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骑驴找驴

        天边火烧云,晚霞行千里。

        一条名为翻墨的龙舟渡船在一处仙家渡口靠岸,一行人准备更换渡船,去往黄粱国。

        队伍中为首的,是个大摇大摆走下船去的青衣小童,两只袖子甩得飞起,身边有个少女,腰悬一方抄手砚,手持绿竹杖。

        身后是一位儒衫青年,带着个扈从模样的黄衣老者。

        老者状貌奇古,鹘眼鹰睛,只因为瘦骨嶙峋,便像是穿了件极为宽松的法袍。

        相较之下,那个年轻男子就显得平淡无奇了。

        他们是要以观礼客人的身份,受邀去参加一场开峰庆典。

        那个走路带风的大爷,当然就是落魄山的元婴境水蛟、祖师堂供奉陈灵均了。

        这次作为山主陈平安嫡传弟子的郭竹酒,也跟着陈灵均一起出门。

        而山崖书院的贤人李槐,与自号嫩道人的蛮荒桃亭,属于蹭吃蹭喝,远游散心。

        桃亭除了是鼎鼎大名的嫩道人之外,还拥有另外一份关牒,是南婆娑洲的山泽野修,道号龙山公。

        跟着他们的,或者说带路的,还有衣带峰的两位练气士——宋园和师妹刘润云,后者肩头趴着一头慵懒蜷缩起来的年幼白狐。

        距离重新登船还有一个时辰,陈灵均就在渡口选了一处临水酒楼,打算饱餐一顿,喝个小酒儿,好好祭一祭五脏庙。

        毕竟翻墨龙舟是自家渡船,在上边大吃大喝,不像话。

        那些珠钗岛女修,嘴碎得很哪,要是传到某个笨蛋丫头的耳朵里,少不了又要挨几句有的没的的闲话。

        陈灵均在酒楼大堂,踮起脚尖,双手扒在高高的柜台上边,伸长脖子看着墙壁上边的木牌菜单,与店伙计点菜,结果听说这个名叫珍馐楼的地方,竟然还有一桩他陈灵均闻所未闻的新鲜买卖。

        原来如今一洲南北不少仙家渡口,都开设有珍馐酒楼,修士只需要在酒楼这边给一笔神仙钱押金,就可以飞剑传信给各个渡口的剑房,酒楼得了消息,就可以点菜,珍馐楼会用仙家秘制的食盒装上各色山珍海味,帮忙送到山门口那边,保证滋味与堂食一模一样……

        只是那笔额外的路费,得按山水路程计算。

        青衣小童愣了半天,陈大爷今儿算是开了眼界了。

        生意还能这么做?只是偏偏自家的牛角渡,还有稍远一点的红烛镇,怎么就没有开设一座珍馐楼?

        李槐难免有几分猜测,不会又是董水井的手笔吧?这种勾当,真有生意?

        因为人多,拼桌不像话,陈灵均就要了个雅间,十枚雪花钱起步,很快就摆满了一桌菜肴,陈灵均要了两壶酒,跷起二郎腿,抿了一口仙酿,转头望向窗外,渡口那边,陆陆续续有几条私人符舟靠岸,不至于横冲直撞,但是无一例外,都会抖搂一下符舟的迅捷。

        陈灵均瞥了眼符舟上边的人物,多是年轻男子,带着莺莺燕燕,他们就像额头上刻了俩字:有钱。

        至于看人的眼神,也就俩字:穷鬼。

        嫩道人只是小酌,护道一事,不可马虎。

        贪杯误事?

        不可能的事,只是姿态得有。

        天晓得会不会又被老瞎子拽入梦中,踩上几脚。

        毕竟老瞎子做事,从来只看心情,全然不讲道理的。

        上次护驾有功,老瞎子难得良心发现,“随手”丢了一本古谱在桃亭身上,是上半部的《炼山诀》。

        这些时日,桃亭没有片刻懈怠,都在闭关,当然对于桃亭这种巅峰大修士来说,所谓的“闭关”,就不是那种寻常飞升境修士一般意义上寻一处山水秘境的趴窝不动了,而元婴、飞升两境修士,一直被山上调侃为“千年王八万年龟”,桃亭当然不至于如此寒酸。

        桃亭作为远古撵山一脉的老祖宗,当之无愧的开山鼻祖,与身为旧王座大妖的搬山一脉袁首,完全是一个辈分、道龄相当的蛮荒大妖,由于双方都跟山不对付,自然而然就有了一场无形的大道之争。

        要说驱山徙岳一事,桃亭自认不比袁首差半点,唯独在炼山一道,逊色颇多,简单来说,就是搬山、撵山,两者本领相仿,但是“吃山”的本事,桃亭确实比不过袁首。

        在强者吃肉、弱者被吃肉的蛮荒天下,双方起了冲突,打不过的一方,就只能避其锋芒了,逃呗。

        遥想当年,年轻气盛的桃亭,曾经野心勃勃,试图凭借本命神通,滚雪球一般,堆砌出一座高山,放出话去,要比那蛮荒大岳青山,还要高出一座“青山”。

        至于绯妃和仰止那两个老婆姨之间的腌臜交易,骗骗一般修士没问题,对于山巅大妖来说,岂会不知内幕。

        桃亭不稀罕学,何况朱厌也是个不喜欢建立宗门的,桃亭当年就只好狠下一条心,富贵险中求嘛,看看有无机会,在十万大山边缘地界,今天偷一座,明儿搬一座,等到吃饱了,再去与朱厌分个高低,结果……就被老瞎子抓去当了条看门狗,那段难以启齿的惨淡岁月,能不想就不想了。

        故而能够从老瞎子手里得到半部《炼山诀》,是桃亭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黄粱派的山上仙府。

        梦粱国境内,除了那个有望跻身宗门的云霞山,还有个不容小觑的仙家门派,便是黄粱派了。

        大战之前,黄粱派在宝瓶洲是个能算“二流垫底很勉强、三流拔尖又委屈”的山上仙府,如今整个宝瓶洲南边山头破碎无数,黄粱派的门派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那些与祖山不接壤的“飞地”,相隔一远,学那上宗下宗,就有了“上山下山”之分。黄粱派正是处州衣带峰的“上山”。

        掌门山主是个年纪很大的“年轻”金丹,不过是一位剑修。

        当年他曾经派遣一位关门弟子,去往骊珠洞天寻求机缘,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并无收获,白给了一袋子充当过路钱的迎春钱不说,修士也未能相中心仪的宝物。

        为了与那个国势蒸蒸日上的大骊宋氏笼络关系,就用那袋子剩下的金精铜钱买下了骊珠洞天西边的一座山头,后来虽忌惮大骊铁骑的威势,但也没有贱卖了山头、搬迁离开。

        其实掌门也有些私心,那位后来搬迁到衣带峰结茅修行的金丹境祖师在门派里边人缘极差,掌门眼不见心不烦,就恭请师伯坐镇衣带峰。

        当时买山头的价格不便宜,但事后证明简直是白捡,是用一个极低价格入手的。

        前些年想要与黄粱派购买衣带峰的山上势力就有双手之数,出价何止翻了一两番,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行情。

        尤其是等到落魄山那位年轻剑仙,联手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大闹正阳山,一战成名,落魄山顺势首次闯入宝瓶洲修士视线中之后。

        北岳披云山、落魄山、龙泉剑宗,无论与谁沾上点关系,都是一份不可想象的山上香火情。

        唯一的小问题,就是北岳夜游宴一事,总感觉是个无底洞。

        不过也早早看开了,反正中岳地界,大山君晋青也开始下黑手了。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再等到那份出自山海宗的山水邸报传遍浩然九洲,等于将那个隐官称呼和名字身份昭告天下了。

        黄粱派就越发头疼了,如果说以前商议购买衣带峰的价格是高价,那么如今堪称天价!

        问题在于那个金丹境祖师对于祖山的答复,很简单:不卖。

        所以这次掌门趁着一位嫡传弟子跻身金丹境的开峰典礼,暗中与那位师伯来了一场君子之约,如果能够邀请到落魄山修士观礼,娄山这边就不再提及售卖衣带峰一事,可如果落魄山那边婉拒此事,师伯就得亲自走一趟祖师堂商议此事了。

        郭竹酒好奇问道:“小宋仙师,你们黄粱派,与那座已经从七十二福地除名的黄粱福地有关系吗?”

        传闻倒悬山上边曾经有座卖忘忧酒的黄粱铺子,卖酒的老掌柜,好像是一位杂家祖师?

        至于“小宋仙师”这个称呼,是郭竹酒有样学样。

        宋园是衣带峰那位老金丹修士的关门弟子。

        最早好像是师姐裴钱喊出来的,后来落魄山那边所有人就跟着喊了。

        宋园笑着摇头道:“郭姑娘,这我还真不知道,从不曾听师父说起过。”

        黄粱派是个历史悠久的老门派了,祖山名为娄山,位于黄粱国槐安府鼈邑县,盛产金丹。

        历史上曾经有过十几位金丹境地仙,但是就是死活出不了一位元婴。

        当然,所谓的“盛产金丹”,也只是相较于曾经的宝瓶洲而言。

        黄粱派邀请落魄山修士参加典礼,也就是试试看的事情。根本不奢望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会光临娄山,甚至不觉得落魄山会有修士登山。

        成了,是意料之外的天大荣幸;不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总要试试看。

        不料落魄山那边,很快就以霁色峰祖师堂的名义回信一封,是大管家朱敛的亲笔回信,措辞极其客气,说山主如今在外未归,只能让陈灵均与郭竹酒代为参加庆典,在信上顺便介绍了两人的身份。

        得到这封回信,黄粱派甚至专门为此召开了一场祖师堂议事。

        不说那陈灵均是一位元婴境,便是那个名叫郭竹酒的女子,竟然是陈山主的嫡传弟子,关键她目前还是小弟子,按照山上的谐趣说法,可以算是半个“关门弟子”。

        刘润云对那个青衣小童模样的落魄山元婴境供奉很熟悉,对方经常找爷爷一起喝酒侃大山,喊爷爷刘老哥,喊自己刘姐姐,乱七八糟的辈分。

        爷爷私底下说过,这位陈老弟大道前程了不得啊。

        刘润云实在是很难将那个混不吝的青衣小童,与一位元婴境老神仙挂钩。

        倒是那个叫郭竹酒的少女,让刘润云倍感兴趣,好像前不久才来到落魄山,反正是生面孔。

        只是对方的身世背景,境界如何,都不清楚。

        如今衣带峰的镜花水月是一绝,连山上黄粱派都有所耳闻了。

        看客寥寥,好像一年到头就两三人,但是每次都出手阔绰得……吓人。

        没几年工夫,就怎么都有两枚谷雨钱的入账了,以至于爷爷到最后,便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反正孙女刘润云也从不需要花枝招展、搔首弄姿,与那南塘湖青梅观的周仙子,就不是一个路数的镜花水月。

        酒足饭饱,陈灵均结账完毕,离开酒楼,拍着肚子,带头登上那条去往黄粱渡的渡船。

        嫩道人方才倒是想要抢着付钱,奈何根本争不过这个景清道友。

        郭竹酒笑眯眯问道:“既然不放心,为何还要下山远游?”

        师父曾经说过,每次陈暖树去州城那边采购,一路上都会有个家伙暗中跟随。

        陈灵均白眼道:“哪有。”

        郭竹酒又问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陈灵均斩钉截铁道:“不知道!”

        郭竹酒呵呵一笑,陈灵均便有些心虚。

        李槐听得一头雾水,你们俩这是在打哑谜呢。

        等到宋园和刘润云去往别处屋子,郭竹酒几个就先在陈灵均的住处坐下,她问道:“有很多这样的人情往来吗?”

        陈灵均使劲点头道:“多,茫茫多。越是大门派大仙府,这样的事情,就越是频繁,层出不穷的名头。除了黄粱派这种金丹境修士的开峰仪式,还有山上婚嫁,结为道侣,也是大事,总得给份子钱的,再就是老祖师闭关成功,出关了,总得办一场吧,祖师堂那边收徒弟了,更换掌门或是山主,某某破境了,主要是年轻娃儿,跻身了中五境的洞府境等等,都得礼尚往来。”

        陈灵均起身弯腰,给郭竹酒三人都倒了一碗茶水:“不过在咱们家山头这边,以前都是老爷一个人跑,老爷把事情都忙完了,轮不到我们分心这些庶务。”

        郭竹酒笑问道:“会不会嫌弃我们俩……不够牌面?”

        浩然天下的繁文缛节,只会比这些五花八门的典礼更多。

        陈灵均大笑起来:“开玩笑,就咱俩,随便一人出马,黄粱派那边都要觉得烧高香了,祖坟青烟滚滚……”

        陈灵均赶紧补了一句:“这种话,也就是自家人关起门来随便聊聊,不当真,不当真哈。出门在外,给别人面子,就是给自己面子,这个道理,啧啧啧,学问比天大了。”

        嫩道人点头赞许道:“灵均道友,还是为人忠厚处世老到啊。”

        闲聊了几句,李槐就带着嫩道人去往别处屋子,一行人相互间都不相邻,当然是钱没到位的缘故。

        陈灵均也破例没有抢着结账。

        因为这笔路费,是衣带峰宋园替衣带峰和黄粱派掏的腰包,所以陈灵均先前在渡口购买登船木牌时,就早早挑好了屋子,宋园都没机会跟渡船讨要最好的几间屋子。

        渡船升空,云海滔滔,大日坠入海窟一般。

        等到这条渡船进入黄粱国地界,李槐走出屋子,来到船尾甲板那边。

        嫩道人很快就跟着来到这边,凭栏而立,视线游弋,大地山河尽收眼底。

        他点点头,突然眯眼道:“哟,灵岳分正气,仙卫借神兵。娄山那地儿的山水,有点意思。”

        斗柄璇玑所映,山如人着绯衣,小小葫芦择地深栽,现出长生宝胜挂金鱼袋。

        嫩道人越看越惊奇,抖了抖袖子,探出一只手,掐指算。

        作为撵山一脉的祖师爷,对于天下的“来龙去脉”,那是看一眼就分明的。

        李槐只得以心声提醒道:“别乱来啊,人家辛苦经营了十几代,我们又是客人。”

        嫩道人委屈道:“公子,这话说得教人伤心了。我说话的火候,做事的分寸,不敢与公子比,与那陈平安,总是伯仲之间的。”

        李槐一笑置之。

        嫩道人试探性问道:“公子,我瞧见一处地方,颇有来头,去一探究竟?不动手,近距离看几眼。说不得就是一桩不小机缘。反正在黄粱派和云霞山的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两拨人也没能发现,又不在他们山头地界之内,按照浩然天下的山上规矩,可就是能者得之的事了。”

        反正离着黄粱派的开峰庆典还有小半个月光阴,闲着也是闲着。

        李槐赶紧摆手道:“别,你要去就自个儿去。只要不坏规矩,都随你。”

        之前跟裴钱一起游历北俱芦洲,李槐落下心理阴影了,差点就要亏钱。

        嫩道人问道:“真不去?”

        李槐摇摇头。

        嫩道人叹了口气:“公子不去,我也不去了。”

        一场唾手可得的机缘,囊中物就这么没了,就像一只煮熟的鸭子已经搁在桌上了,没奈何公子不肯上桌啊。

        李槐问道:“机缘不小?”

        嫩道人误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沉声道:“不小!”

        李槐笑道:“很好很好,可以彻底死心了,反正我去了,肯定只会失之交臂啊。”

        嫩道人呆滞无言。总觉得不对,偏又觉得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嫩道人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嫩道人经常会被那个叫郭竹酒的小姑娘瞧得有点发毛。

        如今关于嫩道人的传闻,众说纷纭。

        一种说法,南光照是被嫩道人做掉的,只是碍于文庙的规矩在,做得隐蔽了,便用了个豪素的化名。

        还有一种说法,南光照之所以会被剑修豪素割掉头颅,是因为鸳鸯渚一役,与那位横空出世的嫩道人一场斗法,伤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返回宗门闭关养伤,才被豪素捡漏。

        至于第三种说法,便是嫩道人确实出身灵爽福地,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剑仙,真名便是豪素,是剑气长城的刑官。

        嫩道人对此当然是全然无所谓的。

        反正都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名声,至于真真假假的,根本不重要。

        只要老瞎子本人不反对,就算你们浩然天下说自己是老瞎子的师弟又何妨,师兄都成。

        船头那边,陈灵均和郭竹酒刚好也在赏景,因为个子矮,陈灵均就只能将下巴搁在栏杆上边。

        郭竹酒突然笑道:“以前在避暑行宫,师父说到过你,说你就是那个永远抢着结账的人。”

        陈灵均有些难为情,听出意思了,老爷是在说自己傻呗。

        郭竹酒继续说道:“师父还说,这不是傻,只是在等一个跟他抢着结账的朋友。”

        等到了,是江湖。等不到,也还是江湖。

        青篆派山头所在,是一处破碎秘境旧址,虽然不在洞天福地之列,但也算是一处实打实的风水宝地。

        作为景点之一的系剑树这边,今天难得如此热闹,因为有两拨贵客来此游览风景。

        一方来自荣辱与共的虞氏王朝,太子殿下虞麟游,携小字青奴的妻子竺薰,一起做客青篆派。

        另外两位是别洲修士,属于名副其实的“过江龙”,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俊逸公子,腰悬一枚老龙布雨佩,正是宝瓶洲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还有一位老龙城侯家的年轻俊彦,名为侯道,此人与那位担任五溪书院副山长的侯勉,在家谱上边是同辈。

        侯家是最早与虞氏老皇帝搭上线的,双方一拍即合。而侯家在老龙城,本就是苻家的附庸。

        作为东道主的青篆派,此次待客的排场不小,除了掌门高书文,还有负责看管系剑树这处景点的戴塬。

        两位金丹境地仙之外,还有青篆派管钱的女修苗渔,以及一帮祖师堂嫡传弟子。

        能到场的,都来了,不敢有丝毫怠慢。

        唯独掌律许柏,是祖师爷高书文的嫡传弟子,当下在外忙碌,算是错过了这个攀附贵人的机会。

        高书文指向那棵古树上悬挂着的一把古剑,笑着介绍道:“苻兄,侯公子,此剑是剑仙陆舫的佩剑。陆舫早年来这边游历,醉酒后就随手悬挂在此了。”

        戴塬心中腹诽不已,自家高祖师真是会做人,两位贵客,都不得罪。

        一位元婴境瓶颈剑仙,即便是在以前的桐叶洲都算是头等大人物了。

        何况陆舫是山泽野修,一旦破境,就有机会成为一洲首位上五境山泽野修。

        关键陆舫还是姜尚真的山上挚友,可惜陆舫无缘无故消失多年,就连在那场战事中都没有现身。

        只有些小道消息,说陆舫去了东海观道观,以“谪仙人”身份,在那边寻求破境契机。

        苻南华在心中默念了两遍陆舫的名字。

        陆地行舟?怎么取了这么个不吉利的名字。

        苻南华转头望向虞氏太子,歉然道:“本该是我亲自去往洛京拜会太子殿下,只是这次跨洲南下,要顺便在这边见几个生意上的伙伴,他们都是别洲修士,担心若是在洛京那边碰头,太子殿下如今负责监国,难免为此分心,只好让高掌门邀请太子殿下来此一叙,于礼不合,我必须与太子殿下道个歉。”

        说到这里,苻南华竟是向虞麟游再次作揖行礼,算是赔罪。

        虞麟游赶紧作揖还礼道:“符仙师言重了。”

        如今一洲皆知,虞氏王朝的幕后金主,既是明面上的侯家,更是侯家身后的老龙城苻家。

        如果没有苻家明里暗里的鼎力支持,虞氏王朝的重建事宜,绝对没有如此之快,就更别说一举跻身桐叶洲十大王朝了。

        只不过如今十大王朝,几乎半数,都有类似苻家这样的幕后人,有些行事跋扈,有些比较含蓄,影影绰绰,若隐若现。

        所以虞麟游此次跟随高书文来到青篆派,已经做好了在苻南华这边受些闷气的心理准备。

        老龙城城主苻畦闭关已经足足两年。

        其实战后这些年,苻家都是苻南华在打理具体事务,与苻南华争夺城主之位的两个最大竞争对手——兄长苻东海和姐姐苻春花,其实都等于正式退出了老龙城的城主之争。

        但是在苻南华还是个观海境修士时,苻东海和苻春花两人就都已经是金丹境地仙了,而且各自管着一条商贸路线,做得都不差。

        可即便如此,苻畦似乎还是最为偏心苻南华这个幼子,闭关之前就召开了祠堂议事,说他此次闭关,不管成功与否,明年开春后,苻南华都会继任老龙城城主。

        苻畦在闭关之前,其实就已经将长子长女外派出去了,两位地仙,就像是离京封王的藩王。

        反正老龙城家底厚,曾经在老龙城以北的宝瓶洲各地买下数量众多的山头、宅邸,已空置多年。

        苻南华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宝瓶洲云林姜氏的嫡女,所以太子虞麟游怎么都没有想到,对方在自己这边会如此温文有礼。

        此外有位负责掌管一件攻伐半仙兵的苻家老祖,于苻南华来说,类似山上的传道人,已经闭关将近二十年。

        一旦他出关,苻家就有可能多出一位玉璞境,如果城主苻畦也成功破境,苻家就可以同时拥有两位上五境修士。

        竺薰扯了扯夫君的袖子,太子殿下笑着点头,以眼神示意她不用忌讳太多,竺薰这才轻声问道:“符仙师,听说你们苻家女子多豪杰,而且在家族地位很高,甚至不少女子都曾担任过老龙城城主?”

        苻南华笑道:“确实如此,我们苻家从不重男轻女,外人甚至还会觉得我们是不是重女轻男。”

        竺薰对这位温文尔雅的少城主确实印象很好。一半是眼缘,一半还是人比人、货比货的缘故。

        只说那个在十大王朝里边名次垫底的金琥国,当今天子的得位过程,不可谓不曲折,好像涉及别洲修士跟本土修士之间的一场角力,最终是皑皑洲一个宗门胜出,地头蛇未能压过过江龙,导致金琥国京城几乎半数庙堂重臣,那些大小九卿衙门的一二把手,都由这个外来宗门暗中点名,皇帝只负责下诏。

        传闻这个宗门的仙师,在金琥国文武大臣那边一言不合,就跟训儿子一样,指着鼻子骂。

        后来是天目书院的一位副山长温煜,亲自走了趟金琥国,那个等同于金琥国太上皇的外乡仙府才收敛许多。

        没过多久,就有一位在天目书院拥有君子头衔的老儒士,和一位大伏书院名叫杨朴的年轻贤人,分别担任金琥国的礼部尚书和鸿胪寺少卿。

        不知怎么回事,很快玉圭宗的那个姜氏云窟福地,平白无故借给了金琥国一笔不收利息的巨款,并且指名道姓,要让那个叫杨朴的鸿胪寺少卿负责这笔款项的所有支出。

        一个鸿胪寺官员,如何管得了财税度支事,岂不是乱套了,金琥国朝廷只得临时设置了一个度支都尉的过渡性官身,算是为杨朴量身打造的。

        虞麟游小声道:“冒昧问一句,苻仙师如今的境界?”

        若是元婴境,邀请对方当个虞氏王朝的国师又何妨?

        苻南华自嘲道:“说来惭愧,只是金丹。”

        作为青篆派仅有的两位金丹境地仙,高书文闻言,面无表情,神色自若,戴塬则板着脸偷着乐。

        一个如此年轻的金丹境地仙,说自己很惭愧,那么这会儿的金丹境修士其实就仨,谁最年长?停滞最久?反正不是我戴塬嘛。

        那个姓苗的婆姨,微皱眉头,结果就对上了苻南华身边一位佩刀婢女的冷冽视线。

        这位青篆派管钱的女修,瞬间只觉得背脊发凉,立即收敛神色,再不敢造次。

        南北相邻两洲的关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往宝瓶洲,南边来的,都是大爷。如今桐叶洲,北边来的,都是狠人。

        苻南华还真没那个闲心,有意调侃高书文和戴塬这两位老金丹。毕竟自己相较于昔年的某些同辈修士,何尝不是个“老金丹”了?

        想当年游历骊珠洞天的一行人中,都不说如今算是半个亲戚的姜韫了,只说那个云霞山的蔡金简,那会儿无论是修行资质还是机缘收获,苻南华都是居高临下看她的,结果如今连她都是元婴境了。

        早早入主绿桧峰,跻身元婴境后,更是成了云霞山祖师堂座位极其靠前的女子祖师。

        自己却连金丹境的瓶颈都未曾见着。

        也亏得云霞山未能跻身宗门,不然去那边道贺,再与蔡金简见了面,苻南华都不知道与她可以聊什么。

        至于某个人,就更不去说了。

        苻南华只是想一想就觉得糟心。

        从一开始的不甘心,到彻底死心,再到寒心,最后干脆能不想就不想。

        曾是那么个蝼蚁一般的少年泥腿子啊。

        苻南华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往事不堪回首。

        既然不忍回头看,那就朝前看吧。

        听说耕云峰峰主黄钟侯立下了一桩大功、奇功,等于帮助云霞山渡过难关,以至于那位女子山主很快就召开祖师堂议事,通过了一项决议,黄钟侯即将破格以金丹境担任云霞山的新任山主。

        黄钟侯也是云霞山历史上首位金丹境山主。

        苻家已经收到了一封邀请函,苻南华这次返回宝瓶洲,很快就要去往云霞山参加新任山主的继位庆典。

        苻南华与蔡金简关系熟稔,与那个酒鬼黄钟侯倒是一直没什么交集,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既然几处景点都已逛过,高书文就识趣地带人离开了,只留下两拨外人闲聊,作为系剑树的主人,戴塬当然得继续陪着客人。

        虞麟游与苻南华又聊了些场面话,就带着妻子告辞离去。

        苻南华下山之前,虞氏太子殿下肯定还要私底下找他一次的。

        苻南华对戴塬笑道:“我初来乍到,对青篆派所知甚少,不知戴仙师如今在贵派具体担任什么职务?是掌律祖师,还是管着财库?”

        戴塬毕恭毕敬答道:“回苻仙师话,鄙人才疏学浅,不堪大任,但是承蒙高掌门厚爱,如今除了管着系剑树,还有一口绿珠井的生意,也是我在打理。”

        当然不信对方的这些鬼话,以老龙城苻家的手段,估计自家青篆派的底细、祖宗十八代,早就被摸了个门儿清。

        苻南华先是微微皱眉,似有不解,只是很快便恍然道:“想来是高掌门担心戴道友手上庶务太多,耽搁了修行。”

        可怜戴塬,一颗心才起,又落下了。

        苻南华又问道:“那么戴道友在洛京那边?”

        戴塬答道:“承蒙陛下器重,如今忝为内幕供奉。”

        苻南华说道:“我听说虞氏王朝的内幕供奉,虽然并无高低等级划分,只是内部也有个先后名次?”

        戴塬小心翼翼道:“总计三十余人,我算是中上名次。不过我们高掌门是次席供奉,仅次于积翠观的护国真人。”

        苻南华嗯了一声,随口说道:“以青篆派在虞氏王朝的地位,供奉数量和名次,好像都有些与身份不符。”

        戴塬却是一下子心肠滚烫起来。

        先有崔仙师,后有苻仙师,都算是主动找上的自己。莫不是传说中的双喜临门?!

        自从在太平山那个是非之地遭受了那场无妄之灾之后,自己好像就开始时来运转了。

        是不是找个机会,回头去太平山遗址那边敬三炷香?

        回头来看,那可是自己的一处福地!

        与苻南华分别后,戴塬走出一段山路,去往绿珠井那边,发现高柏好像在半路上等自己,他只得捏着鼻子喊了声“师伯”。

        高柏作为高祖师的嫡传弟子,若是只论谱牒辈分,戴塬确实得喊对方一声师伯。

        可问题在于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戴塬是实打实的金丹境地仙,对方却只是个龙门境,双方至少都该以平辈而论,甚至在一些个规矩稍重的门派,对方还得乖乖执晚辈礼,结果这家伙,仗着自己是高祖师的得意弟子,以及那个掌律身份,平日里见着了自己,还是一口一个戴师侄。

        高柏笑问道:“戴师侄,今儿瞧着气色真是不错,难道是要闭关破境了?”

        师尊私底下与自己说过,戴塬这个家伙,除非运道极好,在山外另有机缘,不然这辈子就要在金丹境撂挑子了,不用太当回事。

        戴塬微笑道:“哪里哪里,都说金丹难觅,瓶颈更是没影儿的事,不过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年末时节,沿途依旧是山花烂漫的景象,苻南华缓缓散步回山中下榻的府邸,习惯性低头呵了口气,眼前白雾朦胧,他抬头搓了搓手,说道:“侯道,接下来我这趟去五溪书院拜会侯勉,只能说是试试看,成与不成,不做保证。”

        要说服侯勉返乡祭祖,难度不小。

        侯勉作为庶子,曾经在家族之内受尽委屈,而且绝不是那种遭受些刻薄言语之类的小事。

        换成苻南华,一样会选择与家族撇清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不与侯家翻旧账,就已经很宽宏大量了。

        侯道点头道:“试试看吧,实在不行就算了。”

        侯道无奈道:“要是在苻家,肯定不会出现这种糟心事。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家风。不然我们侯家再没法子跟苻家比底蕴,几十两银子的药钱,会掏不出?”

        苻南华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爷爷如果愿意亲自露面,主动向侯勉认个错,把握就大了。”

        侯道倍感无奈,只是摇摇头,为尊者讳,不好说什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对于老一辈人来说,面子一事比天大。

        苻南华并没有就事论事,往侯道伤口撒盐,只是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言语:“侯家攒下今天的家底,正因为如此,有今天的困局,也是因为如此。”

        侯道叹了口气。

        苻南华笑道:“你以后要是当了家主,还是有机会弥补的。毕竟当年在家族里边,就数你与侯勉余着一点香火情。当年我去观湖书院,侯勉唯一愿意提及的侯家人,就只有你了。”

        侯道点点头:“就像你方才说的,侯勉能够成为书院副山长,自有道理。”

        之前老龙城苻家在内几个大姓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已被大骊朝廷征用,经由水神走镖护送,通过归墟,去往蛮荒天下。

        总计六条渡船,其中有范家的桂花岛,孙家的山海龟,而苻家除了那条上古异兽的吞宝鲸,还有一艘出钱请墨家打造的浮空山,曾经被誉为“小倒悬”,其实这就是后来大骊王朝山岳舟的雏形。

        但是老龙城所有的大姓家族,除了丁家之外,好像一夜之间,就都多出了一条跨洲渡船,山上有小道消息说,是大骊宋氏的手笔,等于半卖半送给了老龙城。

        苻家之外,孙、方、侯、丁、范都曾是老龙城的大姓。

        老龙城失去那座云海后,苻家依旧拥有三件半仙兵。

        范家昔年被侯家视为苻家的一条看门狗,靠着一些残羹冷炙,吃不饱饿不死混日子而已。

        但是如今整个宝瓶洲,谁敢小觑范家,只因为范峻茂,也就是范二的姐姐,贵为一洲南岳女子山君,足可与苻家平起平坐了。

        如今丁家的处境最为艰辛困顿,因为昔年最大的靠山是南边桐叶宗的那位祖师堂嫡传,更是掌律祖师的关门弟子。

        结果丁家先后经历了两场变故,一次是招惹了个外乡武夫,导致整座老龙城都陷入一场巨大的风波旋涡;再就是那位名义上算是半个丁家女婿的别洲修士所在的宗门桐叶宗,从昔年的一洲山头执牛耳者,变成如今这般田地。

        桐叶宗都这样了,一个所谓的嫡传修士,又能折腾出什么风浪?

        更何况此人的传道恩师,还叛出了桐叶宗,转投了玉圭宗,结果非但没有担任下宗的宗主,反而如石牛入海,在书简湖真境宗那边彻底没了消息。

        据说是被姜尚真做掉了。

        如此一来,丁家处境就越发尴尬了。

        苻南华自嘲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片刻之后,苻南华突然以心声笑道:“待在我身边,委屈你了。”

        那位婢女面无表情道:“命不好,没法子的事情。”

        苻南华一时语噎。

        这名女子,是父亲苻畦闭关之前帮苻南华招徕的一位随从和死士。

        苻畦也没有细说她的根脚,苻南华至今只知道她叫青桃,是中土人氏,但是早年跟着师父和两位师姐走过一趟桐叶洲,事成之后,就分开了,她奉师命单独北上,师父让她去找个人。

        青桃从未说过自己的真实年龄,但是也没有跟苻南华隐瞒实力,她既是一位金身境武夫,也是一位金丹境练气士。

        在外人眼中,婢女青桃站在苻南华身边,看着像是身边解语花。但是苻南华总有一种错觉,自己身边其实跟着一块冰,让人遍体生寒。

        去年冬末,苻南华在回家途中,遭遇过一场精心设伏的阴险暗杀,出手解决掉那拨刺客的,正是婢女青桃,从头到尾,苻南华都只需要作壁上观。

        青篆派真正的底蕴所在还是被誉为“白玉洞天”的那处山市,山巅有一座雪湖,积雪千年不化。

        湖水结冰,每过百余年,就会出现一座半真半假的白玉宫阙,琼楼玉宇,人烟稠密,师门嫡传凭借祖师堂金玉关牒才能进入其中,机缘不断,当代掌门高书文就在山市中得到了一桩仙缘。

        不过白玉洞天是青篆派自封的,如今又自封了一个说法——小骊珠洞天。

        有个蹲在栏杆上边的清瘦少年,眉眼极长,给人一种冷峻锋芒之感。

        山泽野修出身的少年,此刻嘴里叼着一根甘草,腋下夹着一把刀。

        栏杆旁,还有个不停咳嗽的高大老人。

        少年随口吐掉嚼烂的草根,问道:“韩老儿,那绿珠井的井水,真的喝几口,就能让女子容光焕发,年轻几岁?”

        老人笑了笑,双指并拢,轻轻敲击两处窍穴,止住咳嗽:“骗鬼的话你也信。”

        “那么唤龙潭,也肯定没有蛟龙啦?”

        “就是条蛟龙之属的后裔,血统不正,搁在市井里边,就是出了五服的疏远关系。大道成就有限,撑死了跻身金丹境,就算走到断头路的尽头了。”

        “你一个武夫,随便瞥几眼,都能看出这些山上门道来?”

        “没吃过猪肉,还能没看过猪跑?”

        少年直愣愣瞧着远方,问道:“韩老儿,青虎宫那边,是真的一颗羽化丸都没有了,还是不愿意卖给咱们?”

        老人笑骂道:“臭小子,与人言语之时,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点规矩礼数,都不懂?以后休想从我这边学走一拳半脚。”

        少年依旧没有转头,自顾自说道:“既然苻南华和老龙城的名号不管用,你倒是直接报上自己的名字啊,金甲洲的韩万斩,拳压一洲的大宗师,很能唬人的。放在桐叶洲,韩老儿你的江湖地位,差不多等于武圣吴殳了吧?可能还要更高点?”

        老人摇头道:“听苻南华说过,青虎宫陆雍与山下武夫一直就有过节,恩怨不小,所以最不待见我们这些武把式,何况我还是个外乡人,就算报上名号,陆雍还是不会太当回事的。”

        少年嗤笑道:“那他们还白送给蒲山云草堂两炉羽化丸?”

        “那个蒲山叶芸芸,撑死了也就是个归真一层的止境武夫,打得过你?”

        老人洒然笑道:“以前胜负当然没悬念,现在难说了。”

        少年皱眉道:“还能笑得出来?”

        “拳脚输给女子,又不丢人。要是碰到了裴杯,谁不输拳。”老人伸手轻拍栏杆,“再说那郑丫头,中土神洲的郁狷夫,青神山的纯青,年纪稍微大一点的,还有皑皑洲雷神庙的那个柳岁余,她们都是出类拔萃的女子武夫。尤其是郑丫头,嗯,也就是落魄山的裴钱,我是很看好她的。”

        少年没好气道:“你都念叨她多少遍了,烦不烦。”

        被少年称呼为老韩的武夫,正是金甲洲的武学第一人韩光虎。

        早年倒悬山师刀房那边有一座影壁,就像山下官府衙门的张榜悬赏通缉,上面贴满了悬赏名单。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倒悬山,就曾看到三个熟悉的被悬赏的名字:绣虎崔瀺,墨家游侠许弱,大骊藩王宋长镜。

        师兄崔瀺,有六张之多,悬赏人来自四洲。

        由此可见,当年的绣虎,在浩然山上是何等不受待见。

        许弱和宋长镜也各有一张,悬赏前者的张榜人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

        至于悬赏大骊宋长镜的那个人,署名金甲洲韩万斩,也就是这个少年嘴里的“老韩”。

        韩光虎笑道:“你们宝瓶洲真是可以,风水怪得很,这些年打得老夫一张老脸噼啪作响,火辣辣疼哪。”

        少年名叫简明,来自宝瓶洲,出身于昔年朱荧王朝的一个藩属小国。

        不过简明的故国山河却不是被妖族大军打碎的,而是早年大骊铁骑南下,石毫国作为朱荧独孤家的藩属之一,为了阻挡他们,打光了所有精锐兵力,最终死守京城,宁死不降。

        但是大骊王朝并未因此针对石毫国,反而对石毫国颇为优待,准许其复国,之后就是皇子韩靖灵登基了。

        简明给自己取了个不伦不类的三字道号——越人歌。

        简明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轻轻摩挲。

        玉佩一面篆刻有“云霞山”三字,一面篆刻有云霞山的一段道诀诗歌。

        是如今少年面容的简明,在年龄也是真正少年时,无意间在一个风雪天捡到的。

        从远处走来一个身穿厚重棉袍的中年男子,腰间悬配一把长剑。

        简明立即跳下栏杆,神色恭敬,称呼了一声“曾先生”。

        照理说,简明应该称呼对方为师父,只是师徒双方有过约定,在外不以师徒相称。

        中年男人点点头,走到老人身边,一起眺望绿珠井那边的风景。

        简明腋下夹着的那把刀,据说是曾先生早年送给某人的,让他去帮忙取回。若是能够成功取回此刀,就答应收他为不记名弟子。

        作为收徒礼,此刀被赠送给简明。

        所以简明很早就只身一人,跨海南下桐叶洲,走了一趟大泉王朝的蜃景城。

        然后按照约定,得手之后,就在清境山那边等着。

        这把刀,正是那把在姚岭之手中丢失的名刀,大泉王朝的镇国重器,法刀名泉。

        “曾先生,既然都到了桐叶洲,还是不能说为何把我喊来这儿?”

        老人有些不耐烦,聚音成线,询问身边身份不明的曾先生。

        距离双方上次见面,一百多年了,曾先生容貌还是没有丝毫变化,可问题在于对方当年却自称是纯粹武夫。

        此刻山中道路上的苻南华、贴身侍女、侯道,加上山顶此地的韩光虎、简明和这位曾先生,他们这一行人,就像一场饭局,朋友喊朋友,人越来越多。

        曾先生笑道:“不着急,再等个几天。”

        韩光虎想起一事,笑问道:“马癯仙真是被那个年轻隐官打得跌了境?”

        曾先生点点头:“千真万确。”

        韩光虎好奇道:“是裴杯的这位大弟子不济事,还是陈平安太厉害?”

        曾先生笑道:“可能两者都有吧。”

        韩光虎疑惑道:“你好像对这个年轻人很了解?”

        曾先生摇摇头:“不算如何了解,只是早年交过一次手。当时我去宝瓶洲那边收一笔旧账,很凑巧的事。”

        想起当年石毫国境内,风雪满天,有个身穿青色棉袍的年轻人。

        韩光虎瞥了眼曾先生腰间的那把长剑:“要我看啊,山上的四大难缠鬼加在一起,都不如你们这个行当。”

        剑鞘是真,却是障眼法,鞘内所藏其实是一把直刀。

        这位曾先生,是一位赊刀人。

        当然不是说世间赊刀人就一定都要佩刀。

        之所以知晓剑鞘藏刀一事,是因为韩光虎年少时亲眼见过,那会儿他才刚刚开始练拳,学了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等到曾先生出现后,才真正能算开始习武,这才有了后来的金甲洲韩万斩,有了那个拳压一洲的武夫韩光虎。

        曾先生微笑道:“我就当你是夸奖了。”

        韩光虎问道:“苻南华身边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当年潜入虞氏王朝洛京,割走皇帝脑袋的那个人?”

        曾先生笑道:“她哪里做得成,是她师父动的手。”

        韩光虎啧啧称奇道:“全是些奇人怪事。”

        曾先生点头道:“既然是万年未有之大格局,那就肯定是大鱼看甚大网都迸出了。”

        韩光虎说道:“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陈平安的拳脚到底有几斤几两。”

        曾先生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半个徒弟的简明,重新眺望远方。

        天下武夫谁敌手。曹陈。

        缺月疏桐,风吹晕生,窸窣古莽,山河同照。

        下一刻,天地景象蓦然如一枚铜钱翻转,再无那棵梧桐树。

        只见一位白衣飘摇的青年,身躯庞然,盘腿坐在一片金黄树叶之上,身形如山岳巍峨,那些落叶如金色之海。

        年轻面容,神色却显得极为老态,尤其是一双眼眸,一金黄一雪白,如日月共悬。

        相比之下,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和手持行山杖的小陌,就像两粒芥子,漂浮在海面之上。

        陈平安此刻腰悬双刀,掌心抵住刀柄,一把夜游长剑,悬停身侧,仰头看着这位身躯便是镇妖楼的古老存在。

        记得之前在蛮荒天下,凭借三山符,曾经路过一座大岳青山,好像那位山君的相貌,与眼前这位,便有七八分相似。

        道号碧梧的大岳山君,重瞳八彩,披发,身穿绛衣,脚穿一双草鞋,一身古幽道气。

        只是不知山君碧梧,与这棵梧桐树又是什么关系。

        文庙最早的记录,相对比较简单,在那些老皇历的前边,将天地间的某些存在粗略划分为“神异”“古怪”两种。

        小陌轻轻旋转手中绿竹杖,微笑道:“道友,法相这么高,看得我脖子酸。”

        这次游历,也就是跟在公子身边,小陌才这么好说话,如果是在万年之前,早就试着来一次刨根见底了。

        远古时代,何其天高地阔,疆域广袤,现在五座天下加在一起,版图也远远没有达到之前的规模,人族的数量,早期根本就不值一提,所谓的繁衍生息、开枝散叶,不过是苟延残喘,勉强求活罢了。

        等到术法如雨落人间,各种出身的修士如野草一般蔓延,而人族作为先天最适宜修行的万灵之首,简直就是“天生道人”一般,以至于几乎所有的种族,想要成为地仙,通过两座飞升台,想要生生不朽,都需要炼形为人,才能在修行一事上走得高远。

        可作为妖族出身的小陌,最终依旧是人间大地之上站在最高处的那一小撮“道人”之一。

        他笑了笑,缩小身形,变成与两位不速之客同等身材,一双眼眸也恢复正常,一身碧绿法袍,唯有两只袖子极长,他一步跨出,拖曳两只大袖,径直来到金色落叶地界边缘,不再向前多走半步路,双袖笔直落地,自我介绍道:“道号青同。”

        只见那位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飞升境巅峰剑修,眯眼笑道:“小陌,道号喜烛。”

        青同看了眼那一袭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