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敛和沛湘走出棋墩山,依旧缓缓而归,邻近落魄山的山脚门口,沛湘看到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环胸,怀抱绿竹杖和金扁担,站得笔直,瞪大眼睛,好似是个负责看守山门的……小水怪?
沛湘忍俊不禁道:“你们落魄山,真是……”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落魄山的山风了。
朱敛介绍道:“她可是咱们落魄山的右护法。”
沛湘笑出声。
朱敛说道:“又没骗你,小米粒是落魄山谱牒上的右护法,在霁色峰祖师堂的座椅很靠前的。”
沛湘将信将疑,道:“真的假的?!”
朱敛呵呵一笑,道:“对了,你等会儿见了小米粒,只管开门见山寒暄一句,‘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哑巴湖大水怪’,她会很高兴的。”
他抹掉脸上那张面皮,恢复了落魄山老厨子的那张。
沛湘也摘掉了面皮,再撤去了障眼法。
周米粒揉了揉眼睛,然后一路飞奔到朱敛跟前,哭腔哽咽道:“老厨子老厨子!我都以为你迷路,不晓得怎么回家了!我又不敢去红烛镇接你……”
小姑娘伤心得说不出话来,都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还不小心承认了自己不敢去红烛镇和玉液江。
朱敛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耸了耸背后的大包裹,笑道:“猜猜看有啥。”
小米粒擦了擦眼泪,怯生生看了看老厨子身边的女子,紧紧抿起嘴,与沛湘施了个万福。
她方才只顾着看老厨子是胖了还是瘦了,都没瞧见这位贼好看的姐姐嘞。
沛湘微笑点头。记起朱敛的那个提醒,笑道:“你就是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愣在当场,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挠脸还是挠头了。
这个姐姐咋个突然又好看了些?大概这就是裴钱心心念念的女大十八变吧。
唉,变个锤儿嘛,长大有啥好的。不过小米粒是不敢与裴钱这么说的。
周米粒想起老厨子的问题,小声道:“是裴钱说的那种神仙书?图画上边的小人儿会打架的?可惜裴钱不愿意多说,你给我瞅瞅呗?如今我可喜欢读书,学问老大了,呵,等裴钱回了家,要吓她一大跳。”
朱敛老脸一红,无奈道:“是瓜子。”
周米粒哀叹一声,老气横秋道:“恁大人了,还嗑瓜子。”
不过小姑娘很快笑道:“买都买了,就这样吧!”
朱敛笑着点头。
久违的家风山风,终于不再只是遥遥怀念了。
我已归乡,身在此山中。
一只小水怪,好似变作山间小黄雀,在朱敛身边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说着家里事。
一些个不能说的事儿,小米粒就没说。落魄山上的机灵鬼,裴钱第一,她第二,暖树姐姐都只能排第三!
沛湘实在觉得荒诞不经,只好以心声询问,小姑娘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山上门派、仙家洞府的护法职位分量极重,被谱牒仙师誉为半座山水大阵。
沛湘确定这小水怪境界何止是不高,简直就是低得离谱了。小姑娘既然都是右护法了,难不成那泓下是左护法?或是落魄山首席供奉?
可那朱敛竟然置若罔闻,只顾着与小姑娘言语鸡毛蒜皮。
沛湘气笑不已。活该你被称呼一声老厨子!
然而沛湘的小小郁闷很快就变成了惊悚。
一个身穿白衣的俊美男子凭空现身,与朱敛微笑道:“你倒是有样学样,甩手掌柜当得很过瘾?这都多少年了?”
沛湘只觉得此人俊如玉山。
在她眼中,此人姿容只比朱敛略逊半筹。
山君魏檗!一洲北地山水,神位第一尊。
朱敛感慨道:“久别家乡,甚是想念魏兄。”
魏檗扯了扯嘴角,道:“你可拉倒吧。”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朱敛立即搓手道:“山君道行暴涨,理当天地同贺,等到乱世结束,咱们名正言顺办一场夜游宴!”
魏檗没有理睬朱敛,只与那狐国之主点头致意,心中大致猜出了朱敛的谋划。
真够损的,朱敛这一锄头下去,直接挖掉了清风城许氏的一半财源。
沛湘赶紧与山君大人施了个万福。婀娜多姿,妩媚天然,倒不是她有意为之。
小米粒笑着喊道,魏山君魏山君魏山君,平时只喊两遍,今儿贼高兴真开心,多喊一遍。
魏檗会意,微微弯腰,摊开手掌。
小米粒放下一大把瓜子。
魏檗道了一声谢,自然而然嗑着瓜子,以心声与朱敛收起了正事。
沛湘在一旁看得眼皮子直跳。
朱敛听到魏檗所说一事,嗤笑道:“那小崽子救了自己一命。”
那个来落魄山避难得以逃过一劫的朱荧王朝余孽,原来同样得到了一道大骊密旨,却没有去往飞升台,等于主动放弃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天大福缘。
这当然是宋氏皇帝与落魄山的一种明示,我大骊已经知晓此人根脚,但是仍然愿意既往不咎,刑部粘杆郎的追捕也会就此收手。
朱敛比较满意那条丧家犬的选择,很明智,没有得寸进尺。
落魄山给了他一处栖身之所,就要知足。
若是还敢依仗落魄山,不知轻重,误以为一张用完就没的救命符可以当成长久的护身符,那么朱敛就要往他尸体上贴一张催命符了。
不然朱敛回了落魄山,第二件事肯定就是问拳。
而朱敛问拳,是要分生死的。
至于第一件事,当然是给暖树、米粒她们送去瓜子,然后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山野时令菜,到时候摘了围裙,再去问拳。
朱敛抬起头。
然后沛湘只见山上缓缓走下一位青衫男子,笑意温柔。
朱敛愣了一下,瞥了眼魏檗。
魏檗是故意不说此人此事的,反正朱老哥都回家了,自己瞧去。
在那清风城这些年秘密谋划,朱敛以防万一,免得功亏一篑,就与落魄山没有任何密信往来。
毕竟那个许氏妇人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比如关于凭借狐国悄悄聚拢文运一事,朱敛其实早已发现蛛丝马迹,可哪怕到现在沛湘依旧没有与他坦言。
所以朱敛还真不知道此人身份,只看出对方是位境界不低的剑修。
米裕以心声与朱敛笑言:“见过大管家。我来自剑气长城,米裕,白米的米,富裕的裕,玉璞境剑修。在落魄山,朱老哥喊我余米就是。”
朱敛抱拳笑道:“余老弟生得好俊朗,为我落魄山增色许多。”
米裕赶紧抱拳还礼道:“不敢不敢。”
魏檗笑容玩味。
周米粒朝余米眨眨眼,然后悄悄身体后仰几分,朝老厨子背后的包裹丢了个眼色,示意余米,老厨子今儿回家,买了好些瓜子。
沛湘觉得自己有些不合群之余,更被那个“余老弟”震惊到了。
剑气太重!
当然不是米裕故意显摆境界,这种事情太无聊。
事实上,米裕刚刚从老龙城返回落魄山没多久,剑气夹杂残余杀意,尚未褪尽,自然流露而已。这还是米裕刻意压制剑意的结果。
除了米裕和朱敛先后返回落魄山,其实还有人正在赶来。
种秋、曹晴朗终于远游归来东宝瓶洲。从北而来,乘坐披麻宗那条跨洲渡船。
从中土神洲直接返回东宝瓶洲,一无跨洲渡船,二来太过凶险。
种夫子就带着曹晴朗走了趟皑皑洲,去往北俱芦洲,再乘坐渡船,南下归乡。
另外一拨人,则是浮萍剑湖的隋景澄和师兄荣畅,他们从东宝瓶洲南方游历北归,会再次路过落魄山。
其间,他们专程跑去老龙城找了师父郦采,郦采没让大弟子荣畅留在战场,说她要是一个上头,死翘翘了,以后浮萍剑湖岂不是要给人欺负个半死,所以荣畅就别凑热闹了,反正浮萍剑湖有她这宗主撑场子,谈不上赢多大面儿,反正丢脸是不至于的。
此时山上,竹楼外,拜剑台修行的剑修崔嵬倒是要下山去了。
既是与剑仙前辈米裕道别,也顺道看一看那个修行符箓的蒋去。
崔嵬同样走了一趟飞升台,如今已是一位元婴剑修。
如今魏檗这位北岳山君算是相对比较清闲的一位,倒不是魏檗偷懒,实在是那几场天幕开门后的大战,从头到尾都不用他如何出手,他光捡便宜了。
估计以后与那身为同僚的中岳山君晋青重逢,对方不会少说怪话。
朱敛拉上魏檗和米裕,还有那账房先生韦文龙,一起商议正事。
有太多事情要商量,而且没有一件小事。
连那安置狐国一事,都算不得最重要的。
沛湘跟着那个名叫陈暖树的粉裙女童,跟着那个奇奇怪怪的小米粒,去了一处雅静院落住下。
沛湘心情复杂,夜不能寐,干脆就离开住处,独自散步,坐在了山顶台阶上。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当下心情过于没道理了。
未到落魄山,只怕落魄山家底太薄,不承想到了落魄山,古怪事一桩接一桩,让她目不暇接,又难免心中惴惴。
然后沛湘发现朱敛应该是聊完了事情,这会儿正陪着那个岑鸳机一起走桩下山。
朱敛发现岑鸳机拳法精进不少,得知她是得到了刘十六的点拨。
朱敛让岑鸳机继续走桩上山,他则率先快步登高,来到沛湘身边坐下。
朱敛轻声道:“是不是才回过神来,原来已经身在异乡了?没事,不用太久,你就会习惯的。”
沛湘轻声问道:“颜放,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偷偷笑话我是井底之蛙?”
朱敛笑道:“怎么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在我的印象里,清风城的狐国之主是女中豪杰。精算计,敢决断,还好看。”
沛湘幽幽道:“若是没有遇见你就好了。”
有些女子的情绪,是真没有道理可讲的。
心情好时,万事都好。心情不好,诸事不佳。
后者总是突如其来,往往让男子措手不及,那就不要听她具体说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细碎怨言也好,不知道理何在的恼人气话也罢,莫要着急,自乱阵脚,且当是个无法反驳的道理去听好了。
一旦为此不耐烦,或是一旦以理说理,还能如何,完犊子。
哪怕不说话,也要听着,也得认真看着她。
男子愿不愿意如此,往往才是女子真正的心结所在。
只不过朱敛是谁,很快就让沛湘笑开颜。
岑鸳机在半山腰处就停步收拳,看见山顶台阶那温馨一幕,对朱老先生越发钦佩。才回家乡,就要为落魄山照顾客人。
若是换成了年轻山主坐在那女子身侧,估计岑鸳机就要担忧那位沛湘姐姐的处境了。
是那山主又如何?眼神不正,还喜欢醉醺醺走夜路,万事不管,只顾着独自远游,让朱老先生劳碌异常。
而她岑鸳机每天勤勉练拳,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何况说不定下次擦肩而过,双方的拳法差距就被她拉近许多了。
夜幕沉沉的小镇,杨家药铺。
长命道友离开骑龙巷,夜行来此,轻轻敲门。
去一处古战场砥砺武道的苏店和石灵山,如今都已经远游归来,继续当着不起眼的铺子伙计,不过石灵山住在桃叶巷,就只有师姐苏店住在这里。
苏店得到师父授意,给那位女子开了门。
长命去往后院,苏店则干脆搬了条凳子坐在门口。
后院,长命与那位老人施了个万福。执晚辈礼,甚至没有落座。
只询问铺子这边是否需要金精铜钱。毕竟如今大战正酣,老龙城主战场之外,其余东西两边沿海战线虽然不如老龙城惨烈,却也是硝烟万里。
杨老头摇头道:“好意心领。你积攒那么点家当不容易,好好余着吧。”
之所以愿意与她多说几句,除了她心诚之外,她与神道的那点渊源更是缘由。
长命就要告辞离去,老人却突然问道:“压岁铺子那石柔,身上有条伏线,看出来了吧?”
长命摇头道:“不曾看出。”
杨老头换了一根老烟杆,装烟草之前,轻轻磕了磕台阶,道:“古蜀地界,大有神异人事,那石柔的身上传承只是其中之一,起先并不显眼,只是余着余着,就显得比较水落石出了。”
长命对东宝瓶洲十分感兴趣,落魄山上藏书颇丰,她经常翻阅书籍,倒是看到一个古蜀八百仙的书上说法。
老人继续道破天机:“她跟那位白玉京三掌教有些渊源,藕断丝连。至于何时牵动荷花带动藕,得看对方心情,看他将来要不要重返真正故乡,来见他的师兄了。”
长命只是听着,默默记在心头。
杨老头没来由说一句:“野猫夜路遍地腥。”
马苦玄的那个“儿时玩伴”,来历当然要比石柔的那点道种灵光要大得多。
杨老头指了指对面檐下那条长凳,道:“坐吧,随便掰扯几句。”
长命领命坐下。
杨老头沉默许久,缓缓道:“只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天底下没有比这里更能吓唬外乡人了。”
甲子以来。
崔瀺、齐静春,一对反目成仇给天下人看的师兄弟。崔瀺离经叛道是真,欺师灭祖就算了。
文圣老秀才、君倩刘十六,加上陈平安,那么文圣一脉嫡传就只差一个左右未曾现身此地了。
人间最得意,白也。
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在此摆摊算命;阴阳家邹子,在此摆摊卖糖葫芦。
天君谢实。
阮邛、阮秀,李二、李柳,两对父女。
曹曦、曹峻,一对泥瓶巷祖孙。
“目盲道人贾晟”、白帝城郑居中,又是一对师徒。
道老大分身之一的李希圣。
昔年白龙鱼服的宋长镜。
墨家许弱。
只差几步路就会走入小镇的阿良。
好似凿壁偷光的泥瓶巷婢女稚圭。
东宝瓶洲历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魏檗。
剑修姜尚真、米裕、郦采……
当然最后还有那桥下悬古剑。
对于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短短甲子六十年算什么。
所以只要稍稍运道不济,不管谁来这里,任你境界再高,只要胆子一大,就都要命悬一线。
哪怕一时得意,在这里与人结了仇,暂时性命无忧,也要放眼看远,多悠着点,毕竟骊珠洞天的年轻人,尤其是陈平安、马苦玄这一辈,走出去很多,出息都不会小。
杨老头破天荒笑了起来,道:“这等开篇真是雄文。”
长命始终屏气凝神,只听不说,然后她转头望去。
有个风尘仆仆的年轻儒士,背着竹箱,手持绿竹杖,一手猛然掀开帘子,刚好看见那杨老头难得的笑容,便大笑道:“老头儿,看把你乐的,傻了吧唧,咋的?找着媳妇啦?!老当益壮,相当可以啊!”
长命愕然。
那年轻人不知长命身份,就只好抱拳而笑,然后屁颠屁颠跑到杨老头身后蹲着,一把勒住老人脖子,道:“想不想我,想不想我?!”
他倒是没觉得杨老头有本事能找到这么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姐姐。
长命长久呆滞,然后蓦然而笑。
知道了,是那个久闻大名不见其人的李槐,他年幼就与主人关系极好。
杨老头也由着李槐造次,只是说道:“还舍得回来。”
李槐松开手,一屁股坐在旁边,轻轻捶腿,抱怨道:“这一趟好走,累死个人。屁福缘没有个。”
杨老头呵呵一笑。
长命告辞离去。杨老头视而不见。
李槐摘下书箱放在一旁,后仰躺去,神色疲惫道:“杨老儿,你说世道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乱了?”
杨老头说道:“还好吧。”
李槐问道:“跟你没啥关系吧?”
杨老头默不作声,开始吞云吐雾。
李槐坐起身,道:“你倒是给个准话啊。真当自己是世外高人啦?老胳膊老腿的,可别逞强。”
杨老头说道:“没啥大关系。”
李槐稍稍松了口气,嬉皮笑脸道:“先前看你笑得贼兮兮,不像个正经人,有啥好事?真找着媳妇了?不能够吧。”
杨老头没有说话。
李槐又躺回去。
能躺着是真不想坐着,坐着就不想站着,反正他打小就这样。
习惯了啥都高不成低不就,谁都比不过,比不过身边朋友,李槐其实也无所谓,但是出远门,总能遇到些事,不是那么让人舒心快意的。
可娘亲总说他是享福的人,原因是他姐姐生得还算有几分俊俏水灵,以后找个愿意帮衬小舅子的姐夫,可不就是躺着享福。
只是李槐一想到姐姐李柳就犯愁,老大不小的姑娘了,还没个着落。
瞧瞧,错过了我那斩鸡头烧黄纸的好兄弟陈平安,嫁不出去了吧?
爹娘咋个意思,尤其是娘亲,姐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就咱们娘亲那脾气,能舍得给儿子准备的屋子腾出来给外人住?
杨老头好似知晓李槐的心念,说道:“你姐又不喜欢陈平安,强扭的瓜不甜,这点道理都不懂,这些年读的什么书。”
李槐白眼道:“扯啥犊子,先找个媳妇,再来跟我谈男女之情。”
李槐坐起身,打开竹箱,唠唠叨叨着自个儿这趟北俱芦洲游历就没花过钱,临了倒好,破功了。
老人听着笑着。
惫懒货刘羡阳,难得做客落魄山。
他不常来,毕竟他那河畔铁匠铺子,离着山头可不近。
刘羡阳懒到了都没去什么飞升台。反正又不是没有在梦中去过,许多次了。
一般人莫与我刘羡阳说什么惊心动魄。
看着那个坐在小板凳上、好似小鸡啄米打盹儿的周米粒,刘羡阳轻轻咳嗽一声。
周米粒打了个激灵,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立即起身,哈哈笑道:“刘瞌睡来了啊。”
在小米粒这边早早得了个刘瞌睡绰号的刘羡阳先点点头,然后坐在一旁,笑嘻嘻道:“小米粒啊,身为右护法,担任小门神多跌份儿。”
周米粒无奈道:“没法子嘞,大风叔叔远游去喽,元来也跟着他姐下山去喽。暖树姐姐每天那么忙,我又这么空。”
然后小姑娘悄悄说道:“裴钱一回来,就看到我在这儿守大门,功劳簿上重重一笔,跑不掉的!”小姑娘突然伸出一手,再握拳,“就算长脚跑路也不怕,我一下子就能抓住。就跟……裴钱按住骑龙巷左护法的脑袋差不多!”
刘羡阳双臂环胸。
周米粒说道:“咋了,想好人山主啦?”想吧想吧,咱俩刚好一起。
不料刘羡阳笑着摇头,道:“想他个屁,一想就烦。”
刚刚拿出一捧瓜子想款待刘瞌睡的小姑娘,默默把瓜子放回袖子里。
咋说话的,想个屁?那就吃个屁嘞。
小米粒轻轻摇晃脑袋。
刘羡阳忍住笑,问道:“以前你那个好人山主,经常当我的跟屁虫,一起去那溪边,寻一处水面窄的地儿,我先跳,他后跳。嗖一下,跳向对岸,咚一下,掉进水里。我就在对岸笑他。”
小姑娘瞪大眼睛,使劲摇头,道:“刘瞌睡,你吹牛皮不打草稿,好人山主可厉害可厉害。”
除了不会吟诗。
再说了,如果好人山主是刘瞌睡的跟屁虫,那自己和裴钱怎么算,辈分岂不是低了去了。
刘羡阳缩着肩头,笑道:“小米粒啊小米粒。”
小姑娘嘿嘿笑道:“刘瞌睡啊刘瞌睡。”
刘羡阳望向远方,望向那明月,玩笑道:“要赶紧找个媳妇喽,然后生个与小米粒一样可爱的女儿!”
周米粒想了想,用小脑袋画了一个圆,道:“一般来说,可难可难。嗑了瓜子,不难不难。”
刘羡阳喃喃道:“短亭又长亭,长亭更短亭。亭亭复停停,归路行不尽。”
周米粒眼睛一亮,道:“刘瞌睡,你还会吟诗哩。能不能借我用几天啊?我以后好跟裴钱显摆显摆。显摆完了,我肯定还你。”
刘羡阳微笑道:“当然可以啊。”
然后一大一小一起看着圆圆月,各自想着远远人。
金甲洲中部。
裴钱在一处结局惨烈的战场上,捡到了一个满脸泥污的小孩子。
这是一个大王朝仅剩的最后一支精锐边军了,足足十六万人,就这样一下子打没了。
双方当时初次相逢,孩子趴在地上,先看到了一双破败靴子,鲜血浸透靴子,停步在孩子不远处。
裴钱伸出手去,要将孩子从死人堆里拽出来,那个孩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住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女子,脸庞开裂,颧骨裸露,眼神死气沉沉。
郁狷夫来到裴钱身边,看了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孩子,再与裴钱说道:“那一拳,谢了。”
裴钱挤出一个笑容,轻轻摇头。
她先前在战场上远远救下郁狷夫的那一拳,学自雷公庙沛前辈一脉,所以裴钱不觉得有什么好谢的。要是给师父知道了,害自己白吃一栗暴吗?
一袭白衣极为瞩目的那个年轻男子,独自站在一处山坡顶上。
修道一途,青冥天下有个道老二,被誉为几座天下的真无敌。
武夫路上,此人也有了几分真无敌的气概。毕竟在他之前,还有个女武神的师父在等他。
曹慈不但出拳杀敌,还能出拳救人。
裴钱至多就是能够分心留意在溪姐姐的安危,这还是因为郁狷夫与她并肩作战,相距不远。但是那个曹慈,双拳却能照顾极远处的战场。
不愧是师父在武道上的唯一宿敌。
师父找对手,与师父做其他事一样,始终厉害。
就是找开山大弟子,好像不是太能够拿得出手。
裴钱与那孩子说道:“起来,该装死的时候装死,该起身的时候起身。起身再低头,这样才能活得久。留在这里,死了就是死了。”
裴钱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古怪孩子,只是先前照顾不到。
这孩子,是个妖族。
但是战场上,出身金甲洲的孩子,竟然死死护住了一个人,只可惜孩子拼死守护的那个人早已死无全尸。
而刚刚幻化人形没多久的孩子,只是被一道术法殃及,就付出了被打断长生桥的代价,所以先前不是主动装死,而是晕死过去,等到清醒过来,才开始装死。
孩子最后起身默默跟在裴钱身后,一瘸一拐行走。
裴钱走得快,他就走得快,裴钱走得慢,他就走得慢。
郁狷夫没有藏藏掖掖,直截了当说道:“裴钱,我多嘴说一句,你以后又要出拳,又要照顾好一个孩子,并不容易。”
郁狷夫倒是不会因为那个孩子的妖族出身就心存芥蒂。
裴钱点点头,道:“很难。”
她转头看了眼那个瞬间停下脚步的孩子,好像那个人死后,孩子身上的那股野兽气息就开始重新聚拢,变得更像一个修行时日未久、不太擅长遮掩妖族本相的山野精怪。
哀莫大于心死。
裴钱停下脚步,转身面朝那个孩子,用金甲洲大雅言问道:“要不要跟我学拳?”
那个孩子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因为她从那个孩子眼中看到了刻骨仇恨,对自己,也对裴钱,好像对整个天下和世道都是如此。
没有道理,可事实偏偏如此。
那个孩子与裴钱对视,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伸出一手,嗓音沙哑,含糊不清,好似伤到了大道根本,以至于说话都难。
郁狷夫好不容易才听清楚,孩子是说:“借我钱,我就走。买命钱,以后还。”
裴钱说道:“学拳可以挣钱。”
孩子面无表情,低下头。
郁狷夫有些无奈,裴钱和这孩子,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桐叶洲天阙峰青虎宫,老元婴陆雍心怀死志,找到了随军修士的领头武将,说要按照国师订立的山上规矩,与大骊王朝做一笔买卖。
那位身材敦实的武将点点头,说可以商量。
然后立即喊来了两位大骊文秘书郎,与这位外乡老元婴商议细节,来的时候,还带上了一本秘录,记载之事正是桐叶洲青虎宫和陆雍的详细消息。
一位文秘书郎便与武将建言,陆雍不用去战场杀妖换取战功,炼丹即可,战功只会更大。
那武将皱了皱眉头,直截了当,询问那文秘书郎,所谓的炼丹折算战功,到底是怎么个算法,这陆雍搭上了一条性命,在跟我们谈此事,劳烦说仔细些。
这位文秘书郎便先与一旁同僚仔细合计一番,然后开诚布公,按照大骊制定的既定章程,给出了武将和陆雍一个面对面的确切说法。
文秘书郎语速极快,措辞精准,没有任何含糊地方。
比如炼丹一切所需天材地宝,都不用陆雍和青虎宫给出,只是不与大骊计较工钱。
比如青虎宫的几种炼丹之法,如果当真能够对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只要陆雍愿意与大骊公开,也可以计算一笔相当可观的战功。
武将只是插嘴说了一句:“你陆雍只管放心,若是不愿给出秘传的炼丹仙方口诀,大骊绝不会因此刁难青虎宫,更不会秋后算账。”
陆雍喜出望外,强压着心中激动,一一答应下来。
从头到尾是不到半个时辰,连陆雍和青虎宫所有炼丹修士去往何处,如何去,各种丹药价格,折算成一笔笔具体战功如何计算,临时驻地的对接之人,那两位文秘书郎皆给了陆雍详细的说法。
谈完事情,两位年纪都不大的文官就迅速离去。那武将也只是一抱拳,与他们没有任何客套言语。
陆雍心有感叹。大骊边军的雷霆之势,原来不只在那战场上。
负责盯住此地外乡修士的大骊武将,每次披甲悬刀,巡视山水禁制,偶尔望向那些好似圈养起来的神仙中人,眼神都很冷。
与这位擅长炼丹的桐叶洲老元婴谈买卖,是作为一位大骊边军的职责所在。
大骊边军,律法最重,由不得谁不当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规矩都是刻在武夫的骨头里的。
大骊铁骑与随军修士,没有什么山上山下之分,皆是武夫。
可既然当下谈完买卖,就没太多忌讳了,武将离去前,突然露出笑脸,朝老修士抱拳沉声道:“就凭老真人舍得死在异乡,我与袍泽同僚都会记住天阙峰青虎宫。几个沙场莽夫的记住,当然不算什么,就当是与老真人说句心里话。”
武将大步离去,铁甲铮铮作响,只留给老人一个背影。
陆雍忍不住朝那武将背影一抱拳,然后悻悻然放下,快步转身离去。做事去!
远处那老龙城战场上。
大寺高僧与那不知名的道人并肩作战。
老道人打开一幅享誉天下的行书《初霁帖》,内容不过二十八个字,后世印章竟然多达一百七十二个。
字字是符箓,一尊尊金甲傀儡砸向妖族大军当中。
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玉璞境修士,却在东宝瓶洲寂寂无名。
东宝瓶洲的武运半点不输给中土神洲之外的其他七洲,甚至比那皑皑洲还要更加武运昌隆。
可是要论一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的人数,确实太过寒酸。
而那老僧亦是丢掷出锡杖,化作一条青色蛟龙。
更摘下身上袈裟,蓦然大如云海,遮覆十数里战场,一件袈裟之上,似有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大骊宋氏皇帝曾经下旨在一洲之地广建寺庙。
佛门当有还礼。
今天老僧与那道人在短暂休歇时,同坐云海上,相隔数百丈,以心声言语,老僧笑问道:“为何来此?”
“山中久居无事,就来山下看看。”
老道人的修道之地,是与昔年朱荧王朝一样国势雄壮的白霜王朝。只是那一次的大骊铁骑打穿一国,马蹄过境,他并未出手。
山上修行,道心无情。
不过他却不是东宝瓶洲本土修士。云游至东宝瓶洲,一住多年罢了。
老道人最后笑道:“山外青草年年生,看不看,是贫道的事;开不开,也还是贫道的事。”
老龙城苻家首席供奉,剑修楚阳,曾经被许弱所救,然后又一同相逢于异乡。
好教那位常年横剑身后的墨家游侠觉得昔年没白救他楚阳。
如今老龙城以一座苻家山水大阵作为屏障,这条南海战线上已经出现了三个大窟窿,楚阳就在此负责拦阻妖族闯入。疲惫不堪,却也杀得酣畅。
以老龙城作为阵法中枢的山水大阵,既负责阻挡那些送死不断、尸体堆积成山的攻城妖族,又能够为南岳山君范峻茂和一些得道之人,找出那些能够单独打破大阵禁制的上五境和地仙妖族。
大骊悬空剑舟负责与蛮荒天下以攻对攻。
如今东宝瓶洲老龙城以南,其实就已是蛮荒天下了。
一洲之地,宝瓶开出金莲花,是一座大阵。更有那二十四节气大阵,依旧流转无缺漏。
崔瀺坐镇白玉京,负责剑斩大妖。
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女剑仙厮杀不断,出剑不停。
昔年佩剑早已碎裂不堪,无法再用,手中所持还是郦采从浮萍剑湖宝库中扒拉出来的一把剑,至于一位剑仙作为山巅立身之本的本命飞剑,在异乡、在家乡先后两场大战中,郦采又都受损。
这位女剑仙蓦然展颜一笑。
因为有个男人神出鬼没,远远递出一剑,斩杀了一个元婴妖族剑修就远遁,只扯开嗓子撂下一句:“今夜娘子尤为美人,最最动人!”
郦采大笑答道:“老娘好不好看,还需要你说?!”
老龙城战场最南方,周密现身于此,身边跟着嫡传弟子剑仙绶臣,以及从剑气长城赶来的流白。
还有刚收的关门弟子,不是剑修的甲申帐木屐。
昔年少年,如今青年。
绶臣皱眉道:“小小东宝瓶洲到底有哪些奇人异士,甲子帐前后都有记录,那些个意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我错过甲子帐谍报了?”
木屐摇头道:“师兄不曾错过一封谍报。”
周密微笑道:“怪我离乡太久,也怪崔瀺谋划太多。”
浩然天下历史上,曾有“天下机谋智计并归贾生也”的感叹。
在他眼中,其实所谓的意外一个个都有迹可循。来了个意外,抹平就是了。
木屐神采奕奕,说道:“绣虎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
周密笑道:“到底有几斤几两,崔瀺不死就不知。”
周密一挥手。
片刻之后,一望无垠的壮阔海面上雷声渐大,惊天动地。
原来是靠近老龙城的海面之外,又有一层高达百丈的海面,齐齐汹涌而至。
正是王座大妖绯妃、如今蛮荒天下摇曳河共主的一记水法神通。
她要水淹老龙城!
北去路上,不断有那精通水法的妖族修士,各自施展本命神通或是添加术法,纷纷为那道铺天盖地的巨浪推波助澜。
滔天大浪凶狠撞向东宝瓶洲南端的那座碍事城池。
登龙台上,稚圭身形化作一道虹光,越过老龙城大阵,撞入海中,尚未现出真龙之身,她就已经将方圆十数里之内的妖族当场震杀无数。
周密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与关门弟子木屐笑道:“先前你说崔瀺不愧是隐官的师兄,是不是不太妥当,该是那年轻隐官不愧是崔瀺师弟才对。”
周密仰头望去,以心声言语道:“绣虎以为然?”
巍峨法相身在大骊陪都高空的崔瀺手托白玉京,十二飞剑大如剑舟,悬停在四面八方,他答非所问,微笑道:“贾生计谋,让人失望。”
左右来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形胜之地,手持一根绿竹杖,登山去。
寺庙在山脚,道观在山巅,书院在半山腰,哪怕不在浩然天下的洞天福地,亦是大抵如此。
左右当下置身于一座名为羽化福地的异乡,闲来无事,不愿也不宜挪动真身,就只好阴神远游,借此机会,顺便游览天下风光。
此次左右游历之地,在这福地是一处修道圣地,被誉为人间仙府,天下隐士访仙的必经之地,也是人间善男善女的远游烧香首选。
相传此地古代多有真人,在山中修炼道法仙术,于是就有了皇帝敕建的山顶翠松宫,后来果有真人证道,骑乘古松所化的一条青龙,飞升成仙,天下皆知。
当世君主见此前无古人、史无记载的天地祥瑞,立即顺应天命更改年号,在祥云元年,敕建宝积观,用来尊崇那位道门神仙的羽化飞升,百余年后,王朝更换,宫观香火凋零,那位仙人最后一次有据可查的重返人间,是运转无上神通,将那不知为何沉入水中的宝积观重新打捞起来,搬去山巅。
新王朝的历代皇帝赶紧为那宝积观祖师不断加封尊号,真人真君天君,步步登天,更为宫观一次次赐下匾额、赠送道书,使得此处香火鼎盛,绵延至今。
后世众说纷纭,笃定这位真人飞升后不仅得以位列仙班,还被天帝授予品秩极高的绿牒青章,官职类似人间的六部尚书,故而所到之处山野湖泽之神、海上隐仙皆来逢迎拜谒。
左右当然知道这些往自家脸上贴金的福地传闻是以讹传讹,被视为得道仙人的老修士其实不过就是在桐叶洲的一座宗门,担任了祖师堂供奉,最终成就是那元婴境瓶颈,未能破境延寿,只能一天天形神腐朽,然后就遇到了蛮荒天下的大举入侵,无论是老修士自认大限已至,苟活几年无意思,还是有什么其他理由,老修士选择战死于那场妖族登岸桐叶洲的战场上。
而羽化福地却未能逃过一劫,落入一座军帐之手。
羽化福地本该交由一位宗门嫡传随身携带,去往东宝瓶洲,交给老龙城,好帮宗门修士与大骊王朝换取一处修道之地。
羽化福地,地广人稀,因为灵气淡薄,加上手握福地的宗门“老天爷”,又不愿如何砸钱,使得历史上勉强成材的修士寥寥,对于一座桐叶洲仙家宗门而言,确实就只是一座很鸡肋的下等福地。
大把大把撒钱给福地,若是耽搁了自家山头练气士的修行,终究得不偿失。
何况一位宗主哪怕已是玉璞境,只要无法跻身仙人,寿命有定,那就是近观山河,不敢说千年以后福地会如何,至于其余祖师堂老人、供奉和嫡传境界更低,道法更浅,所以只会更加短视,未必是真看不见福地提升的长远裨益,只是以后千年于我大道何益?
可是对大骊宋氏而言,确实是可以解决一部分燃眉之急,用来迁徙一洲最南部的藩属国百姓最为便捷,羽化福地的品秩太低反而是好事,因为隐患极小,山上和山下、修道之人和凡夫俗子的冲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安置难民,几无成本。
至于福地为何最终还是落入妖族军帐之手,左右不太感兴趣。人心贪婪也好,世事意外也罢,反正就是他左右被拘押在此了。
对于这位青衫绿竹杖的儒生模样男子,路上香客们都未太过在意,毕竟很常见。
左右在半山腰一处摊贩云集的地方停步,其中有那“最后饮酒处,赶紧喝饱”的一杆旗招子。
大俗得让人备觉可亲。
酒摊主人在提醒世人烧香须心诚,嗜酒之人赶紧在此解馋,不然登高再喝酒,一身酒气醉醺醺,给开天眼的神仙瞧见了,容易惹来不快,祈福许愿便要不灵验了。
上山烧香的神道,除了虔诚香客,还有众多以苦力挣钱的挑夫,或是为香客搬运行李,或是为香客挑石上山,好让山顶宫观能够积累石块,修建出新府邸。
前者挣钱少,后者挣钱多,只是这笔辛苦钱委实是让人辛苦,所以一些家底殷实的香客都会让挑夫在此落脚休歇,请他们喝上一碗酒水,壮一壮气力和心气。
左右掏钱买了一碗散酒,因酒客较多,占据了几张桌子不留太多空位,他不愿与人拥挤拼桌,就要走远些。
摊贩见那客人要走去远处喝酒,便赶紧扯开嗓子,要他先付一笔订金,不然就不能走太远喝酒。
毕竟,若是遇上良心不好的酒客,喝完了酒,直接往山崖外随手一丢,酒客是省心省力还豪气了,摊贩做小本买卖的,找谁赔偿要钱去?
左右只好端酒折返,与摊贩多垫付了几文钱,才走到崖畔栏杆处,眺望远方山水,山水蜿蜒起伏如盆中景。
先前绶臣问剑桐叶宗,主动送给了桐叶宗一份大好前程,不论妖族用心如何,明摆着是要让桐叶宗大祸转福,毕竟连那化名周密的读书人都现身了,他身为蛮荒天下的王座大妖第二高位,他的誓言和承诺确实可以当真。
须知桐叶洲最南边,没有宗主落座的那场玉圭宗祖师堂议事,拒绝了棉衣圆脸姑娘的提议,没有交出姜氏掌握的那座云窟福地,以至于妖族大军攻伐不断,不再留力。
玉圭宗那个脾气暴躁的掌律老祖,一边大骂姜尚真是个丧门星,一边打杀妖族修士。
“哪天老子要是挂了,玉圭宗和云窟福地皆有幸犹存,就让姜尚真来我坟头磕头谢恩,响声得大,不然听不着。”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喜欢看笑话的,容易成为笑话。
玉圭宗看了几年桐叶宗的天大笑话,好像这会儿就该轮到了桐叶宗修士来看玉圭宗的笑话了,而这个机会唾手可得,点头就行。
只要桐叶宗祖师堂抓住了这个机遇,说不定以后直接吞并了玉圭宗,将那个死对头变成藩属下宗,都不是什么奢望。
但是桐叶宗的一宗修士人心将碎却未碎,因为桐叶宗祖师堂点头的人数,竟然只有一半。
左右其实已算比较意外,原本以为桐叶宗修士上上下下,无论老少都会立即倒戈,一起驱逐自己出境。
不料那些个辈分更低些、年纪更小的桐叶宗年轻修士,竟然能够拼着近忧远虑一起承担下来,非但拒绝了蛮荒天下的邀请,还找到左右,敢说一句“恳请左先生务必留下,左先生身后只管交给我们负责”。
活了更多百年千年的老修士还要多活,大道行走还没几年的年轻人却偏愿就此一死。
左右在那一刻突然觉得世道好像实实在在变好了。
以往世道很少让左右如此不为难。比如以往遇到那些个恃力行事、仗剑更仗势下山的剑仙坯子,左右就会比较为难,是打死,还是打个半死?
只要左右还身在桐叶宗,剑气还在桐叶洲,对于蛮荒天下而言,就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萧?在剑碎飞升境荀渊金身后,就去了战局相对安稳的南婆娑洲,说要打落陈淳安肩头的日月,同时顺便见一见陆芝。
所以甲申帐木屐建言,剑仙绶臣负责具体实施谋划,最终用一座总计人数不足千万的下等福地成功拘押左右。
绶臣看似问剑左右,实则真正的手段却是突然打开一座羽化福地的天地禁制,凶狠砸向左右,同时福地之内,有一心存死志的玉璞境妖族修士朝左右勾了勾手指。
意思很明显,要么入局,要么眼睁睁看着一座福地破碎在你左右眼前。
与此同时,周密施展更换天地的大手笔,使得左右身在福地中。
左右没有任由福地破碎于桐叶宗地界,除了剑斩妖族,还以剑气远游天地屏障,以一身剑气作为天地大阵,庇护福地。
左右毫不犹豫,然后周密就恢复原本山河,绶臣则立即关上福地禁制,隔绝大小天地,使得左右暂时被拘押在此,同时先将福地扎根桐叶洲,与蛮荒天下大道契合,又下令两只仙人境大妖不断以术法神通持续攻伐福地屏障,仙人术法与大道联手,以此不断消磨左右的剑意和道行,既不追求打碎福地的结果,也不让左右在羽化福地中太过轻松。
如此一来,左右哪怕随便递出一剑,都要扯动天地,可一旦左右离开,无人管福地,福地就会天崩地裂,死很多人。
左右稳固住天地屏障界线后,就开始仔细打量起这座小福地。
一身浩然剑气,还是远离人间。
左右想要离开福地,重返浩然天下桐叶洲,简单至极,随便一剑开天幕即可,不理会羽化福地的生死存亡即可,别说是左右,就是姜尚真祭出那一片柳叶,都一样做得到。
所以将姜尚真困在此地,毫无意义,姜尚真必然出剑果决,出剑后别说是福地死伤百万,甚至是福地破碎,千万俗子都死绝,姜尚真都不会有半点心境涟漪。
昔年姜尚真差点在自家阴沟里翻船,问罪云窟福地那拨带头作祟的桀骜地仙,山上山下死伤何止百万人。
可是左右打算在此暂居,直到想出一个不两难的破解之法。
这就使得左右真身丝毫动弹不得,恍如入定在先前落脚处。
那周密手段不俗,在让绶臣砸出福地之前,就早早在福地内设置了一条“大道敕令”,好似名副其实的“替天行道”,专门用来压胜人间剑气,所以左右只能是阴神远游,不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此地所谓天道,无法伤及剑仙左右分毫,却要让人间处处落难。
比如先前左右剑斩妖族,就在福地天幕之上一剑劈砍出了一条长达万里的巨大沟壑,这还是左右竭力牵引自身剑气和大道运转,不然一剑杀妖之后,人间万里就要灾殃无数。
那条如同将天幕撕扯出一条缝隙的万里沟壑,在福地踏足登山的少数修士眼中,宛如一道剑气长虹,长久悬在天地间,琉璃光彩,与剑气一同流转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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