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花没有着急御剑返回投蜺城,而是带着裴钱徒步南下。
一座边境小城,就算再藏龙卧虎,也得掂量掂量一位剑仙的飞剑。
她那两位嫡传弟子,虽然尚未跻身中五境,却是剑修,还是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哪怕小有意外,谢松花的飞剑也能转瞬即至。
何况在进入投蜺城之前,谢松花带着朝暮和举形,先去游历了雨工国北岳山头,那位北岳山君自会小心照看两个孩子。
若是在辖境之内,让一位剑仙的嫡传出现任何纰漏,尤其是还是谢松花的弟子,耽误了他们的大道修行,一小国山君自认担待不起,兴许还要连累整个雨工国被谢剑仙记住。
因为谢松花的脾气,在皑皑洲是公认的不太好。
与裴钱一番闲聊过后,谢松花感慨不已,没有想到连自己都没有看出裴钱的武学深浅。
小姑娘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竟是远游境的纯粹武夫了!
这是怎么个凤毛麟角?搁在山上,差不多就是二十多岁,已经是元婴剑修了。
如果不是前有曹慈,后有陈平安,谢松花都要怀疑裴钱的身份了。
可谢松花更多的还是欣慰,其实她与裴钱素未谋面,无亲无故的,但是瞧见了持杖背箱远游的裴钱,谢松花就是会瞧着亲切。
至于是不是爱屋及乌,不重要,我谢松花看谁顺眼,天地莫来管我。
若是看谁不顺眼了,你们倒是可以管一管我的飞剑,不过胆子和本事都得够。
所以谢松花笑道:“若是担心谢姨剑术不高,在细柳那边讨不了好,可没必要,照实说,我这就去剁了细柳,至多半炷香工夫便可往返。杀个玉璞境的剑修妖族,虽不太容易,但没了‘剑修’二字,便不难。”
裴钱赶紧摇头道:“谢姨,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是细柳咄咄逼人、以势压人,我当时就会问拳。”
谢松花点点头,道:“那就算细柳烧高香,运道不错。本来我是打算带着朝暮、举形那俩孩子,在冰原南境这边温养剑意,细柳肯定是要会一会的。朝暮有两把本命飞剑,一把虹霓,一把滂沱,其中虹霓在此温养,颇为适合。举形那把雷泽在冰原倒是裨益不大,所以回头需要去拜会一下雷公庙沛阿香,看看举形在马湖府那边,有无大道契机。”
裴钱暂时还不太清楚这位谢姨的“会一会细柳”“拜会雷公庙”,到底是怎么个“会”。
不过谢松花愿意与裴钱道破两位嫡传的飞剑本名,足可见她对裴钱的亲近,把小姑娘当自家人看待了。
谢松花对家乡皑皑洲一向观感不佳,早年跻身地仙之后,就多在流霞洲、金甲洲游历,在收取嫡传之前,每次有事返乡,她都不会泄露行踪,更懒得显摆剑仙身份,所以有过几场不小的冲突。
谢松花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讲理之人,所以每次都是小的也打,老的也打,如果还有开山祖师爷在世,那更好。
所以皑皑洲修士,对于这位本洲剑仙,是既敬畏又头疼。
如今谢松花在皑皑洲的威望,可谓如日中天。
以女剑仙身份,游历剑气长城,立下赫赫战功,剑斩玉璞境剑仙大妖,关键是谢松花还活着返回了浩然天下。
对于皑皑洲山上而言,一个死了的女剑仙,也就那么回事。
毕竟皑皑洲没那举洲祭剑的习俗。
最让皑皑洲震撼的一个消息是,传闻谢松花极有可能在数十年之内,破开玉璞瓶颈,跻身仙人,成为皑皑洲千年以来首位成功跻身此境的大剑仙。
修士的数十年,不过是山巅神仙打几个小盹的短暂光阴。
谢松花笑问道:“都是八境武夫了,为何不御风远游?”
裴钱有些赧颜,小声道:“师父说过,行走山下,先跌两境。千万别学某人,江湖切磋先让一招。”
裴钱随即说道:“谢姨,你御剑我御风就是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跟在谢姨身边,不用这么刻意讲究。”
毕竟谢松花是一位剑仙前辈,况且此次游历冰原,是要传授两位嫡传剑术大道。
谢松花大笑道:“不愧是他的开山大弟子,没事,咱们继续徒步去往投蜺城,就当散步散心。”
谢松花随即好奇问道:“某人是谁?能不能讲?”
能够被那年轻隐官放在嘴边的人,多半不会简单。比如那个嗜酒如命的刘剑仙,如今就是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宗主了。
裴钱笑道:“谢姨,没什么不能讲的,师父那朋友是北俱芦洲鬼斧宫一位兵家修士,名叫杜俞,喜好闯荡江湖,师父早年游历北俱芦洲的时候,相逢投缘,还与杜前辈学了些符箓手段。”
谢松花点头道:“虽然不曾听说什么鬼斧宫,但是既然能够让你师父一招,想来实力不俗,不过问拳下场肯定不会太好。让谁一招也别让你师父。”
裴钱挠挠头。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黑炭丫头,这个动作是如今裴钱难得的些许稚气。
冰原南境那边,细柳带着老妪和秋水道人一起返回府邸,亦是悠然散步茫茫风雪中。
老妪轻声问道:“主人,真是那剑仙谢松花?”
细柳笑着点头:“她背后竹匣里边那份剑意,可做不得假。”
身披鹤氅、惜无梅枝的秋水道人再无神仙风采,龇牙咧嘴:“小姑娘好重的拳头,这会儿还浑身生疼,刚挨上那一拳的时候,本命气府外加三魂七魄,就都跟地牛翻背似的。那张缩地山河的符箓,被纯粹武夫拿来近身对敌,真是要命。难怪开创这一脉符箓的老祖师,挨了几千年的骂。”
细柳说道:“回头来看,小姑娘应该是一直在故意隐藏实力,说不定朝你们出拳,都是为了藏拳,因为在我现身之后,她心中的敌人就只有我了。估计连那符箓,都是障眼法。我猜那小姑娘一旦彻底放开手脚,绝对要比使用符箓,身形更快。如此说来,我既要感谢剑仙,让我不至于损兵折将,又要感谢小姑娘,免去一场灾殃。”
细柳心中忍不住感慨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老妪疑惑道:“主人远游至此,气息收敛,浑然无漏,不比那书院圣人坐镇小天地逊色多少,就连我都无法察觉丝毫,小姑娘如何能够发现的?”
细柳无奈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投蜺城是雨工国霖滩府的府城,此处是去往冰原南境的两处重要渡口之一。
在城门口那边,裴钱递交了关牒,先前游历北俱芦洲,路引钤印极多,狮子峰李二前辈就帮着重新打造了一份山水关牒,山上修士的专用路引,其实也是山下豪阀、收藏大家的重要杂项之一。
谢松花自然没有什么通关文牒,投蜺城看了眼裴钱,便对谢松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并放行了。
在仙家客栈,裴钱见到了那两个剑仙坯子,都是约莫十岁出头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叫朝暮,男孩名为举形,都很灵秀。
只不过举形略显稳重,眼神沉寂,与年纪不太相符。
老规矩,裴钱送了两张落魄山特制书签当见面礼。
听师父说裴钱姐姐是隐官大人的开山大弟子后,那个举形蓦然间便神采奕奕起来,朝暮也很开心,因为小女孩与郭竹酒是一条街上的,而郭竹酒又喜欢以“我家师父暂时的关门弟子”自居,再者关于那个隐官大人的事迹传闻,实在太多太多。
坐庄坑人,卖酒还是坑钱,扇面题款,肚子里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神怪志异、山水故事,与宁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为了她才两次远游千万里,连过三关,连那齐狩和庞元济都败在他拳下,主动顶替宁姚,去与那托月山离真捉对厮杀,一战成名,成为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且是首位外乡人的隐官,郁狷夫问拳他接拳,结果一拳就倒,最后却还是三场连胜,阴阳怪气的言语不计其数,大剑仙听了都要揪心,亲笔撰写了《皕剑仙印谱》,坐镇避暑行宫运筹帷幄,到了战场上,比那大妖绶臣还要阴险,甚至装扮过女子,还喜欢四处捡破烂……
拥有虹霓、滂沱两把本命飞剑的小女孩,双指捏住那枚竹叶书签,高高举起,在阳光下轻轻拧转,她十分喜欢这份礼物。
先前收礼,她先小心翼翼瞥了眼举形,见后者收下礼物,自己才敢收下。
因为跟随师父来到浩然天下之后,师父带着他们两个先后走过金甲、流霞、皑皑三洲,路过不少仙家府邸,许多和蔼长辈都要送礼给他们,举形只是神色淡漠,双手笼袖,师父也不管这个,她就跟着拒绝了。
有次小姑娘私底下询问举形缘由,结果不太爱说话的举形突然大怒,只问她还要不要脸。
朝暮又怕又伤心得大哭起来,举形见她哭鼻子,反而更加恼火,撂下一句话,让朝暮以后都别跟他说话,不然就揍她。
后来还是师父过来安慰,朝暮才稍稍好受些。
其实在皑皑洲游历途中,举形真就一句话不跟她讲了,朝暮不是不想跟举形说话,而是不敢,几次主动找由头,跟他套近乎,举形只会当聋子。
所以今天举形收人礼物,是破天荒的事情。
举形早已将那枚青翠欲滴且篆刻一行美好文字的书签,轻轻收入袖中,打算好好珍藏起来,到了这个浩然天下,读书最是普通事了。
谢松花打趣道:“一个每天装聋作哑,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带俩孩子真难。裴钱,说实话,你师父带孩子,是这个,比当隐官还厉害。”
谢松花竖起大拇指。
裴钱有些难为情。师父带她远游那些年,确实辛苦。
谢松花嘴上发牢骚,实则心中还是自豪更多,她还真不觉得郦采的陈李、高幼清,蒲禾的野渡、雪舟,还有宋聘的孙藻、金銮,以及其余那些流散在浩然天下四方的孩子,会比自己的这两位弟子更出彩。
绝不可能!
她谢松花就收了这么两个弟子,倾囊相授,六十年后,一定会比那早早有了小隐官绰号的陈李,还要更加小剑仙。
不过,就算没有又如何,朝暮和举形,依旧是她谢松花的心爱弟子嘛。
举形双臂环胸坐在廊道栏杆上,轻轻摇晃双腿,以前在家乡,他就喜欢在城头上这么坐着,这个习惯这辈子都改不了。
朝暮小声反驳道:“师父,就三次,没有动不动就哭。”
举形嗤笑一声。朝暮立即病恹恹的。
谢松花起身道:“裴钱,你们聊着,我先去找个人聊点事情,跟她约好了在这边碰头,差不多该到了。”
裴钱就陪着两个孩子闲聊。
朝暮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在裴钱问起后,小姑娘就与裴钱姐姐详细说了那年轻十人的天大热闹。
举形当然是要为隐官大人打抱不平的,说除了宁姚之外,至多加上个曹慈,其余八人,有什么资格将隐官挤出十人之列,只捞到个“第十一”?!
裴钱好奇问道:“飞升城是怎么回事?”
朝暮笑道:“第五座天下,年号是嘉春,以我们家乡那座城池落地之时,作为天地初开时分,被取名为飞升城了。”
举形说道:“有消息说宁姚姐姐不但是那座天下的第一位玉璞境剑修,如今都是仙人境了。”
裴钱看着眼前这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便有些想念落魄山的小米粒,也想念好像永远都不会长大的暖树姐姐。
直到这一刻,裴钱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宝瓶姐姐长大了,自己也长大了。
宝瓶姐姐的小师叔,自己的师父,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是高兴呢,还是会伤感呢?
裴钱打开书箱,开始抄书。
朝暮坐在一旁,安安静静,托着腮帮子看着裴姐姐写字。
举形在想着第五座天下的第二次开门,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回家乡了。
听说到时候第五座天下会开门三十年,此后就会彻底关上大门。
再想要往返于两座天下,就只能老老实实成为飞升境大修士了。
举形有些眼馋裴姐姐的行山杖和竹箱,小男孩学那隐官大人,双手笼袖,坐在栏杆上发呆。
这次评选出来的年轻十人,都是在五十岁之下,入榜之人,没有高下之分。
道理很简单,太年轻,登山修行,证道长生,最少还要多看百年才行。
飞升城宁姚,在第五座天下接连破两境,跻身仙人境。
大端武夫曹慈,在扶摇洲山水窟海外,跻身十境武夫。
白玉京道士山青,玉璞境,身上法宝没有一件,因为本命物全是仙兵、半仙兵,是走五行之属的路数,品秩被誉为当世第一。
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玉璞境剑修。据说喜好压境。
一位亚圣嫡传,据说那个年轻读书人,家乡是青冥天下,早年被亚圣带回浩然天下,不但获得了一阵翻书风,还有了一个本命字的雏形。
一位走入第五座天下的少年僧人,手持十二环锡杖。
青冥天下,一位原本寂寂无名的道门女冠,年龄不到二十,修道不过八年,在柳筋境这个留人境之上,停滞了六年,然后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
浩然天下,同样在这之前名声不显的山泽野修,刘材,暂时境界还不高,只是金丹境剑修,但是此人飞剑杀力之大,超乎想象。
哪怕修士只是观看那份邸报,就足够让人咋舌不已。
因为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境界都足够高,唯独刘材此人,只是金丹而已,一般而言,别说是五十岁之下的金丹剑修,就连元婴剑修都根本不够看,完全没资格登榜入评。
因为随着此人的横空出世,两枚养剑葫也随之水落石出,正是失传已久的“心事”与“立即”。
刘材拥有两把本命飞剑。
养剑葫“心事”,温养飞剑碧落,剑修本已被誉为一剑破万法,碧落一剑又可破万剑。
养剑葫“立即”,帮忙温养刘材第二把飞剑白驹,飞剑之细微、迅捷,可以无视光阴长河的阻滞。
所以如今浩然天下有了个说法,能与宁姚做同境争胜的剑修,唯有百年后的刘材。
神诰宗天君祁真的小师弟,早年赶赴中土神洲上宗,担任守藏室史,传闻三年之内,看遍道教书籍。
蛮荒天下,与那剑修刘材、道门女冠一样,好似蛮横撞入天下视野的年轻修士,赊月。
最后外加一个好似做买卖给点彩头添头的隐官——一个好不容易有了点别洲名声,还是因为“陈凭案”而声名狼藉的年轻人。
早先据说还有候补十人,只是迟迟未曾公布。
朝暮壮起胆子,转头偷偷看着好久没有理睬自己的举形。
其实他年纪比自己还小,同年同月,但是举形比她晚了几天。
可是小姑娘总觉得举形比自己要大好多岁。
举形察觉到朝暮的视线,立即瞪了她一眼,朝暮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我又没与你说话,这都要管我,你好没道理。
举形双指并拢,轻轻一划,示意小丫头赶紧乖乖转头。
朝暮转过头,趴在桌上,继续看着裴姐姐抄书写字。
小姑娘很想问这个姐姐,既然是在家乡,为何要离乡呢?自己要是能够留在家乡,肯定就不会出远门了。
裴姐姐还是一个人,胆子真大,真能吃苦。
朝暮肯定不知道,眼前这个个儿高高、瘦瘦微黑,很能够让她觉得心安的裴姐姐,其实当年学拳之前,只是给黄庭在老龙城药铺里边,轻轻捏了一下肩膀胳膊,就当场疼得嗷嗷叫,比她朝暮更能一把鼻涕一把泪,跑去跟师父诉苦。
那会儿,裴钱其实比朝暮年纪还要稍稍大些。
至于胆子,那是真不大,可能还比不得小米粒。
甚至如今还随身带着那张普普通通的黄纸符箓。
裴姐姐抄书很认真,朝暮却突然慌张起来,赶紧转头望向举形。
举形望向朝暮那边,伸出手指在嘴边,摇摇头,示意朝暮千万不要说话。
朝暮蹑手蹑脚站起身,原来那位裴姐姐明明在抄着书,却不知怎么的在流泪。
裴钱在伤心,以后师父再敲她栗暴的时候,好像再不用弯腰了。
那么以后就算师徒终于重逢了,再一起游历山水,师父大概就再不会伸手牵起一个小姑娘的手了。
怎么就长大了呢。
以前大白鹅小师兄说过一个笑话,问她这个大师姐,晓不晓得天底下哪个家伙的忧愁最多。
裴钱当然说是自己的师父,因为师父最喜欢想事情,最喜欢照顾别人啊。
小师兄当时笑着摇头,给出一个很混账的答案。
说是那个名叫“长大”的家伙。
大骊京城,关老尚书坐在檐下藤椅上,哪怕穿得厚重严实,依旧畏寒,手捧暖炉,望着院中那棵青桐。
老人咧开嘴,伸出大拇指,轻轻抵住一颗牙齿,哀叹不已。
风尘仆仆的嫡玄孙关翳然,这趟回京正式卸去齐渎督造官职务,即将在户部补缺,只是没有像柳清风那样升迁为一部侍郎,说实话,哪怕是相较于将种子弟刘洵美,关翳然的此次升迁都过于寒酸小气了。
虽然边关随军修士出身的关翳然不太情愿,倒不是嫌弃官小,而是从骨子里就习惯了粗粝沙场,但还是听从太爷爷吩咐,选择回京任职。
这次一回家,关翳然就立即赶来老人身边。
关翳然蹲在老人脚边,伸手贴在暖炉上。
老人笑道:“户部是个不讨喜的衙门,多多习惯,反正吏部就算了,你这辈子都别奢望去那儿当官,毕竟别人都觉得大骊吏部姓关,可你们这些关家子弟真要这么认为,就是求死之道了。做人啊,得给人留出条道来。蹲茅坑不拉屎,或者蹲那儿拉屎太久,都是要被人往茅坑里砸石子的,到时候溅了一屁股,怨不着别人。”
关翳然笑了笑。大骊朝廷的最早一拨庙堂重臣,其实都不太文雅的,哪怕是读书人出身,也一样。
老人抬头望向天边晚霞似锦的美景,唏嘘道:“牙齿落,头发掉,走不动路,烦啊。见着了年轻好看的姑娘啊,无心也无力,至多就只能遥想当年,想一想英雄当年勇了。年轻真好,有官可升。飞来飞去的天上神仙,也是让人由衷羡慕。”
老人自顾自言语,年轻人听着。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卷帘人却道依旧。这是昔年卢氏遗民一位文豪的集句诗,写得妙。可惜文章写得好,做官就比较差劲了。”
“饿肚子时候的饭菜香,年轻时候的女子脂粉香,其实还有一香,也是不错的,知道吗?那就是夏日避暑凉席上,抠那脚丫子。”
“去,帮太爷爷偷一壶酒来,先前书房里边藏好的几壶,都给你爹偷偷拿走了,就放在他自个儿书房里。放下酒后,你让太爷爷一个人坐会儿。哈哈,好一个得酒且大嚼,勿令儿辈知。”
关翳然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老人突然喊道:“翳然。”
关翳然立即转身。
老人笑着不说话。
关翳然心领神会,说道:“晓得了,拿两壶。”
老人点点头道:“当官要好好当,只是别忘了先做人。别学那些个大渎督造辅官,平日里不出门,一有机会跟随官帽子更大的一起巡查大渎,就要先与人借一双磨损严重的靴子,这种聪明人做的聪明事,你就别做了啊。不然太爷爷以后就真要睡不安稳了。”
关翳然眼眶微红,使劲点头,道:“晓得了!”
在年轻人离开院子后,关老爷子轻拍藤椅扶手,轻声喊道:“国师大人?忙不忙,不忙的话,陪我唠唠嗑?”
大骊国师崔瀺现出身形。
关老爷子没有致礼,连招呼都省了,老人只是继续望着日渐昏暗的天幕,喃喃道:“崔先生,世道会更好吧?年轻时候就与你问过这个问题,你当时只说让我自己瞧,如今我年纪有些大了,老眼昏花不说,瞪大眼睛也瞧不见多远,以后更要瞧都瞧不见了,崔先生你说说看,我好走得放心些。”
崔瀺说道:“最少在关莹澈为官之时,大骊世道是更好了。”
老人轻声道:“可还是有好些委屈,让人难受。都不晓得怎么说,跟谁说。”
崔瀺说道:“家家饭菜,户户春联,都是读书人心中委屈的作答。”
老人点点头:“曾经有个满腹诗书的年轻读书人,说那花开花落、草枯草荣,都是天上月色的人间作答声,崔先生此语,半点不差啊。”
崔瀺笑道:“谁说不是呢。”
大骊曾经有个进京赶考的寒族士子,弱冠之龄,便敢说一国文宗舍我其谁,可事实上,诗篇文采,委实平平。
老人遗憾道:“倒不是怕死,只是难免不舍。”
那个年轻人,曾在山崖书院求学多年。
老人说道:“崔先生,很高兴能够遇见齐先生和你啊。书院生涯,向齐先生问学,庙堂为官,与崔先生为伍。”
崔瀺点头道:“相信齐静春也会庆幸自己的学生当中,能有个关莹澈。”
老人问道:“那我能不能为齐先生,骂大骊国师几句?”
崔瀺笑道:“得先骂吏部尚书,再来骂我。”
老人跟着笑了起来,摇头道:“那还是算了。”
许多老人之间的谈心,差不多就是盖棺定论了。
等到关翳然拿来两壶酒,就只有国师一人能够饮酒了。
第五座天下的嘉春六年。
蛮荒天下的半座剑气长城,已被阵法隔绝天地,陈平安是真正的孑然一身,年复一年地独自游荡。
在斐然那次离去之后,他便行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偶尔以狭刀斩勘破开阵法片刻,瞧几眼那浩浩荡荡北去的妖族大军。
六年过去,还是没能等到妖族的南撤。
最后他就干脆坐在一处勉强能算洞窟的峭壁中,时不时出刀斩开禁制,无所事事,只能看那妖族继续北去。
不过陈平安每次出刀,禁制很快就会自行缝合。
离真得知此事后,建议托月山再心狠一点,在两座悬崖之间,设置出一道玉璞境剑修都破不开的稳固阵法,都不给那年轻隐官过过眼瘾的机会。
只可惜甲子帐那边搁置了这个方案,只说暂时顾不上这边,再议。
这一天,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盘腿而坐,横刀在膝,伸手轻轻拍打刀鞘。
一只大袖中,全是那本山水游记的小炼文字,密密麻麻,如一支大军集结屯兵。
事实上,陈平安第一次翻完书,就意识到了这本书暗藏的玄机,所以才有那个“亏得没有写那真正在意事,否则以后不能好好说话”的念头。
因为陈平安对于“十一”极为敏感,至于“得哉字”更是知道,那么多的竹简不是白刻的,对于生僻字、晦涩词汇,陈平安反而要比许多自幼读书的读书人更加喜欢收集。
尤其是解字一事,早年在酒铺子那边的街巷拐角处当说书先生,那帮孩子其实早早领教过这位二掌柜的厉害。
如今出刀斩破禁制,除了观察妖族大军数量和推衍战局形势之外,陈平安更要以此推断那道大门是否会偶尔关闭,担心托月山那边已经察觉到那本山水游记的门道,会关了大门,以此隔绝两座天地,或是早早设置了其他的山水禁制,那么陈平安一旦仓促出手,反而会让崔瀺的那桩秘密谋划,付诸流水。
光是知道山水游记的不同寻常,其实毫无意义。这也是崔瀺最为缜密的地方。
在这些年里,小炼书上全部文字之后,陈平安为了破解那封密信,可谓绞尽脑汁,将那些文字各种排兵布阵,十分辛苦。
重新反复阅读游记,可能是在某个章回,每隔十一个字,取一字,全部收拢起来,看看能否聚拢为一封密信,可能是在“瀺巉”两字上下功夫,用各种脉络发散开来,可能是以倒叙之法,搜寻蛛丝马迹……
崔东山曾说,但凡脑子没病的,都扯不出这条脉络的线头。
但是事实上,他的先生,不但看了山水游记第一遍,就扯出了线头,而且连那丢掷书籍再取回,都是一种障眼法,此后更是一边炼字,一边念头思虑千万里。
人生中所有让人觉得不轻松、难受的琐碎事情,兴许就会在未来道路上的某个地方,如灯火星星点点,最终攒簇在一起,大放光明。
陈平安缩着身躯,双手笼袖,怔怔出神。
今天在那浩然天下,是五月初五。
身边有人在的时候,陈平安不会太在意是不是五月初五。
没有人的时候,反而次次想起。
爹娘走后,某天泥瓶巷尾巴上有户人家开了门,后来那户人家多了个小鼻涕虫,之后还遇到了宋集薪和稚圭这两位邻居,后来又遇到了刘羡阳。
再后来离开家乡,有李宝瓶李槐他们,又后来,有张山峰刘远霞他们,也有裴钱他们,有了落魄山。
哪怕在书简湖,以及到了剑气长城,都有在意的人在身边。
唯独这些年,陈平安又是一个人了。
陈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轻轻敲击心口,反正一个人,还可以自言自语。
对面悬崖高处,离真和流白今天一起来到龙君身侧。
离真笑问道:“最近咱们这位隐官大人怎的如此消停了,是不是应了浩然天下那句老话,咬人的狗不出声?”
龙君瞥了眼他,懒得言语。
你小子倒是喜欢出声。流白微微一笑,显然理解了龙君前辈的那个眼神。
离真扯开嗓子喊道:“隐官大人,若是那本游记上边没写错,今儿是个好日子?”
陈平安抬起头,下一刻就现身在城头之上。
离真嬉笑道:“告诉你两个好消息,一个是如今隐官在几座天下都很出名了,再一个好消息,则是咱们甲子帐那边,对隐官大人越发重视了,要彻底关门打狗了。下次见面,麻烦隐官大人不要摇尾乞怜啊。”
龙君斜眼离真,说道:“提醒一句。”
陈平安微笑道:“马上玉璞。”
桐叶洲一洲之地,仙冢累累,还能依靠山水阵法抵御妖族的山上门派,屈指可数。
玉圭宗、桐叶宗、太平山和扶乩宗合力打造出来的那座三垣四象大阵,越来越黯淡。
若从天幕俯瞰一洲大地,一处处人间灯火好似渐次熄灭。
每一次灯火消散,都是一座仙家山头的覆灭,是桐叶洲的气运流逝,转而被妖族收入囊中,此消彼长,一洲山上山下,胆魄尽碎,大局已定。
南方仙家冤句派,多女修,祖山箜篌山,祖师堂名为绕雷殿。
不算太大的仙家山头,但是由于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好似鸡肋一般,反而暂时没有遭受妖族大军的侵袭。
如今冤句派已经聚集了十数个流离失所的山上门派修士,原本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如今人人都是丧家犬。
其中,有个小门派出身的青衫剑客,先前手持自家祖师堂玉牌,再上缴一笔神仙钱,得以进入冤句派避难。
他今天独自来到箜篌山地界的一处形胜之地,犀渚矶观水台。
犀渚矶下有深潭,水深不可测,青衫剑客登上高台,在一枚被誉为万年的灯犀角照耀映彻下,观看深潭水族,幽冥异路,但是在仙家术法的加持下,俗子可见众多奇形异状的水族精怪,被冤句派山上神仙千百年驯化之后,温顺异常,在水中优哉游哉。
青衫剑客坐在观水台上,手中有几份前不久拿到手的军帐谍报,甲申帐在内的三十军帐,都已各自占据一处山上仙家祖师堂或是世俗王朝京城,已经对大伏书院在内的三大书院,和玉圭宗在内的四大宗门,彻底完成了包围圈,蛮荒天下每一天都在不断蚕食、攫取和转化一洲山水气运,妖族大军登岸之后的大道压胜,随之越来越小。
如果不是那个钟魁,处处牵制王座枯骨大妖白莹,使得白莹的一支支白骨大军极难形成气候,每次遇到钟魁便自行溃散,并凭借那匪夷所思的本命神通,使得山下众多战场遗址鬼物凭空少去大半,甚至是仿佛死后再战死一次,给蛮荒天下这条战线带来极大麻烦,不然大伏书院和扶乩宗在内的几个宗门,如今肯定已经失守。
在绶臣、甲申帐木屐提议后,各大军帐开始主动吸纳桐叶洲修士,同时开始约束深入腹地的各路大军,再不可肆意屠城筑京观,将东宝瓶洲大骊铁骑那一套策略悉数照搬过来,再做适当的修改完善,驱使山下王朝、藩属军队,攻伐山上门派。
在青衫剑客看来,唯一的美中不足,是蛮荒天下各大军帐还是比不得大骊宋氏的文武官员,做不到那种令行禁止。
简单来说,就是杀人都很擅长,可是诛心一事,太不入流。
不过这些都在预期之内,别说是他们蛮荒天下,就连浩然天下极多的读书人,不也是问以经济策,茫然坠云雾?
因此无须苛求,等到玉圭宗或是太平山一破,整个桐叶洲连仅剩的一点人心士气,就都给敲烂了。
只是关于玉圭宗和太平山的战略选择上,斐然、剑仙绶臣和甲申帐木屐在内的数个军帐,都建议先攻破太平山。
至于那个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多留几年又如何,根本不用与它过多纠缠。
只要速速集结兵力,拿下左右坐镇的桐叶宗,到时候跨洲过海,碾碎东宝瓶洲就是了,绝对不能再给大骊铁骑更多兵马调度的机会了。
可是更多军帐还是认为,拿下玉圭宗,彻底占据一洲完整气运,才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何况蛮荒天下剑修众多,当年在剑气长城的那场相互问剑,碰了一鼻子灰,如今到了桐叶洲,刚好可以拿玉圭宗来试剑,问剑玉圭宗,打碎玉圭宗祖师堂,以此作为一洲战事的收官。
这个来冤句派避难的青衫剑客,正是较晚登岸桐叶洲的斐然,大妖切韵的师弟。
所以当斐然看到最后一份谍报,有些哭笑不得。
莫名其妙就跻身了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列,与宁姚、曹慈、山青这些天之骄子并肩而立,已经让斐然十分别扭,尤其是那个“擅长压境”的评语,更是让斐然难免怨念,斐然恨不得几座别家天下的修士,长长久久,都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不出意外,绶臣早已身在玉芝岗,那是桐叶洲的一个大宗门,护山大阵极为坚韧,据守稳固,是一块比较难啃的骨头。
绶臣也没有打草惊蛇,故意调拨大军兵马转去攻打别处宗门,暗中驱逐数万难民往玉芝岗蜂拥而去,绶臣只派遣麾下几位地仙修士在那边闹事。
玉芝岗祖师堂议事,有一位动了恻隐之心的女祖师大义凛然,力排众议,最终选择打开山水禁制,让难民避难玉芝岗。
不同于斐然的游山玩水,绶臣是奔着玉芝岗祖师堂而去。
斐然抬头远望,在那玉芝岗方向,有剑光冲天而起,还有一道斐然熟悉至极的术法光彩,是师兄切韵的大手笔。
玉芝岗从这一刻起,就此成为书上人事,然后时日一久,就会是一页老皇历。
一个少年往犀渚矶观水台飞奔而来,来到斐然身边,局促不安道:“陈大哥,别人都说冤句派肯定守不住,这可怎么办啊?我害陈大哥花了那么多冤枉钱,若是死了,怎么还钱。”
少年蹲在地上,闷闷道:“我哪里值那么多钱,那可是神仙钱。”
如今化名“陈隐”的斐然笑道:“那笔神仙钱,对我而言,就是你兜里的那串铜钱,所以你不用太在意。”
少年仍是替“陈大哥”心疼那些钱,小声道:“神仙也不能这么乱花钱啊。”
斐然一笑置之。他不但改了名字,就连面皮都是那年轻隐官的模样,没什么用意,纯粹无聊。
至于这个桐叶洲乡野少年,是斐然在游历途中认识的一个小樵夫,少年没有亲人,曾经救下过一只即将化为人形的山泽精怪,后者为报恩,经常捕捉山中猎物,偷偷叼到少年家门口。
斐然凑巧见到了这一幕,就带着他一起来到千里之外的冤句派箜篌山。
斐然带着少年一起观看那些千奇百怪的水族。
日渐西下,数道虹光直接撞开冤句派的山水禁制,瞧见了犀渚矶观水台的斐然身形后,改变轨迹,不去箜篌山之巅的那座绕雷殿,而是落在了斐然身边,正是腰坠养剑葫的师兄切韵和甲申帐剑仙坯子雨四。
还有一个身姿纤细的佩短刀少女,昵称豆蔻,她是天生“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孱弱体魄,最易招来阴灵鬼魅寄居,但是大道无常,反而让她修炼出了一个宛如洞天福地的人身小天地。
少女双眼无神,极为空洞,不过她还是对斐然点了点头。
切韵伸出双指撚动一缕鬓角发丝,眯眼而笑道:“师弟,这个小家伙,连修行资质都没有,带在身边做什么?”
斐然笑道:“无聊。”
豆蔻转头看向山巅绕雷殿,切韵说道:“小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别再像玉芝岗那样滥杀一通了,这儿好看的女子多,你别出手行不行?”
豆蔻沙哑开口道:“我砍下她们的头,留给切韵前辈。男子修士,你就别管了。”
切韵双手合十,道:“行吧行吧,记得说话算话,一定要女子善待女子啊。”
豆蔻抽出短刀,轻轻抖腕,短刀出鞘之后,蓦然变成一把好似斩马刀的雪亮巨刃,豆蔻拔地而起,去往冤句派祖师堂。
雨四与斐然说道:“绶臣前辈还留在玉芝岗那边收拾残局,下一处目标,是那大泉王朝蜃景城。”
斐然点头道:“都随意。”
切韵突然笑道:“师兄刚刚得到消息,周先生已经到了大伏书院门口。可有好戏看了。等我补妆完毕,就赶过去为周先生摇旗呐喊。师弟,怎么说,要不要与师兄同行?”
斐然摇头道:“我就算了吧。”
那樵夫出身的少年不傻,虽然听不懂这拨人的言语,仍是大致猜出了对方身份,一时间脑子似一团糨糊。
斐然蹲下身,用地道的小国官话与少年微笑道:“对不住,我是妖族。不过不用怕,你就继续当我是你的陈大哥。天崩地陷,也跟你没什么关系。”
斐然喜欢每到一地,就先与人学习各国官话、地方方言,还是无聊使然。
少年满头汗水,颤声道:“陈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斐然想了想,说道:“大概算是一拨恶客登门,不请自来,破门而入,不给主人留一口饭吃吧。”
少年眼神逐渐坚毅起来,道:“陈大哥救了我,不管是谁,是不是妖族,就是我的恩人!别人怎么看待陈大哥,我都不管,不管!”
斐然笑着嗯了一声,一巴掌打死了少年,少年彻底魂飞魄散。
切韵有些意外,眨眼问道:“师弟这也杀?多懂事一孩子。”
斐然起身默然,没有给出解释。
若是少年哪怕流露出一丝丝的仇恨,不管隐藏得好不好,斐然反而能让他活下去,甚至可以从此登山修行。
斐然抬头望向远方,问道:“师兄,那位早先执意开门的玉芝岗女祖师,下场如何了?”
切韵轻轻拍了拍脸颊,笑道:“祖师堂议事,嗓门就数她最大,等到打起架来,就又最没个动静了。”
雨四说道:“绶臣前辈原本是要留下她一条性命的,只是在那祖师堂见她磕头求饶,觉得烦了才改变主意。”
斐然点头道:“希望东宝瓶洲老龙城,亦是如此作为。”
大泉王朝,蜃景城皇宫。
一位愁眉不展的年轻皇后,姿容极美,她这会儿神色郁郁,双指拈着精巧的小铜火箸儿,轻拨手炉内的灰烬,尽量让炭火持久些。
姚岭之坐在一旁英气勃勃,见姐姐低头不语,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她们的爷爷,兵部尚书姚镇,已经重新披甲上阵,领着所有姚氏子弟,赶赴边关。
今天先前有那负责镇守京城、临时监国的藩王来到此地,美其名曰商议军国大事,事实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双眼珠子就没离开过姐姐的脸庞,若非姚岭之护着姐姐,不惜手按刀柄,抽刀出鞘些许,以此示意对方不要得寸进尺,天晓得那个色坯会做出什么事情。
如今的皇宫,姐姐真没什么信得过的人了。
哪怕贵为皇后,可到底还是一位柔弱女子。
那个藩王告辞离去,他跨过门槛转头露出的那抹笑意,别说是被他死死盯着的皇后姐姐,便是姚岭之见了都要心寒。
姚近之抬起头,惨然笑道:“我没事。”
姚岭之心中悲愤,这要没事,怎么才算有事?
如今宫城内外,朝野上下,从庙堂到江湖再到沙场,哪里不是一团糟。
那个穿龙袍坐龙椅的王八蛋,竟然丢下姐姐一人,自己偷偷跑了,关键是他还带走了一大拨金丹供奉仙师,一起去了第五座天下避难。
最让姐姐伤心的是,那个皇帝陛下不带姐姐一起离开的荒谬理由,竟然是钦天监那边有人断言姐姐是红颜祸水,带在身边只会祸害连连。
这位大泉王朝的年轻皇后,手捧暖炉,手热却心冷。
记得当年,来这蜃景城途中,她偷偷给自己算了一卦。
对她是大吉,对大泉王朝而言,却不是什么好卦象,当时她便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再看,原来是对错皆有,算对的是大泉王朝国祚,确实岌岌可危,算错的是自己命理,注定要跟着一起遭灾了。
如果不是爷爷还在边关率军厮杀,身边还有个姚岭之入宫为自己贴身护卫,姚近之真不知道如何自处,她死不敢死,见着了房梁,不敢去想那白绫,曾经她壮起胆子,远远瞥了眼宫中水井,便更怕死了。
姚岭之入宫后,她曾有次在廊道中踉跄摔倒在地,然后伏地大哭,抬起头时梨花带雨,哭着问妹妹,天底下有没有不疼的死法。
当时姚岭之蹲在地上,抱住姐姐,却不敢告诉姐姐,落在那些妖族畜生手里,只会更加生不如死。
这会儿姚近之突然说道:“要不是这些天你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定然撑不住。但是等到妖族攻打蜃景城,快要守不住的时候,你就杀了我,只是记得,出刀一定要快些。”
姚岭之瞬间脸色惨白,轻轻点头。
姚近之蓦然而笑,望向门外的大雪景象,没来由想起了一个人。
要是他在就好了,不管最终结果如何,自己都不会这么担惊受怕啊。
她这么些年来,只会对那个谈不上如何喜欢的男子,偶尔心心念念之。
皑皑洲偏远小国的马湖府,又名黄琅海子,有一座不大的雷公庙,庙祝是个年轻人,名为沛阿香。
今天这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哥,在香炉点燃三炷香后,走出雷公庙大门,去迎接客人。
知道他身份的,都不太敢来打搅他,敢来的,一般都是沛阿香愿意待客的。
他白袍玉带,腰间别有一支青竹笛,穗子坠有一粒泛黄珠子。
竹笛那青竹材质不同寻常,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珠子则是市井寻常物,寻常富家都瞧不上眼。
三位客人,刘氏财神爷的嫡子刘幽州,家族供奉柳嬷嬷,以及柳嬷嬷的女儿,柳岁余,她是沛阿香的三位嫡传弟子之一。
柳岁余悬佩乌鞘短刀,一袭雪白狐裘。前些年她曾以最强远游境跻身武夫九境,是北地冰原的常客。
刘幽州在远处就大声嚷嚷道:“阿香阿香!”
沛阿香微微一笑,看在小崽子钱太多的分上,不计较。
柳嬷嬷只得小声提醒道:“少爷,我们不是事先说好了,见着了沛前辈,莫要以‘阿香’称呼吗?”
刘幽州哈哈笑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皑皑洲唯一的十境武夫,沛阿香是他们刘氏的供奉第三人。
沛阿香坐在门口台阶上。刘幽州一屁股坐在旁边。
柳岁余见着了师父,笑道:“师父今儿瞧着精神气不错。”
沛阿香打趣道:“见着了善财童子登门,我很难不开心。”
柳嬷嬷松了口气,还好,沛宗师在少爷这边,还是比较好说话。
刘幽州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香炉,沛阿香瞥了眼,一挥手,将那香炉送到雷公庙内。
刘幽州刚刚从扶摇洲山水窟那边返回家乡,走的金甲洲、流霞洲、皑皑洲这条归途路线,在扶摇洲山水窟送出了十多件法宝,都是刚认识没多久的新朋友,算借的。
刘幽州倒是想着他们能够还自己。不是舍不得那些法宝,而是不希望那些刚刚记住脸庞的人,一个不小心就从朋友变成故人。
沛阿香问道:“那个曹慈,到了十境武夫哪一层境界了?”
刘幽州摇头道:“没问。”
沛阿香有些无奈。
柳岁余坐在一旁,双手一下一下轻拍膝盖,道:“年轻十人当中,还有个山巅境,叫隐官来着,又是剑修,加上先前武运涌去剑气长城,多半是刘幽州认识的那个年轻人了。”
沛阿香疑惑道:“怎么个意思?”关于这一茬,他还真从未听说过。
刘幽州在装模作样地整理衣领,柳岁余立即一脚踹在刘幽州身上。
在皑皑洲刘氏府邸,刘幽州的书房里边,悬挂着一幅刘幽州的亲笔画卷,拙劣得好似稚童鬼画符,画了一叶扁舟泛海,有个背剑少年立在船头。
所谓的少年身形,就是一个圆圈加几根树枝,鬼才认得那是个人。
早年柳岁余瞧见这幅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家名作”后,就问了一嘴,刘幽州就与她显摆起来,说他这水纹画法,可是得了马远《水图》的七八分精妙。
当时还是少年的刘幽州,生怕柳姨不信,就随手从书桌一排笔海中翻翻拣拣,好不容易抽出一卷《水图》真迹,要让柳姨鉴定一番。
柳岁余身为一位武夫大宗师,当然对那幅价值连城的神仙《水图》不感兴趣,只问那少年是谁。
刘幽州就将桂花岛渡船路过蛟龙沟那场风波娓娓道来,柳岁余便记住了那个后来登上倒悬山没有去猿蹂府做客的古怪少年。
这会儿挨了柳姨打是亲骂是爱的一脚,刘幽州嘿嘿笑道:“姓陈,东宝瓶洲人氏,很大方一人。”
沛阿香笑道:“被你说成大方的人,得是多大方?”
刘幽州说道:“我随手送人一枚谷雨钱,跟一般人送出一枚谷雨钱,当然是我小气,对方大方,道理得这么算。”
沛阿香笑道:“整个猿蹂府都给人拆了卖钱,你爹没心疼?”
刘幽州摇头道:“我爹只恨倒悬山只有一座猿蹂府。”
沛阿香叹了口气道:“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你们这些有钱人,真是该你们有钱。”
老妪轻声道:“少爷早早就预料到猿蹂府后来的光景了,老爷对此很欣慰,说单凭这点眼光,就值一座猿蹂府。”
刘幽州无奈道:“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柳婆婆说这个作甚。”
沛阿香转头问道:“岁余,你是山巅境,那隐官也是,争出个最强,有没有把握?”
柳岁余说道:“试试看。”
两人之间,谁率先破境,还能够得到武运,其实就算分出了胜负,双方都不用真正问拳。
沛阿香举目远眺,道:“都赶一起了?你们商量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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