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使劲傻乐和的小米粒,裴钱有些无奈,亏得是这位落魄山右护法,不然别说是换成陈灵均,就算是曹晴朗这样的得意学生,明儿都要糟糕。
周米粒告辞一声,飞奔离去,去了趟自己屋子,她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袋瓜子,一小袋溪鱼干。
陈平安站在窗口那边,看了眼天色,然后拈出一张挑灯符,挑灯符缓缓燃烧,与先前两张符箓并无异样。
再双指掐剑诀,默念一个“起”字,一条金色剑气如蛟龙游弋,最终首尾衔接,在屋内画出一个金色大圆,打造出一座金色雷池的术法禁地,符阵气象,几近于一座小天地。
相较于裴钱先前在大街上以铁棍依葫芦画瓢,陈平安施展阵法,显然要更加圆转如意,契合道意。
裴钱脑子里立即蹦出个说法:天道幽玄。
在竹楼学拳那会儿,教拳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裴钱资质太差,连你师父都不如,一点意思都没有”。
等到裴钱成了那个名动天下的郑钱,回到落魄山,有次与老厨子切磋拳法,朱敛收拳后,恰好也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言语:“比起山主,你始终差了一点意思。”
宁姚嗑着瓜子,问道:“这是剑阵?”显然宁姚也觉得这门与阵法融合的剑术,很不简单。
陈平安点头道:“跟人学来的,只不过加了点自己的剑法和拳意。”
这道一直没有名称的阵法,最早来源于学生崔东山,后者喜欢以一把剑仙遗物飞剑金穗,画圆隔绝天地,十分玄妙。
后来在落魄山,陈平安拉上了刘景龙和崔东山,取出一部抄录于避暑行宫的秘录。
秘录与倒悬山那座雷池有些渊源,只是文字记载,要更加“老祖宗”些,涉及雷部一府两院三司之一的斗枢院洗剑池。
陈平安让两人翻阅档案,最后刘景龙和崔东山一起合力,完善了这道阵法。
不过陈平安如今施展起来,还是习惯顺手增添几分自身拳意,以及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
身在渡船,终究寄人篱下,不宜多说飞升城和落魄山事项。
在这夜航船上,只要这座天地的老天爷有心,就没有什么是不可知的学问。
当下众人已经身在阵法内,陈平安望向裴钱,裴钱立即会意,报了个数字。
在陈平安“举形飞升”离开条目城之前,陈平安就以心声,打哑谜一般,与裴钱说了“书页”二字。
从陈平安离开客栈去找宁姚那一刻起,裴钱就已经在分心计数,只等师父询问,就给出那个数字。
宁姚有些疑惑。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怕被算计,被蒙在鼓里都浑然不觉,一个不小心,就要耽搁北俱芦洲之行。”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一抖手腕,从人身小天地当中的飞剑笼中雀中,竟然又取出了一张燃烧大半的挑灯符,这就与青牛道士和虬髯客一样,算是在渡船上别有洞天了。
这张挑灯符的燃烧速度,与窗口悬停的那张挑灯符,差异不小,终于被陈平安勘验出一个隐藏颇深的真相,嗤笑道:“渡船这边,果然有人在暗中掌控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肯定不是条目城的李十郎,极有可能是那位船主。”
崔东山的袖里乾坤,能够让置身牢笼中的修道之人,度日如年,那么自然也可以让局中人,领教一下什么叫真正的白驹过隙。
裴钱听得有些头皮发麻,试想夜航船上的十天半个月,优哉游哉晃荡十二城,等到离开渡船,才惊觉浩然天下已经过去数月,甚至长达数年之久。
陈平安走向窗台,朗声道:“劳烦李十郎与船主说一声,夜航船如今是靠拢一处归墟入口,还是打算直接去往蛮荒天下,都无所谓,唯独更改光阴长河一事,既然已经被我察觉,是不是就可以免了?”
陈平安站在窗口片刻后,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摇头道:“要么是那位船主没有留神这边,要么是对方道法够高,我察觉不到蛛丝马迹。”
陈平安点点头,坐回原位,轻声问道:“这趟出门,能在浩然天下待多久?”
宁姚从堆积成山的瓜子里边,用手指拨出三颗。
陈平安一拍桌子震天响,骂骂咧咧,愤懑不已:“只有三个月?!文庙那边如今管事的,是失心疯了,还是脑子进水了?你别管,谁敢来催你,我骂回去!”
宁姚轻轻摇头。
陈平安震惊道:“只有三天?!”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皱紧眉头,揉了揉下巴,眯起眼,心思急转,仔细思量起来。
周米粒赶紧再拨了一大堆瓜子给山主夫人,多嗑些。
刹那之间,宁姚长剑离匣,她一手持剑,突兀一斩屋内虚空处,瞬间就已经仗剑远游而去。
不用宁姚言语,宁姚与陈平安也一直未有任何心声交流,双方根本无须眼神交汇,陈平安就已经跟随宁姚身形一闪而逝。
双方来到一处山巅,正是先前邵宝卷觐见船主处。只是再不见那中年文士和瞌睡僧人,此刻山巅已经空无一人,但是留下了一张蒲团。
陈平安伸手绕后,轻轻抵住背后剑鞘,已经出鞘寸余的夜游自行归鞘,他环顾四周,赞叹道:“壶中洞天,大好河山,手笔是真不小,主人如此待客,让人还礼都难。”
陈平安蹲下身,仔细打量起那张蒲团,好像是船主故意留下的,作为解谜的奖励。
宁姚双手拄一把仙剑天真,俯瞰一处云海中的金色宫阙,说道:“只凭你我,还是很难抓到这个船主。”
“做客有做客的讲究,玩命有玩命的打法。”陈平安留下那张蒲团,起身与宁姚笑道,“回吧。”
宁姚递出一剑。
条目城客栈那边,宁姚和陈平安联袂返回。
裴钱已经坐在了周米粒身边的长凳上,小米粒就一直保持先前那个嗑瓜子嗑到一半的姿势,当个木头人,等到好人山主跟山主夫人返回,小米粒这才继续嗑瓜子如飞。
陈平安笑道:“没事,刚才逛了个有趣的地方,差点就能见着一位张夫子。接下来咱们聊天,可以随意些。”
陈平安一口气取出四壶酒,其中有两壶桂花酿,两壶家乡的糯米酒酿,再取出四只酒碗,在桌上一一摆好,都是当年剑气长城自家酒铺的家伙,将那壶糯米酒酿递给裴钱,说:“今天你和小米粒都可以喝点,别喝多就是了。”给自己和宁姚都倒了一碗桂花酿,试探性问道:“不会真的只有三天吧?”
“是三年。不过我不会停留太久。”宁姚说道,“我来这边之前,先剑斩了一尊远古余孽独目者,好像是曾经的十二高位神灵之一。在文庙那边赚了一笔功德。能够斩杀独目者,与我打破瓶颈跻身飞升境也有关系,不只一境之差,剑术有高低差异,而是天时地利不全部在对方那边了,所以比起第一次问剑,要轻松很多。”
破境,飞升。
两场问剑,天时地利,独目者,高位神灵。
说这些的时候,宁姚语气平和,脸色如常。
不是她刻意将惊世骇俗说得云淡风轻,而是对宁姚而言,所有已经过去的麻烦,就都没什么好多说的。
宁姚今天却多说了一句:“如果有你在,会更轻松些。”
只是宁姚没说,是飞升城有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在,飞升城更轻松些,还是她身边有陈平安在,她就会更轻松些。可能都是,可能都一样。
宁姚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因为这是实话。
甚至整个飞升城都不会否认这个事实,尤其是隐官一脉的剑修,和刑官里边的武夫一脉,再加上泉府一脉的年轻剑修,都尤其怀念那个留下太多有趣事迹、无数个大小故事的年轻隐官。
哪怕是因为各色理由,那些对酒铺二掌柜、半个外乡人毫无好感的剑修,扎堆喝酒时,每每聊起此人,无论是一句“远看是阿良,近看是隐官”,还是一句“一拳就倒二掌柜”,抑或是花里胡哨上了战场,都是谈资,都是极好的佐酒菜。
就连被陈平安带回浩然天下的九个剑仙坯子里边,都有不喜欢年轻隐官的孩子,而且还不止一个。
但是谁都不否认,对敌之时,己方阵营,身边若有隐官帮着出谋划策,查漏补缺,出剑时就能身陷险境,舍生忘死。
陈平安闻言有些愧疚,举起酒碗,抿了口酒,拿起自家落魄山的一条溪鱼干当佐酒菜。
宁姚说道:“在那座遍地机缘的新天下,如果谁能斩杀远古神灵,哪怕不是十二高位,只要运气好点,就可以获得一门神通。根据飞升城的谍报,道士山青,桐叶洲女冠黄庭,流霞洲蜀中暑,都有了各自的机缘。”
宁姚的言下之意,当然是你陈平安如果也在第五座天下,肯定每天都很忙,会是一个天字号的包袱斋。
陈平安便说了太平山遗址一事,希望黄庭不用太担心,只要返回浩然天下,就可以立即重建宗门。
宁姚点头说道:“等我回了,就去与那女冠说一声。”
发现陈平安直愣愣看着自己,宁姚问道:“需要我再捎些话吗?你着不着急?”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没有!”
宁姚喝了口酒。
小米粒觉得自己总算能够说上话了,转头小声问道:“裴钱裴钱,是不是你说的那个教你背剑术和拖刀术的女冠姐姐,你还说她长得贼好看,看人眼光贼一般?”
桌上师徒两个,都头大了。
裴钱脸色尴尬道:“我有说过吗?”
周米粒看了眼裴钱,再看了眼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没有吧?”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赶紧喝了一大口糯米酒酿,笑嘻嘻道:“我酒量不好,说醉话哩。”
宁姚笑了起来,看来是需要跟小米粒多聊聊了。
要说落魄山上的长辈缘,除了暖树姐姐,周米粒自认第三,没谁敢称第二。
陈平安的两位师兄,左右,君倩,当年在落魄山上,虽说逗留时日都不长,但无一例外,都与小米粒聊得最多。
他们确实都比较喜欢跟周米粒聊天,因为这个哑巴湖大水怪,最是童言无忌。
大管家朱敛太滴水不漏,山君魏檗太拘谨,暖树每天太忙碌,陈灵均会躲着他们,只有这个喜欢巡山的小米粒,既喜欢问东问西,也会有问必答。
陈平安立即岔开话题,之后闲聊,裴钱才得知一事,师父竟然早就仰慕条目城的李十郎。
裴钱面色有些古怪,好像很难想象,师父也会如此仰慕别人。
周米粒挠挠脸,是挺尴尬的,不比当年斗诗落败给人赶出去差了。
陈平安倒是没见异常。
与裴钱笑道:“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在桐叶洲赶夜路那会儿,我教你那些用来壮胆的顺口溜?”陈平安抿了口酒,双指并拢轻轻敲击桌面,微笑道:“门对户,陌对街。昼永对更长,故国对他乡。地上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掌握灵符五岳箓,腰悬宝剑七星纹。”
裴钱咧嘴一笑:“烹早韭,剪春芹。槐对柳,桧对楷。黄犬对青鸾,水泊对山崖。山下双垂白玉箸,仙家九转紫金丹。”
陈平安点点头:“其实这些都是我按照李十郎编撰的对韵,挑挑选选,裁剪出来再教你的。师父第一次出门远游的时候,自己就经常背这个。”
这些美好的文字内容,曾经伴随草鞋少年一起走过千山万水。
每当思乡的时候,就会让少年想起家乡的街巷,小镇的槐树,山中的楷树,每当饥肠辘辘的时候,就会想起韭菜炒蛋、芹菜香干的香味。
它们让一个懵懂少年,忍不住去想那云弁使雪衣娘,白玉箸紫金丹,到底是些什么。
“他在书上说穷人行乐之方,无甚秘诀,只有‘退一步’法。我当时读到这里,就觉得这个前辈,说得真对,好像就是这样的。很多人事,绕不过,就是死活绕不去,还能怎的,真不能怎的。”陈平安笑道,“但是没有想到,李十郎在书中又举了个例子,大抵是说那溽暑时节,帐内多蚊,羁旅之人借宿邮亭,不堪其扰,然后亭长就说了一番言语,就是‘不必远引他人为退步’,因为道理很简单,‘即此一身,谁无过来之逆境?’故而以昔较今,不知其苦,但觉其乐。所以我每次练拳走桩过后,或是遇到了些事情,熬过了难关,就越发觉得李十郎的这番话,似乎已经把某个道理,说得一干二净毫无余地了,但他偏偏自己说自己‘劝惩之意,决不明言’,怪不怪?”
裴钱瞪大眼睛:“师父说与己为敌,不用着急跟谁比,要今日我胜过昨日我,明日我胜过今日我,就是从这里边来的道理?”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不然你以为师父的道理,都是天上掉下来再给我接住的啊?”
陈平安举起酒碗,转头望向窗外,然后猛然间一口饮尽,算是遥遥敬了一碗酒,与那李十郎由衷致谢一番。
条目城一处层园内,白发老书生与李十郎并肩而立,看着池塘内的水纹涟漪,笑道:“这个马屁,这份心意,你接还是不接?”
李十郎冷哼一声,道:“小子佩服我又如何,世上仰慕我李十郎才情学识的人,何止千千万。这小子油滑无比,莫不是把我当那一棍一枣的蠢人了?我敢笃定,那小子十分清楚,你我此刻就在旁听,因为他已经知晓了直呼李十郎名字,我这边就可以心生感应。”
老书生啧啧不已。
李十郎随即神色舒展,抚须而笑:“只不过这番肺腑之言,临时抱不来佛脚。诚心与否,一眼可见。”
老书生点头附和道:“到底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连船主都敢算计,也真能被他算计了。能让这么个精明后生都要心生仰慕,十郎算是大大长脸一次了。”
李十郎点点头,说道:“那青牛道士,便只会吃瓜。”
在那夜航船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中年文士隐匿身形,来到一处宴席上,满座红弦翠袖,烛影参差,望者疑为神仙中人。
有女子正在抚琴,主位上是那位主动让出城主职务给邵宝卷的英俊男子,绰号美周郎。
中年文士又跨出一步,悄无声息来到别处,与一位身形模糊的男子笑问道:“你与陈平安曾经算是剑气长城的同僚吧?为何让邵宝卷对他出手?是你与上任刑官文海周密,早就有过什么约定,属于不得已而为之?”
那个连船主都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原来正是剑气长城牢狱中的那位刑官。
此人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就一直在夜航船做客,男子此刻与那船主张夫子淡然道:“只是一笔买卖,有个婆娘,想要从宝瓶洲脱身离去。”
中年文士笑道:“奇了怪哉,陈平安人都在这渡船上了,不正是她脱身的最佳时机吗?退一步说,难道陈平安去了北俱芦洲,还能直接决定正阳山那边的形势变化?”
男子说道:“田婉只是算了一卦,好像必须如此,才能九死一生。”
中年文士疑惑道:“是那头藏在灯芯中的化外天魔?”他自顾自摇头道:“就算有那头化外天魔,依旧不至于。在这里,化外天魔哪怕是飞升境了,依旧不济事。”
男子挥挥手,下了逐客令。中年文士只是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条目城内。
宁姚取出一盏油灯,轻轻撚动灯芯,打开一道山水禁制。
当年剑气长城飞升离开之前,陈平安将这盏油灯交给了缝衣人撚芯,让其一起带去了第五座天下。
如今宁姚已是飞升境剑修,那么它的存在,就可有可无了。
屋内蹦出个白发童子,盘腿而坐,悬空而停,大额头,珥青蛇,悬双剑,穿法袍,一双眼眸莹莹然,估计在小天地里边,正无聊,这会儿被迫现身后,还啃着手指头。
一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化名吴霜降,在剑气长城的牢狱里边,有事没事就让老聋儿喊他爷爷,老聋儿也从不含糊,说喊就喊。
只不过他的青蛇、双剑和法袍,都早已经跟陈平安做了买卖,当下都是些可怜兮兮、念旧使然的障眼法了,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
等他瞧见了一袭青衫的陈平安后,白发童子满脸不敢置信,挨了雷劈一般,眼神呆滞,恍若隔世,泫然欲泣,随后那脸色,一份好似伤着了心肺的委屈,就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瞬间晕染开来。
他一屁股摔地上,手脚乱动,号啕大哭起来,最后使劲捶胸,好像伤心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是坐在地上哀号。
陈平安嗑着瓜子,斜眼道:“打住。”
麻溜儿站起身,白发童子开始扯开嗓子,满脸涨红,围绕着一张桌子开始大踏步,振臂高呼:“隐官老祖,玉树临风,衣锦还乡,功高盖世,天下无敌,拳高绝顶十一境,剑术更高十五境……”
裴钱嗑着瓜子,看着这个比较古怪的存在,这白发童子说话有些不着调,连她都有些听不下去。比起郭竹酒,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周米粒则误以为这个矮冬瓜是景清附体了。
陈平安说道:“差不多就行了。”
白发童子先与宁姚谄媚言语:“宁姐姐果然信守承诺,不愧是此后万年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一人!”
宁姚没理睬。
然后白发童子跑到陈平安身边,小心翼翼问道:“隐官老祖?那笔买卖怎么算?”
陈平安说道:“你已经是自由身了。”
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之后,与崔东山询问过“吴霜降”,才知道真正的吴霜降,竟然能够跻身青冥天下的十人之列。
而白发童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正是吴霜降的心魔,甚至还是他的山上道侣。
她的真名,天然。在岁除宫山水谱牒上就是这么个名字,好像就没有姓氏。
只不过陈平安觉得当这化外天魔是那吴霜降,就挺好的。
当年他与鹳雀客栈那个深藏不露的年轻掌柜,原本关系极好,就因为这头化外天魔的“归属”,最后还闹得有些不愉快。
白发童子叹了口气,怔怔无言,千辛万苦,得偿所愿,反而有些茫然。
他蓦然双手叉腰道:“那俩谁,那丸子头,还有那矮冬瓜,干吗的,竟敢与我家隐官老祖坐在一张桌上?!我借你们胆了吗?啊?听不懂人话不是?赶紧给我坐地上去!”
裴钱呵呵一笑。周米粒挠挠头,半点不怕就是了。
下一刻,这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蓦然现出一尊虚无缥缈的法相,瞬间撑起了条目城天地,微微屈膝低头,将一地山河尽收眼底过后,双袖一旋,星光点点,散落天地间,他又转瞬间就收起法相和星光,身形缩小回原形。
除了陈平安和宁姚,还有一双眼眸光彩熠熠的裴钱之外,连那巡城骑卒都未能察觉到这份气机涟漪,甚至连巍峨法相都未能瞧见半点。
唯有李十郎和老书生抬起头,发现了不同寻常处。
由此可见,吴霜降的术法神通之高。难怪崔东山会说这位岁除宫宫主,即将成为青冥天下最新的十四境大修士。
白发童子大摇大摆坐在了陈平安对面的空长凳上,双手搁在桌上,刚要站起身,突然低下头,见那黑衣小姑娘也没能踩着地面,那就无所谓了,继续坐着,给自己拨了些瓜子在眼前,自顾自嗑起了瓜子,这才压低嗓音道:“隐官老祖,啥地儿,挺悬乎啊,再往外瞧,就是乌漆墨黑的光景了,这儿的东道主,至少飞升境起步。难不成这里就是咱自家的山头?娘咧,真是家大业大啊!那咱们真是发了啊!”
陈平安说道:“我们在一条渡船上。”
白发童子愣了愣,身体前倾,都顾不得嗑瓜子了,伸手挡在嘴边,怂恿道:“隐官老祖,那咱们啥时候动手?这要是都不干他一票,有失风采跌份儿!现在月黑风高的,正适合出手,有你有宁姐姐,再加上我在旁摇旗呐喊,负责压阵,啥渡船不渡船的,明儿起就是咱们的家底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先去探探路?”
他叹了口气,继续嗑瓜子,只当自己啥也没讲。
他发现桌上摆了些破烂,嗑瓜子没啥意思,百无聊赖,就站在长凳上,开始捣鼓起那些虚相物件,一小捆干枯梅枝,一只造型素雅的水仙小瓷盆,一件铁铸花器,一块落款“叔夜”的乌木镇纸。
他突然有些伤感,缓缓抬起头,望向对面那个正在喝酒的家伙,揉了揉眼角,满脸辛酸道:“怎的,隐官老祖都回家乡了,反而还混得越发落魄寒酸了呢?”
陈平安只当没听见。
他突然小心翼翼问道:“倒悬山那边,有没有人找过你?”
陈平安没有藏掖,点头道:“找过我,拒绝了。”
他站在长凳上,笑问道:“当时是当时,现在呢?”
当时陈平安在剑气长城自身难保,能不能返回家乡都两说,拒绝就拒绝了。如今回了浩然天下,又会如何?
陈平安笑道:“答应过你。所以八十年内,就算吴霜降来了,只要有我在,你都是自由身。”
一个趴在柜台那边打盹的“年轻伙计”,突然抬起头,然后打了个哈欠,单手托腮,微笑道:“年轻人口气这么大,会不会撑死自己啊?”
白发童子瞬间脸色惨白。
陈平安说道:“让吴宫主苦等了。”
“年轻伙计”笑问道:“现在怎么说?是收回不知天高地厚的豪言壮语,在我这边赚取一笔不小的香火情呢?还是拦我一拦?”
陈平安拈出一张符箓,笑道:“既然吴宫主精通算卦,都算准了我会来这夜航船,早早就守株待兔,小心起见,不如再破例一次,暂时恢复修为巅峰,以十四境大修士再给自己算一卦,不然小心阴沟里翻船,来浩然天下容易,回青冥天下就难了。至于吴宫主这次破例,肯定会坏了与文庙那边订立的跌境远游这么个规矩,不过我可以用功德在文庙那边,替吴宫主抹平。”
中年文士那边,神色有些无奈,吴霜降莅临夜航船,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那位刑官说道:“是好事,除了对谁都是个意外的宁姚不说,陈平安如果真有早就预备的撒手锏,只要跟吴霜降对上,就该水落石出了。”
中年文士啧啧称奇道:“不管有无后手,敢这么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叫板,也确实无愧那个隐官称号了。”他随即有些感叹:“既想要见识一下久违的十四境修士手段,又不愿意惹来文庙那边的视线,着实有些为难。”
他转头望向那个男子,打趣道:“就凭邵宝卷的这份运道,他就理当与你和田婉一样,在那边占据一席之地。”
关于虬髯客那边的荆弓得失一事,陈平安失去了一份道门气数。
男子点头道:“可以考虑。”
客栈“年轻伙计”站起身,显而易见,这位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岁除宫宫主,是不算那一卦了。
陈平安袖中微动,拈出一张符箓,没什么玄妙,就只是以符箓手段“搬山”至纸上,绘制了一座无甚出奇的寻常山头而已。
陈平安微笑道:“吴宫主,真要试试看?”
悄然赶赴浩然天下,又悄然登船的岁除宫吴霜降,只是嗤笑一声。
陈平安瞬间祭出一把本命飞剑,再让裴钱和白发童子一起护住小米粒。
笼中雀。
陈平安和宁姚并肩而立,小天地除了少去了裴钱三人,仿佛依旧如常。
下一刻,整座条目城,没有任何一位“活神仙”,只有皆背剑的陈平安和宁姚。
一把笼中雀,小天地之内,所有街道、建筑都化作飞剑。
吴霜降双手负后,犹有闲情逸致打量那把飞剑的本命神通,率先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寂静大街。
陈平安袖中符箓,灵光一现,瞬间消散。
吴霜降微微皱眉。
陈平安一伸手,将出鞘夜游握在手中,眯眼道:“那就会一会十四境?”
宁姚笑了笑。
一位白衣少年蓦然现身,以拳击掌:“好嘞,先生!”
一位青衫长褂穿布鞋的修长男子,抬起手,指间飞旋有一截柳叶,与那吴霜降嬉笑道:“十四境啊,吓死爹了。”
一把笼中雀,在夜航船条目城内好似自立门户,除了人数悬殊的敌对双方,天地间再无多余的外人。
青冥天下,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数座天下,最新一位十四境练气士。
陈平安,玉璞境剑修,十境武夫。
宁姚,第五座天下第一位飞升境剑修。
崔东山,仙人境练气士。古蜀蛟龙之身。
姜尚真,仙人境剑修。从飞升境跌境。
吴霜降站在大街上,一手负后,一手搓撚鬓角发丝,笑意恬淡,眼角余光打量着那个白衣少年,眼神玩味——可怜崔瀺,可怜绣虎。
陈平安突然伸手抓住宁姚的手臂,一闪而逝,身形消散,不知所终,身为笼中雀的主人,竟是主动离开了这座小天地。
吴霜降瞥了眼客栈门口那边,撚动鬓角发丝的手指动作微停,既无一字言语,也无半点灵气涟漪。
姜尚真那一截柳叶,便是一个心意所至,飞剑所向,在陈平安和吴霜降之间的虚空处,一斩而下,画出一道苍翠欲滴的剑光弧线,直接斩断了吴霜降毫无征兆的一记道法。
道法被斩破之后,竟是一张飘落在地的雪白符纸,好似稚子折纸,折叠为一条纤细蛇状,当下如两截无头白蛇在地蜿蜒。
显而易见,那符箓蛇头竟然跟随陈平安一起离开了笼中雀,绝不让陈平安走得毫无痕迹。
吴霜降微微起念,地上那条雪白符纸折成的白蛇就此消散。
符箓材质,只是岁除宫一种自制的雪花信笺——在青冥天下的山上道侣间,最宜用作寄托相思之情的信纸。
这就是十四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可以随手化腐朽为神奇。
在吴霜降心神视野中,小天地之外,某处一盏灯火,极为明亮,不过很快那粒灯火就像是被蒙上了层层灯笼罩子,逐渐模糊起来,一个转瞬间,就变得昏暗一片,再无半点蛛丝马迹。
吴霜降笑了笑,定然不是那宁姚飞剑所斩。
这道符箓无甚高明处,唯一妙处,在于符纸可斩可碎,唯独不可化为一个“无”,除非是有人能够将那道符箓炼化为己物,所以他以防万一,又在雪花信笺上临时起意画符,很简单,其实就是两个名字:陈平安,宁姚。
所以这就成了一道失传已久的姻缘符。
应该是那个年轻隐官用上了一道旁门神通?
倒是好手段,应对得当。
不是什么袖里乾坤的手段,以那陈平安的玉璞境修为,如此冒失,只会自寻麻烦。
姜尚真收起飞剑,用手指轻轻擦拭柳叶,抹去些许雪白碎屑,哀叹一声,满脸戚戚然道:“吴老神仙,果真好算计,一下子就让晚辈泄露底细了,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大家坐下来好好聊。”
跌境后,姜尚真的本命飞剑,从一片完整柳叶折损为一截柳叶。按照常理,世人都以为“姜老宗主”的战力大跌。
那张雪白符纸先前好似砥砺剑锋的磨石,虽说如刀切豆腐一般被割破为两段,可吴霜降凭此,依旧瞬间勘验出了飞剑的凌厉程度。
“不愧是姜尚真,不但天赋异禀,关键是行事够狠,是个天生的合道坯子,能够四处闯祸,活到今天,不是没有理由的。”吴霜降笑了笑,十分善解人意,缓缓道,“其实不用刻意拖延,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浩然天下,就没着急离开,你们大可以随便折腾,好让我领教一下浩然天下年轻人中最出彩的几个人。”
宁姚,陈平安,半个绣虎,桐叶洲姜尚真。
对于吴霜降而言,哪怕是岁数最大的姜尚真,依旧是那风华正茂的年轻人。
姜尚真的跌境,跌得极其凶险且巧妙,简单来说,就是用跌境来砥砺那一片柳叶。
一截柳叶的飞剑模样是真,但是锋锐程度,远远超过姜尚真在仙人境时的一片柳叶。
代价就是姜尚真的修士体魄,受损极多,变得相对孱弱。
所以姜尚真如今才会变得双鬓霜白,模样瞧着像是上了岁数。
也就是说,姜尚真跌境是真,千真万确,但是那把本命飞剑的品秩,却近乎等于留在了飞升境,只不过姜尚真这家伙太有城府,一直以跌境作为最佳障眼法,借机蒙蔽世人。
姜尚真还真就不客气了,手腕一翻,变出一壶酒,满脸诚挚道:“那咱哥俩相逢投缘,先来一壶?”
等到“闲话聊完”,那就不是什么切磋道法的分胜负了,而是要直接与吴霜降分生死!
你吴霜降只要敢一味托大,那就最好不过了。
但是没有谁会小觑吴霜降,毕竟是一个能够与老道长孙怀中相互“教做人”的修士。
崔东山站在一处铺子屋脊上,手中蓦然多出一根行山杖,双手挥动成圈,涟漪阵阵,荡漾起层层光晕,层层叠叠,如一幅金色的白描画卷,一轮袖珍白日当空而悬。
崔东山嬉笑道:“吴大宫主,幸会幸会。”再伸手一抓,将那光芒四射的袖珍白日抓在手中,手腕摇晃,袖珍白日滴溜溜旋转不定,照耀四方。
白衣少年的五根手指微动,圆球四周,浮现出二十八个文字,如星辰列阵,天地四象九野、二十八宿阵图,先后在其中显化而生。
吴霜降并无半点杀气,无视白衣少年抖搂了一手掌心造化神通,反而与那崔东山好似叙旧一般,微笑点头道:“惜不能见绣虎,不过能够见着半个,也算不虚此行了。崔先生当下这副皮囊,品秩不俗。陆沉所言不虚,老秀才收徒弟,确实是一把好手,让旁人羡慕不来。”
言语之时,吴霜降双指并拢,轻轻一扯,客栈年轻伙计这个被他鸠占鹊巢的身躯,就那么给一拽而出,宛若纸片,被他折叠而起,随手收入袖中。
岁除宫吴霜降,以真身示人。
这位青冥天下十人之列的常客,只是中年男子的相貌,并不出奇,但是一身气象凝聚,大道显化而生,出现了一尊等人高的缥缈法相,赤天衣,紫结巾,白云履,立在云雾中。
法相眉心处一枚枣红印,如开天眼,双臂缠绕彩带,萦绕飘荡,法相身后又有一圈凝为实质的宝相光晕。
姜尚真站在街道尽头,揉了揉下巴,知道吴霜降这份大道气象,就是所谓的天相了。契合大道,天人合一,是为十四境。
唯一也是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不清楚吴霜降的十四境合道所在。
于是姜尚真笑问道:“敢问吴大宫主是怎么个合道?恳请说来听听,不用担心会吓破晚辈的胆子。”
这句话一问出口,连姜尚真都有些佩服自己的实诚厚道了,果然是近朱者赤,与山主相处久了,就会耳濡目染,以诚待人那叫一个水到渠成。
吴霜降微笑道:“人和。”
姜尚真苦笑不已,一遍遍念叨着如何是好,崔东山神色凝重,小鸡啄米,与周首席遥相呼应。
合道人和的十四境,都很棘手,棘手得不能再棘手了。
尤其是外人只知合道人和偏又不知合道何物的十四境,那就是最棘手不过的存在了。
若是吴霜降合道天时或者地利,要远远好过合道人和。
白也仗剑扶摇洲,一人剑挑数王座,依旧占尽先机,根本无视围杀之局,原因之一,就在于这位人间最得意,竟是合道心中诗篇,诗篇不尽便无敌,实在太过玄妙,加上白也又手持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就更加不讲理。
曾经的蛮荒天下荷花庵主,如今坐镇璀璨星河中的符箓于玄,一辈子心心念念,辛辛苦苦,其所希冀的合道所在,是那天时,是那仿佛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是某种意义上名副其实的证道长生。
老瞎子合道十万大山,文圣的合道浩然三洲,皆是略显“不得已而为之”的合道地利。
白也合道心中诗篇,是人和。苏子,还有南婆娑洲的醇儒陈淳安,也都是走在这条大道上。
此外就是剑修,比如最早身为王座大妖第三高位的大髯豪侠刘叉,在大海之上,归墟之畔,这位原本已经跻身十四境的剑修,结果被陈淳安拼了性命不要,硬生生将其从十四境打回飞升境,这才使得刘叉无法重返蛮荒天下,反而被文庙拘押在了功德林。
上任隐官萧?叛出剑气长城,在蛮荒天下那座英灵殿,走了一条捷径,虽然她就此合道十四境,却是属于地利,无形中失去了一位剑修原本的最大依仗,那就是一份天地无拘的大自由。
这也是为何萧?哪怕已经高出一境,在那天外战场,却始终无法与左右分出生死的根源所在,更是左右为何一定要拦截萧?重返蛮荒天下的症结所在。
姜尚真问道:“崔老弟,越看越吓人,怎么说?”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你脸皮厚些,快点与吴大宫主求饶。周首席难道没有发现吗?口口声声随我们折腾,吴大宫主才是最没闲着的那个,面对这样的强敌,既然斗力斗智都斗不过,那就服个软,只能认输了!”
吴霜降会心一笑。
在青冥天下的道官之间,曾经流传着一句脍炙人口的金科玉律:以下五境修士面对中五境的道心,再用上五境修士的术法神通对敌,意外就小了。
吴霜降依旧一手负后,一手打了个响指。身边飞旋有三把本命飞剑,笼中雀,井中月,一截柳叶。
当然都是仿剑。
但是崔东山和姜尚真,可都不觉得北俱芦洲恨剑山的仿剑,能够与这三把媲美。
崔东山一语道破天机:“幸好只能支撑一炷香工夫。”
姜尚真眼神哀怨道:“山主这个甩手掌柜,十分未卜先知了。”
吴霜降以指尖抵住那把“笼中雀”仿剑,微笑道:“那就请君与我同游鹳雀楼?”
刹那之间,天地景象浑然一变。有一座高楼矗立在大江畔,正是青冥天下岁除宫的形胜之地,鹳雀楼。
吴霜降一挥袖,“井中月”仿剑一闪而逝,一条大江的江水随之抬升,如雨云倒悬大地,最终雨落天幕,无数雨滴激射而起,每一滴雨水皆是飞剑,飞剑数目以百万计。
悬空而立的崔东山,手中绿竹杖重重一敲,微笑道:“往古来今谓之宙,那就今去往古,蹚水上游抓条大鱼,给我回去!”
儒家圣贤的口含天宪,光阴长河随之逆流倒转,三人就此重返真正的笼中雀小天地。
事实上,两次光阴流水,经过吴霜降身边的时候,都绕道而行。
崔东山摆出一个纯粹多余的金鸡独立,一手高举,掌心托起先前的白日,一手以行山杖指向那吴霜降:“四方上下谓之宇,晚辈就教教吴宫主何谓小天地!”
事实上,在崔东山摆出那个滑稽姿势之前,天地已成。
吴霜降将那三把仿剑都收入袖中,看架势,竟是要拿来炼虚为实。
吴霜降第一次挪步,一步跨出,身后天相与真身重叠,原地现出一尊巍峨法相,高达千万丈,相较于化外天魔在条目城的顶天立地一幕,更夸张,简直就要撑开崔东山的一座天地天幕。
跨出第二步之时,法相单手撑天,一臂横扫,原本稳固的天地顿时气象混乱,出现了无数条道法洪流,每一道丝丝缕缕,都大如决堤的汹涌江河,激荡天地间,一座天地立即响起一阵细微的丝帛撕裂声响。
崔东山嗤笑一声,双指一转绿竹杖,画圆而走,掐指默念一篇圣贤教诲,囊括吴霜降和那尊法相的天地被切割开来,凝为一粒芥子。
姜尚真再无半点犹豫,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幅搜山图珍稀摹本,被誉为山上的“太平本”,辈分只比“开山老祖师”稍逊一筹。
丢出画卷,将那一粒芥子天地包裹其中,以天地裹挟天地。
与此同时,姜尚真如获敕令,笼中雀小天地蓦然开门,使得姜尚真毫无痕迹地离开此地。
崔东山则双手掌心贴紧,猛然拧转,天地一变,变成了一处大泽,无数条蛟龙盘踞其中,无数道剑光纵横其间。
到了笼中雀小天地之外,姜尚真瞧见了那个正在缜密布阵的年轻山主,双方只是对视一眼,会心一笑,并无言语交流。
姜尚真再次一闪而逝,双袖翻转,又一座天地矗立而起,是姜尚真炼化的一处远古秘境遗址,名为柳荫地。
一把飞剑笼中雀,一幅星宿图的芥子天地,一座搜山阵,已经是三座小天地了。
崔东山的一座心相小天地,古蜀大泽,姜尚真炼化的柳荫地,加上陈平安负责布阵的一处无法之地,又是三座小洞天。
下一刻,崔东山又迅速路过柳荫地,去往外边,再次造就出一座天地。
再下一刻,陈平安又与崔东山打了个照面,摊开了一幅从剑气长城带回落魄山山巅的剑仙画卷,一直无所事事的宁姚就只是负责坐镇其中。
不是修道之人的小天地不值钱,而陈平安三人,尤其是法宝众多的姜尚真和崔东山,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
先前大泉王朝蜃景城外,陈平安单独一人,问剑裴旻,崔东山和姜尚真都没有出手的机会。
在那之后,三人就在落魄山,聊了一宿,最后还拉上了山君魏檗和刘景龙一起出谋划策。
陈平安先前祭出的那张三山符,是他在山上最早提出的一个设想,就是一记棋盘上至为关键的先手,当之无愧的无理手。
崔东山和姜尚真手上也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三山符,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遇到了一位自己难以匹敌的对手,都可以祭出此符,喊来其余两人。
最早是拿剑术裴旻作为假想敌,之后三人的推演,甚至连那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都没有放过,都一一被他们“请”到了棋盘上。
当然也可以用来针对田婉背后可能存在的某个护道人,总之都是奔着裴旻这样的飞升境剑修去的。
哪怕是拿来对付十四境大修士的吴霜降,还是那句话,三人联手,可以玩命。
毕竟吴霜降来自青冥天下,跟当初陆沉远游骊珠洞天是差不多的处境,规矩重重,束缚不小。
如果狗急跳墙,吴霜降不得不恢复十四境修为,那就坏了礼圣规矩,自然就会被大道天然压胜一筹。
何况如今形势又有变化,多出了一位飞升境剑修,宁姚。
她不但是飞升境,更精通厮杀,故而宁姚无论是从旁护阵,还是一锤定音,都是毫无悬念的最佳人选。
只不过按照先前三人设想,都没有想到宁姚会置身战场,以至于哪怕她是一位飞升境剑修,依旧只能是坐镇其中之一。
因为一座座小天地的叠加,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失之毫厘就是天壤之别。
每一座小天地的生成,先后顺序都极有讲究,更别谈内里玄机了。
而剑修的一剑破万法,对于三人精心设置的这个局,会是双刃剑。
宁姚对此毫无芥蒂,安安静静等待那个吴霜降的下一次路过。先前她听陈平安说了几句,得知这些小天地,只是用来待客的棋局先手罢了。
宁姚当时有些好奇,层层叠叠的小天地,最终到底会有几座,只是不好询问,免得不小心泄露天机。陈平安就只是笑着说了三个字:有点多。
崔东山和姜尚真,在各地天地内,双袖抖落,法宝如雨。两人毫不心疼。
这就是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只要有人做客落魄山,不管是问剑问拳还是问道,此人境界越高,落魄山就会砸钱越多,讲究越多,礼数越多。
吴霜降被困于重重叠叠的小天地,已经不见那四人身影,反而收起了那尊足以撑开天地的巍峨法相,好好欣赏起以这幅星宿图作为根本之物的第一层芥子天地。
再外边些,有那搜山图的气息,吴霜降也不着急,凌空虚渡,随意一步,就能够在小天地内跨越一个星宿。
因为他是唯一被压胜对象,一个呼吸,一个挪步,就会与小天地碰撞,吴霜降每次行走,如滚滚江河冲击水中砥柱,激起一阵阵炫目的琉璃七彩色,流光溢彩,无比璀璨,他身后仿佛拖曳出一条极其纤细却凝聚不散的长线,使得吴霜降恍若一尊神灵远渡星河。
闲庭信步,就像一位刚刚进入世俗钦天监的练气士,要做那昏见、昏中、朝觌和旦中四种入门课业。
然后吴霜降一步来到斗、牛两宿之间的虚空处悬停,回首望去,一条条好似人生轨迹的长线,经久不散,是一条因果线的大道显化?
吴霜降觉得有些新鲜,就放任不管,期待着对方扯起线头,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手段。
吴霜降双手负后,低头微笑道:“崔先生,都说气冲斗牛,试问剑光何在?”
对于浩然人物,吴霜降真正感兴趣的,就只有两个:苏子,绣虎。
前者的词篇,吴霜降由衷欣赏,所以当年与陆沉,一起站在大玄都观外,哪怕当着那个虎头帽孩子的面,吴霜降还是直说一句仰慕苏子。
至于后者,不是佩服什么欺师灭祖,不是什么浩然锦绣三事,而是崔瀺的那个选择,以及最终做成那个选择的百年铺垫,让吴霜降觉得极有意思,换成是自己,就绝对做不成,既然如此,就当得起自己的一份敬意。
所以崔先生这个敬称,吴霜降还真不是什么客套话。
事实上,吴霜降已经无须跟任何人说客气话了,与玄都观孙怀中不用,与白玉京陆沉也不用。
一位重返此地的白衣少年,现身在极其遥远的下方,哪怕吴霜降这样的修为境界,穷尽目力,也只能见到那一粒芥子身形,只是那少年嗓门不小:“你求我啊,不然见不着!”
吴霜降笑了笑,绣虎年少时,不该是这副德行吧?
记得曾经有次隐匿身份,遥遥旁观三教争辩,那个站在老秀才身后的年轻书生,瞧着满身的书卷气,性情很稳重,还有几分天然的风流倜傥。
当时吴霜降就觉得此人不俗,果不其然,在那之后,很快就有了白帝城彩云局。
吴霜降自顾自说道:“也对,我是客人,所见之人,又是半个绣虎,得有一份见面礼。”
只见这位岁除宫随手抬起一掌,笑言“起剑”二字,身边先是出现由二字生发而起的一粒雪白光亮,然后拉伸成为一条长线剑光,最终变成一把细看之下稍有缺口的长剑。
长剑之上,除了两百多道极其细微的剑刃缺口,与那白玉京余斗的佩剑、四把仙剑之一道藏,如出一辙。
吴霜降又道:“落剑。”
一线笔直落下。
那道恢宏剑光,直直从斗牛星宿间,落去人间。
而白衣少年就站在原地,双袖鼓荡而起,袖中出现十二道剑光,作为人间还礼,射向那位天上客。
十二道剑光,各自稍稍画出一条弧线,不与那把“道藏”仿剑争锋,大不了各斩各的。何况也未必躲得过那一剑。
天上剑光如山岳落地,崔东山撇撇嘴,他娘的,果然躲不过,吴霜降这厮臭不要脸,不是剑修,竟然耍剑。
崔东山的一具符箓化身,当场粉碎,毫无悬念。
剑光余韵浩荡,只是被天地古怪规矩限制,并未能当真笔直一线洞穿星图小天地,而是不断突兀出现在各大星宿间,一次次折叠,一次次骤然消失,一次次倏忽现身,一条剑光在天地间不断亮起。
吴霜降看也不看那十二把飞剑,近身之后,无一例外,十二把飞剑悬停在吴霜降身外数丈,吴霜降伸手一抓,将大小不一的飞剑悉数凝为芥子大小,全部攥在手心,瞬间碾为齑粉,这些虚相物件,并不蕴含一份真正的道意,都没资格被他仿制。
吴霜降抖了抖袖子,那把道意无穷的仿剑,没入袖中。
崔东山出现在居朱雀之尾的南方七宿处,只是变成了吴霜降的模样,而且以手指画符,在掌心处写下“岁除宫吴霜降”,翻转手掌,一串文字立即如雪消融,融入脚下轸宿,然后随之浮现出一条庞然大物轸水蚓,缓缓游弋,水蚓之上,还出现了一位衣黑带剑的魁梧巨人,以及五位站在一辆车驾上的黄衣女子,各自捡取“岁除宫吴霜降”中的某个字。
吴霜降哑然失笑,这个崔先生,真会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处处占便宜,是想要以此占尽天时地利,对抗人和?
积少成多,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