠢蠢欲动”,余师兄说话,其实还是很风趣的,只是外人不理解嘛。
杨凝性来自浩然天下,北俱芦洲崇玄署云霄宫,通过五彩天下进入青冥天下,是一个很有心的年轻人。
只不过在陆沉看来,此人的资质与根骨,至多就是个“小姚清”,不对,准确说来,是“小小姚清”才恰当。
林江仙,作为当之无愧的天下武学魁首,既然被余师兄说成“又有精进”,那么就不只是一只脚跨入那个境界了,而是大半个身子在其中?
陆沉问道:“那位小天君,不是余师兄的关门弟子吧?”
余斗摇头道:“还不够格。”
只是余斗很快就补充了一句:“如果哪天让我觉得意外了,就算他当时有几个师弟师妹,杨凝性一样可以成为我的关门弟子。”
青神王朝的女国师白藕,天下武道第三人,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层了,是个货真价实的武痴。
白藕与林江仙问拳两次,但是一直故意绕开闰月峰辛苦。这次她主动问拳闰月峰,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苦恨年年压金线。”陆沉神色古怪,“辛苦一场不白忙,为自己作嫁衣裳?”
这个徐隽,真是洪福齐天,尤其……艳福不浅!
青冥天下的女修,极为出彩,只说那拨顶尖战力,几乎可以算是几座天下之中最能打的。
十四境中的吾洲,道号太阴。飞升境中的朝歌,道号复勘。
加上南华城第一副城主,云水楼在内的两位女楼主。
玄都观还有孙怀中的一位师姐,相传已经闭关千年之久。
此外还有几位道法极高、隐世不出的女冠。
如果评个青冥天下二十人,估计得有半数是女修。
陆沉问道:“就没有人敲天鼓喊冤?”
余斗摇摇头。
敲响天鼓,就是赌命。
陆沉满脸愁容:“咱们这位雅相,实在是让人不省心啊。”
青神王朝是首屈一指的大王朝,首辅姚清,字资美,道号守陵,被誉为雅相。
姚清已是飞升境圆满,是最有希望合道十四境的山巅修士之一。
一个王朝,从帝王将相到文武百官,胥吏之外,几乎都是拥有度牒的道官。
比如白玉京云水楼,就专门负责为天下各国、大小道观打造各类道士度牒。
山上大宗门,可以私自授箓,但是山下王朝,哪怕大如青神王朝,都需要跟白玉京领取度牒,天下十四州,各国按例按时来此领取份额,数量不等。
身为白玉京之外的道官,姚清经常受邀去往青翠城讲课传道,而且次数极多。
姚清斩三尸而成的三尊尸解仙,先后共登仙籍,一仙人两玉璞,按照白玉京谱牒,是要比那些“兵解”而来的“鬼仙”高出许多。
而三尊尸解仙本身,亦有阴神,只是受先天限制,不可炼阳神,那么再加上姚清真身,阴神与阳神身外身,只说化身的数量,几乎可以媲美陆沉,准确说来,姚清的大道看上去最为接近陆沉的七心相。
所以姚清这位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辅,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一直被誉为“青冥天下陆沉第二”。
而白玉京陆掌教,在白玉京之外的江湖上,则有个响当当的绰号,“白玉京小姚清”。
一听就知道是谁捣鼓出来的说法了。
陆沉当然是将这个如雷贯耳的绰号开开心心笑纳了,至于姚清作何感想,外人不得而知。
余斗难得主动询问:“宝瓶洲青鸾国,白云观那位僧人,是不是师兄的分身之一?”
陆沉摇头道:“不好说,始终无法确定此事。”
陆沉问道:“余师兄有没有问过师尊,闰月峰武夫辛苦,是不是我们青冥天下的那个存在?”
余斗说道:“没问过师尊此事,但是大致可以确定答案了。”
每一座天下,都存在着与天下第一人相互压胜的存在,神异古怪,匪夷所思。
双方或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或大道背离,就此互为苦手,相互牵制。就算是三教祖师,都无法纯粹以自身学问将其镇压。
就像五彩天下,应运而生压胜天下第一人宁姚的存在,多半就是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了。
除了至圣先师的那场君子之诛,历来非议不小,被视为白璧微瑕之举,其实还有陆沉在那《渔夫篇》中曾经率先提出的“分庭抗礼”,是说至圣先师与那位撑船老舟子的典故。
事实上,大掌教寇名犹有一个典故,是说那“小儿辩日”,其实也是至圣先师与浩然天下那位存在的一次见面。
但是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称得上云波诡谲的一场暗中交锋的,还是礼圣重新制定规矩之时,至圣先师再次“偶遇”一位幽居山中的修道之人。
偶尔有些经过大肆渲染的残篇断章,故意将那场谁都不曾亲眼见到的狭路相逢,说得无比鲜血淋漓,言之凿凿,说是至圣先师直接将其打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