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洒入酒铺,老掌柜正在吹口哨,逗弄那只笼中雀。小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头子反而斗志昂扬,使劲炫技,口哨吹得可麻溜了。
少年店伙计正在勤勤恳恳地打扫屋子,本就纤尘不染的桌凳越发素洁。
他时不时地朝桌凳呵一口气,拿袖子仔细抹一抹,整个人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采。
好像对于这个倒悬山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东西,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陈平安悠悠醒来,并无酩酊大醉后的头痛欲裂,只是整个人恍恍惚惚。
他茫然坐在原地,使劲想昨夜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答应那对夫妇来喝什么玉璞境修士都难得喝上的忘忧酒,之后竟然半点也记不起来了。
那对夫妇是谁,自己跟他们聊了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说好了是忘忧酒,结果忘的到底是什么啊?
陈平安反而觉得更加忧愁了,总觉得心扉之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伤感,挥之不去。
就像天蒙蒙亮,一只黄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黄土窗口上,叽叽喳喳,有些扰人清梦,又舍不得赶走。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见了正在辛勤劳作的少年店伙计和悠闲的老掌柜。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结账?”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脚的少年伙计咧咧嘴,不说话。
老头子笑道:“你们总共喝了四坛酒,其中三坛是我送的,你小子还真得结剩下一坛子酒的账。”
陈平安问道:“多少钱?”
老人哈哈大笑:“钱?如果真要花钱买一坛黄粱酒,那可就有点多喽。”
被掌柜称呼为许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有个皑皑洲的富家少爷,慕名而来,想要买一坛忘忧酒带回家,掌柜的不愿意卖,说不是钱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缠烂打,非要问出价格,结果一听价钱就吓傻了,这不坐在门外台阶上发呆一整宿了,大概是还没死心吧。”
陈平安问道:“刘幽州?”
老头子点点头:“就是这个小家伙,皑皑洲刘氏的未来家主,被誉为多宝童子,一件方丈物装了众多法宝。因为猿蹂府的缘故,倒悬山都晓得这位有钱少爷的名号。有次他在中土神洲跟人结伴历练,同行七人,遭遇劲敌,小家伙一口气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宝,然后把自己弄得跟乌龟壳似的,不提什么圣人本名字符,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两件,众人硬是靠法宝砸死了一头高出他们两境的地仙阴物。”
显而易见,在老掌柜眼中,这个小家伙值得多唠叨几句。
老掌柜笑呵呵道:“这么有意思的小家伙,连我都差点没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黄粱酒喝。”
陈平安有些汗颜,刘幽州这得是多怕死啊。陈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么结账算钱?”
老人想了想:“暂时没想好怎么跟你算账,以后想到了再找你。”
陈平安顿时一颗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过完这辈子,我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别怕。”
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陈平安起身就要离开酒铺,老人问道:“小子,黄粱酒还剩下小半坛,不喝掉再走?”
陈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坛子,果真还剩下小半坛,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摇头道:“拿走了,就忘不了忧,比寻常酒水还不如,暴殄天物,劝你别做这种蠢事。这酒有点小门道,其实他们夫妇现在就请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费了,越晚喝越好,只不过世事难求‘最好’二字,是个好就成了。”
陈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问道:“不是叫忘忧酒吗,为什么掌柜的经常说成黄粱酒?”
许甲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陈平安越发奇怪:“难道不是倒悬山?”
许甲咧嘴道:“那你总该听说过黄粱福地吧?”
陈平安仍是摇头。
老人帮陈平安解了围:“你不知道也正常,这块福地与你家乡的骊珠小洞天,是一样的境遇,毁了。”
许甲赶紧丢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来让我来说,小姐说我讲这一段的时候特别帅气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么我闺女眼瞎,要么她喝多了酒说胡话,你觉得哪个可能性大一点?”
“小姐好着呢!”许甲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正色道,“如今这黄粱福地,就只剩下一点废墟遗址了。早年黄粱福地最风光的时候,世间失意人都要来一趟,很热闹的。美人美景,美酒美梦,这块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证合乎心意,这才是最难得的地方。这里还能映照出一个人的道心,许多勉强跻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当初侥幸破境,其实用了诸多百家秘法和旁门左道,所以就要专程跑一趟这倒悬山铺子,先剥离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后喝上一坛忘忧酒,借此机会,将自己的道心一览无余,或者抽丝剥茧,或者查漏补缺……”
许甲正说得抑扬顿挫,老人不耐烦道:“打住打住!一本老皇历翻来翻去的,也不怕给你翻烂了。总之,现在一座黄粱福地,就只有咱们店铺这么点大的地方了。”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实在无法将一座福地与一间店铺挂钩。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问道:“老先生,昨天我没有撒酒疯吧?还有那对夫妇呢?”
老人反问道:“不记得了?”
陈平安摇摇头。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记得?”
陈平安无法反驳,默默喝酒。
还是喝不出好坏,就是觉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墙壁,对陈平安说道:“瞧见那堵墙壁没有,能坐下来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边题诗一首,或是写上几句话也行。”
许甲老气横秋地道:“喝过了酒,一种是醉死拉倒,后半辈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都没能醒酒;一种是彻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辈子还没过完,就把好几辈子的滋味尝过了。这两种人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都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老人气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齿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个人,成天想着学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许甲理直气壮道:“小姐那么喜欢阿良,我不学他学谁?”
老人感慨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见了那么多醉鬼,听了那么多醉话,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许甲嘿嘿笑道:“我学阿良,可没学你。”
老人丢了一只酒杯过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许甲轻轻接过酒杯,高高将其抛还给老头子,然后一路小跑,给陈平安拿来一支毛笔:“留点念想在上头。”
陈平安放下酒碗,无奈道:“我写的字,很不行啊。”
许甲翻了个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说了,便是那些享誉天下的书法大家,不一样被同行说成是石压蛤蟆,死蛇挂枝,武将绣花,老妇披甲?”
许甲低声道:“我跟你说实话,上边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个个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过去瞧瞧。”
陈平安没有接过毛笔,他起身走向墙壁。
这墙壁远观时只是白墙一堵,没有任何墨宝,可走近再看,才发现上边写满了诗词、章句和警语,琳琅满目。
有人的墨宝,鹤立鸡群,是一篇草书词句,占地极大。恰似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唯有一位绝代佳人占尽了风光。
也有一些格格不入的笔迹,其中最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连陈平安都觉得不堪入目,内容更是让人无言以对:“一想到有那么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关键是文字末尾,还鬼画符般画了一个笑脸外加一根大拇指。
不用怀疑,这肯定是阿良的亲笔手书,一般人根本没这脸皮写下这些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问道:“老先生,这也留着?”
许甲病恹恹道:“一来阿良死不要脸,说擦掉一个字,就当他还清了一坛酒;二来我家小姐特别喜欢这段话,觉得阿良就是在夸她呢。我家小姐还专门用一坛黄粱酒,跟一位小说家的祖师爷,换了一篇脂粉小说,就是专门写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来着?”
老头子冷笑道:“《缠绵悱恻》。”
许甲点头道:“对,其实小姐当时还暗示那位小说家的祖师爷,写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后来估计是那人实在下不去笔,便写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开心,这趟离家出走,她自己说是私奔。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找这个小说家的祖师爷的麻烦。小姐嫌他文章写得差了,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一定要当面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陈平安的视线在高墙上逡巡,最后他低下头,在一个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还是阿良写的,但是并不扎眼:“小苹,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阿良将“小”之后的某个字,涂抹成墨块。
陈平安问道:“写什么都可以吗?”
许甲递过笔,点头道:“都行,只要是写在空白处,写什么都成。”
许甲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别写什么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气了,哪怕是阿良这么臭不要脸的内容,都好过到此一游。”
陈平安接过笔,突然转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重返墙壁,半蹲着提笔在那个“小”字之后、墨块之上的地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齐”字。
小齐,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老头子打趣道:“字其实没啥灵气,就是讲规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边,就显得好了。你这叫作弊,不行,再在别处随便写点。”
陈平安点点头,便开始挑选空白的地方,可是墙壁正中地带密密麻麻,实在想要见缝插针,其实也行,可总觉得是对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间落笔的人,大多字写得极好,极有韵味。
陈平安实在不敢在正中落笔,便尽量往两侧和高低处望去。
许甲出声提醒,伸手指了两个地方,这两处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处在最高处的右侧,一处在最底下的左侧。
陈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边,深呼吸一口气,写下了三个字。
写字之前,他想起了敬剑阁的那么多剑仙和仙剑,所以他笔下三字,是“剑气长”。
许甲觉着那三个字,中规中矩,实在没劲,轻轻摇头,不以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读书不多的。”
老头子难得附和店伙计,点头笑道:“还有就是酒没喝够。喂,姓陈的大骊少年,莫要着急,先喝个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写点心里话,没你想的那么难。请你们喝的三坛酒,就能写三句话,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陈平安却已经将毛笔递还许甲,对老人笑道:“不写了。”
老人无所谓,仙人醉酒留墨宝,本就是讨个彩头的小事,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写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剑仙,他当然也就不会强人所难。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先生,这半坛酒能先余着吗?我想去一趟剑气长城,回来之后再喝,可以吗?”
许甲使劲摇头:“咱们酒铺可没有这样的规矩,一坛黄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气喝掉,没有出了大门再来喝一趟的道理。”
老人思考片刻,点头道:“这次可以。”
许甲急眼道:“这是为何?”
老人将鸟笼放在手边,趴在柜台上,微笑道:“我喜欢‘余着’这个说法,吉利,喜庆。”
陈平安一步跨出酒铺门槛,竟是一个踉跄,站定后回头再看,哪里有什么酒铺,空荡荡的。
在那座不知所终的酒铺内,老头子打开鸟笼,长有金色鸟喙的小黄雀飞出笼子,只是它没有靠近那堵墙壁,熟门熟路地查探一人武运的长短,而是飞快地躲回了鸟笼,看得许甲目瞪口呆。
老人想了想,叹了口气:“罢了,一个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这份姻缘的苗头又如何,短短百年,查与不查,无所谓了。”
许甲狠狠瞪了眼写在最高处的一行字,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后,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是第二个横着写字的家伙,而且之后吓得小黄雀胡乱扑腾,半天也没缓过来,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许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运鼎盛,气势太吓人!”
老人慈祥地望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黄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间有奇雀一对,可啄文运叼武运,相传雄雀被道家一脉掌教陆沉捕获,雌雀为杂家祖师爷饲养。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小巷之中。虽然这顿酒喝得稀里糊涂,但是喝过了酒走出了铺子,陈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喝着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酿,一边喝酒一边嘀嘀咕咕。
宁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欢你了。否则当初在骊珠洞天,说好了要把剑鞘送你的,这次怎么可能假装忘记这一茬?
陈平安,你真是一个倒霉蛋啊,宁姑娘这哪里是喜欢不喜欢,分明是讨厌不讨厌你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少年苦中作乐,有些欣慰,这趟江湖总算没白走,自己是长了好些心眼。
他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剑气长城。
他不断告诉自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剑气长城墙头上的大字。
大不了“无意间”跟某个姑娘在某地某时偶遇后,大大方方地笑着与她打声招呼,只是在开场白“这么巧啊”“你也在啊”之间,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哪个更合适一些。
陈平安想得很用心,以至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跟着一个快要气死了的穿着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在宁姚忍不住要踹陈平安一脚的时候,陈平安竟然凭空消失了,好像被谁一把扯住,拽入了别处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视野和心头都是,然后她充满了愤怒。
在她不管不顾就要出剑,试图破开天地间隙,去追寻陈平安的足迹的瞬间,她突然有些脸红,好像听到了话语声。
她“哦”了一声,对着陈平安消失的地方,又冷哼了一声。
然后她一路飞掠向孤峰山脚的广场。
又他娘的见着了这个不讲规矩的家伙,小道童都快气炸了,他狠狠摔了手中的书,从蒲团上跳起,大骂道:“小丫头,你真当倒悬山是你家院子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剑气长城的剑仙,一辈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内就两次!”
抱剑汉子打了个哈欠:“有本事你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怜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宁姚面无表情地走入镜面大门,身体微微后仰,转头道:“你可怜我做什么,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总觉得小姑娘的这句话说得好没道理,又好像有点道理。
抱剑汉子在拴马桩那边捧腹大笑。
陈平安离开铺子后倒悬山酒铺门口成了一条僻静小巷。
刘幽州蹲在一棵庭院高墙外的古槐树下,百无聊赖地数蚂蚁。地仙老妪便安安静静守候在一旁,不打搅自家少爷发呆。
天边泛起鱼肚白,眼神明亮的刘幽州站起身,转头对老妪说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悬山长大的蚂蚁,跟市井坊间的蚂蚁也没啥两样嘛。”
老妪习惯了少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刘幽州瞥了眼老槐树,兴致不高:“不买了不买了,太贵了,我还是心疼自己攒了那么多年的压岁钱。”
老妪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少爷一时冲动,砸锅卖铁买下一坛忘忧酒。
中五境的练气士喝此黄粱酒,意义不大,皑皑洲刘氏再有钱,也不该如此挥霍,到时候少爷是注定不会挨罚的,说不定家主和老祖宗们还要咬着牙挤出笑脸,夸奖一句你这孩子不愧是刘氏子弟,有大将风度,花钱眨眼那还是未来刘氏家主该有的样子吗?
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训斥几句。
她倒不会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那么多压岁钱,买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坛酒怄气?
刘幽州开始打道回府,冷不丁问道:“柳婆婆,你说柳姨有没有从最北边的冰原回来?”
当少年提及“柳姨”的时候,老妪满是褶皱和沧桑的脸庞,立即洋溢起骄傲的光彩:“应该回了,运气好的话,这个死妮子也许已经跻身武道第九境。少爷,按照约定,到时候就可以让她带你去北边冰原游历,斩杀大妖。”
刘幽州到底还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语有些孩子气:“那么快到第九境做什么?我爹说柳姨的武道最强第八境,意义之重大,不比寻常的十境宗师差了。我爹就当面劝过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随随便便破境。”
老妪轻声笑道:“家主当然是好心,可万事莫走极端,若是能够顺利破境而强压境界,对于纯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当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够勉强跻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样。”
刘幽州对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兴趣,反而想着最不打紧的,叹气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着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里去了,还老是问我有没有遇上好男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回答她?我爹给她介绍了那么多皑皑洲的年轻俊彦,也没见柳姨对谁心动过,真是头疼。”
刘幽州又问了一个让老妪觉得好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妖族大军淹没了剑气长城,倒悬山咋办?树底下那窝蚂蚁,爬得那么慢,到时候搬家会来不及吧?”
老妪神色和蔼,温声道:“少爷,剑气长城屹立不倒,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场大战,这么多年来,那帮茹毛饮血的畜生,在城墙下都撂下多少具尸体了,不一样次次无功而返?一些个战力惊人的大妖,最多只是在城头上待一会儿,最后都会被一些个老剑仙撵下去。”
刘幽州“哦”了一声,结果又跳回自己的思绪当中,不可自拔,忧心忡忡道:“咱们家那座猿蹂府比蚂蚁窝还不如,是没办法挪走的,好在皑皑洲离着倒悬山最远。唉,婆娑洲就有点惨了,到时候一定会硝烟万里吧,不知道醇儒陈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澜,将妖族阻挡在陆地之外。”
老妪被少爷的杞人忧天给逗乐了,忍俊不禁道:“对啊,咱们皑皑洲跟这座倒悬山,不但隔着一个婆娑洲,还隔着一个八洲版图加在一起都不如的中土神洲,少爷担心什么。”
刘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担忧皑皑洲的安危,只是觉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里有点不舒服,婆娑洲好歹还有那位亚圣弟子第一人坐镇,可是我们逛过的桐叶洲,还有马上要去游历的扶摇洲,好像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厉害家伙啊。”
老妪还是笑:“少爷,不能把所有人都拿来跟你爹做比较啊。一位练气士,不如咱们家主,就不厉害啦?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皑皑洲最有钱的人,跟皑皑洲最强大的练气士,是同一个人——刘幽州的父亲。
这个男人,比刘氏家族历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为更高,战力更强。
他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民风彪悍、仙师好战的皑皑洲,从来没有人能够成功验证这个男人的最终实力。
这个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脍炙人口的名言:“能够用仙兵和半仙兵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脚了吧?”
刘幽州似乎对他爹颇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么好的。”
老妪打死也不敢置喙这位家主的好与坏。家主脾气好是一回事,当奴做婢的人如果不懂规矩,又是一回事。
刘家死死掌握着那条玉矿山脉,树大招风,每年死在嘴巴上的刘家下人,很多,暴毙的刘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刘幽州此刻身穿明黄色竹衣清凉,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头好的法宝,被誉为小洞天。
而另外一件被皑皑洲刘氏凑成对的竹衣避暑,则有小福地的美誉。
刘幽州喜欢换着穿它们。穿着舒服,还不招摇,那些道家符箓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类,太扎眼了,这不明摆着跟人说我有钱吗?
我有钱,但是我不喜欢说啊。再说了,其实我刘幽州也不算真有钱,这不昨夜一坛忘忧酒都不舍得买吗?
刘幽州叹了口气:“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剑气长城啊?”
老妪语气坚定:“家主吩咐过,绝对不许去。”
刘幽州问了一个很直指人心的问题:“剑气长城归根结底,还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们这边关系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倒悬山的龌龊事多了去,他们跟妖族打生打死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人一怒之下,干脆就反出剑气长城,投靠妖族?”
老妪想了想:“剑气长城有那些老剑仙和三教高人盯着,应该出不了大的乱子,但是这类人肯定是有的。想来是因为剑气长城不愿意宣扬家丑,所以外界并无太多传闻。少爷,其实你不用太在乎那边的形势,据猿蹂府的情报,这一代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资质尤其好,而且不是只有几个人,是雨后春笋一般,一起冒尖,几乎能够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拨剑仙。那一辈人可真是厉害,压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衅剑气长城,许多妖族终其一生都没能见到那堵城墙。所以啊,我看未来几百年,倒悬山都会是生意兴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伤感,喃喃道:“可是我们刘家挣钱的大头,就是发死人财啊。”
老妪想要提醒少爷在倒悬山要慎言,可看着少年神色失落的侧脸,有些于心不忍。
一名猿蹂府老管事出现在两人前方,路边停着两辆马车,老管事轻声道:“少爷,府上有贵客登门。”
刘幽州点点头,登上一辆马车。
到了猿蹂府,刘幽州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高大女子,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人站着欣赏一幅挂画,女子坐在那边喝茶。
男子似乎是书画行家,赞叹道:“不承想这幅《老莲佝偻图》才是真迹,卓尔磊落,登峰造极,仅就画莲而言,五百年间无此笔墨者。”
在回猿蹂府的路上,为小心起见,管事并没有跟刘幽州说到底是谁来访,直到跨过猿蹂府大门门槛,才小声告诉刘幽州,是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皇帝与国师联袂莅临府邸。
刘幽州作揖行礼:“刘幽州见过陛下和国师。”
那男子转过头,对少年笑道:“这次寡人是借着国师需要借助小雷泽淬剑的机会,才忙里偷闲,来这倒悬山透口气。本来不愿叨扰猿蹂府,只是听说刘公子刚好也在倒悬山,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来此讨要一杯茶水了。”
刘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气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并了某个旧王朝的大半版图后,新的大端如今百废待兴,照理说皇帝和国师不该都离开庙堂。
只是这些机密内幕,暂时不是刘幽州能够揣测的,至于为何大端皇帝如此卖猿蹂府面子,刘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王朝和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之间,一场牵扯到无数势力的灭国之战持续了将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谢氏。
这中间,皑皑洲的刘氏,或者说他爹的钱袋子,出力极大。
刘幽州直腰起身后,又对那位大端女国师作揖道:“小子仰慕国师已久。”其实刘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后恩人之一,作为未来家主的刘幽州,不用如此放低姿态。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颜,这话算是好话吗?
高大女子笑问道:“可曾去过剑气长城?”
刘幽州一直毕恭毕敬地站着,摇头道:“还不曾,家父不许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剑气长城那边砥砺武道,刘公子若是愿意,可以与我同行,不会有意外。”
老妪与猿蹂府老管事视线交汇,都觉得有些棘手,倒不是觉得大端国师在吹牛,而是涉及家主意愿,下人们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刘幽州已经摇头婉拒:“不好违背家父,还望国师见谅。”
高大女子不以为意,点头道:“我那弟子很快就要离开剑气长城和倒悬山,让他去皑皑洲历练也好,刘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以捎上他。”
刘幽州神色轻松了一些,语气也轻快了许多,笑道:“乐意至极!”
见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开口笑道:“离开倒悬山的具体时辰,回头寡人会让人第一时间通知猿蹂府。不用送了,我们自己离开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准确来说,是一女一男,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高大女子是大端皇帝,男子只是个跟班扈从。
两人离开后,刘幽州才落座,他大汗淋漓,扯了扯竹衣清凉的领口,瞥了眼墙上那幅猿蹂府的镇宅之宝《老莲佝偻图》,对老管事吩咐道:“拿下来装好,给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脸为难。
刘幽州灿烂一笑:“听我的。”
老管事默默点头,听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着那幅古画离开正厅后,望着突兀的空白墙壁,笑问道:“柳婆婆,你觉得挂那幅《少年泛舟图》,好不好?”
老妪满脸惶恐,正要劝说少年千万别意气用事,刘幽州已经自顾自笑道:“不挂在这里,回到了家里,我挂在自己书房!走走走,为表诚意,我要自己画一幅!柳婆婆,赶紧让下人笔墨伺候!”
老妪脸色复杂。
猿蹂府的四名侍女生得楚楚动人,其中两人还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当她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传说中的少主,耗尽力气画完那幅画后,侍女们就越发楚楚动人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忍着没笑出声。
刘幽州颇为自得,难看是难看了点,可诚意十足。
刘幽州的画,跟店铺里墙壁上某人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刘幽州当时没舍得花钱买一坛黄粱酒,否则见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说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见恨晚了。
天地间有一堵城墙,刻着十八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陈,董,猛。
在那场双方各自派遣了十三位巅峰高手的赌战之后,妖族毁约,不但没有交出剑修遗留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所有残剑,反而恼羞成怒,掀起了一波波攻势,只是此次断断续续的三次攻城战,比起赌战之前的那种孤注一掷、以命换命的战斗,力度都要略逊一筹。
据说妖族内部有诸多大妖不愿再次攻城,所以妖族气焰不高。
剑气长城最早是如何,如今还是如何,只不过多了十八个字而已。
这堵长城,曾是三教圣人联手打造的一座关隘大阵,除非它被一鼓作气彻底摧毁,否则很快就能恢复完整。
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坚固的山岳,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驻扎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军,数量众多,如蚁攒簇,近期他们已经停下攻势一月有余。剑气长城迎来了难得的安宁。
剑气长城城头仅是那条走马道,就宽达十里路。
有一位不知岁数的老人就在城头上结茅而居,老人的子孙早已在剑气长城的北方城池之中开枝散叶,成为最大的几个家族之一,但是老人从未下过城头,年复一年,就在这里守着。
老人脾气古怪,从不许家族子孙来见他,倒是对一些别姓的孩子,偶尔有些笑脸。
剑仙,大剑仙,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在剑气长城,大剑仙,老剑仙,一字之差,一样大相径庭。
一名剑修,想要在剑气长城活得长久,不靠姓氏,只靠战力。
这位老人作为剑气长城最年长的一辈人,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也肯定有过太多的遗憾。
最近一次遗憾,可能在老人漫长人生当中,都算大的,老人遗憾自己碍于规矩,未能出战,才害得那么一对神仙眷侣,死得那么不光彩。
他们两人,是老人从小看着长大的,一年一年长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长为最后的大剑仙。
老人觉得看着这样的年轻人,才能让人生有点盼头;才能让自己觉得世风没有日下,还是有很好的年轻人的。
老人今夜独自盘腿坐在城头上,他本命飞剑之外的佩剑,已经断了一把又一把,最后便干脆不用了。
剑气长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实在太熟悉这个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老人脾气很怪,他们早就不爱跟老人打交道了。
前些年,倒是有个不知来历背景的外乡少年,死皮赖脸在老人茅屋后边又搭建了一间小茅屋。
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着老人和自己的茅屋,从不主动出手。
其实也没有人苛责外乡少年,毕竟一个四境的纯粹武夫,能够待在城头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颧骨突出的沧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这座城头上,而是在倒悬山那边的浩然天下,恐怕谁看到这位弱不禁风的瘦小老人都不会相信,老人会被某个吊儿郎当却刻下一个“猛”字的家伙,称为“老大剑仙”。
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出现在老人身后。
老人没有转头,沙哑道:“你们剩下的光阴不多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只管说。只要不涉及两座天下的走向,规矩不规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说了,我当初强行收敛你们的残余魂魄,本就已经坏了规矩,那两个老家伙不也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男子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摇头道:“已经很好了。”
妇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挤出一丝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嗯,好事,总好过找了个不成材的。说吧,是送给那小子一把仙兵,还是让我亲自教他剑术?”
妇人犹豫道:“可能要更难一些。”
消瘦老人转过头:“怎么说?”
男人无奈道:“那孩子的长生桥被人打断了。”
老人皱了皱眉头:“毁人长生桥,天底下就数咱们剑修最擅长。要重建长生桥,可比登天还难,而且别人帮着搭建长生桥的剑修,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史上就没一个人能跻身上五境,毕竟修道就已经是逆天而行,断桥之后修桥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记恨,极有可能会被盯着不放。你们真考虑好了?不怕适得其反?”说到这里,老人微微笑道:“毕竟别人登天不易,我登天不难。”
妇人有些犹豫不决,她在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争执的,男人觉得顺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为站在山巅看过大道风光的剑修,知道武夫的山头要矮他们练气士一头,这既是事实,也有渊源和根据。
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这条断头路,走到最高处的可能性比练气士更小,实在是太小了,不然为何称其为“断头路”?
男人对她笑道:“不如就这样吧,让那个小子自己闯去,最后他能走到哪里,都随他了。”
妇人还是有些放不下,问道:“不然帮他跟陈爷爷求一把仙兵,就当是咱们闺女的嫁妆了?”
剑气长城这边,无论老幼,只有两人习惯喊老人为陈爷爷。当然戴斗笠挎刀离开此地的某人,曾经也是例外。
男人气呼呼道:“且不说他这辈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骜难驯的仙兵,只说他陈平安身为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种施舍而来的机缘——”
妇人打断男人的大道理:“还只是个少年呢。”
男人无言以对。
老人虽然很喜欢这对夫妇,可是也不爱听他们的鸡毛蒜皮。
听到少年的名字后,老人再次转头问道:“少年也姓陈?”
妇人笑道:“你说巧不巧,他在喝过黄粱酒后,在墙壁上随心所欲写下的文字,就是‘剑气长’。”
老人笑望向这对夫妇。
男人赶紧摆手道:“绝无谋划,自然而然。”
妇人也是使劲点头,神色坦然,唯恐这位受人敬仰的老剑仙,误以为是他们在算计他。
老人一怒,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随随便便伸出一手,便从浩然天下的倒悬山,将一个少年抓到了这座天下的城头。
剑气与剑意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如海水汹涌倒灌陈平安的气府,令他几乎窒息。
陈平安如一条原本在溪涧优哉游哉的小鱼,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谓的岸上,还是那种在日头曝晒下干裂的泥地,随便挣扎蹦跳一下,就会使得一身仅剩的水汽变得点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悬停在城头空中、满脸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随手一挥,将那少年送回倒悬山,对一头雾水的夫妇二人笑道:“这样不也挺好。”
陈平安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如今藏在剑匣内的那张符箓,寄居着那个在彩衣国被陈平安降伏的枯骨女鬼,这一趟“远游”,陈平安很遭罪,其实她更惨,差点彻底烟消云散,所幸时间短暂,而且剑匣这座天然“槐宅”阴气浓郁,替她抵挡住了绝大部分剑气。
当时悬在空中的陈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对夫妇,以及那道长城。
孤峰山脚广场那边,宁姚走出镜面后,想了想,略微放缓脚步,还是面无表情,勉强算是对那个呆若木鸡的小道童主动打了声招呼:“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点点。其实还是不熟。”
小道童讷讷道:“如此无法无天,你们剑气长城不管管?”
抱剑汉子仰头望向只有一轮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语道:“为了你们,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陈平安已经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悬山什么方位,四处并无大树高枝,可以让他登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门和高墙,陈平安哪里敢随便去人家墙头站着,而且大清早的,行人稀少,知晓宝瓶洲雅言的更是一个也无。
自己一夜未归,鹳雀客栈的金粟一定会着急,说不定还会惊动正在捉放渡卸货的桂花岛,陈平安难免有些焦虑。
可今天漫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陈平安又觉得就这么慢慢走着,随缘,能看到什么景色就是什么,其实也挺好。
一个人,哪能什么都不麻烦别人,偶尔有个一两次,不用太愧疚。
走着走着,陈平安就看到了她。
宁姚站在街道那一头,缓缓走向陈平安。
她身上的墨绿色长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跟他当初在骊珠洞天给她买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陈平安小跑向前,来到宁姚身前,脱口而出道:“这么巧啊。”
宁姚扯了扯嘴角,然后板着脸,不说话。
陈平安轻声道:“本来想着这两天逛完倒悬山,多看一些铺子,再决定要不要去灵芝斋买下几样东西,到时候连同阮师傅铸造的那把剑一起送给你。”
宁姚没好气道:“灵芝斋能有什么好东西,也就那柄如意灵芝,和一只养剑葫芦,还凑合,可我又用不着,再说了灵芝斋不会卖,你也买不起。”
陈平安“哦”了一声,挠挠头,有些遗憾。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拗着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没其他意思,你别多想。”
陈平安笑道:“不会多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团糨糊,想什么都头疼。”
宁姚问道:“见着我,头疼不疼?”
陈平安赶紧道:“好多了。”
宁姚问道:“你住哪里?就这么瞎逛,怎么,想着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陈平安叹气道:“昨夜喝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结果一出铺子,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两人随意走在街上,宁姚问:“你怎么喝得起忘忧酒?”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有一对夫妇请我喝的。有点奇怪,我刚才给人抓去了剑气长城,明明在城头上看到了他们俩。昨夜他们说自己是第一次逛敬剑阁,但是他们说起好些剑仙前辈如数家珍,难道倒悬山的人,去剑气长城很容易,反过来就很难?不过这件事奇怪归奇怪,我还是觉得那对夫妇是好人,请我喝酒,是好事。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回请他们。”
宁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两人走在一条幽静巷弄,两侧高墙爬满了藤萝,宁姚一直沉默。
陈平安问道:“宁姑娘,当时你走得急,我都忘了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宁姚干脆利落道:“不讨厌。”
陈平安停下脚步,下意识抓住养剑葫芦,他很快松开手,直直望向宁姚:“宁姑娘,那你喜不喜欢我?”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学她当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动作,伸出两根手指,手指间只露出些许间隙:“这么点喜欢,有没有?”
宁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平安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芦,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这才笑容灿烂道:“这可就有的说了,我慢慢说给你听,不管如何,宁姑娘,你一定要听我说完,哪怕再生气也不要打断我,我怕你一个打断,我这辈子就再也不敢说了。宁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骊珠洞天就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后来你在泥瓶巷养伤,没嫌弃我家破。你还教了我认字。因为你向我解释了《撼山拳谱》,我才开始练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这倒悬山。”
“在廊桥那边,你借给我压衣刀,然后我们并肩作战,一起揍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我们都差点死了,但是最后都没有死,多好。在神仙坟,我差点打死那个马苦玄。我们一起去了西边大山,去帮婆娑洲的陈氏女子找那棵楷树。后来你有一次生气,不要我帮忙,一定要自己煎药,煳焦煳焦的,我觉得你很可爱。你曾经说过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我当时不明白,这次出门远游,才算真正懂了。你劝我不要当烂好人和善财童子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你当时离开骊珠洞天,已经跟那些神仙走了那么远,还愿意御剑返回,跟我告别。你走了以后,我当时一个人吃着小时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芦,却觉着没啥滋味了。齐先生走了,我带着小宝瓶他们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会想起宁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会想到宁姑娘的眼睛,在游历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会想到宁姑娘,然后她们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陈平安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后,便喉咙发涩,满脸通红,只觉得手里的那只养剑葫芦,有几万斤重,但是陈平安不后悔自己说了这么多。
陈平安颤声道:“宁姑娘,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
宁姚背靠墙壁,那些藤萝依然不如她动人,她问道:“是不是我不喜欢你,你就要去喜欢别的姑娘?比如……”她想了想,“阮秀?”
陈平安望着她,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是一件既令人伤心又不用太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欢别的姑娘,就再也见不到你,那我这辈子就不喜欢别人了。我在一千里一万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万一千万拳,还是只会喜欢你。”
宁姚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
宁姚斩钉截铁道:“对,我就是这么不讲理!”她蓦然笑了起来,充满了稚气的得意,她一笑起来,便越发眉眼如画,生动活泼,她双手抱胸,“谁让有个傻子喜欢我呢?”
她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抱住了那个大骊少年,喃喃道:“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比你喜欢我少一点点!”她松开手,眼眶微红,有着她宁姚这辈子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罕见懊恼和羞赧,“你怎么这么笨?!”
陈平安呆呆说道:“你怎么会真的喜欢我……”
这一点,陈平安跟风雷园刘灞桥如出一辙——喜欢一个姑娘,会喜欢到觉得那个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自己,而且不会觉得有任何委屈。
宁姚总算恢复了一些,眉眼飞扬,如天底下最锋利的飞剑:“我宁姚喜欢谁,还需要理由?!”
其实是有的,而且很多,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到底是女孩子啊,又不是陈平安这种厚脸皮的。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如神助,一下子抱住宁姚。
宁姚满脸绯红,撇撇嘴,没有挣扎,反而悄悄抬起一只手,轻轻撚住陈平安的衣襟。
倒悬山小巷中,少年和少女就这样安安静静相拥在一起。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宁姚到底是宁姚,陈平安到底是陈平安,两人没有一直这么羞羞怯怯下去。
两人分开后,宁姚带路,说要把那半坛子黄粱酒喝完。
她领着陈平安走到了一棵老槐树下,抬手屈指,好似叩响门扉。
很快宁姚身前就涟漪阵阵,出现了一座酒铺的模样。宁姚率先大步跨过门槛,陈平安紧随其后。
店伙计许甲见着了宁姚,特别热情:“宁姑娘,你来了啊?我请你喝酒啊?”
宁姚瞥了他一眼,谁啊,没印象。她懒得理睬,径直挑了张桌子坐下。
许甲便蔫了下去,他觉得眼前这位姑娘,是天底下仅次于大小姐的女人,第一次见到宁姚,许甲的印象就特别深刻。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少女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来到倒悬山,有个家伙带着她来到酒铺,那个家伙喝了两坛酒,她只是尝了一口便不再喝酒。
那会儿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挎刀,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悬佩双剑,也没有穿着墨绿色长袍,脸色冷冷的,便是老掌柜跟她对视,她也全然没当回事。
在阿良喝着酒的时候,她就自己走到高墙下,看了半天,一言不发,之后就坐回座位。
在许甲眼中,少女实在太有个性了,几乎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次阿良没有嬉皮笑脸,就只是喝酒。
许甲看得出来,阿良是不知道怎么劝少女,好像少女要去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阿良喝得很闷,许甲这才知道原来阿良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在少女坚决不要阿良送行,执意独自离开酒铺后,阿良便不再喝酒,他闷闷不乐地说,半个闺女,就这么飞走了。
许甲看了眼那个叫陈平安的大骊少年,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配不上宁姑娘。一百个陈平安加在一起,都未必般配。
陈平安要了那剩下的半坛忘忧酒,这半坛酒刚好够倒两大白碗,陈平安便先一人倒了半碗。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许甲躲在远处,啧啧称奇。
陈平安喝了口忘忧酒,突然觉得这酒好像比昨夜的酒好喝多了,便对着宁姚笑了起来。
宁姚瞪了他一眼。两人也不说话,就是小口喝酒。
陈平安突然惨兮兮问道:“宁姚,你该不会是假的吧?”
正在逗弄笼中雀的老头子,愣是给少年这句傻话给逗乐了。
宁姚叹了口气。他是个傻子,但是我更傻,当初是谁说这家伙肯定会找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向旁边伸出手。
宁姚就那么看着,她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要做什么。
陈平安双指捏住她的脸颊,轻轻扯了扯。
宁姚没动静。
陈平安又伸出一只手,捏住宁姚另一边脸颊。
许甲看得一头冷汗,他觉得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多半是死定了。
宁姚只是一巴掌拍掉陈平安捣乱的双手,警告道:“陈平安,你再这么缺心眼,小心我跟你翻脸啊。”
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