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龙蛇起陆

        陈平安看了眼十万大山那个方向,那片好似被老瞎子从蛮荒天下一刀切走的割据山河,大地之上金光朦胧,那是负责搬山的金甲傀儡映照使然,高处又有秋云如峰起,溶溶满太虚。

        陈平安想起了昔年藕花福地的那场争渡,极有可能,在未来百年之内,几座天下就会是万年未有之气象,大道之上,人人争渡,共争机缘。

        想起另外一事,陈平安轻声道:“先生敲打过我了,在某件事上,我比较后知后觉,确实很不应该。”

        宁姚好奇问道:“什么事?”

        文圣老先生,舍得敲打你这位得意弟子?

        陈平安说道:“先生提醒我们俩相处的时候,我不该总让你主动说话。”

        大概人与人之间的诸多误会形成之因,就是不该说的无心之语随便说,该说的有心之语反而吝啬不说,两张嘴皮子关起门来的喃喃自语,却误以为对方早已都懂。

        宁姚神色古怪。

        陈平安问道:“不是这样的?”

        宁姚摇头说道:“当然不是。”

        两人相处,不管身处何地,哪怕谁都不说什么,宁姚其实都不会觉得别扭。再者她还真不是没话找话,与他聊天,本来就不会觉得乏味。

        宁姚忍不住笑道:“先生、学生,一个真敢教,一个真敢听。”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宁姚刚要说话,陈平安已经主动说道:“哪怕你无所谓,我以后也会多说一点。”

        陈平安继续说道:“之前礼圣在旁边,我用不用心声没区别。在客栈门口,礼圣先生说得直接,归根结底,是因为把你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对话的强者,所以才会显得不那么客气。”

        宁姚点头道:“理解,道理就是那么个道理。”

        所以当时她才没说话。完全可以理解,未必全部接受。但既然对方是劳苦功高的礼圣,那她的沉默不语就是最大的礼敬了。

        中土文庙的礼圣,白玉京的大掌教,一个礼,一个德,两者都最能服众。

        “三教祖师的散道,就是你回乡后抓紧破境的原因所在?”

        宁姚直截了当问了接连两个问题:“那边怎么办?”

        宁姚对于散道一事,并不陌生,其实修道之士的兵解,就类似一场散道,不过那是一种练气士证道无果、勘不破生死关的无奈之举,兵解之后,一身道法、气数流转不定,悉数重归天地,是不可控的。

        桐叶宗的飞升境大修士杜懋,曾被左右砍得琉璃稀碎,杜懋弥留之际,就试图将一部分自身道韵、琉璃金身遗留给玉圭宗。

        再然后就是托月山大祖这种,能够驾驭自身气运,最终反哺一座蛮荒天下,使得家乡天下妖族修士的破境,如有神助,斐然、绶臣、周清高之流,无一例外,都是龙蛇起陆,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

        至于宁姚所谓的“那边”,当然是周密登天入主的那座旧天庭。

        陈平安蹲下身,伸出手掌抵住城头,轻轻摩挲,抬头瞥了眼天幕,说道:“那边怎么办,三教祖师自有打算吧,我能肯定的是不会放任不管。之前我去中土参加文庙议事,其间有过那场极其隐蔽的河畔议事,聚拢了一大批十四境修士,不少我都是第一次见到,礼圣负责主持议事,就像……一场大考,考校对象,是三座天下已经站在山巅的大修士,却没有任何一位三教祖师现身河畔,具体的考评内容,等到议事结束后,好像人人都忘记了,我当时就觉得有点奇怪,三教祖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后来先生带我去了一趟穗山之巅,亲眼见到了至圣先师,当时我就察觉到一点迹象了,而且至圣先师也没有隐瞒什么,对我说了句……勉强算是表扬的话,等于默认此事了。”

        陈平安猜测那是一场以生死作为考题的问卷,答案是十四境修士的各自问心结果,比如……一大帮十四境大修士,联袂去往新天庭,敢不敢、愿不愿意、舍不舍得为人间的芸芸众生舍生忘死。

        陈平安曾经跟画卷四人有过一场问答,关于救人需杀人,朱敛当年的回答,是不杀不救,因为担心自己就是那个“万一”。

        当年陈平安也没多说什么,其实师兄崔瀺给出了另外一个极端的答案,不但要救人,而且自己要主动成为那个一,当然师兄崔瀺极其事功,所救之人,必须是整个天下人,所做之事,是那舍我其谁的挽天倾,师兄崔瀺才愿意成为一。

        陈平安提醒道:“要小心陆沉偷听。”

        一个心声随即响起:“怎么可能?贫道就不是这样的人!”

        宁姚二话不说,一个心意微动,剑光直落,循着那个心声起始处,破开层层山水禁制、道道障眼法,直接找到了白玉京三掌教的真身躲藏处,只见一位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手忙脚乱从城头云海中现身,四处乱窜,一道剑光如影随形,陆沉一次次缩地山河,使劲挥动道袍袖子,将那道剑光多次打偏,嘴上嚷嚷:“好好好,好一对贫道不辞辛苦撮合当月老牵红线的神仙道侣,一个文光射星斗,一个剑气贯长虹!真是万年未有的天作之合!”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算了。”

        宁姚便收起了那道凝聚不散的凌厉剑光。

        十四境大修士莅临别座天下,规矩重重,陆沉当年游历骊珠洞天,摆摊算卦,就依循浩然旧例,压制在飞升境。

        如今这座剑气长城属于浩然天下的版图,陆沉再次从青冥天下“衣锦还乡”,当然仍需遵循礼圣制定的规矩。

        只不过用大玄都观孙道长某个只在山巅流传的说法,白玉京陆老三的十四境,既是谁都打不过,又是谁都打不过。

        除了陆沉飘落在城头,距离陈平安不过几步路远,云海中还走出了一位中年男子模样的剑修,刑官豪素。

        豪素身形落在城头,站在陆沉一旁,眯眼远眺蛮荒天下。当年担任刑官,他其实一直在老聋儿的牢狱当中,潜心修道练剑。

        豪素一直很奇怪,为何老大剑仙直到最后都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要求。

        陈平安依旧蹲着,对其抱拳致礼,豪素没有转头,只是对陈平安那个方向倾斜抱拳,当是与剑气长城隐官的回礼。

        隐官与刑官重逢于剑气长城,看着都很随意。

        陈平安问道:“南光照是被前辈宰掉的?”

        豪素点点头:“代价要比预期小很多,反正没有被拘押在功德林,陪着刘叉一起钓鱼。”

        礼圣的意思,豪素斩杀中土飞升境修士南光照,这属于山上恩怨,是一笔陈年旧账,原本文庙不会拦阻豪素去往青冥天下,只是事情发生在文庙议事之后,就犯禁了,文庙酌情考虑,让豪素在这边斩杀一只飞升境大妖,或是两名仙人境妖族修士,作为弥补。

        于是豪素就继续留在了浩然天下,礼圣的意见,往往能够让人没有意见。

        其实以豪素的脾气,不是不可以仗剑硬闯,因为道老二会在两座天下的接壤处接引,只是豪素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再说了招惹谁,都别招惹礼圣。

        陆沉坐在城头边缘,双腿垂下,脚后跟轻轻敲击城头,唏嘘道:“贫道在白玉京郭城主的地盘那边,觍着脸求人施舍,才创建了一座芝麻绿豆大小的寒酸书斋,取名为观千剑斋,看来还是气魄小了。”

        无人理睬。

        要是搁在白玉京,哪里会如此冷场。

        瞥了眼南方,陆沉伸手扶了扶头上那顶作为白玉京掌教信物的道冠,啧啧道:“这个黄鸾,真是好眼光,晓得模仿贫道的这顶莲花冠,可惜就是有点运道不济,不然这次一定要找他寒暄几句。”

        陆沉转头望向陈平安,笑嘻嘻道:“见有河川垂钓者,敢问垂纶几年也?”

        陈平安冷笑道:“收竿悬鱼篓,腰镰刈秋韭?”

        对于这两位的打哑谜,宁姚和刑官豪素都是置若罔闻,两位剑修都是不喜欢多想的人,恰恰各自身边都坐着最愿意多想的人。

        陆沉一本正经道:“陈平安,我当年就说了,你要是好好捯饬捯饬,其实模样不差的,当时你还一脸怀疑,结果如何,现在总信了吧?”

        陈平安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陆道长当年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陆沉伸手揉着下巴:“到底是你不小心忘了,还是贫道记错了?”

        陈平安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

        陆沉眨了眨眼睛,满脸希冀神色,问道:“陈平安,啥时候去青冥天下做客啊,到时候贫道可以帮忙领路去白玉京,什么神霄城、紫气楼,保管畅通无阻。你是不知道,如今在白玉京,别座天下的外乡人当中,就数你这位隐官最让人好奇和期待了,最少也是之一,还有飞升城的宁姑娘、蛮荒天下的斐然,当然还有武夫曹慈,以及那个竟然能够压胜陈十一的剑修刘材,不过刘材这厮最让白玉京感兴趣的,还是一人能够拥有两枚贫道那位师尊亲手栽培出来的养剑葫,比你们还是要稍逊一筹。”

        如今这一百年,是二掌教余斗负责主持白玉京事务,下个百年,就又该轮到陆沉监管青冥天下。

        陈平安默不作声。

        夜航船一事,让陈平安心中安稳几分。

        按照自家先生的那个比喻,就算是至圣先师和礼圣,看待那条在海上来去无踪的夜航船,也像凡夫俗子屋舍里某只不易察觉的蚊蝇,这就意味着只要陈平安足够小心,行踪足够隐秘,就有机会躲过白玉京的视线。

        再者陈平安的十四境合道契机,极有可能就在青冥天下。

        陆沉好像看穿了陈平安的心思,拍胸脯如擂鼓,信誓旦旦道:“陈平安,你想啊,咱俩是什么交情,所以只要到时候是由我看管白玉京,哪怕你从浩然天下仗剑飞升,一头撞入白玉京,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这样说定了。”

        陆沉一脸讶异和心虚,难为情道:“啊?我只是随便说说的,你还当真了啊?”

        见那陈平安又开始当闷葫芦,陆沉感慨不已,瞧瞧,跟当年那泥瓶巷少年根本没啥两样嘛,陆沉一只手掌轻轻拍打膝盖,开始自说自话:“常自见己过,与道即相当,身处自在窝中,心斋安乐乡里。先忘形自得,再得意忘言,神器独化于玄冥之境,万物与我为一,继而离尘埃而返自然……”

        陈平安皱眉不言。

        陆沉抬起一手,以天地灵气拈出一片树叶,松开手指后,树叶悬空,然后飘落,再挥手一划,树叶被顺带着改变轨迹,路线不由自主地往陆沉手边靠拢几分。

        陈平安知道陆沉想要说什么。

        这就是人性被“他物”的某种拖曳,趋近。而“他物”之中,当然又是以粹然神性,最为诱人,最令人“神往”。

        更是当年远古神灵为人族设置的一种极其隐蔽、天然的手段,既是修行路上的捷径,又是昔年地仙登顶的瓶颈限制。

        世间修道之人,脚下道路无数,第一等的道法正宗、法脉正统,次一等的旁门左道,再次一等的歪门邪道,术法万千,但是拥有“纯粹”二字前缀的登山之人,唯有剑修和武夫,而这两条道路,恰好都被视为断头路,一个极难打破飞升境瓶颈,一个总是止步于十境。

        而万年以来,真正以纯粹剑修身份跻身十四境的,其实只有陈清都一人而已。

        因为那位经常“寄人篱下”、喜欢嬉戏人间的斩龙之人,走了一条捷径,是从一道方便法门走入十四境的大天地,使用了佛门某种宏愿神通。

        之后是上任隐官萧?,她的合道之路,距离“纯粹”二字就更遥远了。

        与蛮荒天下的英灵殿合道,就等于合道地利,她几乎是主动放弃了剑修的纯粹。

        再然后是旧王座刘叉的十四境,可惜还未能稳固,就被陈淳安毅然决然将其打落了一个境界,而这位亚圣一脉出身、肩挑日月的醇儒,到底做成了一桩怎样的壮举,山巅之外的浩然天下练气士,至今不知。

        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和大玄都观的孙道长,拥有最纯正的道统法脉,同时还是剑修,不谈借出仙剑太白就等于放弃十四境的孙道长,只说这位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正因为他在道法一途的登峰造极,所以哪怕剑术出神入化,唯独在“纯粹剑修”这个说法上,吃亏不小。

        在斩龙之人“陈清流”和隐官萧?之间的阿良,虽说有个绕不过去的儒生出身,可他的十四境剑修最接近陈清都的纯粹,所以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尤其是十四境修士,等到阿良跌境之后,类似青冥天下那位参加河畔议事的女冠,虽然根本不是阿良的敌人,甚至与阿良都没有打过交道,可她同样会松一口气。

        几座天下的天地之大,更别谈天外更大,可对于十四境剑修而言,哪里去不得?

        一个不小心,传说中的仗剑逆行光阴长河都有可能,若是在逆流而上的途中还另有手段,能够避过三教祖师与礼圣的视线,届时除了白泽、托月山大祖、老瞎子这拨岁月悠悠、资历最老的十四境修士,杀谁不是杀?

        作为十四境巅峰剑修的陈清都,如果不是托月山一役身死,不得不作茧自缚,选择合道剑气长城,他大可孑然一身,仗剑远游。

        尤其是假设陈清都能够在这条光阴长河道路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所以当人间一旦出现了某个十五境剑修,那恐怕就真是三教祖师都无力阻拦了,一切行事,随心所欲,出剑与否,全凭喜好,一剑递出,天翻地覆。

        陆沉突然笑道:“陈平安,如果你能够抢先一步登顶武道,我很期待你以后问拳白玉京的场景。”

        大端王朝女武神裴杯、大骊武夫宋长镜,都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十一境武夫,而像暂时只有一只脚跨过门槛。

        陈平安说道:“那还早得很,何况有没有那一天还两说,陆道长不用专门为此期待什么。”

        陆沉笑眯眯道:“陈平安,你的拳法风格,大家都是知道的,那场功德林的青白之争,如今青冥天下山上都听说了。”

        陈平安说道:“你想多了。”

        陆沉瞥了眼陈平安的手腕,摇头道:“不,你想少了。”

        陈平安问道:“你来这边做什么?总不至于是只为了与我胡扯几句吧?”

        陆沉抬头笑道:“如今蛮荒三轮月只剩下两轮了,贫道就趁早赶来多看一眼,天晓得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哪天就只剩下一轮月了,是吧?”

        陈平安说道:“可能吧。”

        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修,通过一条跨洲渡船,从刚刚游历完毕的流霞洲,赶到了雨龙宗遗址的一处渡口,重返故乡。

        一个是越来越后悔没有偷偷溜去第五座天下的陈三秋,一个是酒铺大掌柜叠嶂,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有三件最大的幸运事,一是小时候帮阿良买酒,二是认识了宁姚这些朋友,最后就是与陈平安合伙开酒铺。

        其实除了剑气长城,倒悬山、蛟龙沟和雨龙宗,准确说来都属于战场遗址了,倒悬山这方天地间最大的山字印,跟飞升城一样,都去往了别座天下,而蛟龙沟和雨龙宗附近都被文庙临时打造成渡口,雨龙宗如今的新任宗主,是昔年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水精宫的女主人,云签。

        但有意思的是,云签对外宣称,自己只是暂领宗主一职。

        当年她带人远游历练,从桐叶洲登岸,一路北上,先后游历了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得以侥幸逃过一劫,为雨龙宗保留了香火。

        一处山水渡口,停着皑皑洲一条名为太羹的跨洲渡船。

        先前南下,游仙阁和红杏山两拨修士乘坐的就是这条过境渡船,老管事今天发现了队伍中那对年轻修士不敢见人的异样,疑惑问道:“好端端的一趟游历,怎么跟人打起来了?难道在剑气长城那边碰到仇家了,不能够吧?”

        祝媛苦笑一声,颇有几分花容惨淡,她心有余悸道:“碰到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起了冲突。”

        老管事闻言一愣,直接蹦出一句:“那你们咋个就不晓得跑嘞?”

        贾玄无奈道:“那也得我们跑得快才行啊。”

        老管事点点头,深以为然:“遇到了那个主儿,不跑才是正解,站着不动挨打,可以少挨打。”

        老管事随即安慰道:“也别多想了,给那位隐官亲手教训一通,其实不算丢脸,等你们回了家乡,还是笔不小的谈资,不亏。”

        再瞥了眼那对年轻男女,老人笑道:“大端王朝的曹慈,不也只比你们略好几分。再就是你们都放宽心些,这位剑气长城的隐官有一点好,买卖清爽,童叟无欺。”

        老管事戴蒿,是游仙阁与红杏山的老熟人了。

        听着这个老朋友的宽慰言语,贾玄哭笑不得,祝媛苦笑不已。

        老管事抚须而笑,沾沾自喜,像那酒桌上追忆往昔豪言壮举的某个酒客:“你们是不晓得,当年倒悬山还没跑路那会儿,在春幡斋里边,呵,真不是我戴蒿在这儿胡乱吹嘘,当时气氛那叫一个凝重,剑拔弩张,满堂肃杀,咱们这些只是做些渡船买卖的生意人,哪里见过这般阵仗,个个噤若寒蝉,然后第一个开口的,就是我了。”戴蒿跷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当时到底有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双手都数不过来,足足十一位,如果加上陈隐官和晏溟、纳兰彩焕两位元婴,那就是足足十四位之多!试问寻常人置身其中,面对这些个杀人不眨眼的剑修们,哪个敢先开口?不是问剑是什么?”

        那次议事,春幡斋大堂里,从剑气长城赶到倒悬山的剑仙,茫茫多。

        米裕、魏晋、孙巨源、高魁、元青蜀、谢松花、蒲禾、宋聘、谢稚、郦采,再加上一个东道主邵云岩。

        还有两位元婴境剑修,晏溟、纳兰彩焕。

        十一位剑仙,两位元婴境剑修。

        戴蒿感叹道:“我与那位年纪轻轻的隐官,可谓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啊。陈隐官年纪不大,说话处处都是学问。”

        贾玄只得违心附和道:“那场春幡斋议事,开了个好头,这才有了后边的进展顺利,戴老哥功不可没。”

        戴蒿点点头:“是啊,咱们这些满身铜臭的生意人,也算为后来那场大战略尽绵薄之力。”

        至于真相如何,反正当天在场的渡船管事,这会儿一个都不在,自然是由着戴蒿随便扯。

        事实上,戴蒿在起身开口之后说了些绵里藏针的“公道”言语,然后就给那个年轻隐官阴阳怪气说了一通,结果戴蒿屁股底下的一张椅子就像戳满飞剑,他是死活再不敢落座。

        老管事没来由地感慨一句:“做买卖也好,做事做人也罢,还是都要讲一讲良心的。”

        斜眼看了那俩年轻男女,戴蒿笑道:“吃了亏就长点记性,不然就白吃顿苦头了。下了山出门在外,不是爹不是娘的,谁也不会惯着谁。”

        一个游仙阁的祖师堂嫡传,一个泗水红杏山的仙子,先前来剑气长城遗址,在渡船上就老是眉来眼去的,真当自己是一对神仙眷侣了?

        戴蒿跟着这条太羹渡船一年到头在外跑江湖,什么人没见过,虽说老管事修行不济,只是眼光何等老辣,自然瞧见了那对年轻男女的神色微变。

        戴蒿啧啧道:“看来是白吃了顿打。”

        这俩年轻人,傲骨没有,傲气倒是不缺,可能这就叫狗改不了吃屎。

        生活不是处处屠狗场,没那么多狗血。

        世道又处处是屠狗场,遍地洒落狗血。

        戴蒿以心声道:“贾老弟,我与祝媛和红杏山都不熟,就不当那恶人了,在你这儿倒是愿意多嘴提一句,以后再为人护道,行走山下,别给蠢货糊一裤裆的黄泥巴,脱裤子容易漏腚,不脱吧,伸手擦拭起来,就是个掏裤裆的不雅动作,到头来脱和不脱,在外人眼中,都是个笑话。”

        贾玄感叹道:“戴老哥话糙理不糙。”

        戴蒿抚须而笑:“粗粮养胃,糙话活人。”

        在大兴土木的雨龙宗祖师堂遗址,云签站在山顶,感慨万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果真被那个年轻隐官说中了。

        如果不是当年那个年轻人的提醒,雨龙宗绵延数千年的香火,就算彻底断绝在蛮荒天下的那帮畜生手中了。

        那次寄往水精宫的一封密信,纸上只有两个字:北迁。

        曾经被师姐随手丢弃,又被云签重新收起,小心翼翼珍藏起来。

        那封信上除了文字,除了剑仙邵云岩的花押,还有两个古篆印文,隐官。

        当初她成功带走了六十二位谱牒修士,其中地仙三人。

        之后在游历途中,陆陆续续又收取了十数名弟子,加上从雨龙宗所辖岛屿归拢起来的修士,满打满算依旧不足百人,可这就是如今雨龙宗的所有家底了。

        云签如今在等一个人,也就是未来的雨龙宗宗主,剑气长城的女剑修,纳兰彩焕。

        如今纳兰彩焕已经是玉璞境剑仙了。

        当年纳兰彩焕提出了一笔买卖,云签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何况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云签都愿意将她奉为雨龙宗宗主。

        一条即将到达大骊京城的渡船上,大骊藩王宋集薪笑道:“稚圭,你都是飞升境了,户籍一事,什么时候我帮你改改?”

        在槐黄县衙署户房,稚圭的籍贯还是婢女身份的贱籍,州府乃至大骊礼部自然就照搬了。

        稚圭眉眼柔顺,摇头道:“不用改啊,拿来提醒自己做人不忘本嘛。”

        两人好像还是当年的泥瓶巷主仆,挑水晒衣,洗菜做饭,大手大脚花钱,添置家当,等到屋内物件多到实在摆不下了,稚圭就随手贱卖出去,收作自己的私房钱。

        宋集薪笑了笑:“那什么时候你有想法了,与我说一声。”

        他看了眼她的侧脸,既熟悉又陌生。

        浩然天下水运,被中土文庙一分为二,道号青钟的渌水坑澹澹夫人,总掌九洲陆地水运。

        此外四海水运,又被一分为四,四片海域各有一位大水君坐镇,哪怕被切割成四份的辖境,任何单独的一座水域,依旧可谓是辽阔无边。

        其中三位大湖水君,顺势升任了四海水君的高位,位列中土文庙新编撰的神灵谱牒从一品,与穗山大神品秩相同。

        而她身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却只是东海水君,如果是那场大战之前的稚圭,会觉得文庙如此作为,简直就是故意羞辱她。

        但是现在的稚圭,就只是冷笑几声,也没有任何推三阻四,接纳了一海水君神位。

        落魄山上,老厨子最近给小米粒做了个棉布小挎包,用来装更多的瓜子。

        小米粒对小挎包的喜爱,半点不输给那条金扁担,喜新不厌旧嘛。

        今儿一个鲤鱼打挺起床后,小米粒落地一跺脚,又睡过头了,抄起一面镜子,指着镜面,说:“咋回事,又睡懒觉,嗯?!还有脸笑?下不为例啊!再睡懒觉,我可就要请客吃酸菜鱼了啊,你怕不怕?!”

        陈灵均还是三天两头往骑龙巷跑,忙着找贾老哥侃大山。

        一老一小,酒桌上的车轱辘话反复说,竟然谁也没个腻歪的。

        要是跟小镇“差不多岁数”的孩子狭路相逢,陈灵均就蹦蹦跳跳,左右摇晃,跳起来出拳吓唬人。

        小哑巴跟掌柜石柔看了不少书,专程去了趟红烛镇,扛了一大麻袋的书回铺子。掌柜石柔就笑问:“你有钱?”小哑巴摇摇头,直接说没钱。

        “咋回事?”

        “我找到了那个掌柜,说是老厨子要我帮忙买的,钱以后补上。”

        “这也行?”

        小哑巴咧嘴一笑:“有事我担着,实在不行就还回去,反正书上也没少掉一个字。”

        “哟,有师父的人就是不一样,很横嘛。”

        “哈。”

        朱敛有次陪着陈灵均一起下山来骑龙巷,小哑巴给了他几本书,说:“帮老厨子你买的,道谢就不用了,只是别忘了去红烛镇结账。”

        朱敛眼睛一亮,随手翻了几页,咳嗽几声,埋怨道:“老夫一身正气,你竟然帮我买这样的书?”

        小哑巴就伸出手:“不要就还我。”却见老厨子已经将几本书收入袖中。

        陈灵均唉声叹气,跟老厨子抱怨:“当初我就不建议小哑巴下山,在铺子当差,容易学坏了。”

        十万大山,弟子和看门狗都不在,暂时只剩下老瞎子独自一人,今天的客人是一袭青衫,斩龙之人,如今化名陈清流。

        陈清流笑问道:“听说前辈破天荒收了个开门弟子。”

        老瞎子点点头。

        陈清流站在崖畔,没来由地说道:“我是很后来,才知道原来钓鱼挂蚯蚓,是可以露出钩尖的。”

        老瞎子没好气道:“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

        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睁开眼,看到了一个腰悬袋子的年轻人,后者是当之无愧的步罡踏斗,凌空蹈虚,以一颗颗星辰作为渡口。

        上古三山,掌管生死度牒。远古五岳,司职五行运转。

        于玄看了眼那只不起眼的袋子,好奇一事,里边装了多少张符箓,数百万,还是千万?

        今天陈灵均闲来无事,与贾老哥唠嗑完毕,就在小镇独自逛荡,最后走了一趟自家老爷的泥瓶巷,看看有无毛贼,就御风而起,打算回落魄山了,只是无意间低头一瞧,就发现来了几个生面孔的人物,瞧着像是修道之人,不过貌似境界一般。

        只见那条龙须河畔,有个中年僧人站在水边,小镇上一间学塾外,有个老夫子站在窗外,还有一位少年道童,从东边大门骑牛而入。

        两位年龄悬殊却牵扯颇深的故人,此刻都蹲在城头上,而且如出一辙,勾着肩膀,双手笼袖,一起看着南方的战场遗址。

        陆沉转头望向身边的年轻人,笑道:“咱俩这会儿要是再学那位杨老前辈,各自拿根旱烟杆,吞云吐雾,就更惬意了。高登城头,万里目送,虚对天下,旷然散愁。”

        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曾经讥笑三教祖师是那天地间最大的几只貔貅,只吃不吐。

        陈平安眼中所见,却是草木稀疏,剑气摇动,仿佛看到了白骨成丘山,剑气冲斗牛,一位在战场上披头散发、浴血奋战的剑修,曾经醉卧廊道,斜靠熏笼,手持酒泉杯,剑仙名士俱风流。

        好像看到了避暑行宫愁苗的先行一步,去即不返,好似瞧见了高魁此生第一剑学自祖师,故而最后一剑,当问祖师龙君。

        有早已心存死志的女剑仙周澄、老剑修殷沉,有那战场唯有一死才可释然的陶文,还有一位位原本风华正茂的年轻剑修,背对城头,面朝南方,生递剑死停剑……

        陆沉看着这个脸上并无半点愁苦的年轻隐官,感叹道:“陈平安,你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替文庙立下擎天架海的不世之功,谁敢信?说真的,当年如果在小镇,有谁早早告诉我会有今天,打死我都不信。”

        在那骊珠洞天,陆沉曾经带着转投门下的嫡传贺小凉,去见过诸多不一样的“陈平安”:有陈平安靠着勤勉本分,成了一个殷实门户的男人,修缮祖宅,还在州城那边购置家业,只在清明、年关时分,才拖家带口,回乡上坟;有陈平安靠着心思活络,成了薄有家产的小铺商贾;有陈平安继续回去当那窑工学徒,手艺愈发纯熟,最终当上了龙窑师傅;也有陈平安变成了一个怨天尤人的浪荡汉,终年游手好闲,虽有善心,却无为善的本事,年复一年,沦为小镇百姓的笑话;还有陈平安参加科举,只捞了个举人功名,变成了学塾的教书先生,一生不曾娶妻,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州城治所和红烛镇,经常独自站在巷口,怔怔望向天空。

        陆沉竟然开始煮酒,自顾自忙碌起来,低头笑道:“天欲雪时分,最宜饮一杯。毕竟每个今天的自己,都不是昨天的自己了。”

        陈平安笑道:“我又不是陆掌教,什么擎天架海,听着就吓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过是家乡一句老话说得好,力能胜贫,谨能胜祸,年年有余,就能一年好过一年,不用苦熬。”

        陆沉点头道:“小镇民风淳朴,乡俗俚语老话连篇,我是领教过的,受益匪浅。我也就是在你家乡摆摊年月不久,只学了点皮毛本事,不然在青冥天下,每次去大玄都观拜访孙道长,谁教谁做人还两说呢。”

        不知是被陆沉一语中的的缘故,还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施展了神通,天上真就下起了雪,而且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鹅毛大雪,一些在魏晋、曹峻那边城头游历的浩然外乡人,自然倍感惊喜,大雪时节,风景愈发奇绝,地广人稀风高寒,小雪封山大封河。

        忙着煮酒的陆沉没来由地感慨一句:“出门在外,路要稳当走,饭要慢慢吃,话要好好说,与人为善,和气生财,吵吵闹闹打打杀杀,真心无甚意思,陈平安,你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陈平安笑呵呵点头道:“此时此地此语,听着格外有道理。”

        自己身边就是宁姚,陆沉那边站着个刑官豪素。

        齐廷济和陆芝暂时都没有离开城头。

        四位都是剑气长城的自己人。

        只有这位家乡在浩然天下,却跑去青冥天下当了白玉京三掌教的家伙,是不太讨喜的外人。

        所以陆沉在与陈平安说这番话之前,偷偷以心声言语询问豪素:“刑官大人,要是隐官大人让你砍我,你砍不砍?”

        豪素毫不犹豫给出答案:“在别处,陈平安说什么都不管用,在此地,我会认真考虑。”

        其实陆沉对于山上斗法一事,最为反感,除非是不得已而为之。

        比如游历骊珠洞天,又比如去天外天跟那些杀之不尽的化外天魔较劲,当年如果不是为师兄护道,不得不重返一趟浩然家乡,他才不管齐静春是不是可以立教称祖。

        人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天地不还是那座天地,世道不还是那个世道,与他何干?

        不过懒散如陆沉,也有佩服的人,比如岁除宫吴霜降的痴情和偏执。

        孙道长将仙剑太白说是借,其实等于送给白也,是一种任侠意气的自由。

        孙怀中作为青冥天下雷打不动的第五人,又是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一旦老观主手持太白,跻身十四境,陆沉那位真无敌的二师兄,也得提起精神,好好干一架。

        至于老大剑仙陈清都,在此以一人之不自由,换取剑气长城在五彩天下未来千年万年的大自由,何尝不是一种人心大自由。

        而陈平安以隐官身份,合道半座剑气长城,身不由己,心不退转。

        陆沉唯一的惋惜,就是陈平安未能亲手斩杀一只飞升境大妖,在城头刻字。

        不管陈平安刻下什么字,只说那份字迹和神意,陆沉就觉得光是为了看几眼刻字,就值得自己从白玉京时不时偷溜至此。

        陆沉给陈平安递过去一碗酒:“看先前你坐而论道的那份气势,跻身仙人境有谱了,很有谱,可喜可贺。我在这儿就当是先行祝贺,至于贺礼嘛,就先欠着,赊个几年,以后你到了青冥天下,尽管找我讨要,我去白玉京几处相熟的城楼打趟秋风。”

        陈平安好像没有任何戒心,直接接过酒碗就喝了起来,陆沉高高举起手臂,又给身边站着的豪素递过去一碗,剑气长城的隐官和刑官都接了,陆沉身体前倾,问道:“宁姑娘,你要不要也来一碗?是白玉京青翠城的独有仙酿,姜云生刚刚担任城主,我辛苦求来的,姜云生就是那个跟大剑仙张禄一起看门的小道童,如今这个小兔崽子算是发迹了,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一口一个公事公办。”

        宁姚说道:“不用。”

        陆沉也不敢强求此事,白玉京不少老道士,如今都在担心那座五彩天下,担心青冥天下各方道家势力,会不会在未来某天就给宁姚一人仗剑驱逐殆尽。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问道:“埋河水神庙边上的那块祈雨碑,道诀内容出自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何处?”

        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桐叶洲一处大渎龙宫,只是过于岁月悠久,连姜尚真的玉圭宗都无据可查了,只在大泉王朝地方上,留下些不可当真的志怪传奇,当年钟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大伏书院也并无录档。

        陆沉擦了擦嘴角,轻轻摇晃酒碗,随口道:“哦,是说玉简那篇五千多字的道诀啊,化作四天凉,扫却天下暑嘛,我是知道的,实不相瞒,与我确实有点芝麻绿豆大小的渊源,且放宽心,此事还真没什么长远算计,不针对谁,有缘者得之,仅此而已。”

        陈平安问道:“有没有希望我传授给陈灵均?”

        这正是陈平安迟迟没有传授这份道诀的真正理由,宁可将来教给水蛟泓下,都不敢让陈灵均牵扯其中。

        陆沉叹了口气,没有直接给出答案:“我估摸着这家伙是不愿意去青冥天下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他去。”

        陈平安好奇问道:“陈灵均与那位龙女到底是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上心?”

        陆沉白眼道:“你门路多,自己查去。大骊京城不是有个封姨吗?你的真身离着火神庙,反正就几步路远,说不定还能顺手骗走几坛百花酿。”

        封姨除了扫荡百花福地一事,还有个艾草灼龙女额的典故,算是对那位龙女的一种大道庇护。

        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逃遁路线,看似慌不择路,在东宝瓶洲主动登岸,除了寻觅杨老头的飞升台,亦是希望那位大道契合“风生水起”的封姨,能够帮忙从中斡旋,说几句好话,不然青童天君完全没理由理睬一条真龙的死活。

        更何况在绝大多数的远古神灵余孽眼中,司职水运流转的天下蛟龙之属,皆是叛逆之辈。

        陈平安又问道:“大道亲水,是打碎本命瓷之前的地仙资质,先天使然,还是别有玄妙,后天塑就?”

        陆沉气笑道:“陈平安,你别逮着我就往死里薅羊毛行不行?咱俩就不能只是喝酒,叙个旧?”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本事就别摆弄藕断丝连的神通,借助石柔窥探小镇变迁和落魄山。”

        陆沉悻悻然道:“不是给崔东山打断线索了吗,翻旧账多没意思。再说我就是无聊,又不会做什么。”

        陈平安问道:“见过陆抬了?”

        陆沉点点头:“藕花福地一分为四,他占据其中之一,修道顺遂,高枕无忧,比当年那个丁婴更加像太上皇,还在一处名叫芙蓉山的风水宝地,养了条狗。不过陆抬阴神出窍远游,留在了青冥天下,在鱼市旁边,跟一个小姑娘合伙开了个酒楼,生意兴隆。别的酒楼酒肆,多是老板娘风韵犹存,招蜂引蝶,他那酒楼倒好,每天莺莺燕燕,都是些慕名而去的女子。”

        陈平安递过去空碗,说道:“那条狗肯定取了个好名字。”

        陆沉接过碗,又倒满了一碗酒,递给陈平安,笑道:“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问道:“在齐先生和阮师傅之前,坐镇骊珠洞天的佛道两教圣人,各自是谁?”

        陆沉说道:“你有完没完?”

        陈平安说道:“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就说之前那个。”

        陆沉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身为道门中人,不愿意与佛门过多纠缠:“你还记不记得窑工里边,有个喜欢偷买脂粉的娘娘腔?稀里糊涂一辈子,就没哪天是挺直腰杆做人的,最后落了个潦草下葬了事。”

        陈平安点点头,皱眉道:“记得,他好像是杨家药铺女武夫苏店的叔叔。这跟我大道亲水,又有什么关系?”

        听刘羡阳说过,药铺的苏店,小名胭脂,不知为何,好像对他陈平安有点莫名其妙的敌意,她在练拳一事上,一直希望能够超过自己。

        陈平安对此一头雾水,只是也懒得深究什么,女子毕竟是杨老头的弟子,算是与李二、郑大风一个辈分。

        陆沉笑道:“关于那个可怜男人的前身,你可以自个儿去问李柳,至于其他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当年我在小镇摆摊算命,是有规矩限制的,除了你们这些年轻一辈,不许随便对谁追本溯源。”

        陈平安低头喝酒,视线上挑,还是担心那处战场。

        凭空多出一个刑官豪素,其实再加上齐廷济和陆芝,是完全可以联袂远游一场的,只是天晓得这是不是陆沉的某个算计。

        怕就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彻底打乱文庙的布局。

        陆沉唏嘘不已:“总是有那么一些事,会让人束手无策,只能干瞪眼。掺和了,只会意外横生,不帮忙,心里边又过意不去。”

        陈平安收回视线,道:“所以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不如陆掌教逍遥,悠然自得。不系之舟,无牵无挂。”

        陆沉笑嘻嘻道:“今日明日之陆沉,自然有几分逍遥,可昨日之小国漆园吏,那也是要跟河道官员借钱的,跟你一样,也寒酸落魄过。长长常常难遂愿,时时事事不自由,所幸我这个人看得开,擅长苦中作乐,乐在其中。所以我的每个明天,都值得自己去期待。”

        陈平安说道:“是要与陆道长多学一学修心。”

        “修心一事,学谁都别学我。”

        陆沉摆摆手,记起一事,说道:“白也已经成为剑修了。气象很大,天下壮观,连我那位师尊都说了句,自有剑仙增道气。”

        陈平安点头道:“听先生说了。”

        陆沉一脸惺惺相惜的诚挚神色:“其实取名字这种事情,咱俩都是一等一的个中好手。我带着几十个飞剑名字,专程赶去大玄都观,孙道长待客殷勤啊,提着裤腰带就从茅厕跑来见我了。”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有没有可能跻身十四境?”

        陆沉摇摇头:“任何一位飞升境修士,其实都有合道的可能,只是境界越圆满,修为越巅峰,瓶颈就越大,这是一个悖论。”

        陈平安默然无言,与几个人相处的时候,总会有些错觉。

        第一次是遇见阿良,起先总觉得像是遇到了个江湖骗子,每天口无遮拦,总觉得一言不合,哪句话说得过分了,就会被朱河一拳撂倒。

        然后是夜航船上,大战之后的那个吴霜降,与其同坐酒桌,全然温文尔雅。

        还有泮水渡口,郑居中这位魔道巨擘,却是满身的书生意气。

        再就是这个最早认识的陆沉了。

        陈平安永远不知道陆沉到底在想什么、会做什么,因为没有任何脉络可循。

        陆沉感叹道:“老大剑仙的眼光,确实好。”

        所有人都觉得昔年的少年,太过暮气沉沉,太过谨小慎微。

        唯有陈清都,才会觉得眼中所见的异乡少年,意气昂扬,朝气勃勃。

        陆沉主动提起那拨远游青冥的剑修:“你那俩朋友,董黑炭留在了神霄城,不过脾气犟,始终不愿意被纳入白玉京道官谱牒,晏胖子去了孙道长的大玄都观,倒是都很混得开。”

        老元婴程荃领衔,总计十六位剑修,跟随倒悬山一起飞升去往青冥天下,最终各奔东西,其中九人,选择留在白玉京修行练剑,程荃则出人意料投奔了吴霜降的岁除宫,还入了宗门谱牒,担任供奉,老剑修还身负一桩秘事,他将那只棉布包裹的剑匣,搁置在了鹳雀楼外的水中歇龙石上。

        “陈平安,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搬山术法、移海神通吗?”

        “还望陆掌教不吝赐教。”

        “在我看来,你其实很早就精通此道了。就像一栋宅子的两间屋子,有个人不断在来回搬东西,熟能生巧,越来越得心应手。”

        “陆掌教说得玄妙,听不太懂。”

        “很快就会懂的。任何一件美好的事情,都不是单独存在的一朵花。”

        之后两人就不再言语,只是各自喝酒。

        陈平安在想着以后真去了青冥天下,该如何隐藏身份。

        陆沉在期待着以后陈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会是怎么热闹。

        龙象剑宗的几位嫡传剑子,先前各自跟随齐廷济和陆芝离开两座渡口,只是御剑身形远远落后,在邵云岩和酡颜夫人的护送下,此刻御剑赶至城头,都落在了另外那座城头之上。

        陈平安远远看了一眼,与邵云岩点头致意,至于其余几位剑子,大多认识,因为在鹦鹉洲渡口见过几个,那个扎马尾辫的少女,叫吴曼妍,她是十八剑子当中练剑资质最好的,少女身边还有一个扬言将来要与他问剑一场的同龄人贺秋声。

        酡颜夫人站在陆芝身边,觉得还是有点悬,干脆挪步躲在了陆芝身后,尽量离着那位道士远一点,她怯生生以心声问道:“道人是那位?”

        陆芝点点头:“说不定就会打起来,到时候你什么都别管,只需要跑得快一点。”

        齐廷济笑道:“不至于。”

        陆芝明显有些失望。

        预定了落魄山下宗末席供奉一职的曹峻,先前看着那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为了躲避一道剑光四处乱窜,忍不住与魏晋问道:“怎么又来个道士,哪里蹦出来的?看着境界很高啊,总不能又是陈平安的某个便宜舅舅吧?”

        魏晋说道:“是那位白玉京三掌教,听说以前陆掌教在骊珠洞天摆过几年的算命摊子,跟陈平安在内的很多年轻人都是旧识。当年你回乡晚,错过了。”

        曹峻立即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沉默片刻道:“我要是在小镇那边土生土长,凭我的修行资质,出息肯定很大。”

        魏晋摇头道:“资质?在骊珠洞天就别谈这个了,就你那脾气,早早遇到了这些深藏不露的高人,估计成为剑修都是奢望,好一点,要么在骊珠洞天里当窑工,要么务农耕地,上山砍柴烧炭,一辈子寂寂无名,运道再差一点,就是成为剑修,落入圈套而不自知。”

        曹峻说道:“不对吧,我记得小镇有几个小崽子、愣头青,说话比我更冲,做起事来顾头不顾腚的,如今不也一个个混得好好的?”

        魏晋说道:“那些人的言行举止是发乎本心,高人自然不计较,说不定还会顺水推舟,你不一样,耍聪明抖搂机灵,你要是落到了陆掌教手里,多半不介意教你做人。”

        曹峻正要反驳几句,心湖间蓦然响起陆沉的一个心声:“曹剑仙艺高人胆大,在泥瓶巷与人问剑一场,贫道只是事后听闻一二,就要心惊胆战几分。像你这么胆大包天的年轻俊彦,去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当个城主、楼主,绰绰有余,大材小用!如何,回头贫道捎你一程,同游青冥天下?”

        曹峻直接被吓得道心不稳,颤声答道:“不敢劳驾陆掌教。”

        陆芝那儿也有陆沉的心声笑言:“陆先生能让阿良心心念念,果然是有理由的,名不虚传。”

        陆芝回了一句:“别觉得都姓陆,就跟我套近乎,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找砍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陆沉站起身,仰头喃喃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白也诗篇,一语道尽我辈行路难。”

        陈平安抬头淡然道:“天无四壁,人行鸟道。青天大路,草鞋磨脚。”

        雨龙宗渡口,陈三秋和叠嶂离开渡船后,已经在赶往剑气长城的路上。之前他们一起离开家乡,先后游历过了中土神洲、南婆娑洲和流霞洲。

        游仙阁客卿贾玄,在太羹渡船上私底下提醒那个依旧心怀怨气的年轻人,既是作为长辈教诲,也是一种警告,让他不要太把一位金丹地仙当回事,但是也不要太不把一位金丹地仙当回事。

        雨龙宗暂领宗主的云签,还在等纳兰彩焕现身收账,与此同时,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找到那位年轻隐官,与他当面道谢。

        小镇上空,陈灵均见着了三个外乡人,掂量一番,骑龙巷的贾老哥也是混道门的,就先去找那个骑牛的小道童,瞧着年纪轻嘛。

        陈灵均怕自个儿的腾云驾雾,吓着那小道童,便掐诀按下水气云头,身形落在了小镇外边,大摇大摆追上那一人一牛,笑道:“道友慢行。”

        那道童模样的少年转头笑问道:“有事?”

        他略作思量,便已经学会了东宝瓶洲雅言,也就是大骊官话。

        陈灵均扬起脑袋,问道:“道友瞧着面生,来咱们槐黄县是入山访仙,还是做客?”

        其实他是想说道友瞧着面嫩,问一问多大岁数了,只不过这不合江湖规矩。

        少年道童说道:“过客。”

        陈灵均开门见山以心声问道:“这位道友,该不会是传说中的飞升境大修士吧?”

        怎么夸张怎么来,要真是一位藏头藏尾的山巅大佬,自己的问话,就是童言无忌,想必总不至于跟自己斤斤计较。

        少年侧过身,坐在牛背上,面朝陈灵均,摇头道:“自然不是。”

        陈灵均小心翼翼问道:“那就是与那白玉京陆掌教一般喽?”

        吃一堑长一智,我陈大爷凭什么在这北岳地界吃香喝辣,当然是长记性,靠脑子。

        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