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腰间挂了一块桂树制成的木牌,木牌正面刻着一句怪话:“生于明月里,人间次第开。”反面为“范氏桂客”,桂客而非贵客,也挺奇怪。
而且这块范二亲自送给陈平安的桂树木牌,还被人偷偷摸摸刻下了“范二之友”的蝇头小字。
这肯定是范二的手笔,一个会偷偷往床底下藏两斤泥土的家伙,做得出这种事情。
很快,迎接陈平安的人就姗姗而来,行走之间,绝无半点妖娆诱人的意味。
来者是一名中年妇人,虽然不过中人之姿,但是气质很好,清雅恬淡,而且陈平安观其气象,她应该是一名中五境的练气士。
她自称是桂花岛渡船的挂名管事之一,笑言占着年纪大的便宜,陈公子可以喊她桂姨,桂花的桂。
陈平安便喊了声“桂姨”,说这趟去往倒悬山,多有麻烦。
妇人微笑摇头:“我们这些生意人,有贵客临门,从来不会觉得是什么麻烦事。”
她指了指陈平安腰间的木牌,解释道:“凭借咱们家主才能送出的桂客牌,陈公子在桂花岛上购买任何东西,一律七折。”妇人忍俊不禁,笑意中有几分亲昵,“范小子捎了口信给我这个当姨的,所以陈公子可以再破例,全部打六折。”
陈平安虽然点头,但是在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只要不是特别一见钟情的心仪物件,这趟跨洲远游,就不要购买任何东西了。
毕竟别人把你当朋友,你也得把别人当朋友。
妇人桂姨领着陈平安走向一座名为桂宫的高门大宅,一路为少年介绍桂花岛的风土人情,并特别提及了桂花糕和桂子酒,让陈平安一定要多尝尝。
还说陈平安的独栋小院就有这两样东西,他不用客气,只管跟那名作为小院婢女的桂花小娘索要。
陈平安没有拒绝,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芦,笑道:“喝酒我喜欢。”
妇人瞥了眼那个朱红色酒葫芦,笑了笑:“那就好。”
桂花岛上有上千棵桂树,山巅那棵参天古木,岁数比老龙城还大,是中土神洲的某个农家仙人亲手栽下的。
桂花岛能够成为一艘跨洲渡船,历经千年而无损,甚至随着山上桂树的树根蔓延,加上范家以独特手法添土,桂花岛还会缓慢成长,都要归功于那棵祖宗桂花树。
而范家售卖的桂花小酿,之所以标着天价依然是有价无市的行情,也是因为酿酒的桂花,取自千岁高龄的老桂。
宝瓶洲与老龙城范家交好的巨商大贾,偶有购得,往往用以送礼或是独饮。
过了桂宫大门,妇人带着陈平安一路穿廊过道。
庭院并不显得富丽堂皇,竟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样式。
妇人最后领着陈平安到了一间叫“圭脉”的院子,他看到陈平安仰头多看了几眼匾额,解释道:“桂花因为叶脉如同儒家礼器里的圭,所以被称为桂。这间院子,虽然占地不大,却是桂花岛灵气最为充裕的好地方。”
陈平安觉得有些暴殄天物,自己又不是练气士,灵气厚薄并无意义,这么一个洞天福地,还不如让别人花钱入住,便试探性说道:“桂姨,我是纯粹武夫,给我住太浪费了,我换一处院子吧?”
妇人柔声笑道:“不是钱的事情,陈公子只管放心住下。以公子和我家少爷的关系,哪怕以后此地成为公子的独有小院,不再对外人开放,我都不觉得意外。”
这两句话一下子戳中了陈平安的心坎,想到范二,陈平安便心安理得地走入这间雅致宁静的圭脉小院。
院中早有一个貌美少女等候,少女亭亭玉立,气质偏清冷,哪怕只是安静站立,都站得极有风韵。
见到妇人和陈平安后,她立即对着陈平安展颜一笑,嫣然道:“陈公子,我叫金粟,金色的金,粟米的粟,在古书上就是桂花之意。以后就由我来照顾公子的饮食起居。”清冷少女这一笑,颇有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风情。
陈平安有些拘谨,下意识抱拳还礼:“以后就有劳金粟姑娘了。”他有些失落,摘下酒葫芦迅速喝了口酒。
妇人擅长察言观色,敏锐察觉到少年的一丝变化,却也没有深思。少年有些心事,也实属正常。
妇人告辞离去,她在门口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更在情理之外的熟人,正是那名驾车送两人前来桂花岛的范家老车夫。
妇人笑问道:“是范小子还有叮嘱?”
老车夫面对桂姨,似乎相当礼敬,摇头笑道:“是受家主所托,与陈公子一起去往倒悬山,在此期间,我恐怕要住在圭脉小院。”
桂姨眼神中的讶异更浓,问道:“需要金粟住在别处吗?”
老车夫点了点头:“最好是这样,让她挑一个近一点的院子,每天送些饭菜过来就行,其余事宜,无须操心。”
桂姨虽然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跟脸色如常的金粟打了声招呼,一起离开。
老车夫不忘提醒了一句:“家主吩咐,还得叨扰桂夫人一件事,让山顶的那株祖宗桂树,分出一些树荫在圭脉小院,免得被外人有心窥探。”
桂姨点了点头,在桂花岛上百余名桂花小娘中摘得头魁的少女金粟,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老车夫和草鞋少年。
在桂姨和金粟走出圭脉院子后,一阵清凉山风吹过此地,同时一片树荫笼罩院落。树荫只是一闪而逝,之后院中依然是阳光灿烂。
被范二称呼为马爷爷的老车夫面朝陈平安,开诚布公道:“我叫马致,是范家清客之一。我是一名金丹境的剑修,但是天赋不高,杀力不强,如果对上同境的苻家供奉楚阳,我多半不敌。这次我是受家主所托,但是家主又是受灰尘药铺郑先生所托,要我来陪陈公子试剑。”
陈平安一听到“郑先生”,就知道这应该是郑大风的酬劳之一,便在这间小院中第二次拱手抱拳。
老人笑着点头:“先不急,我就住在小院厢房。今天陈公子先好好休息,可以多逛逛桂花岛,否则明天开始试剑,陈公子就未必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了。”
老人走向一间侧屋,关上门后,笑道:“如果郑大先生不是开玩笑,那么这回范家桂花岛的待客之道有点夸张啊,那个少年武夫当真扛得住?我马致再不济事,好歹也是一名九境剑修啊。”
老人气府之中掠出一把一尺有余的墨色飞剑。
它现世之后,开始萦绕老人缓缓飞旋,剑气浓厚,拖曳出一条条黑色流萤。
满室森寒剑气,盛夏时分的暑气瞬间点滴不存。
陈平安住在面对院门的正屋。
他关上门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当初郑大风丢在门口的包袱。
包袱中有一本还带着新鲜墨香的书籍,刊印精良,书名为《剑术正经》。
极有可能是郑大风通过范家的人脉关系,找了一家信得过的书坊,由他亲自刊印成册。
仅是映入眼帘的书名四字,就极见功力,陈平安实在无法将其跟吊儿郎当的郑大风联系在一起。
除了这本《剑术正经》之外,包袱中还有一只不起眼的棉布小钱袋。
陈平安掂量了一下,钱币数量不多,大约十数枚。
陈平安误以为这是小暑钱或是谷雨钱,结果打开一看,吓得他赶紧捂住钱袋,竟是一袋子能让谷雨钱喊大爷的金精铜钱!
金精铜钱何等珍贵,陈平安无比清楚。
包括落魄山在内几座山头是怎么到手的?
就是将一枚枚金精铜钱轻飘飘地丢出去的结果!
陈平安甚至没有清点数目,没有辨认金精铜钱的种类,二话不说,直接将金精铜钱收入了方寸物十五之中。
最后只剩下一块玉牌和一封信。
玉牌上没有任何篆刻和雕饰,质地细腻,摸上去其质感如同世间最好的绸缎,一看就是很好的老东西。
到底有多好,以陈平安目前的眼力,瞧不出。
陈平安打开信封,信上笔迹,果真与《剑术正经》书名相同,必然是郑大风的亲笔手书。
信上将几件事说得简明扼要。
这部《剑术正经》,道不高,但已是武学的顶点,所载剑术,全是返璞归真的招式,很适合陈平安这种一根筋的人研习苦修。
十五枚金精铜钱,是偿还五文钱。
至于那块玉牌,郑大风在信上只说了三个字:“咫尺物。”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任何介绍,渊源来历,如何使用,只字不提。
但哪怕只有这三个字,分量就已经足够。
少年崔瀺当初远游大隋,这名大骊国师随身携带的,也就是一件咫尺物。
信的末尾,郑大风说马致陪他试剑,只是三笔买卖的一点小彩头,是为了让陈平安更好适应剑气长城对一名纯粹武夫的无形“厌胜”。
金丹境剑修马致,到时候会祭出本命飞剑,既是指点剑术,也能教会陈平安如何对敌一个中五境剑修。
聊到这件事,郑大风变得有些不吝笔墨,还加了几句类似“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话。
陈平安拿着信,看着那些文字,就能想象郑大风写信之时满脸贱兮兮的贼笑。
陈平安心知肚明,郑大风听说了自己的三境磨砺后,就没打算让自己在四境上舒服。
估计这会儿郑大风在灰尘药铺正偷着乐,一想到陈平安要在桂花岛吃尽苦头,那家伙接下来一定喝凉水都像是在喝酒。
陈平安收好《剑术正经》以及玉牌,将咫尺物放入方寸物中。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了神诰宗贺小凉,她的方寸物和咫尺物,那才叫多,可谓琳琅满目。
想起这个第一印象原本极好的仙子,陈平安现在心头唯有浓重的阴霾。
陈平安吐出一口浊气,出门游历桂花岛。
从山顶望下去,渡船尚未起航,山脚还有诸多练气士在陆续登船。
收起视线,陈平安平视远方,三面皆是海水无垠的壮丽景象,让人心旷神怡,置身其中,倍感渺小。
陈平安记起一事。竹楼崔姓老人说他的三境,是天底下的最强三境。不是东宝瓶洲的最强三境,是这个天下的最强三境。
之后郑大风在闲谈之中提及此事,也说李二曾是底子最为雄厚的最强九境武夫,只不过他如今跻身第十境,陈平安猜测李二应该暂时失去了“最强”二字。
陈平安眺望远方,他听崔瀺说这个浩然天下极大,有五湖四海九大洲,宝瓶洲、俱芦洲、皑皑洲、婆娑洲和金甲洲等,如众星拱月,围住那座最大的中土神洲,而中土神洲又有数个大王朝,大骊唯有吞并半个宝瓶洲,版图才能与它们媲美。
陈平安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传说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武神境,天底下存在吗?
少年崔瀺当时嘿嘿一笑,没有给出答案。
金甲洲。
一处灵气稀薄到了极点的古战场废墟,一尊“生前”高达数十丈甚至百余丈的巨大神像,全部坍塌倒地,无一幸免,绵延开去,如同一条支离破碎的山脉。
此地就成了一洲练气士的天然禁地。
经常有一阵阵毫无征兆的罡风席卷天地,对于金丹境之下的中五境练气士而言,置身于这种罡风之中无异于刀锋削骨。
有一个巍峨雄壮的残破佛像,似乎倒地前的形状是一位拈花而笑的佛陀。
佛像在轰然倒地之时,胳膊齐肩而断,整条手臂横在大地之上。
佛陀手指所拈花朵,早已粉碎,五指也只剩下三指,其中跷起一指,指向天空。
仅是这一指就高达十数丈,可想而知,这尊神像在完好无损的情况下,是何等高大。
有一个赤脚的白衣少女站在手指上,双眼紧闭,双手掐诀,迎风而立。
少女面容普通,就像市井坊间随处可见的一个小姑娘。
有罡风来袭,如潮水般撞向少女。
少女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嘴唇微动,以金甲洲某地方言轻声道:“开。”
罡风一分作二,如同被人当中劈开,从佛像手指两侧呼啸而过,唯有丝丝缕缕的漏网之鱼,成功拂过了少女脸颊,瞬间在她脸上割出一条条血槽,但是刹那之间,少女容颜就恢复如初。
风吹过少女,带走兰花香。
北俱芦洲附近的海域,一座大山之巅,山势如锥刺天,唯有山顶是一处碗口状圆形洼地,洼地如一口水井,深不见底,却依稀有火光映照“井壁”。
在这座活火山的“井口”之中,有一个全身不着一缕的魁梧汉子,单手托住腮帮,盘腿坐在黝黑礁石上,沉思不语,四周全是滚动的岩浆。
热浪翻天,男子浑然不觉。
男子天生重瞳,他有些愁眉苦脸,喃喃道:“这七境门槛有点难破开啊,还得怪自己吃了太多灵丹妙药。两百斤,还是三百斤?看来等到跻身金身境,再不能傻乎乎地把那玩意儿当饭吃了。别的不说,需要天天拉屎就很麻烦,传出去真是有损六境武夫的面子。”
一把凌厉飞剑无声无息地从“井口”那边刺下,魁梧男子瘫软在地,颓然滑入火海之中。
那把本命飞剑犹不罢休,在这座火山口的“井壁”四周迅猛飞掠,无数滚石坠入火海。
如果在北俱芦洲的别处,以这把飞剑的主人修为,和本命飞剑的锋锐程度,恐怕早就把一座山岳都穿透了。
可是在此地,飞剑切割“井壁”石块,却极为受阻。
有一名背负长剑的长袍老者站在火山口上,在一剑刺中重瞳男子后,老人嗓音如雷鸣般响彻“井底”:“终于找到你了,你这个挨千刀的王八蛋!别装死了,我知道你命硬得很。你自己选择这处逃无可逃的死地,葬身于此后,落得个尸骨无存,你一身罪孽说不定还能减轻几分。”
老者伸出并拢的双指,绕到肩后,轻轻在剑柄一抹。
佩剑出鞘,冲入云霄,然后急速下坠,从火山口直奔那座火海,长剑钻入火海岩浆之中,发出轰然巨响,溅起数丈高的火焰浪花。
火海之中,隐约有模糊身影迅猛游弋,那把长剑如同鱼叉,次次迅猛刺去。
火山山脚四方,各有一人在缓缓登山。
有老道人在一块块山石上张贴一张张符箓;有僧人双手结印,然后轻轻拍向大地;有人手持一幅好似没有尽头的画卷,从山脚一直向上拉,如地衣铺地;更有青衫老者手持毛笔,在对着地面挥毫泼墨,写下一句句儒家圣人的教诲。
山顶老人在试图以双剑斩杀凶人之余,自嘲道:“我堂堂金丹境剑修,追杀一个未达七境的江湖武夫,竟然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老人想到那一桩桩惨事,不单是他的宗门祸事,还有山上山下无数枉死之人,这名金丹境剑修心中怒极,满脸怒容:“你这种杀人只为取乐的家伙,死不足惜!百死难赎!”
两军对峙,擂鼓震天。
大军之中,有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高台上竟然有一个慵懒斜躺在卧榻之上的锦衣男子,看着还不到三十岁。
有两名国色天香的妙龄女子坐在卧榻两端,一名女子为年轻男子揉捏太阳穴,一名女子俯身弯腰轻轻敲打男子的小腿。
更匪夷所思的是男子身后,竖立着一杆正在猎猎作响的主帅大纛。
小心翼翼地敲打锦衣男子小腿的美人瞥了眼另外那名女子,妩媚笑道:“公子,听说这次对方阵营,有一名八境剑修和一名九境兵家修士帮着压阵哩。看来咱们撷秀的前夫,真的很爱撷秀,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可歌可泣。公子,不然你就把撷秀还给人家嘛,破镜重圆,也是美谈,反正……”说到这里,媚态美人抬起一手,掩嘴娇笑:“反正公子你也把咱们撷秀姑娘品尝得差不多了,何况她又是小心眼的,从来不愿跟姐妹们雨露均沾,岂不是害得公子扫兴?天底下哪有这么蛮横的丫鬟。”
另外那名被称为撷秀的绝色女子,置若罔闻,只是以双手拇指轻轻抵住锦衣男子的太阳穴,动作轻柔地小心推揉。
锦衣男子眯眼笑道:“撷秀害羞,公子我心疼她,至于你,是经得起折腾的,若是公子傻乎乎心疼你,一味怜惜,不解风情,你还不得造反?”
敲腿的女子满脸春意,对着那个撷秀轻轻挑眉。后者浑然不理睬对方的挑衅。
锦衣男子轻轻抬了抬脚:“为公子脱靴!”
那女子的眼神瞬间炙热起来,她跪倒在榻前,双手颤颤巍巍地为锦衣男子摘下双靴。
男人坐起身,伸了个懒腰:“咱们扶摇洲,竟然只比那个宝瓶洲大一些,太没劲了。”
他光着脚,伸手从女子撷秀领口探入,最后取出一枚带着美人体温的金色圆球,轻轻一捏,瞬间穿上一副经常会被误认为兵家神人承露甲的银色宝甲。
这副宝甲的出奇之处在于布满各种伤痕,心口处更是露出一个好似被长剑刺透的小窟窿。
穿上不知名宝甲的年轻男子,缓缓向前走出几步,突然转头对名为撷秀的女子笑道:“你前夫万般事皆不如我,唯独一件事,我这辈子都追不上他,那就是讲笑话。”
他伸出一臂,伸手指向遥远的对方大纛,嘴角翘起,对女子说道:“比如请了剑修还请了兵家修士,你家公子差点就被他笑死了。”
那名为年轻男子脱靴的美人,坐在地上,背靠卧榻,捧腹大笑,风情万种。
年轻男人转向敌军大阵,仰天大笑:“他人妻妾好,别家寡妇更好!”
身穿宝甲的男子拔地而起,破空而去,直接跃过己方大军骑阵,在千军万马的头顶,如白虹挂空。
皑皑洲的最北方,无穷无尽的冰天雪地,风雪汹涌,不见天日。
有个女子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貂裘偶尔被风雪吹得紧紧贴身,才可以发现这名女子的苗条身材。
压得很低的巨大貂帽之下,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此人腰间悬佩着只露出一小截的乌鞘长刀。她时不时会从大裘中探出手,以拇指轻轻摩挲刀柄。
露出的一段玉藕似的白皙手腕,好似比白雪还要白,而且还会泛起晶莹的色彩。
一名年轻女子胆敢独自行走于这片寒冷刺骨的冰雪之地,她走在了九大洲最北端的皑皑洲的最北方。
一名金丹境练气士都未必敢如此托大,独自北游。
女子掏出一只坚硬似铁的馒头,轻轻撕咬咽下,视线始终凝视着前方。
皑皑洲这片极寒地带,荒无人烟,但是经常会有大妖出没,这些大妖占据天时地利,极其难缠。
金丹境之中,除了剑修,其他人都不愿意来此,跟那帮狡黠阴险的大妖纠缠不休。
一旦惹来众怒,往往会陷入重重包围,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女子停下脚步,刚好吃完那只馒头。前方风雪迷雾之中,缓缓探出雪狼的一颗巨大头颅。当它出现后,方圆百丈之内,风雪骤然停歇。
女子提了提貂帽,扬起脑袋,与那头高如小山的雪狼对峙。
她打了个饱嗝,然后只是一刀。片刻之后,天地之间始终毫无异样,她就已经开始收刀归鞘。
她继续向前,微笑道:“借你头颅一用,换点脂粉钱。”
当她走到那只雪狼跟前时,那只大妖才轰然倒地。
她看着那颗被一刀斩下的巨大狼头,有些犯难,这么大一颗脑袋,难道要自己扛回去?
她转头望向远处风雪之中,抬起手打招呼道:“你,过来,帮我将这颗脑袋带回去,饶你不死。作为犒劳,雪狼剩下的尸体全部归你。”
随后,女子在风雪中返程,身后跟着一头双手捧住鲜血淋漓狼头的搬山猿。
哪怕那具雪狼的无头尸体附近数头大妖蠢蠢欲动,暗中垂涎不已,但是始终没有谁敢跨入雷池半步。
浩然天下有五湖四海,各自疆域广袤。
在一座塌陷的“陆沉”版图上,有一座大湖。
湖底有一处古战场遗址,有一名男子在狩猎那些魂魄不散的英灵,他将英灵捕获之后,就放入腰间的小鱼篓。
在一个大海上空极高处分出两层滔滔云海,两者相隔百余里。
在高处云海中,有一个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云海缺口,一个干瘦长眉的老人,盘腿坐在云井旁边,手中持有一根翠色欲滴的鱼竿,却无鱼线。
在下边那层云海上,距离老人大概七八十里,有一大群云雾鲸飞掠而过。
老人做了一个抛竿姿势,青竹鱼竿顶端在阳光映照下,隐约可见一条极细的银白色丝线。
鱼线捆绑住一头长达数里的巨大云雾鲸,天生神力的云雾鲸开始剧烈挣扎。
老人往后猛拽鱼竿,同时站起身,鱼竿被拉扯得弯出一个惊人的弧度。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家伙!力气还挺大!”
双方对峙了一炷香工夫,老人握住鱼竿在云海之上跑来跑去,骂骂咧咧,十分滑稽。
一名纯粹武夫能够御风远游,最少也是八境。哪怕只是八境武夫,也能轻松打死一头云雾鲸,便是与一群云雾鲸对峙,也是稳操胜券。
老人垂钓的玄机,在于以一口真气凝聚为细若发丝的鱼线,纯粹以此对敌一头云雾鲸的神力,并让鱼线始终不断,这才是最惊世骇俗的地方。
纯粹武夫,本身就强大在“纯粹”二字上。
中土神洲,一个曾是浩然天下九大王朝之一的庞然大物就此覆灭,国祚断绝。
一般而言,能够覆灭这么大一个王朝的势力,唯有九大王朝之中更大的某个存在。但是这一次,绝非如此。
亡国之城,硝烟四起的辉煌皇宫之中,有一骑缓缓前行,所过之处,武将士卒纷纷如潮水般退散。
这一骑,直接策马去往那座享誉九洲的大殿。
战马没有沿着龙壁两侧的台阶进入大殿,而是直接踩踏在龙壁之上,就像一匹野马在沿着山野斜坡向上而已。
骑马之人,身材高大,身披金黄色战甲,遮覆有隐藏面容的面甲。
骑将手中所持的一杆符箓遍布、金光流动的长枪,比起寻常战阵铁枪,要长上许多。
骑将的坐骑是一匹身为蛟龙后裔的龙驹,神骏非常,世所罕见。
这名骑将腰间还悬挂着一把无鞘剑,长剑无锋,锈迹斑斑,两个古篆小字漫漶不可识。
在骑马进入大殿之前,这名立下灭国之功的武将,突然高高举起手臂,向高空伸出一根中指。
骑将做完这个动作后,似乎在等待天上的回应,他勒马停下片刻后,轻轻一夹马腹,继续前行。
马蹄跨过大殿门槛后,这名骑将视线的尽头,是那张被称为天底下最珍稀的龙椅。
武将低下头,看了眼无鞘长剑。听说剑鞘遗留在了宝瓶洲那个小地方,是让人去取回,还是自己跑一趟?
这名武将摘下面甲和头盔,露出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她,而不是他。
女子武神。
桂花岛山顶,陈平安站在暑气几无的老桂树的树荫下,不由得想起家乡的老槐树。
眼前桂树叶茂如盖,而老槐树却已不在,陈平安伤感之后,会心一笑,他犹然记得红棉袄小姑娘扛着槐枝奔跑的画面。
李宝瓶的活泼可爱,天不怕地不怕,跟老龙城范二的无忧无虑,能够把每一天都过得很美好,都让陈平安羡慕不已。
陈平安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他们这样的人,不知道这算不算圣贤书上所谓的见贤思齐?
除了陈平安,老桂树下站着三三两两的渡船乘客,都是慕名而来的看客,对着这棵高龄老树指指点点。
还有一些女子挑选位置站定,让几名专门候在此地的桂花岛画师为她们提笔作画,另有一家三口,让那名身为丹青妙手的练气士,帮他们画了一幅全家福,留作纪念。
范二先前在马车上提醒过陈平安,能够从老龙城去往倒悬山做生意的客人,境界有高低,出身有好坏,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这些人都不好惹。
七弯八拐,谁都能搬出一两个通天人物或是仙家豪阀。
陈平安本就不是喜欢惹是生非的人,所以范二这份提醒,属于锦上添花。
陈平安安安静静站在远处,等一名中年画师停笔交付画卷后,陈平安才走上前去,与那个兴高采烈手捧画卷的女子擦肩而过。
他瞥了眼一名女子练气士手中的画卷,不是家乡门上那种死板不动的彩绘门神,画卷之上,女子衣衫和青丝缓缓飘拂,一树桂叶亦是如涟漪般晃动。
不过陈平安发现女子真容与画卷上略有出入,好像那位画师画得增色几分,陈平安叹为观止。
这种画工,比起之前鲲船上的拓碑手法,各有千秋。
中年画师看到这个背剑少年,抖了抖手腕。他身后有一个桂花小娘端着小案,小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
画师笑问道:“公子可是也要买画?我们桂花岛渡船此次跨洲远游,到达倒悬山之前,一路上会有十景,每一处都是世间独一份的美景,其中就有这株祖宗老桂树。沾了仙桂的光,我们笔下所绘画卷,会有淡淡的香气萦绕,可以保存百年而不褪色,而且可避虫蚁毁坏,绝不会让公子失望。”
陈平安在动身之前,就已经收起那块桂客木牌,他点头笑道:“我想要三幅,敢问先生,需要多少钱?”
中年画师愣了一下,不知道眼前的草鞋少年,是真人不露相的豪阀公孙,还是不谙世情的有钱子弟。
一般人最多要一幅,哪里会一口气要三幅之多。
画师微笑道:“一幅画十枚小雪钱,若是公子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公子二十五枚。”
那个姿色远远不如金粟的桂花小娘嫣然而笑,柔声补充了一句:“公子若是持有桂花岛特殊木牌,还可以再打折。”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普通客人。”
一幅画十枚小雪钱,对于买酒从来拣最便宜的陈平安而言,实在是一笔无法想象的开销,但是今天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掏出二十五枚小雪钱,按照桂花小娘的要求,放在她端着的小案上,范家画师并不过手。
然后中年画师让陈平安在桂树下接连换了几个位置,最后挑中一个景象最佳的地点。
陈平安独自站在树下,面对画师的审视,明显有些拘谨,在画师和颜悦色地安慰了几句之后,才略微放松一些,四肢不再那么僵硬,但还是有些绷着脸。
画师不敢过多指手画脚,想着大不了自己落笔之时,多花点心思。
那个桂花小娘忍不住有些笑意,这般腼腆的客人,在神仙汇集之地的桂花岛可不多见。
一些胆大的男女还问能不能站在祖宗桂树上,让画师干脆来一幅登高望远图;一些女子则问能否折桂一枝握在手中,这些当然不行。
中年画师拿起笔,轻轻挥袖,那张产自青鸾国的珍稀宣纸从小案上滑落,缓缓飞掠到他身前,悬停不动,就像搁放在平整的画案之上。
画师没有急于在纸上落笔,而是开始酝酿情绪。
画师一手负后,一手持笔,凝望着那个树下少年。
少年背负剑匣,双拳紧握,垂放在身体两侧,眼神明亮,肤色微黑,穿着一双不常见的草鞋,穿着朴素得有点寒酸,但是他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会给人半点邋遢的观感。
少年身高比起南方青壮男子,只是稍矮些许。
画技娴熟的画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抓不住眼前少年的那股精气神,不是说少年没有,而是画师无法确定,总觉得自己不管如何落笔,都很难画到“十分神似”的境界。
画师不愿露怯,以免煮熟的鸭子飞走。
二十五枚小雪钱,他能抽成五枚,可不是小数目。
中年画师只好硬着头皮,假装胸有成竹地开始作画。
第一幅少年画像,只能说十分形似。
莫说他这种练气士,就是山下王朝的寻常宫廷画师,都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画师极其不满意,但是有苦说不出。
画完之后,画师略作休息,那个少年也摘下了腰间的酒葫芦,喝了口酒。
喝酒之后,少年越发放松,他转头望了一眼北方陆地,脸上多了点会心笑意,大概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人或事。
少年收回视线后,双臂抱胸,挺起胸膛,笑容灿烂。
画师无意间瞥见这一幕,灵光乍现,有了。
于是第二幅画就明显多出几分灵气,少年郎离乡远游千万里的那份复杂情感,在画师笔端缓缓流泻而出。
中年画师休息的间隙,少年再次喝酒,然后便没了笑意,不再双手抱胸,而且好似不愿腰间的酒葫芦在画中出现,将其悬挂在身后。
少年无形中的气势更加稳重,更像一名离乡再远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大人。
第三幅画,画师比较满意。
桂花小娘已经熟门熟路地将三幅画卷加上白玉画轴。
陈平安一路小跑而来,看过了三幅画后,看上去很高兴,没有半点异议。
中年画师其实有点忐忑,他对陈平安说道:“希望公子能够满意。”
陈平安双手捧住三幅画卷,笑容灿烂道:“很好了!谢谢啊!”
中年画师如释重负,笑道:“以后公子若是还想买画,可以跟我预约。之后海上九景,我肯定都会准时作画,价格一律给公子打九折。我叫苏玉亭,公子只需跟渡船上任何一个桂花小娘问一下,到时候就可以找到我。”
陈平安点了点头,告辞离去。
其实陈平安没好意思说,之后海上九景,他多半没机会再买画了。
按照郑大风不坑死他不罢休的架势,以及陈平安喜欢自讨苦吃的脾气,陈平安此后不太可能离开圭脉小院半步。
回到圭脉小院的屋子,陈平安开始提笔写信,还是一笔一画都写得认认真真,匠气十足。
之前在老龙城灰尘药铺,陈平安本想给山崖书院和家乡龙泉郡各寄一封信,只是他生怕横生枝节,不敢轻举妄动,毕竟老龙城姓苻。
知道范家桂花岛上有飞剑传信的仙家驿站后,他就想着乘船后再说。
刚好这次凑巧买了三幅画像,一幅连同书信送给李宝瓶,一幅家书寄往龙泉郡,到时候让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两个小家伙,帮着他去爹娘坟头上坟,将那幅画烧掉,好让爹娘知道如今自己过得很好。
所以陈平安当时在桂树下才会藏起养剑葫芦,可不能让爹娘知道他已经是一个小酒鬼了。
写完了两封信,带着两幅画,陈平安离开院子,去往仙家驿站。
陈平安在门外遇到了桂花小娘金粟。
虽然陈平安坚持自己一个人去驿站寄信,可是金粟也坚持要带路。
金粟说她虽然现在不住在圭脉小院,但还是那间小院的婢女,如果陈平安连这种事情都要独自处理,她一定会被桂姨和范家责罚。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好让她跟随。
好在一路上金粟始终默不作声,没有插手任何事,哪怕陈平安收起了桂客木牌,以普通客人身份交付小雪钱,女子也只当没有看见。
金粟将陈平安送回小院门口,就停步告辞。
她回到住处,在一间雅静小院之中看到了桂姨,原来她们住在一处。
哪怕是桂花岛上的老人都并不清楚,金粟是这个妇人的唯一弟子。
金粟坐在妇人对面,妇人笑问道:“怎么,有心事?跟那个少年有关?”
天生性情冷淡的金粟哪怕面对授业恩师,也没有太多笑容:“有点怪。”
桂姨笑道:“你如今还只是在桂花岛这一隅之地,跟着渡船在海上来来回回,其实跟人打交道的机会很少。你会觉得那个少年奇怪,很正常。”
金粟破天荒露出一抹少女的娇憨神色,赌气道:“我也下船去过几趟内城,见识过很多老龙城年轻俊彦。”
妇人哑然失笑:“然后就对孙嘉树一见钟情?甚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苻南华的好意?你知不知道,范家更希望你与苻南华走得近一些。只不过范家虽然是生意人,但是家风一向不错,哪怕你不懂事,还差点闯出祸事,依然不愿强人所难。换一个老龙城大姓试试看?你这会儿早就要吃苦头了。”
金粟眼神凌厉:“范家待我不薄,我将来自然会报恩,可若是敢在这种事情上逼人太甚,我——”
不等女子说完,妇人身体前倾,伸手在弟子额头上重重一拍,气笑道:“少说些无用大话,一个跌跌撞撞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练气士,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修行天才了?只说天赋,你跟范小子差不多,在老龙城算是惊艳,可在整个宝瓶洲,就算不得最拔尖的了,若是再搁在整个浩然天下……”
说到这里,妇人叹了口气,收取一个合心合意的“得己意”弟子,何其艰难,想要弟子一路破境,步步登天,更是艰难。
所以真正的山顶仙家,收取弟子一事从来都是重中之重,仅次于自身的证道长生。
她认识两个十境地仙和一个玉璞境修士,为了考验未来弟子的心性,耗时最少的十年,最长的长达百年,万事俱备之后,才会接受弟子的拜师礼。
反正这里没有外人,心性高傲的年轻女子一不做二不休,起身挪了个位置,坐在妇人身边,抱住桂姨的手臂,撒娇道:“金粟不是还有一个好师父嘛。”
桂姨用一根手指点了一下女子,打趣道:“你是有一个好师父,我却有一个不让人省心的蹩脚徒弟。”
金粟抱住妇人胳膊,脑袋靠着桂姨肩膀,呢喃道:“师父,你说孙嘉树喜欢我吗?”
桂姨没有回答问题,而是调侃了一句:“春天已去,春心还在。”
金粟满脸娇羞,埋怨道:“师父!”
妇人转头凝视着弟子的脸庞,和蔼地笑道:“这么俊俏的好姑娘,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呢?”
金粟满心欢喜。
但是妇人随即叹息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孙嘉树不仅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人,还是老龙城的孙家家主,是野心勃勃想要成为孙家中兴之祖的男人,更是商家寄予厚望的门生弟子。就算你们俩最后排除万难,能够走到一起,你一旦嫁为商人妇,你的修行之路,会很难的。”
年轻女子神色黯然。
桂姨摸着金粟的柔顺青丝:“大道风光无限好,可是行走不易,一切取舍,皆是修行,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苦修。”
桂姨突然笑道:“师父就不明白了,你为何偏偏看不上范家小子?多好一孩子,你要是能够真心喜欢他,师父哪怕拼了脸面不要,耗费掉与范家的千年香火情,也要促成你们两个的一段姻缘。”
金粟哎哟一声,连忙坐直身体:“师父,千万别乱点鸳鸯谱,那范家小子傻乎乎的,没有半点豪杰气魄或枭雄之姿,整天瞎胡闹。我要是看上他这么个小屁孩,那才是真的鬼迷心窍。”
妇人笑着摇头。
金粟轻声道:“师父你瞧瞧,范二结识的这个朋友,多无趣,榆木疙瘩似的,做什么说什么都一板一眼。这种人,哪怕家世再好,再让范家隆重对待,以后的成就也一定高不到哪里去。”
妇人略作思索,关于此事,既不认可,也不否定。
陈平安回到院子后,暂时便再无闲事挂心头,开始在院子里练习六步走桩。
金丹境老剑修其实不用离开屋子,就可以观察少年的练拳,但是老人仍然推门走出,光明正大地观看拳桩。
陈平安对此不以为意,只是默默练拳。
在乘坐梳水国渡船之前,陈平安走桩练拳很慢。
那条二十万里路的走龙道,以及之后的羊脂堂渡船上,陈平安当时已经处于一脚跨入四境门槛的状态,所以出拳极快,三十万拳,好像一个眨眼的工夫就完成了。
如今彻底打破三境瓶颈,跻身第四境,陈平安再次放慢了出拳速度。
纯粹武夫的炼气三境,是炼气,而非修士的练气,是要在魂、魄、胆三件事上下死功夫的。
落魄山竹楼的崔姓老人,曾经说过陈平安这个最强三境,只要成功破境,之后炼气三境就会走得一马平川,畅通无阻。
对于如今第四境的打熬,陈平安总觉得有点飘忽空荡,不像前三境,步步都落在结实的地面上,所以陈平安暂时还感触不深,不知道自己的第四境算不算足够扎实。
崔姓老人建议,武夫的四、五、六三层境界,最好是在古战场遗址上寻觅机缘。
诸多阴风煞气,至阳至刚的罡风,各种来历驳杂的紊乱气机,全部都是武夫用来淬炼魂、魄、胆的好东西。
归根结底,还是“吃苦”二字。
这是与天地斗。
退而求其次,是战场杀伐,置身其中,越是血战死战,越能够体悟“举世皆敌”。
再其次,才是江湖上的捉对厮杀,将江湖宗师或是中五境练气士作为磨刀石,砥砺武道修为。
那座剑气长城,剑气肆意纵横于天地间,先天排斥剑修之外的所有练气士,更别提纯粹武夫。
不知有多少武夫拿捏不好分寸,或是护道人的本事不够大,贪图境界攀升,暴毙于剑气长城。
所以老人才会要求陈平安必须跻身第四境,才出发去往倒悬山,登上那座城头,然后再活着走下剑气长城的城头。
至于陈平安需要在城头熬多久,如何拿捏分寸,尽量多爬几趟城头,老人没有多说一个字,应该是觉得这些纯属废话。
崔姓老人的眼光太高,在百年之前就已经跻身十境山巅境,所以他的眼光,一直望向了浩然天下的最高处。
故而许多武道“明师”都要重复多次的言语,老人竟是一句也没有跟陈平安说。
比如三、四境,六、七境之间的破境机缘,只字不提。
以及武道每一境最强之人的玄机,也不去说。
老人说得越少,其实是期望越高。
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弟子,九境算什么?
十境都不够看!
你陈平安就该直奔那传说中的武神境!
要我这个心比天高的崔老头儿,也觉得你陈平安是苍天在上!
世事就是如此奇妙,崔老头儿说得很少,陈平安反而领会很多。
孙氏祖宅的接连两次天大机缘,陈平安第一次是懵懵懂懂,只觉得那一拳不出不痛快,之后知道了真相,哪怕一次次守夜,好不容易等到了机缘降临,陈平安蓦然发现,自己这一拳还得再出!
然后毫不犹豫就将那些金色气流化成的云海蛟龙,再次打回天上。
一老一小,都不讲理。
金丹境剑修马致,长久观看少年打拳之后,终于看出了端倪。老人摇头苦笑,只觉得见鬼了。
陈平安的魂、魄、胆都已有雏形,只待打熬。
这意味着他从第四境到第六境会很快,堪称畅通无阻。
如果一味追求武道攀登的速度,完全可以吓破旁人胆。
若非事先得知少年只是刚刚跻身第四境,老人其实不会如此震惊。
可明明郑先生言之凿凿,少年就只是四境而已。
天底下哪有如此蛮横霸道的第四境?
这个范家清客发现自己气府之中的本命飞剑,跃跃欲试,老人竟有了一丝向少年出剑切磋的念头。
练气士第九境的金丹境剑修,对一名第四境的纯粹武夫认真出剑?
老人满心怅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不过老剑修很快就释然了,天大地大,自己这只躲在老龙城的井底之蛙,又看得到九洲多少天才?
眼前背剑练拳的少年,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老人突发奇想,笑问道:“陈平安,你该不会是想成为天底下最强的四境武夫吧?”
陈平安刚好走完一次六步走桩,反身出拳不停,开口答道:“必须是。”
老人只当这个能够动用关系、劳驾自己试剑的少年郎,出身宝瓶洲最顶尖的豪阀仙门,少年心性,心比天高。
这种朝气勃勃的年少轻狂,不讨厌。
老人并不知道,眼前少年所练之拳,就这么一个粗浅的拳桩,已经打了数十万遍。
黄昏中,先前被巨大岛屿遮掩的桂花岛渡船缓缓起航,若是有人在老龙城城头登高望远,就能够看到这艘渡船的庞大身影。
当然,如果就在孤悬海外的这座岛屿上,会看得一清二楚,比如孙氏家主孙嘉树。
这次离开老龙城,孙嘉树没有让家族供奉跟随,因为他身边多了一个风雷园的年轻剑修——刘灞桥。
风尘仆仆赶来老龙城的刘灞桥,此时蹲在岛屿观景亭的栏杆上,远望桂花岛,略显疲惫萧索。
疲惫是因为一路御剑南下,难免心力交瘁;脸上的落寞,则是百感交集,好似一股郁气从肚子里爬到了嗓子眼,想要一口吐出,却又怕伤到了朋友。
孙嘉树轻声道:“为何不去桂花岛解释一下?”
哪怕刘灞桥是天资卓绝的剑修,这一路火急火燎地离开风雷园,御剑如此之远,仍是嘴唇干裂。
他伸手抹了抹嘴唇,摇头道:“我哪有那脸面去见陈平安。”
孙嘉树斜靠着亭柱,坐在刘灞桥旁边,苦笑道:“这次是我对不住你。”
刘灞桥摆摆手:“气归气,道理还是道理。陈平安是我刘灞桥的朋友,不等于就是你孙嘉树的朋友。我也没有想到陈平安藏着那么多秘密,连你孙嘉树都免不了财帛动人心。其实归根结底,是我的错,我还是低估了我这位朋友的本事。孙嘉树,你也别因为我这么说,就越发愧疚难当,不需要,也不该如此。”
孙嘉树将手臂搁在栏杆上,侧身望去,清风拂面,本就英俊的男子越发飘逸出尘。
他轻声道:“理是这个理,可是事情本不该变得这么糟糕的,你既不骂我也不揍我,这会儿还跟我讲道理。你刘灞桥是一个多么不喜欢嘴上讲道理的人,我孙嘉树比谁都清楚。所以怎么觉得你这是要跟我绝交的意思?”
刘灞桥摇头道:“不会。你想多了。”刘灞桥转头扯了扯嘴角:“真的。”
孙嘉树笑道:“你这次给我坑得这么惨,算不算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刘灞桥继续望向远方,咧咧嘴:“酸,比陈平安的咸菜还酸。”
孙嘉树笑了起来,只是在心中叹息一声。
两人起身返回老龙城,孙嘉树带着刘灞桥去了孙氏祖宅。
那位定海神针一般的元婴境孙氏老祖,对刘灞桥这个风雷园后起之秀,第一次见面就极其喜欢。
作为地仙,老人如今已经难得动筷子了,今天仍是跟两个年轻人坐在一桌,吃了顿宵夜,全是刘灞桥爱吃的饭菜。
刘灞桥跟孙氏老祖插科打诨,跟早年一个德行,吹捧起来从来不知肉麻是什么,揭短也毫不含糊,把老人逗得哈哈大笑。
刘灞桥还要赶回风雷园,吃过饭就直接挂上那枚老龙翻云玉佩,御剑离去。孙嘉树在夜幕中,独自手持鱼竿,在岸边默默垂钓。
深夜时分,孙嘉树突然抬起头。
刘灞桥御剑折返,落在孙嘉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