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如此问剑

        三人离开这座武魁城,城头上顿时口哨声四起。

        有宁姚在怎么了,不还有二掌柜在。

        在剑气长城,谁不知道在宁府之外,宁姚还是很给二掌柜面子的,至于回了宁府里边,二掌柜会不会跪搓衣板,关我们屁事。

        御风途中,陈平安笑道:“先去伏仙湖那边瞧瞧。”

        如今飞升城拥有两座仙家渡口,除了最北边避暑城内的避暑渡,在成为邓凉修道之地的紫府山山脚还有座建造在伏仙湖上的渡口,取名为迷魂渡,一北一南,刚好做两个方向的商贸生意。

        避暑行宫,避暑城,避暑渡……取名一事,比较省心省力了。

        宁姚板着脸说道:“也没有想出特别好的名字。”

        陈平安点头道:“如果好名字太多,确实取舍不易。”

        宁姚瞥了眼小陌。

        小陌立即解释道:“夫人,公子之所以没有立即去往飞升城,是因为公子由于承载大妖真名一事,加上又与合道所在的半座城头隔着一座天下,故而会被飞升城地界的那份无形道韵天然排斥,甚至被视为某种敌我难测的潜在隐患,若是公子贸贸然进入飞升城,就会被误认为是一场问剑。”

        小陌按了按头顶帽子,愧疚道:“这件事,也怪小陌的出身,与公子结伴来此,就像坐实了公子的大妖身份。”

        宁姚听得一头雾水。

        一座飞升城,难不成还如修道之士一样开了窍,生出了一份灵智?

        就像她背后剑匣里那把仙剑天真的剑灵?

        只是她作为飞升境修士,为何不知此事?

        陈平安便跟着解释了一番,就像他家乡的骊珠洞天,就曾经孕育出一个金色香火小人,当年藏在陈平安背后的槐木剑匣里边,最终交给了杨老头。

        这等山水神异事,类似修士的元婴,孕育之初,灵智未开,懵懵懂懂,脾气不小,很难分清楚敌我。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飞升城的这位香火小人儿,当然只会脾气更大。

        陈平安说道:“陈缉应该是唯一察觉到此事的人,他故意不跟你说此事,想必自有考虑。”

        一开始陈平安还心存侥幸,总觉得即便飞升城当真有此机缘,短短十几年时间内,也不太可能开窍得如此之快,更多是处于一种酣眠状态,再说了,陈平安还随身携带了那块隐官玉牌,一定程度上可以表明身份,可就算陈平安先前取出了象征身份的玉牌,悬挂腰间,不能说没有效果,只是效果不大。

        先前和小陌只是靠近飞升城,就让陈平安感觉如同面对一位神到境的武学大宗师,冥冥之中,好像在和陈平安讲个道理:请止步,敢近身,即问拳。

        这就意味着陈平安要是硬闯飞升城,就等同于一场问剑。

        有小陌在身边,进入飞升城当然问题不大,但是陈平安哪里舍得消耗丝毫“飞升城”的灵智。

        所以陈平安才打算在飞升城周边地界“混熟了”,再去飞升城找宁姚,而且得在城外打声招呼,解释清楚,再寻个法子,保证不伤及那个虚无缥缈的飞升城香火小人,陈平安才会进入飞升城。

        正好可以通过一个外乡人的视角拣选三处,看看能否从一些细微处为飞升城查漏补缺。

        刑官一脉的武魁城,隐官一脉的避暑城,泉府一脉的迷魂渡,他都会走走看看。

        宁姚恍然,难怪她之前会心生感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她才御剑升空,巡视四方,于是很快就发现了小陌的身影。

        宁姚柔声问道:“怎么不早说?”

        早知如此,她就不直接在武魁城门口那边现身了,说不定她这一现身已经打乱了他的好些谋划。

        陈平安笑道:“等我重新跻身玉璞境,情况就会好很多,如果哪天跻身了仙人境,再来飞升城就毫无问题了。”

        一个元婴境很难真正压制住那些大妖真名,尤其是如今的蛮荒天下多出了那拨和小陌差不多“道龄”的远古修士,其中有三头大妖的真名,当年缝衣人撚芯就帮陈平安缝制过。

        小陌笑道:“再过几天,就是浩然天下的立春时节,又正值公子刚刚恢复元婴境,一般来说,应该留在仙都山道场内继续稳固境界,所以这次游历五彩天下是公子临时起意,小陌苦拦不住。”

        凭借埋河古碑那道祈雨篇,对结金丹和跻身元婴境两事,陈平安早就熟能生巧。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这么环环相扣的,唱双簧呢,你们俩来之前专门演练过?

        陈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

        宁姚问道:“是好事吧?有无需要额外注意的事项、隐藏的弊端?”

        陈平安以拳击掌,神采奕奕,点头笑道:“当然是好事,而且是件天大的好事,没什么后遗症,甚至没有什么利大于弊,就真的只有好处,绝对是一桩让白玉京道士们求之不得的莫大道缘!”

        其实被飞升城如此排斥,对陈平安来说自然是一件比较棘手的事情,但是对整个飞升城而言,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好事。

        因为这就意味着,飞升城不但已经真正融入五彩天下,甚至得到了这座天下大道的认可,获得了某种“天地眷顾”的青睐。

        不同于白玉京和西方佛门只有修士跨过大门进入五彩天下,飞升城的剑修们是带着一整座城池,硬生生斩开光阴长河,“御剑飞升”至此的。

        只说一事,便知道这份天道馈赠是怎么个稀罕了,一旦有飞升境大修士想要偷偷潜入此地,就会引发某种天地异象。

        宁姚只要当时刚好待在城内,就会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

        这种玄之又玄的护城大阵,简直就是专门用来针对所有十四境和飞升境大修士的。而且不用消耗飞升城丝毫天地灵气,无须半枚神仙钱。

        到了伏仙湖,一同落下身形,陈平安蹲在岸边,一手掬水,凝为一粒碧绿水团,仔细勘察其中丝丝缕缕水运的深浅、流转,再一手拧转,掬了一捧天地气息,清浊混淆,似云雾缭绕指尖。

        仙家渡口营建一事最紧要的便是“水文地理”,如临水王朝的寻常渡口,都要找深水港,并确定船舶吃水深浅。

        因为自家牛角渡在内的一系列仙家渡口的关系,陈平安至少能算半个行家里手,他松开双手,抬头环顾四周,一座渡口,没有任何精雕细琢的痕迹,显得极为粗糙。

        这其实才是对的,确定大方向,搭建框架,一切务实,渡船能停泊能起航就足够了。

        如今的飞升城,方方面面还远远没有到要去精益求精的地步,那是至少百年之后才会考虑的事情。

        一道剑光划破夜空,飘落在山脚这边,邓凉高高抱拳,朗声道:“见过隐官!”

        看着那个青衫男子,邓凉心情大好,这家伙终于回来了。有些事情,邓凉还真要好好和眼前这个家伙吐一吐苦水。

        一座飞升城,错综复杂的关系,近年几场祖师堂议事,总是透着一股玄乎劲。

        只说避暑行宫,不是暂领隐官的宁姚不好商量,而是太好商量了,无非是一件事情成与不成,绝不拖泥带水。

        只是习惯了早年避暑行宫的那种氛围,邓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宁姚身为天下第一人,她的境界太高,在修行道路上,一骑绝尘,让所有人都难以望其项背,就像一棵参天大树,树荫满城,其实就算是董不得他们,在内心深处也不会真正将宁姚视为一位身份纯粹的隐官。

        而宁姚的某些想法,如剑术,如修行,如战场递剑,太直截了当。

        以前的避暑行宫,从陈平安到愁苗剑仙,再到林君璧、董不得在内所有人,所有隐官一脉剑修相得益彰,无论性格、出身如何不同,不管是本土还是外乡剑修,只要是一件事被摆在台面上议论,往往是所有人不但可以解决掉眼前事,还可以顺藤摸瓜解决掉同一条脉络上的三五件甚至是所有相关事情。

        再者邓凉离乡多年,也想从隐官这边知道一些九都山的近况。

        陈平安拱手还礼,笑道:“见过邓首席。”

        一起登上前身曾是一处远古遗址的紫府山,来到山巅,陈平安蹲在那块石碑前。

        邓凉蹲在一旁,大大方方说道:“别怪我假公济私,这份机缘,我就是抢也要抢到手的。”

        陈平安啧啧道:“这话说得,滋味不对啊,就像一坛馊了的酒水,一听就是背叛隐官一脉,投敌刑官了。”

        骂骂咧咧,矛头直指刑官一脉的头把交椅:“狗日的齐狩,挖墙脚都挖到我们避暑行宫来了,枉费我一门心思把他当好兄弟。”

        邓凉听过就算。

        齐狩也是倒了八辈子霉,当年守关遇到了陈平安,然后双方就开始针尖对麦芒了,结果当年驻守城头期间,齐狩又刚好和陈平安、程荃当邻居。

        剑气长城有那么几个老剑修,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程荃肯定算一个,因为跌过境,在拥有一把飞剑兵解、绰号齐上路的老剑仙齐廷济那边,程荃从来都是言语无忌的。

        陈平安依旧端详那块碑文,字不多,意思却多,况且碑首、碑身、碑座都是学问,都可以帮助后世推敲“到代”,鉴定具体的年份。

        陈平安打算离开飞升城之前,一定来这边拓碑一番,回去交给刘景龙研究研究,反正一件咫尺物里边家伙什都齐全的,至多一刻钟光阴就能完工。

        陈平安递过去一坛酒,是封姨给的百花酿。

        邓凉识货,接住酒坛:“是?”

        陈平安点点头:“猜对了。”

        邓凉怀捧酒坛,毫不犹豫再伸出手:“再给一坛,我喝一坛留一坛,回头你再帮我捎给九都山祖师堂,有大用处。”

        用手肘打掉邓凉的手掌,陈平安笑道:“当了首席供奉的人,脸皮就是不一样。行了,已经帮你预留了两坛百花酿,等我将来游历皑皑洲,就以你的名义送给九都山。”

        邓凉是在嘉春六年进入飞升城的,比郑大风差不多晚一年。

        邓凉给飞升城的见面礼不轻,带了一大拨九都山特有的山上物资,六十坛秘酿岁旦酒,三百张被誉为绿筋金书的却鬼符,以及八百斤名为重思米的仙家稻。

        在陈平安看来,如果说酒酿与符箓只算是锦上添花,那些稻米种子却是实打实的雪中送炭。

        如今紫府山地界和武魁城,已经开始广泛种植这种仙家稻谷了。

        许多想法,不谋而合。

        唯一的问题,还是当下的飞升城一心致力于扩张,对于首席供奉邓凉的一些建议,祖师堂那边不是没有采纳,而是只能暂时搁置,或者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这也实属正常,需要做的事情以及手边可以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千头万绪。

        其实飞升城三脉修士已经做得很好了。

        婉拒了邓凉的邀请,陈平安没有去他府邸小酌两杯。

        如今邓凉也收取了两位入室弟子和一拨记名弟子,算是打定主意要在这边为九都山建立下宗了。

        御风离开紫府山,途中宁姚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陈平安立即让小陌先去飞升城那边,再祭出一把笼中雀。

        宁姚脸微红,脱下身上那件法袍金醴,再摘下剑匣,一并交给陈平安,这像一份极为特殊的通关文牒,帮助陈平安进入飞升城。

        陈平安只是眼一花,宁姚就已经穿上了一件昔年衣坊制式法袍。

        宁姚说道:“不要耽搁修行。”

        陈平安笑着穿上法袍金醴,怀捧剑匣。

        宁姚说道:“我没跟你开玩笑。”

        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尤其是对有希望真正做到长生久视的山上修道之人来说,几十年光阴确实不算什么。

        陈平安收起笼中雀,点头道:“最近在仙都山修行勤勉得前所未有,就跟当年刚开始学习撼山拳差不多。”

        宁姚点点头,说道:“到了家里,我要闭关,不过只要有事,敲门便是,不会耽误我的修行。”

        这话说得就很独一无二很宁姚了。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又要闭关?”

        好像认识宁姚以来,她就只有过两次闭关,上一次就在前不久,宁姚在大骊京城那边,需要稳固飞升境一层的境界。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欲言又止。

        陈平安越发奇怪:“怎么了?”

        宁姚以心声说道:“我要为跻身十四境早做准备,道路有了,约莫有两三道门槛需要跨越。”

        陈平安抹了把脸,默不作声。

        小陌真应该听听,修行万年都还没能真正找到那条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大道,小陌你惭愧不惭愧?

        宁姚嘴角翘起,又迅速压下。

        呵。听说某人曾经在托月山那边,向大妖元凶放言一句:“我要是有你这岁数,你都看不见我出剑。”

        两人御风速度不快,小陌在飞升城边界上空那边隐匿身形,等候已久。

        相对于承载大妖真名的陈平安,飞升城对小陌的警惕和敌意反而不大,这其实和小陌的剑术一脉太过“正统”有一点关系。

        毕竟真要计较起来,不谈大道根脚,只谈道脉传承,小陌说不定都能和老大剑仙陈清都以师兄弟相称。

        宁姚带着两人飘落在家中演武场那边,就自顾自闭关去了,反正某人熟得很。

        陈平安已经将怀中捧的剑匣递还给宁姚。

        偌大一座宁府,显得越发空旷幽静。少了两位老人,没了一座斩龙崖。

        陈平安的那栋宅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被褥折叠整齐,没有半点腐旧气,应该是经常会拿出去晒太阳的缘故。

        对面厢房的一张桌上还有些当年没有来得及雕刻的素章,堆积成山,还有几本册子,上面都是从书上东抄西搬而来的诗词语句。

        如果晏胖子丝绸铺子的生意多做几个月,估计如今就要多出一本《三百剑仙印谱》了。

        当年董不得为自己和两个闺阁好友,向印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二掌柜讨要了三方藏书印,另两位女子剑修便是司徒龙湫和官梅。

        董不得出手阔绰,直接给了陈平安一大块名为霜降玉的珍贵仙材,沉甸甸,七八斤重,在浩然天下都是价值连城的天材地宝。

        按照约定,三方印章之外的剩余边角料,都作为二掌柜的工钱。

        结果那些边角料,被陈平安雕琢出十二方极小的素章,以飞剑十五作为刻刀,一方私章一枚小暑钱,恕不还价。

        其中就有那方底款是“观道观道观道”的藏书印,只是如今花落谁家,还是个谜。

        若是流落到了浩然天下,一些个眼光独到的有识之士,按照《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去按图索骥,勘验无误,确定是真品——如被蒲山云草堂的檀溶檀掌律碰着了——估计哪怕花一枚谷雨钱,只要能买下,都绝对不会皱一下眉头。

        陈平安双指撚动灯芯,瞬间点燃桌上一盏灯火,然后坐在桌前,摊开册子,笑问道:“小陌,来瞅瞅,有没有特别想要的印文,我可以送你。”

        小陌坐在一旁,接过册子,一页页仔细翻过,停下动作,笑道:“公子,就这句吧。”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书页上边的印文,是那句“清逸之气如太阿之出匣”。哟呵,小陌眼光不错,还挺会挑。

        再抬了抬下巴,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崭新刻刀,之前在仙都山道场内修行,闲暇时亲手打造了一把刻刀。

        “自己挑印章,这份待遇,不常见的。”

        小陌起身,挑选了一块个头最高的素章,好似群峰独高,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卷起袖子,搓手呵气,做了几个舒展胳膊的动作,重操旧业,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生疏了。

        既然是送给小陌的,又不是什么挣钱买卖,就得上点心。

        陈平安伏案篆刻时,一间屋内唯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等到陈平安双指拈起印章,篆刻完数行临时编撰的边款内容,稍微抬高几分,轻轻吹掉印章碎屑,小陌轻声道:“公子,在武魁城和拖月城,暂时都没发现什么异样。”

        陈平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埋头篆刻。

        先前在武魁城那边,宁姚一现身,陈平安就让他阴神出窍远游,再以阳神身外身赶赴拖月城,查看两城修士的心弦变化。

        就像一方无形的急就章。

        但是此刻安安静静坐在桌旁的小陌真身,却知道自家公子不是真心愿意这么做,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而这趟临时起意的出门远游,公子其实并不是放心不下这座朝气勃勃的飞升城,而是放心不下宁姚。

        至于原因,公子只说了个古怪的比喻,却没有细说缘由。

        只说是个很麻烦的猜谜,谜题谜底都给了的那种猜谜。

        和太平山女冠黄庭在这座天下收取的那名弟子有关。

        其实当下宁府,除了宁姚,还有个外乡客人,不是飞升城本土人氏,而是桐叶洲遗民,准确说来,是那些遗民避难进入五彩天下的后代。

        外乡客人是个小姑娘,出生在五彩天下。

        故而五彩天下如今是嘉春几年,她便是几岁。

        小姑娘是黄庭在这边收取的唯一弟子,姓冯,名元宵,好像因为是在嘉春元年的元宵节这天生的,所以她爹娘就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黄庭当时没有把她带往浩然天下,而是交给宁姚代为照顾,小姑娘就被留在了飞升城宁府这边。

        陈平安起先以为冯元宵会是个类似柴芜的小姑娘,修道资质会好到无法无天的那种。

        但是宁姚却说,小姑娘修行资质一般,很一般,不过性情憨厚纯朴,很讨喜,如果不是遇上了福缘深厚的黄庭,一般来说冯元宵是不太可能涉足修行登山一事的。

        但恰恰如此,反而让陈平安心情不轻松。

        修道天才也分几种。

        宁姚是一种极致。

        另外一种,就像桐叶洲的黄庭,昔年神诰宗的贺小凉,还有中土神洲那个有“少年姜太公”之绰号的许愿。

        小陌突然说道:“之前没答应公子去扶摇洲,公子如果生气,就骂小陌几句。”

        原来陈平安曾经和小陌商量一事,询问小陌能否走一趟扶摇洲矿脉,去与几位浩然剑仙会合。

        小陌没有答应,他既然是自家公子的死士,就没有理由离开仙都山地界,他必须寸步不离,跟在陈平安身边。

        一旦陈平安的修行出了意外,小陌百死难赎。所以这也是极好说话的小陌,第一次拒绝陈平安的请求。

        “你拒绝此事,我当然会有点郁闷,却肯定不会生气。”

        灯火下,陈平安神色和煦,显得柔和,他轻轻摇头,微笑道:“小陌,相信我,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大概好的人生,就是我们能够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对吧?”

        小陌笑道:“公子的道理,想来总是对的。”

        陈平安摇摇头,不再言语,等到刻完那方印章,深呼一口气,伸了个懒腰,笑问道:“小陌,要不要吃顿消夜?我亲自下厨,尝尝我的手艺?”

        小陌笑着点头,诚心诚意道:“期待已久。”

        “稍等片刻。”

        陈平安站起身,熟门熟路去了灶房那边,再从咫尺物里边取出早就准备好的食材,鸡蛋、青椒、葱蒜等。

        他卷起袖管,系上围裙,放好砧板,摆好碗碟,分门别类,小陌先前只是在灶房门口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陈平安很快就炒了两大碗蛋炒饭,端去堂屋那边的桌上,和小陌相对而坐,各自吃饭。

        陈平安放下筷子,见小陌还在细嚼慢咽,让他慢点吃就是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小陌,你当年在蛮荒天下,有没有遇到让你觉得特别奇怪的道人?”

        小陌咽下一口饭,疑惑道:“公子,是说后来的蛮荒天下,而不是旧天庭辖下的人间?”

        陈平安点点头:“是说后来的蛮荒天下。”

        小陌摇摇头:“小陌当年受了重伤,在蛮荒天下留下了那几洞道脉,很快就去皓彩明月那边趴窝不动了,不曾遇到什么奇异之人。”

        能够让小陌称作“奇异”的道人,被后世尊称为飞升境修士的当然不能算,得是“道士头别木簪”的仙尉这种。

        都不说什么蛮荒新王座大妖,即便是旧王座里边,仰止要不是被朱厌救下,小陌当年说砍死也就砍死了。

        至于双方冲突的起因也很简单,不过是仰止讥讽了小陌几句,觉得小陌的剑术“得之不正”,不如陈清都、元乡他们这拨人族剑修来得纯粹,而且都不是什么仰止与小陌当面言语,而是一不小心流传开来,被游历途中的小陌听见了,就有了那场问剑和追杀。

        没办法,白泽亲自发话,不得不去。不去?白泽就要动手了。远古时代,妖族出身的山巅道士,脾气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陌几个当时是受了重伤的,何况就算没受伤,也绝对打不过那个从不轻易出手,一出手就天崩地裂的白老爷啊。

        连小陌在内的那几位同龄道友,就没谁愿意为了一个所谓的养伤而陷入沉睡的,毕竟那种“闭关”就是一场未必有机会醒来的漫长“冬眠”,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睡小死”。

        小陌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是因为飞升城的排斥,想到了什么?”

        陈平安嗯了一声,没有任何藏掖,直接跟小陌说出了心中所想:“我猜想每一座天下都存在着某种最大的压胜,所以三教祖师这趟各自出门远游,其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极有可能就是分别与之论道。”

        小陌笑道:“原来公子还是担心夫人啊。”

        所谓的谜题,就是那个名叫冯元宵的小姑娘?

        至于三教祖师如何,想什么做什么,小陌其实并不关心,自己只是一个飞升境剑修,都还没有到十四境呢,不掺和。

        陈平安笑道:“算是未雨绸缪吧,不过这类状况,其实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好与坏,双方都属于应运而生、顺势而起,准确说来,是互为压胜的关系,不是什么非敌即友、非友即敌的关系。”

        因为之前在功德林,陈平安听先生讲过一个很有些年头的故事,先生说至圣先师早年游学天下时,路过河边,曾经遇到一个在那边摆渡的老渔翁,双方论道一场,算是各执己见,谁都未能说服谁。

        总之至圣先师最后没能乘船过河,渔夫独自撑船远去了。

        这件看似不大不小的陈年旧事,文庙那边没有任何文字记载,倒是陆沉在杜撰的一篇寓言里边有过描述,好似那位白玉京三掌教亲眼看过一般。

        先生绝对不会当着经生熹平的面,故意跟关门弟子随口扯几句老皇历。而当时经生熹平也确实脸色古怪,算是帮着验证了陈平安心中所想。

        像蛮荒天下,陈平安猜测斐然这家伙,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压胜蛮荒老祖的存在。

        但是不排除还藏着一个更古老更隐蔽的存在,如今一跃成为蛮荒共主的斐然,只是与之相互压胜。

        如果是后者,那么这位蛮荒天下的得道之士,比蛮荒大祖,还有白泽、小陌他们都要年轻几分。

        因为这个存在,只会与蛮荒天下恰巧“同龄”,且一定会与整座天下刚好“同寿”。

        这位真正属于“天地生养”的修道之士,会与天地同寿,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死。

        而这位几乎可以视为一座天下气运所在的“道士”,与一座天下的修道第一人,双方关系就会变得很复杂、很微妙。

        若是双方大道背离,就是一场极为凶险的大道之争。

        若是双方大道契合,就可以成为名副其实的大道之友。

        小陌说道:“要是搁在蛮荒天下,不管能否确定这个小姑娘的身份,这会儿肯定已经死了,准确说来,是生不如死,会用某种秘法将其严密拘禁起来,被剥离三魂七魄,至多只剩下一魂一魄,任其转世,免得过犹不及,被一座天下的大道反扑过多,其余的,肯定都要被分别囚禁在天地四方了,下场就像那位兵家初祖的‘共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各自修行山巅见。”

        小陌笑道:“碰到公子和夫人,小姑娘真是幸运。”

        之后陈平安独自走出宅子,闲庭信步,满天星斗。

        陈平安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府邸门口那边,坐在小小的门房里。

        人生无常,萍踪聚散。

        一夜无事。

        拂晓时分,门外大街上来了个老金丹,意外之喜,见着了那个二掌柜在门房里边,都不用敲门,立即乐了。

        “二掌柜,不当账房当门房啦,罚站呢?咋个回事嘛,一回到剑气长城就这待遇,要不要我去跟宁姚说一声,太不像话,传出去不好听,有损隐官大人的威严。”

        二掌柜经常在自家酒铺那边喝了酒就被关在门外,曾有老剑修言之凿凿,说咱们二掌柜可怜啊,大晚上回家,敲门不应,又不敢硬闯,连偷偷翻墙的胆子都没有,就只能在门口台阶上边躺着对付一宿。

        二掌柜走出门房,斜靠在门口,双手笼袖,面带微笑。

        老修士见机不妙,小跑拾级而上,同时抛过去一壶酒,结果被二掌柜一巴掌拍回:“老宋,大清早喝什么还魂酒,一晚上竹夫人没抱够?”

        嗯,是真的二掌柜,做不得假了。一般人言语,说不出这味儿。代掌柜说话也风骚,不过跟二掌柜还是不太一样的。

        两人一起坐在门外台阶上。

        这位老宋,当然是早年的酒托之一,是个剑气长城的老金丹了,曾经是丹坊那边的修士,也会帮忙记录战功,好酒,也好赌,酒品真不行,喝高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赌术差赌运更差,逢赌必输。

        说是老金丹,其实不是说他年纪如何大,在结丹之前,也是一位资质相当不错的剑修。

        老宋还年轻那会儿,即便称不上头等天才,也算是他那一辈里边的俊彦,所以酒桌上,他总说自己少年时的皮囊之好,吴承霈、米裕都要甘拜下风。

        不少上了岁数的元婴境剑修,在酒铺喝酒,也都喜欢喊他老宋。

        “隐官大人,打算待多久?”

        “又缺钱花了?”

        “正谈感情呢,谈钱作甚。”

        “老宋,你好歹是个金丹境,就没去刑官一脉那边混个差使?”

        “没去,飞升城祖师堂不要,我也没脸在那边落座,你们避暑行宫又不收,我倒是想去,没门路啊,高不成低不就的,就这么混着呗。你是知道的,我对齐狩这种大门户里边走出来的公子哥,怎么看都不顺眼,陈三秋当年就没少被我灌酒。在老鳞城那边捞了个还算有点油水的活计,至少不用看人脸色,可惜手头一有几个闲钱,就全部交给你那个酒铺了,每月初来两壶青神山酒水,到了月中,就喝竹海洞天酒,月底再喝那哑巴湖酒水,一个月也就这么过去了。现在的那帮小兔崽子,但凡是个剑修,都不谈是不是什么剑仙坯子了,一个个境界不高,眼睛都长在额头上边,见着我老宋,都不知道约个酒。”

        “以前穿开裆裤的孩子,路上见着你不也一口一个老宋。”

        “不太一样,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个感觉。”

        老宋说到这里,忍不住喝了口闷酒。

        “二掌柜,是不是不太好?”

        “现在是好事,以后好不好,暂时说不准。”

        “那你倒是管管啊。”

        “有些事,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不然到头来就是个‘如果如何’,一笔糊涂账,满是怨怼。”

        “二掌柜,你可别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可不能……那句话咋说来着?”

        “袖手旁观?”

        “不是,没这么文绉绉的。”

        “是我家乡的那句土话,站在岸上看大水?”

        “对头,就是这句。不过用你那边的方言说更顺耳些。”

        “一大早跑这儿堵门,不会就为了跟我显摆自己还是条光棍吧?”

        “这不是想二掌柜了嘛。”

        “老宋,以后你跟冯畦几个再去酒铺喝酒,可以破例赊账,我会跟郑大风打声招呼,但是你们几个记得也别对外宣扬,不然以后铺子就别想开门做生意了。”

        “这敢情好。”

        “想啥呢,只是赊账,不是不给钱!”

        “我懂的,懂的。”

        “你懂个屁,月中赊欠,月初还钱。”

        “只要能赊账,别说懂个屁,屁都不懂也成啊。这是钱的事情吗,是面子,独一份的!二掌柜,不如打个商量,我那些个朋友就别让赊账了,他们如今有钱,就我一人可以赊账,如何?他们几个演技还差,好几次都差点露馅了,被骂酒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像我,到现在也没几个晓得咱俩的关系。”

        “老宋,你这些年一直打光棍,还被朋友骂比狗都不如,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如二掌柜,不稀奇,我认。”

        “……”

        “二掌柜,咋个被骂不还嘴了,别这样啊,我心里怵。”

        老宋的真名,可能除了他那些个老朋友,如今很多飞升城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听习惯了老宋,也就跟着喊习惯了老宋。

        其实名字极好,宋幽微。

        以前的浩然天下,根本无所谓剑气长城剑修的生死;如今的浩然天下,又总觉得剑气长城的剑修个个都是杀力卓绝、战功无数。

        不是这样的。

        剑气长城历史上,有很多很多宋幽微这样的剑修,喝酒终难真正快意,赢钱也不痛快。

        问题就出在他们这些剑修的本命飞剑之上。

        比如宋幽微其实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又是个金丹境剑修,照理说在剑气长城怎么也不算差了。

        两把本命飞剑,一把名为龙脉,一把名为镀金,前者能够在大地上牵扯出一条条巨大山脉;后者却是只能在战场上,为一些陷入困境的剑修增加一座防御阵法,就像凭空为修士增添了一件法宝品秩的救命法袍。

        所以宋幽微在跻身中五境后,成为金丹之前,只因为那把镀金飞剑,就跌境两次,此生已经彻底无望跻身元婴境了。

        像宋幽微这样的剑修还算好了,好歹去城外的战场厮杀过。

        有剑修的本命飞剑名为织女,剑修几乎一辈子都待在衣坊中,只在年少时曾经去过城头。

        有飞剑本命神通只与淬炼有关的,便只能窝在剑坊里边,深居简出,几乎没有朋友。

        更有一些剑修,飞剑的本命神通简直就像一个个笑话,令人哭笑不得,他们就算去了战场,也像一位没有飞剑的剑修,空有境界,却只能以剑坊长剑迎敌杀妖。

        只说陈平安带回家乡的那九个孩子,若是剑气长城再打几十年的仗,白玄就会像历史上很多剑修前辈那般,一旦跻身了中五境,就会沦为“只打一架”的剑修,姚小妍即便拥有三把本命飞剑,在剑气长城战场上,除了家族供奉剑师,几乎不可能专门为她配备护道人的,因为完全没必要。

        而酒铺当年那个莫名其妙就会写诗的老元婴,一把本命飞剑名为门神,毫无锋芒可言,若是在战场上祭出,剑光极慢,被讥笑为蚂蚁搬家,所以只能用来温养金丹元神,经常也会在其他剑修闭关时帮助护道。

        所以就有了那个“城内元婴城外金丹”的说法。

        他们是剑修吗?当然是,都是。但是剑气长城的剑修认不认?有人可能也认,有人可能不认。

        要是双方关系不好,只需随便说一句,你去过战场吗,战功有多少?让人如何作答?

        剑气长城的酒鬼们,未必真的有多喜欢喝酒,只是不喝酒,又能做什么?

        老剑修约莫是察觉到二掌柜好像心情不太好,便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安慰道:“二掌柜,别生闷气了,不是光棍胜似光棍这种事情,习惯就好,我老宋是啥性格,你还不清楚,是出了名的嘴巴严,不会到处乱说的。”

        陈平安大骂道:“老子是在为你那两把破烂飞剑伤感。”

        唉,咋个还急眼了。果然读书人就喜欢翻脸不认人。

        老剑修爽朗大笑起来。喝二掌柜的酒,挨二掌柜的骂,看二掌柜的拳,都是极好的。

        年轻隐官不在飞升城的这么多年,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二掌柜的,都怪寂寞的。

        今年入冬后小雪时分收到飞剑传信,柳质清邀请刘景龙一起问剑琼林宗。

        双方约在琼林宗那座藩属门派地界碰头,但是刘景龙离开翩然峰后,就撇开弟子白首,独自御剑前往,让白首按照约定时日到达渡口即可。

        所以刘景龙比白首和柳质清都要早了三天,悄然到达墨龙派辖下的渡口,他更换了一身道袍,下榻于一家名为落花斋的仙家客栈。

        夜幕沉沉,大雨滂沱中,刘景龙撑着伞,带着一位身形消瘦的少年,轻轻按住他的胳膊,并为他施展障眼法,一同徒步返回客栈。

        客栈那边勘验过少年的山水谱牒身份,记录在册后,便为那位云游道人的嫡传弟子新开了一间屋子。

        刘景龙送给少年两只瓷瓶的药膏、丹药,一外敷一内服,仔细说了两遍具体如何服药,等到少年说自己已经记住了,刘景龙让那少年只管放心好好养伤,自己就住在隔壁。

        恍若隔世的少年颤声道:“敢问仙师尊号?”

        刘景龙微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

        刚好窗外雷声大作,在墨龙派山中那处山牢内饱受折磨的少年被吓了一大跳,满脸不敢置信,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着太徽剑宗,刘宗主,刘剑仙……

        刘景龙弯腰拿起斜靠在墙角的油纸伞,离开屋子之前,问道:“剡藤,会恨那些谱牒仙师吗?”

        少年神色黯然,死死抿起嘴唇,想要点头,不敢,想要摇头,又不愿意。

        刘景龙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不恨才有鬼呢。只是报仇一事,不能着急。”

        名叫剡藤的少年死气沉沉的眼中终于恢复些许光彩,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和想象中不太一样的大剑仙,壮起胆子问道:“真的可以报仇吗?”

        刘景龙笑道:“必须报仇。”

        刘景龙轻轻关上房门之前,笑着解释道:“剡藤,你很快就可以看到杜俞了。”

        剡藤恍然大悟,只是很快就又觉得匪夷所思,小心翼翼问道:“刘宗主,杜大哥跟你是……朋友?”

        刘景龙摇头道:“我之前并不认识杜俞,不过杜俞有个朋友,是我的朋友。相信我和杜俞也会成为朋友。”

        隔壁少年睡得浅,两次被电闪雷鸣惊醒。

        剡藤坐起身后满头大汗,脸色惨白,环顾四周,有点蒙,好像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杜大哥怎么能够认识刘大剑仙那样的天边人物,刘宗主又怎么可能亲自将自己从墨龙派中救出来?

        盘腿坐在床上吐纳的刘景龙只是看了眼窗外。于是很快雨就停了,天空再无雷声。

        之后大弟子白首几乎是跟柳质清那拨人前后脚进入的客栈,当然都用了化名和障眼法。

        太徽剑宗,当代宗主刘景龙,翩然峰峰主白首。

        金乌宫柳质清,浮萍剑湖荣畅、隋景澄、陈李、高幼清。

        鬼斧宫兵家修士杜俞,以及那个名叫剡藤的精怪少年。

        刘景龙笑着主动向杜俞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刘景龙,跟柳剑仙、荣剑仙一样,都是陈平安的朋友。”

        杜俞咽了口唾沫,除了道谢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白首瞧见了那个安然无恙的少年后,心中还是有些佩服师父的手段的。

        瞧瞧,姓刘的一出马,啥事就都没有了,不过白首嘴上却是小声道:“姓刘的,你做事情是不是太顾头不顾腚了,就算你捷足先登,成功救了人,确实是不错,可是你就这么留在人家墨龙派的眼皮子底下?江湖演义小说上边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还真信啊?要我说啊,姓刘的你做事情,终究还是不如我那位陈兄弟老到周全。”

        刘景龙只是与柳质清和荣畅叙旧,没搭理这个口无遮拦的大弟子,有本事到了仙都山继续这么聊天。

        那个神态萎靡的少年见着了杜俞,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喊道:“杜大哥。”

        当时偶遇,剡藤只觉得对方性格豪爽、言语风趣,一见投缘,杜大哥喜欢自称杜好人。

        是遭遇了那场劫难后,少年才知道他名叫杜俞,是鬼斧宫谱牒修士。

        少年先前一直以为杜大哥只是个喜欢走江湖的山泽野修,兜里没几个钱,在山上混不开,又喜欢行侠仗义,所以连野修都当不好。

        杜俞伸手抓住少年的胳膊,笑着颤声道:“没死就好,没事就好。”

        不知为何,见着了那位刘宗主,就跟当年待在陈前辈身边差不多,即便是去刀山火海,哪怕置身于龙潭虎穴,好像依旧可以……我行我素。

        杜俞再轻轻一拍少年肩膀,疼得剡藤龇牙咧嘴,杜俞藏好眼神里边的愧疚,嘴上大大咧咧笑道:“小胳膊小腿的,就是经不起风雨,搁我,这会儿肯定活蹦乱跳的。”

        刘景龙之后便向众人大致解释了缘由,说得简明扼要,只说在墨龙派一处牢狱中,顺利找到了这个名叫剡藤的少年,救了出来,再用了一张自己琢磨出来的秘制符箓,李代桃僵,所以墨龙派至今还未察觉到不对劲,不然早就闹开了。

        对刘景龙来说,所谓的戒备森严、山水禁制重重,其实也就是三道形同虚设的山水迷障,外加一位元婴境修士的看守,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

        至于那位老元婴,当然是范峭的护道人,贵为琼林宗次席客卿,墨龙派的这点小买卖,还不至于让一位元婴境老神仙在这边虚度光阴。

        先前双方擦肩而过,看对方的样子,还是个极讲究清洁的山上老神仙,偎红倚翠喝酒时,就向两位墨龙派女修士埋怨不休。

        而刘景龙留下的那道替身符箓,当然不是寻常的傀儡符,不然那位老元婴终究不是个傻子,每天都会巡查牢笼,早就看出马脚了。

        刘景龙笑道:“把剡藤带出来之后,我先后去见了范峭两次,比较意外,还是一位故意隐藏剑修底细的金丹,不过刚刚结丹没多久,估计这趟出门本意是散心。”

        范峭是琼林宗祖师堂嫡传、掌律祖师的得意弟子。

        如今还不到甲子岁数,是位极为年轻的金丹境地仙,传闻精通符箓阵法,炼化了五行本命物,故而是一位大道前程不可限量的符箓修士。

        荣畅打趣道:“竟然还是个剑修?这可不太像是琼林宗的作风,看来琼林宗对此人寄予厚望,才会这么藏藏掖掖,是防止被人问剑?”

        柳质清松了口气,就像他在金乌宫那边,早早向杜俞明说一事,剡藤性命如何,见到之前,是谁都不好说的。

        毕竟杜俞第一个找的是自己,柳质清便与刘景龙略显见外地道了一声谢,然后开始掏袖子,作甚,必须是找酒啊。

        刘景龙赶紧伸手按住柳质清的胳膊,微笑道:“就算我不出手,你们也是赶得及的,因为……”

        刘景龙停下言语,转头问剡藤道:“可以说吗?”

        剡藤灿烂一笑:“刘先生随便说,又不是啥见不得光的事。”

        剡藤还是觉得称呼刘宗主为刘先生更好些,刘先生学问很大的,这两天的朝夕相处,几乎就没有刘先生不知道的事情。

        刘景龙这才继续说道:“剡藤出身剡溪,那边自古多藤蔓,最适宜拿来造纸,曾是周边数国文书公函的官府用纸,性耐久,百年不蠹,尤其是那种金版笺,便是山上仙师都会用来写信,但是两百年前,剡溪水位骤然清浅,近乎干涸,两岸古藤也就跟着逐渐凋零了。由于原料枯竭,剡纸绝迹多年,一国当地仙师受限于境界,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便失去了这笔财源。其实这是剡藤得了一份天地造化,被当地气运无形庇护,所以炼形期间,得山水清气,类似修士闭关,天然封山了,免得招徕觊觎。”

        “等到剡藤炼形成功,地界自然而然就恢复了山水原貌,而且古藤相较以往越发繁茂,这便是一种大道反哺。剡藤性情纯朴,不愿立即离开,心意是好的,结果就被墨龙派修士盯上了,因为他们发现斩藤造纸,若是再加入几味仙材草木,纸张质地极好,说不定就可以畅销一洲仙府,所以剡藤就被墨龙派视为了一棵摇钱树,拿去给范峭邀功,这也是为何剡藤有此劫难,范峭又为何会势在必得,不惜大费周章的同时,又暗中留下剡藤的性命,就是在等剡藤低头服软。剡藤在牢狱内,让范峭发誓,放过杜俞和鬼斧宫,才愿意返回剡溪,范峭觉得此事太过丢人现眼,甚至都不愿意随便假装发个誓蒙骗剡藤,觉得只要抓住了杜俞,就可以一劳永逸,由不得剡藤不配合。鬼斧宫那边,我已经让我们太徽剑宗的一位剑修候着了,只等琼林宗修士去兴师问罪。”

        刘景龙娓娓道来,说得极为细致,但是没有谁觉得刘宗主说得絮叨。

        陈李默默记住了那个名叫范峭的琼林宗谱牒修士,呵呵,半百岁数的金丹境剑修,天才得很哪,毕竟结丹一事,比自己不过晚了约莫三十年嘛。

        好人做好事往往没有理由,聪明人做坏事倒是目的明确、脉络分明。

        陈李望向那个少年,轻声笑道:“剡藤,按照你们那边的地方县志记载,剡纸里边还有种失传已久的捶冰纸,比那金版笺材质更好,以后我能不能向你预定一百刀那种纸?”

        剡藤神色腼腆道:“多少都成!”

        高幼清小声问道:“陈李,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陈李斜眼望去:“你觉得呢?”

        高幼清笑了笑,是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不能怪陈李没耐心。

        除了修行一事,陈李这些年在浮萍剑湖翻遍了宗门档案不说,还专门恳请那些师兄师姐,帮忙收集、归拢北俱芦洲历史上的山水邸报、王朝官史档案,以及各地地方县志。

        练剑之余,便是看书。陈李也不觉枯燥,修道日子过得像是个老人。

        二十多个留在浩然天下修行的剑仙坯子中,便是自认“我俩徒弟天下最好”的谢松花都不得不承认一事,真要论资质、天赋、心性、机缘的话,陈李哪怕是在剑气长城,在齐狩、庞元济之后的剑气长城最年轻一辈剑修当中,一样当得起“领衔”二字。

        所以陈李当初没有留在剑气长城,不曾跟随飞升城去往崭新天下,对于如今的飞升城而言,也是一桩不小的遗憾事。

        至今老人们还会时常提起陈李,言语之中,满是惆怅,不然陈李在飞升城祖师堂,肯定会有一席之地。

        只是陈李跟随郦采去了那座北俱芦洲,倒也不差。

        其佩剑晦暝曾是一位私宅主人的遗物,而私宅上一任主人刚好是一位北俱芦洲的散修剑仙。

        至于陈李的那把本名飞剑寤寐,神通玄妙,避暑行宫评点为乙上品秩,据说这还是隐官大人刻意压低了品秩。

        可惜当初未能去往避暑行宫,在那位年轻隐官身边耳濡目染,不然陈李的“小隐官”绰号,就更名副其实了。

        荣畅问道:“那咱们这就动身去往琼林宗?”

        陈李说道:“荣师兄,我们住一两天再走不迟,不然我们人太多,太显眼了。反正琼林宗的祖师堂又不会长脚跑路。”

        杜俞已经近乎麻木了,见怪不怪。

        好人前辈怎么认识这么多的山上朋友。

        临近渡口时才知道这位和颜悦色的荣师兄,竟然是浮萍剑湖郦采剑仙的开山大弟子。

        大概我是陈剑仙认识的朋友里边最没出息的一个?不用大概,肯定是了。这么一想,杜俞非但没有羞愧,嘿,反而挺自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