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福禄镇后,跟大骊藩王宋长镜进行了一场蜻蜓点水般的切磋,正阳山老猿并未在李宅待太久,便飞奔出镇。
在陈平安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后,老猿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处,仔细观察陈平安在泥地上的脚印深浅。
除此之外,老猿视野当中,还有一连串成人的浅淡脚印,老猿猜测多半是风雷园那个年轻剑修留下的。
自己对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时,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现过一刹那的剑气外溢,虽然稍纵即逝,隐藏颇深,但老猿本就身经百战,又在“剑气纵横破宝瓶”的正阳山足足修行了千年岁月,对于剑气剑意,实在太过熟悉。
这只正阳山搬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过见多识广,见识过擅长养育上乘飞剑的剑仙,拥有数十把玲珑袖珍的飞剑,皆微小如细发牛毛;也见识过大如山峰的本命飞剑,一剑劈下,江河断绝。
老猿凝神思量之后,这才继续前行。
入山后先是杂草丛生,然后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积攒下来的枯叶,只不过由于靠近小镇,竹林并不显得荒芜杂乱。
一路循着不易察觉的脚印,老猿发现自己即将走出竹林。
老猿并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环视四周,并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脚印,视线上移,四周青竹也无明显印痕,但是老猿依旧没有径直往山上追赶,而是拔地而起,一脚踩在一竿粗壮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体向山上那边倾斜,竹子随之弯曲,在即将崩断之际,老猿骤然散气,魁梧身躯如同轻飘飘的羽毛,没了重压负担的青竹顿时反弹,恢复笔直。
老猿如仙人御风站在修修青竹之巅,身形跟随竹子微微摇曳,环顾四方之后,低头俯瞰四周,终于,老猿发现了蛛丝马迹,扯了扯嘴角,往左手边一路远眺,仔细竖耳凝听后,依稀听到了溪涧流水的声响。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着一根根青竹,往左手边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断了多少根竹子。
来到溪畔后,对于陈平安是沿着溪水往深山老林去,还是往下游逃窜,老猿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
老猿蹲在溪畔,眉头紧皱,有些愤懑,若是在外边天地,只要是稍稍有点灵气的山岳,老猿只要随手一抓,就能将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强行敕令而出,一问便知少年的去向了。
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则其他修士,任你术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绝对不能轻易对一方水土的神祇指手画脚。
大道殊途,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场衙门,兵部尚书也很难对一个小小户部员外郎呼来喝去,要员外郎做这做那,最重要的是这位兵部尚书和员外郎,还不在一国庙堂之上。
老猿听着水流声,陷入沉思。
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从小上山入水磨砺出来的身手和体力,说不定还研习过粗浅的呼吸吐纳之术,这才有了异于常人的体魄,身轻骨硬,气血强壮,以至于能够跟自己在巷弄屋顶玩猫抓耗子的游戏。
这样的话,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处躲藏,合情合理。
若是纯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过是凭借一腔热血想要报仇,尝到过轻重厉害之后,逐渐冷却,自然而然开始后怕,便跑去南边的铁匠铺子,寻求阮师的庇护,也在情理之中。
前者不过是耗时,后者耗力耗神不说,甚至还会消耗正阳山的香火情。
老猿顺乎本心,脱口而出道:“这少年必须死。”说完这句话后,老猿再无半点疑虑,选择往溪水下游追踪而去。
小镇南边,有一条黄泥小路,蜿蜒曲折,两边都是小镇百姓的稻田庄稼地。
小路半道,有座白墙黑瓦的破败小庙。
说是庙,其实就是一个供百姓歇脚休息的地儿,尤其是农忙时节、酷暑时分或是暴雨天气,有没有遮阴挡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别。
此时陈平安和宁姚就在此商议休息。
宁姚天生剑心通明,夜间视物,轻而易举,她发现破败墙壁上满是稚童的炭笔涂鸦,大多是人名,低处多半已经斑驳不清,或是被人涂抹篡改,或是重重叠叠,只是高一些的地方,还有一些清晰可见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赵繇,谢实,曹曦……很长一大串,估计是当年骑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伙伴的肩膀上写的,宁姚甚至看到了刘羡阳和陈平安、顾璨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显得不太合群。
宁姚收回视线,问道:“不管怎么说,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经迫使老猿第一次换气。接下来你真要去小镇取回木弓?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老猿很谨慎,没有上山找你的麻烦,你岂不是羊入虎口?”
陈平安一直在默默吸气吐气,呼吸轻重长短并无定数,一切只看感觉,追求“最舒服”的状态,闻声后眼神坚毅道:“没办法,木弓必须拿回来,要不然我们之前就白费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边,对老猿射出过当头一箭,确实像宁姑娘你所说,哪怕是那么近的距离,只要没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伤害,都可以忽略不计。”
宁姚有些恼火:“早说了,你那些雕虫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听劝,行,我便由着你,但是现在你既然信了,总该按照我的法子来了吧?”
其实对于怎么对付正阳山老猿,当时在廊桥商议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决定各做各的,陈平安只是让宁姚等他回小镇找完三个人,但是后来陈平安突然改变主意,在宁姚走到廊桥北端下台阶之前,赶上了她。
之后两人出现过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剑的宁姚,一开始很坚定,你陈平安并非修行中人,甚至连拳把式也不会,就在一边看戏好了,最多帮忙摇旗呐喊,让她来宰掉老猿,为刘羡阳报仇,一泄心头之恨。
但是当陈平安问她如何斩杀老猿时,宁姚死活不愿意说,只说她有那压箱底的本事。
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独行,没点家传的杀手锏怎么行。
陈平安没有答应。
这才有了之后陈平安的三次找人。
陈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几乎没有妨碍凝滞了,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宁姚惊讶道:“杨家铺子的东西这么有用?”
陈平安出现了片刻的黯然神色,只是很快便点头笑道:“很有用的。”
宁姚问道:“老猿会不会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线?”
陈平安想了想,谨慎回答道:“说不定可以。”
宁姚用刀鞘在地上画出两个圈和一条直线,问道:“这是小庙和福禄街李宅之间的路线,你的木弓藏在哪边?”
陈平安蹲下身,画了一个圈:“靠近东边,差不多是这里,距离泥瓶巷不算太远。”
宁姚点头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赶来小庙这边,我也会拖住他的脚步,给你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陈平安又在那条线中间地段,用手指画出一个小圈:“如果真是这种最糟糕的情况,宁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引到这里?就是我当初入山的地方,这样我拿到了木弓赶过去,不需要多久。”
一袭墨绿长袍的宁姚以刀拄地,傲然道:“说不定到时候我就提着老猿的头颅,去你那边了。”
陈平安摇头道:“别逞强,要小心!”
宁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劲敲打那颗脑袋,到底是谁逞强?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宁姚,未来的全天下第一剑仙好不好?!”
陈平安站起身,低头查看了一下腰间的两个布袋子,以防万一,再次系紧后,抬头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么都别死在这种小地方,要不然多亏啊。以后等你做成了那么大的大人物,作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宁姚感慨道:“陈平安,你这么婆婆妈妈优柔寡断,劝你以后还是别娶媳妇了,随便找个女子嫁了算了。”
陈平安嘿了一声,也不反驳,刚要出庙,宁姚说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边,之后我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担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没多久,因为没有发现你的踪迹,就果断放弃追捕,掉头返回小镇。”陈平安想了想,没有拒绝。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宁姚无形中吐纳如大江大河,水深无语,暗流涌动。陈平安呼吸则如溪涧流水,细水长流。气象各异。
宁姚突然忍不住问道:“木弓箭头涂抹了你说的那种草药,当真有用?”
陈平安答道:“反正对两百多斤的野猪都有用,对那只老猿应该也有用。”宁姚不再说话。
两人临近小溪,正是当时陈平安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几乎同时气力爆发脚掌蹬地,高高跳起,跃向对岸。
宁姚落地后握住剑鞘,放缓脚步,陈平安则是冲刺起跳、飞跃过河、落地奔跑,一气呵成,瞬间与宁姚擦肩而过。
陈平安刚要转头,宁姚说道:“你先去小镇,不用管我。”
陈平安继续向前,一边跑一边转头提醒道:“我会稍稍绕弯,挑一个僻静巷弄进入小镇,可能会稍微晚一点。”宁姚点了点头,在陈平安身影消失后,不再握住剑柄,开始向西边缓缓行去。
没过多久,宁姚停下身形,眯眼望向上游溪水远处。一道魁梧身影骤然间从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她身前二十余步处,盛气凌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并无陈平安的隐匿气息。
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宁姚腰间的白鞘长剑,笑道:“小姑娘,先前去福禄街捣乱的人,就是你吧?”宁姚双手按住刀柄剑柄,默不作声。
老猿好奇问道:“小姑娘,之前在来小镇的路上,虽然你一直藏头藏尾,可我知道你来历不简单,绝不是清风城、老龙城那两个废物之流。只是我很奇怪,你我之间,有何恩怨,何须如此?或者说你家族师门,跟正阳山有过节?”
宁姚二话不说,腰间刀剑同时出鞘,身形一闪而逝。
狭刀先至,对那位正阳山护山老祖当头劈下,老猿竟是随便抬手,以手臂强硬弹开这一刀的锋芒。
宁姚借势身形旋转,横剑一扫,扫向老猿的脖子。
老猿亦是用手臂蛮横砸开剑锋。
宁姚先手两招未能得逞,并没有近身纠缠,而是与老猿拉开了一段距离,缓缓行走。
老猿以强横无匹的肉身,鉴定了两柄兵器的锋利程度后,根本无视手臂外侧被割出的血槽,笑道:“兵器是真不错,而且敢随身带着两把,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阀的嫡传子弟,我差点就要以为你是藏在暗处的另一名风雷园剑修了。”
老猿随着宁姚看似漫不经心的脚步挪动,跟随她的身形微微转移视线,沉声道:“小姑娘,知道你哪怕接下来受挫,依旧会不死心,那老夫就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容你报上师门身世,在这之后你再被老夫击杀,正阳山可不会为此认错,更不会管你来自何方,师从何人。”宁姚对此根本就是置若罔闻,始终在寻找这只老猿的真正软肋。
她毕竟不是那位已经摸到第十境门槛的大骊藩王,能够正面硬扛一只搬山猿。
自认已经退让太多的老猿冷笑道:“如此不识抬举,那就随你去吧。”
老猿一步掠至宁姚跟前,抬臂握拳对着宁姚头颅抡圆砸下。
宁姚举起绿鞘狭刀格挡,刀锋直指老猿手腕,手中长剑迅猛直刺老猿心口,剑尖直指老猿心脏某一点。
不料老猿长臂一抡而下的粗糙之势,变为五指灵巧握住刀锋,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则无比符合他本性本心,一把攥紧剑尖。
显而易见,气势汹汹的杀人为假,诱使宁姚冒失出剑为真。
出身东宝瓶洲剑法圣地的搬山猿,一眼就看出了这把剑的不同寻常。
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换了一口气机。
哪怕剑尖已经推入老猿胸膛肌肤,只差寸余就能刺入心脏。
宁姚见机不妙,果断松开剑柄,一边使劲抽刀,刀口滑过老猿手心,发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声。
抽刀之后,宁姚身体后仰,脚下不停,往后迅速倒退而去。
果不其然,老猿侧过身,握住剑尖的手往后一甩,长剑被丢掷到数十丈外。
老猿一脚踹向宁姚,宁姚原本握剑抬起的右手被老猿一脚踹中。
砰然一声巨响,她整个人被踹得飞出去七八丈远,后背重重摔在地面,翻了几个滚,才用刀尖拄地,刀尖钉入道路一尺深,硬生生止住了倒滑的身形。
所幸溪畔小路泥土松软,地上偶有石子也圆润并不尖锐,宁姚后背这才没有落一个血肉模糊的下场。
不给宁姚丝毫喘息机会,巨大的身影从高空坠下。宁姚这一次连拔出狭刀的多余动作也没有,一退再退。
老猿并未追杀宁姚,落地后站在原地,一只脚高高抬起,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的柄上,等到宁姚单膝跪地抬头望来,老猿加重脚下劲道,一脚将整把狭刀踩得深陷地中,刀柄只与地面持平。
老猿脸上有一缕缕紫金气息缓缓流转,深沉夜幕中显得格外耀眼,讥笑道:“刀也练,剑也学,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便是这般可怜下场!”
宁姚站起身,强行咽下一口血水:“你就这点本事?”
老猿摇头笑道:“方才只是再给你一次机会罢了。”
宁姚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在我家乡,生死之战,从不讲究父母是谁。只要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杀了我,便是我技不如人,我爹娘将来知晓缘由过程,最多就是来东宝瓶洲找你的麻烦,绝对不会牵连正阳山。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放手厮杀便是……”
这是老猿第一次听到少女如此健谈,洋洋洒洒,与印象中那个不苟言笑的帷帽少女大相径庭。
所以后脖子发凉的一瞬间,老猿猛然侧过脑袋。
一道白虹从他脖子旁边擦过,剑锋带出一条不深的伤口。
若是不转头,哪怕无法一口气穿透老猿脖子,也绝对算是重伤了,到时候就是实打实的阴沟里翻船,一步错步步错。
一想到自己一旦为此过早展露真身法相,便失去了道义上的制高点,导致与齐静春和阮师讨价还价的半点余地也没有,说不得还要连累自家小姐,在此方天地独自承受各种危机,这只正阳山老猿终于第三次愤怒了。
飞剑并未入鞘,而是环绕宁姚四周,飞快旋转,邀功讨好主人。
老猿看到这一幕后,怒极反笑,哈哈笑道:“好好好,刚好跟宋长镜那一架打得不爽利,接下来就陪你好好耍一耍!就是你晓得你这几斤皮肉,经得起几下重捶?!”
宁姚仔细观察老猿脸上紫金之气,双眉微皱,比起预料之中的事不过三,老猿哪怕三次运用神通术法,分明还留有一定的余力,不至于使得几大主要窍穴的堤坝崩溃,被迫施展真身。
况且折寿一事,对上五境之下的人间修士极为致命,对一只搬山猿来说当然也很肉疼,但同时又没有别“人”那么致命。
宁姚手指微动,长剑随之轻灵旋转。她笑了笑:“难怪我爹说你们东宝瓶洲的正阳山,不值一提,素来口气大剑道低,人傻胆大剑气浅。”
老猿须发皆张,怒喝一声:“找死!”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宁姚扑杀而去。
宁姚没有恋战,而是往北方奔去。
一路上险象环生,幸亏那柄飞剑得了“气冲斗牛”匾额的其中两字,剑气与神意同时暴涨,并与她心有灵犀,能够心意所至,剑尖所指,且长剑本身就像是一个不讲规矩的存在,这才使得老猿雷霆万钧的攻势次次被阻挠,帮助她在毫厘之间侥幸逃生。
若是一名剑修千辛万苦蕴养出来的本命之物,如此契合心意,老猿不会有任何惊讶,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长剑,绝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飞剑。
少女更像是那寻常武夫行走江湖,拿着把称手的“神兵利器”,只要求锋刃足够锐利就行,根本不曾走那温养剑心、孕育剑灵的剑修大道。
但是少女的古怪之处在于,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数,因为一心淬炼体魄的武道宗师,追求的是“天地崩坏我身不朽”,若是被兵器喧宾夺主,就沦为旁门左道的一种了。
一路厮杀,老猿之所以没能擒拿下宁姚,除了飞剑捣乱之外,再就是宁姚所学驳杂,剑修、武夫、练气士,三者兼备,气息精纯且悠长。
老猿实在想不透东宝瓶洲哪家宗门,能调教出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晚辈,所以出手越发小心,想要确定其根脚来历。
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镇,不管那边如何鱼龙混杂,老猿在这边都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四处逃窜的宁姚脸色越发苍白。
“强弩之末!”老猿狞笑道,“且不说你能否支撑到逃回小镇,就算侥幸成功,有人接应,可你当真以为老夫杀你不得?”
老猿一个旱地拔葱,不与飞剑斤斤计较,直接跃过宁姚头顶,落地后转身拦阻了宁姚向北的去路,同时一拳将那柄飞剑砸出去百余丈。
只是死缠烂打的飞剑,嗖地一下转瞬即至,又刺向老猿头颅,当老猿试图找机会攥紧飞剑,将其禁锢在手心时,飞剑又未卜先知地狡黠退去,绝不恋战。
飞剑来去如风,防不胜防,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伤,也略显狼狈。
宁姚不愿笔直向前与老猿交锋,便路线倾斜,向东北方向奔跑。老猿跟着横移,始终对她造成震慑。
老猿拍苍蝇似的,一掌拍掉从侧面急掠而至的飞剑,把那柄飞剑打得钉入地面两尺。
飞剑好似女子扭动腰肢一般,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泥地里拔出来,在空中悬停,剑尖剧烈颤抖,像是愤怒的野猫崽子,很快就又气势汹汹地掠向老猿。
老猿不厌其烦,忍不住出声问道:“这把飞剑为何能够无视此地戒律?你与齐静春或是阮邛,到底是什么关系?!”
宁姚差点就被老猿一掌按在额头之上,身体向后仰去的同时,伸手握住飞剑剑柄,然后被硬生生扯出老猿那一掌范围,整个人就像被人拖拽着条胳膊,往后滑去。
被飞剑拉出一段距离后,宁姚不知为何并未借此机会,一直退入小镇,而是停下身形,站直身体后,歪了歪脑袋,吐出一口鲜血。
飞剑悬停在她身侧,嗡嗡作响,像是一个疑惑不解的稚童,在那边跟长辈喋喋不休,聒噪不停。
宁姚右手按住左侧肩头。
老猿蓦然放缓脚步,大笑道:“果然如此,认你做主人的这把飞剑,确实可以不按照规矩来,但飞剑终究只是飞剑,再通玄有灵性,仍是不如小姑娘你来指挥它。可惜你的身体和魂魄在小镇受过重创,并未痊愈,以至于根本就无法承受对它的驾驭,故而一直断断续续,进攻由它自主行事,反正你也没想过要真正重创老夫,只是用来保命的防御招式,所以不得不由你的心意来控制飞剑。”
宁姚终于再次开口说话:“你话真多。”
她嘴唇猩红,脸色雪白,一袭墨绿色长袍。大半夜的,就像是一个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
老猿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啧啧道:“空有一把好剑,奈何体魄孱弱。弱干强枝,真是可怜!你跟那小巷少年想尽办法要老夫换气,以便引来这方天地的反扑。小姑娘,现在你不妨猜猜看,等老夫这第三口气息用完,换上下一口新气,到底会不会惹来天地震怒?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一场海水倒灌?”
宁姚突然笑容玩味,脚尖轻点,向后一跃,高不过一丈,远不过半丈。
本想追击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生怕有诈,便继续慢步前行,打定主意静观其变。
身体腾空的宁姚又脚尖一点,这一次脚尖力道稍大,脚踝也有拧转,所以并非笔直后仰跳去,而是向右侧蹦跳而去。
原来不等她身形下坠,飞剑就掠至她位于空中最高处的脚下,于是宁姚每次都精准借力,继续向后且向高躲去。
就连饱经沧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发愣,眼前这一幕,古怪而滑稽。
宁姚仿佛一头跳格子的小麋鹿,接连蹦蹦跳跳,充满轻盈灵动的气息,很快就消失在夜空当中。
大概是担心老猿在半途发力偷袭,宁姚的蹦跳显得极其没有章法,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前忽后。
老猿扯了扯嘴角,眼神复杂道:“好一个羚羊挂角。”不过老猿也没有眼睁睁看着她远遁,脚尖一挑,随意挑起一颗石子,握在手心,朝那空中迅猛砸出。
随后一颗颗石子被老猿飞快挑出地面,最后在老猿手中以风雷滚动之势,激射而去。
虽然大部分石子都落了空,但是仍有七八颗石子对宁姚造成了极大的威胁,使得她不得不驾驭飞剑击碎飞石。
夜空中一声声轰然作响,如春雷绽放。
老猿眼神阴沉。
那少女要么是失心疯,要么是一根筋缺心眼,明明可以一口气驾驭飞剑,拔高到飞石势弱的高空,她却偏偏大致维持在一个高度上,如同轻骑游弋在沙场边缘地带,诱使敌方弓弩手不断消耗箭矢和膂力。
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小镇西边。
老猿粗略掂量了一下残余气息,所剩不多,专门挑起两颗大如稚童拳头的石子,一手一颗,一脚前踏,一臂抡出,鼓胀的肌肉高高隆起,令人触目惊心,手中飞石破空之处,竟然呲呲作响,夹杂着一长串火星,异于往常,如一条纤细火龙冲天而起。
老猿大喝道:“给我下来!”
高空处,亮起一阵绚烂的电光,之后才是春雷炸响。
宁姚闷哼一声,整个人开始摔落下坠。
歪歪扭扭像醉汉一般的飞剑,不断哀鸣呜咽,但依旧拼命急急掠向主人。
老猿看也不看宁姚和飞剑,反而眯眼盯住小镇西边屋顶那边,当一抹黑影出动之时,老猿重重踏出另一只脚,手中仅剩的一颗石子呼啸而去,痛快大笑道:“救人者先死!”
宁姚呕血喊道:“别出来!”
本就伤势不轻的宁姚不忍心去看,那一刻,她有些绝望,艰难握住剑柄,当一条手臂支撑不住之时,赶紧换手握剑,如此反复,不断减缓下坠速度。
宁姚没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自作聪明,害死了陈平安。
陈平安穿着草鞋,背着箩筐,系着鱼篓,如风一般,每天都来去匆匆,忙着赚钱忙着熬药。宁姚觉得这样的少年就这样死了,这样不对!
摇摇晃晃落地后,她双指并拢作剑,抵住额头眉心处,咬牙切齿道:“出来!给我斩开这方天地!”有一条细微金线从宁姚眉心,由上往下,渐次蔓延。
如仙人开天眼!
古老拱桥之下,如今的廊桥之中,有一把剑尖指向水潭不知几千年的生锈老剑条,如从沉睡中醒来的人,打了一个哈欠。
锈迹斑斑的剑尖轻轻晃了一晃,于是廊桥也晃了一晃,整条溪水也晃了一晃,整座小天地也跟着晃了一晃。
一座深山当中,风尘仆仆的齐静春和数人结伴出山,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书先生,一脚抬起后,刚要猛然踩下,笑了笑,缓缓落脚。
杨家铺子后院的杨老头,坐在油灯旁打着盹,惊醒后,用老烟杆磕了磕桌面。
大骊藩王宋长镜,没来由地在衙署跳脚骂娘。
铁匠铺一间铸剑室,负责捶打的阮邛竟然一锤落空,握着剑条的马尾辫少女阮秀满脸震惊。
被所有人当作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马苦玄,原本躺在屋顶看着夜空,突然坐起身,杀气腾腾。
就在此时,有一个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响起,愈来愈近:“宁姑娘,傻乎乎站着干吗?!跑啊!我又没死,那是我脱下来的一件衣服!老畜生脑子不好使,你咋也傻了?”宁姚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在敕令仪式即将大功告成之际,突然感觉到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给人扛在肩头就往小镇巷弄里跑去。
宁姚顿时清醒过来,身体跟着某个少年的肩头,不停颠簸起伏,有些难受,更是难堪。她完全蒙了:“唉?”
陈平安扛着她一路撒腿狂奔,跑得竟是比之前上山还要快,像是个抢了黄花大闺女的采花贼。
宁姚内伤不轻,给颠簸得难受,但也顾不得什么颜面,若是这时候给老猿一拳捶到身上,估摸着她和陈平安就真要“殉情”了。
宁姚额头满是汗水,问道:“你怎么活下来的?没有被石子打中?你怎么知道老猿的后手,是针对你而不是我?”
问了一大串问题后,宁姚猛然惊醒:“先别说这些,趁着老猿需要换气的工夫,能跑多远是多远!我已经让那把剑尽量多纠缠老猿,但是估计它撑不了太久。”陈平安轻轻点头,健步如飞,在大小巷弄熟稔穿行,如一尾鱼游走于溪底。
远离小镇西边那条小街后,陈平安依旧脚步不停,抽空小声解释道:“先前在泥瓶巷那边,老猿被我骗去一栋破房子的屋顶,然后他就掉坑里去了。之后我偷偷丢了一块小破瓦在窟窿旁边的屋上,果然老猿以为是我不小心,泄露了脚步声,他突然砸出一块瓦片来,连墙壁带隔壁屋顶一起给打穿了,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我其实就猫在那边屋顶,没敢露头,是怕你分心,也想着能不能给老猿来一箭,然后看到老猿把你砸下来的那颗石头,跟一条火龙似的挂在天空,估摸着只要抬头,咱们小镇谁都瞧得见,我哪敢掉以轻心。当时我脑子里多转了一个弯,想着如果换成是我的话,肯定用你当诱饵,先打躲在暗处的,再回头收拾明处的,一个鱼饵穿上两条鱼,多好,对吧?所以我就先脱了刘羡阳那件衣服,抛出去后,才敢去救你。”
宁姚眼睛一亮,啧啧称奇,然后莫名其妙开始秋后算账了:“陈平安,这些弯弯肠子,你跟谁学的?!道貌岸然,肯定没表面那么老实。说!陆道人救我的那次,在泥瓶巷你家祖宅,你除了摘掉帷帽,到底有没有趁机占我便宜?”
陈平安一阵茫然,就像小时候被牛尾巴甩在脸上差不多:“啥?”
宁姚倒是没有继续兴师问罪,反而自顾自笑起来。
陈平安是财迷,绝对不是色坯。
宁姚对此深信不疑,就像她始终坚信自己将来一定会成为大剑仙,不是什么凤毛麟角、屈指可数,而是唯我一人的那种。
宁姚低声道:“放我下来!”
陈平安问道:“你能自己走路了?”
宁姚无奈道:“暂时还不能走,可你要是再这么跑下去,我的心肝脾胃都要被你颠出来了。到时候没被老猿用拳头砸死,结果挂猪肉一样死在你肩头,老猿还不得被咱们活活笑死。”
陈平安放缓脚步,头疼道:“那咋办?就近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本来是想离开小镇的,那个地方不容易被人找到。”
宁姚突然想起一事,好奇问道:“你那件自制的‘木瓷甲’呢?怎么没穿在身上了?”
陈平安苦笑道:“对付老猿,意义不大,反而会影响我的跑路速度,就干脆脱掉了。也亏得如此,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带你离开那边,扛不能扛,背也不能背,抱更不能抱,想想都头疼。”
宁姚叹了口气,下定决心道:“陈平安,先放我下来,然后背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陈平安自然没有异议,毫不拖泥带水地照做了,背起宁姚继续奔跑,并问道:“宁姑娘,你的刀呢?怎么只有刀鞘?”
抱住陈平安脖子的宁姚没好气道:“埋土里了。”陈平安也就不再多问,跑向小镇外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荒郊野岭,周围是一座座早已没有后人祭拜的坟茔,坟头杂草丛生,茂盛得像是个菜园子,时不时响起几声夜鸮的叫声,此起彼伏,实在瘆人。
好在陈平安对此地,怀有一种同龄人不曾有的情感,倒是没觉得怎么不适。
约莫一炷香后,陈平安背着宁姚,穿过无数残肢断骸的倒塌神像,绕到一座巨大的神像背后。
泥塑神像倾倒在地,不知为何,已经不见头颅,身长两丈有余,可想而知,这尊塑像完完整整端坐于祠堂寺庙当中时,是何等威严凛凛。
陈平安蹲下身,试图先把宁姚放下来。
结果等了片刻竟然没动静,吓得陈平安以为宁姑娘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正当陈平安被雷劈了似的呆滞当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时候,这一路上舒舒服服大睡过去的宁姚,终于醒了过来,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迷迷糊糊问道:“到了?”
蹲在地上的陈平安在这一刻,连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差点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他赶紧深吸一口气,收敛起异样情绪,双手轻轻松开宁姚的腿窝,转头笑道:“这是我去年秋天临时搭的一个小屋,以前经常带着顾璨来这里玩。他嚷嚷着要,我就用柴刀砍了一些树枝搭了个架子,再用树叶草叶盖上去,还挺牢,去年冬天那么大的两场雪,也没压塌。”
宁姚站直身体,回首望去,飞剑并未狼狈返回,这是好兆头,至少说明老猿没有找准两人躲藏地点的方向。
陈平安让宁姚稍等,率先弯腰进入木草搭建的临时小窝,略作收拾,这才开门迎客。
宁姚坐进去,小窝并不显狭窄逼仄,她如释重负。
陈平安没有关上那扇粗糙的柴木小门,而是就坐在门口,背对着她。
宁姚问道:“怎么不关上门?”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老猿找到这里,就没差别了。”
盘腿而坐的宁姚点头道:“也是。”
沉默片刻后,宁姚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陈平安果真问道:“老猿是不是用掉了三口气?”
宁姚嗯了一声:“但是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老猿至少还能再坏一次规矩。对付咱们两个伤患,多半是绰绰有余。”
陈平安又问道:“宁姑娘,你觉得老猿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小窝内满是四周渗入的青草芬芳,沁人心脾,虽然地面有些许湿气,但是宁姚觉得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
宁姚仔细想了想:“老猿总计出手三次。从你家泥瓶巷到小镇最西边的第一次,老猿比较含蓄,主要是为了试探你有无靠山,毕竟他当时忌惮有人在幕后布局,害怕有人针对他护送到此的正阳山小主子,所以折寿大概只在三五年之间;之后在溪畔与我对峙,折寿在二十年左右;第三次,估摸着至少五十年,接下来第四次的话,怎么都要一百年起步。”
陈平安眼神熠熠,弯腰伸手拔出一根草,掸去泥土后,嚼在嘴里,开心道:“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赚大发了!哪怕不考虑云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寻常人也就活个六十年,那我就是多赚了两辈子回来。再说了,老猿将近两百年阳寿,来换我三辈子性命,我觉得他只要一想到这个,气也气死了。”
宁姚皱眉道:“陈平安,你就这么觉得自己的命,不值钱?”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跟老猿那种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我一个小镇窑工出身的老百姓,自然是不值钱的,承认这种事情,又不丢人。”
宁姚被陈平安这套歪理弄得堵得慌。
陈平安转头一笑:“当然了,想到这些,认命归认命,心里头憋屈还是会有的。你想啊,凭啥都是来世上走一遭,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钱呢?”
宁姚刚要附和,然后再与他显摆几句既气概豪迈又有学识底蕴的圣贤箴言,不料陈平安很快自己就给出了答案,正儿八经地扪心自问道:“难道是我上辈子好事做少啦?可我这辈子也没来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下辈子岂不是还得完蛋,咋办?”
宁姚拿起腿上横放着的空荡荡的绿色刀鞘,用鞘尖轻轻一点陈平安的后背。
陈平安顿时龇牙咧嘴,转头一脸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宁姚瞪眼道:“这辈子还没到头呢,想什么下辈子?!”
陈平安赶紧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宁姚不要大嗓门,宁姚赶紧闭嘴。
陈平安屁股往外边挪了挪,试图远离宁姚与刀鞘。
宁姚欲言又止,最后决定还是把真相告诉少年,嗓音沙哑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想过,虽然已经折寿一百八十年,但是这只正阳山的搬山猿,他原本能够活多久?”
背对宁姚望向远处天空的陈平安,只是摇摇头。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他如何能够知道?
有些事情,就像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街道,陈平安如果不是因为送信一事,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原来天底下的道路,不全是泥路。
宁姚叹气道:“这类因天地异象而生的凶兽遗种,窍穴远不如我们人来得别有洞天,虽然因此会修行极难,但好处是精气神的流逝,也更加缓慢,使得它们极为长寿,少则五百年,多则五千年的寿命。搬山猿生性喜动不喜静,若无修行,寿命不会太长,自然不如龟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终究曾经是一方霸主,寿命依旧长达两千年左右,而且这只搬山猿,显然已经修成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跻身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体魄,别说两千年寿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没有可能。”
宁姚望着那个消瘦背影:“所以别觉得自己活够了。”
陈平安一声不吭。
宁姚有些心酸。
两两无言,道破天机的宁姚心中逐渐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肠刮肚地去酝酿措辞,想着安慰一下那家伙。
只是当宁姚想得头都大了的时候,却听到了陈平安的一阵轻微鼾声,宁姚顿时傻眼。
杏花巷深处一栋大宅子,从内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连院门口的道路,也比别人家门口整洁许多。
一个面相与慈眉善目绝对无缘的老妪挑了挑灯芯,让屋内灯火更明亮一些,然后满是宠溺地望向自己的孙子,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顶上去做甚?老话说春捂秋冻,你总也不听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真要冻出病根子来,让奶奶怎么活?”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妪马婆婆坐下后,哀叹一声,开始念自家那本难念的经:“我的乖孙儿哟,你是不知道,今儿白天,那头白眼狼不知道闻到了啥肉味,突然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登门。你当时不在家,你是没看到他那副嘴脸,真是孝顺儿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我给感动哭喽。”
说到这里的时候,马婆婆满脸讥讽,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浓痰,又有些后悔,便赶紧用脚尖蹍了蹍。
马婆婆抬头望向满脸无所谓的少年,气不打一处来,只舍不得打,只好气呼呼道:“没心没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马玄,只是有爹生没娘养的,不是命苦是什么,奶奶就给你加了个‘苦’字。你要是嫌晦气,以后自己改回来便是,不打紧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乡野老婆子,是田间的蛤蟆,见识短浅,活该一辈子遭罪吃苦……”马婆婆开始擦拭眼泪。
少年马苦玄伸手放在马婆婆皮包骨头的干枯手背上。
马婆婆看了眼自家孙子,马苦玄眼神中终于带了点情感。
她欣慰地笑了,反过来拍了拍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没福气的人。你爷爷有良心没本事,靠不住;儿子有本事没良心,还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这么个念想了。要是你再没有出息,奶奶这辈子吃过的那么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么,别像奶奶这样就成,以后一定要有出息,有大出息,谁欺负过你,你就往死里欺负回来。千万别当好人,坏人呢,偶尔当几次,也没事的,别一门心思吃饱了撑着去害人就行,小心遭报应不是?老天爷是喜欢一年到头打盹,可总还有睁开眼睛的时候不是,万一给抓个正着,哎哟……”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说法,马苦玄是从小听到大的,耳朵起的茧子都好几茬了。不过他始终没有缩回手,任由奶奶轻轻握着。
马婆婆猛然问道:“你喜欢稚圭那个小贱婢干啥?”
马苦玄微笑道:“好看呗。”
马婆婆稍稍加重力道在马苦玄手背一拍,大骂道:“没良心的小烂蛆!连奶奶这里也不肯说实话?”
马苦玄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马婆婆将信将疑,暂且压下这个疑问,换了个话题:“知道你爹娘为啥不要你吗?”
马苦玄笑道:“那会儿家里穷,养不起我?”
马婆婆骤然提高嗓门,尖叫道:“穷?咱们马家这七八辈人,可真算不得穷人门户,也就是装惯了孙子,到最后连大爷也不知道如何当了。其实老祖宗留下一条祖训,再有钱也不许把宅子安置在福禄街上,桃叶巷也不许。你那对活该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们如果穷的话,能每天穿金戴银?顿顿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没敢搬到四姓十族扎堆的地儿去摆阔,他们什么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桩一件啦?”每次说到儿子儿媳,马婆婆真是恨得牙痒痒,冷笑道:“那些个祖辈规矩,就是埋在土里烂成泥的玩意儿,多少年过去了,如今能值几个钱?孙子,你以后出息了,别太当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纪,见多了有钱人和没钱人,说到底,只有没本事的人,才去当老实人!”
马苦玄笑容灿烂,不知道是觉得有道理,还是认为滑稽可笑。
这个少年从小便是这样,什么亏都能吃,什么欺负都能忍,可是有些时候执拗起来,就连他奶奶也劝不动说不动。
马婆婆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门闩了没,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后,压低嗓音:“孙子,别看奶奶这么多年装神弄鬼,除了当接生婆,就是给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着脸皮跟人收破烂,但是奶奶告诉你,那些收回来的老物件,可都是顶天的宝贝……”
马苦玄重新恢复惫懒的神态,显而易见,对于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烂,他并无兴趣。
马婆婆犹然诉说早年各种坑蒙拐骗的伎俩,得意扬扬。
马苦玄突然问道:“奶奶,泥瓶巷陈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马婆婆脸色剧变,赶紧伸手捂住自己孙子的嘴巴,厉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说!”马苦玄笑着点头,不再刨根问底。
之后马婆婆也没了炫耀过往荣光的兴致,心思沉重,病恹恹的,时不时望向窗外的夜景。
马苦玄笑问道:“奶奶,你在咱们小镇当了这么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邻居,人人都说你老人家能跨过阴阳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阳间……”
马婆婆白眼道:“别人信这些乌烟瘴气的,你也信?奶奶连打雷也怕的一个人,真要见着了鬼魂,还不得自己把自己吓死?”
“奶奶别怕。”马苦玄轻声笑着,“人鬼殊途,神仙有别。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拂晓时分。
草木小窝内的宁姚缓缓睁开眼睛,已不见陈平安身影。她迅速起身,弯腰走出,脚尖一点,跳到那尊侧卧的破旧神像的巨大肩头之上。
远处陈平安正往这边跑来,脚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杀。
当他看到一袭墨绿长袍的宁姚后,赶紧招手示意她下来。
宁姚跳下佛像肩头,站在他身前。
“老猿没找到咱们这边。”说完之后,陈平安面朝那尊没了头颅的神像,双手合十,低头一拜,碎碎念。
宁姚依稀听到是恳请不要怪罪她的言语,翻了个白眼,却也没说什么。
之后陈平安神神秘秘低声道:“我带去你看两尊神像,很有意思!”
宁姚问道:“是神仙菩萨显灵,愿意出来见你了?那岂不是心诚则灵?”
陈平安悻悻然道:“宁姑娘你这话说的……”
宁姚一挑眉头。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道:“一听就是读过书的!”
宁姚霎时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咳嗽几声,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陈平安在前头带路,宁姚默默跟在后边。
宁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命悬一线啊。
她天人交战许久,深吸一口气,才弱弱说了两个字:“谢谢。”
陈平安其实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听到了宁姚突如其来的感谢言语。
虽然内心深处没觉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谢,反倒是自己应该感谢她才对,只不过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干脆不搭理这茬了。
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怔怔望向南边,自言自语道:“如果老猿已经被齐先生驱逐出境,所以才没有追杀我们,该怎么办?”宁姚无言以对。
陈平安继续前行,看不出异样。
宁姚加快脚步,跟他并肩而行,忍不住问道:“陈平安,你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没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陈平安没有读过书,所以不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如果换一个说法,叫作人力终有穷尽之时。
宁姚突然停下脚步,等到陈平安疑惑着转身后,她指了指自己眉心处的红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没好意思问,我不妨跟你说实话好了。这便是我宁姚的杀手锏。正阳山老猿厉害吧?把你我撵得比丧家之犬还凄惨,对不对?可我眉心窍穴内,放着我娘赠送给我的一样十岁生日礼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现,别说老猿要死,就是……”
说到这里,宁姚掐断了话头,直接跳过:“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我是想告诉你,天地大得很,别小看自己,也别气馁。你现在不是已经习武了吗?不如连剑术也一起练了!”
陈平安问道:“你会教剑术?”
宁姚理直气壮道:“我天资太好,学剑极早,境界攀升极快,但是教别人剑术,半点不会!”
陈平安挠挠头。
宁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飞剑我就算想送给你,它也不会答应的,而且我也不愿如此辱它。在我家乡,认为世间有灵之剑,皆是我辈同道中人。”
宁姚最后摘下腰间雪白剑鞘:“但是这个剑鞘我可以送给你!”
陈平安一头雾水:“为啥?”
宁姚使劲拍了拍陈平安肩膀,语重心长道:“连剑鞘也有了,距离剑仙还会远吗?”
陈平安傻乎乎接过空荡荡的剑鞘,瞠目结舌道:“说啥?”
宁姚大步前行。她当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极其潇洒的事情,仅此而已。
陈平安小心翼翼拎着剑鞘,心想自己上哪儿去找把剑来?
陈平安领着宁姚来到一尊五彩神像前,神像约莫比青壮男子高出一个脑袋,原本生有三双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处高高举起的握拳一臂,以及最低处的握手一臂。
之所以单臂却能握手,原来是神像十指交错,故而哪怕另外那条胳膊被齐肩断去,手掌和手腕仍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铠甲铮铮,鳞片连绵。
甲片边缘饰有两条珠线,联珠颗粒饱满,比起刘羡阳家祖传瘊子甲的丑陋不堪,仅就卖相而言,实在是稚圭和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两人寄居处的那尊无头神像,这尊彩绘神像虽然断臂极多,且彩塑斑驳,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飞扬的精气神。
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处,双手交缠在一起,姿势极其古怪。
宁姚一眼就看出了端倪,明白了陈平安为何要急匆匆带自己来到此地。
她点头道:“的确有些像《撼山谱》上的那个立桩拳架子,只不过跟拳谱上的剑炉,有点不同。”
宁姚思量片刻,问道:“附近找得到其余断臂吗?”
陈平安蹲在地上,一脸惋惜地摇头道:“找过了,啥也没找到,估计早就被来这里捉迷藏的孩子踩烂了。这么多年下来,这些土木神仙泥菩萨,估计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你瞅瞅这位,最高的那颗拳头,手腕那里缺了一大块,旁边还有很多条裂缝,明显是给人用弹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镇的孩子都这样,大人越不让来这边玩,就越喜欢偷偷来这里捉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时候,经常是几十号人在这边打雪仗,热闹得很,玩疯了之后,哪里顾得了什么。小时候还喜欢攀比,看谁爬得更高,还有人喜欢爬到神像头顶上去撒尿,比谁尿得更远。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来,就没个齐全的泥像了。其实我小时候那会儿还有几个木雕的神像,后来听说有懒汉嫌弃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们,刚入冬那会儿,就偷偷给拉回家劈成柴火烧掉了。”
陈平安一直在那儿嘀嘀咕咕,有些低沉感伤:“我当时被姚老头嫌弃烧窑没悟性,被赶到山上烧炭去了,我如果在镇上,知道有人这么做,一定要劝一劝,实在不行,我可以答应帮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萨,虽说从来不显灵,可那好歹也是菩萨神仙啊,结果被劈砍成柴火,这种缺德事情,怎么可以做呢……”
宁姚和陈平安此刻关注的侧重点,截然不同。
宁姚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托着手肘,那双眼眸流光溢彩,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家拳谱的剑炉正是脱胎于此,不过不是现在你看到的这双手,而是这尊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