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下起一场滂沱大雨,天色晦暗,道路泥泞不堪,泥浆四溅。
有条横跨江水的索桥,桥下水浪滔滔,古桥铁索木板,随风雨剧烈飘摇,几乎要翻转过来。
有一行人撑伞走在江边,有青衫刀客,身边是一位黄衣女子。
他们身后跟着一对年轻男女,男子玉树临风,女子扎丸子发髻。
还有两位随从模样的男子,一老者一青年,黄帽青鞋绿竹杖,走在最后边。
雨点大如黄豆,砸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
远处依稀有一粒灯火小如流萤。
陈平安看了眼随风飘荡的江上索桥,问道:“那幅仙人图最早现世之地,就是这条敕鳞江?”
叶芸芸点点头,沉声道:“正是此地。”
今天拂晓时分,叶芸芸突然找到陈平安,开门见山地说要请他帮个忙,既然她和金顶观杜含灵捉贼捉赃是肯定做不成了,那就看看能否顺藤摸瓜,好让她和杜含灵有个说得过去的上山问拳理由。
这位桐叶洲山上君王,竟然敢与自己当那“片刻道侣”?
叶芸芸倒要掂量掂量,一个藏头藏尾的金顶观修士,一身道法按斤称,到底有几斤几两。
至于杜含灵如今到底是元婴境,还是已经偷偷摸摸跻身玉璞境,只需她问拳一场,自会水落石出,到时候就可以知晓杜观主那一身金枝玉叶的仙家筋骨拆散架之后,到底有几两重。
叶芸芸又没有失心疯,如今肯定不会再去钻研那幅面壁图的所谓“扶鸾飞升法”,已经将其交由蒲山密库封存起来。
反正欠一个人情是欠,欠两个也是欠,叶芸芸就想要拉上陈平安,来这敕鳞江探一探虚实,看看陈平安能否帮她找出点遗漏线索。
对方答应一同下山。
不愧是绣虎师弟,果然心思缜密,同样是山主,两人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人比人气死人,动脑子算计人这种事情,还是这些读书人更擅长。
昨夜在那凉亭内,年轻山主只是看了仙人图几眼,就能看破层层迷障,帮她数语道破天机。
叶芸芸开始为陈平安详细解说那幅仙人图的入手脉络:“仙人图一路辗转,真正被我得手之地,却是个山上的小渡口,名为绿裳渡,位于沅国境内,与我们脚下这座仙苑国相邻。前些年,我听说刚刚复国没多久的沅国边境有头大妖隐匿山中,不小心露出了蛛丝马迹,薛怀先赶过去了,按照大伏书院那边的谍报,推断对方是个元婴境的鬼修妖族,我担心对方还隐藏了境界,书院君子去了也是送死,薛怀救不了人,就又独自下山去了一趟,可惜在那边待了十几天,搜山无果。”
“其间偶然路过那座蒲山早年租借出去的绿裳渡,当时有个下五境的山泽野修老人带着个少年,一起在路边摆摊,我随便扫了一眼,都是些不值钱的家伙什,其中有只做工精美的金匮品相尚可,倒是可以勉强拿来装物,就打算送给叶璇玑。老修士见我视线有所停留,便开始自卖自夸,说这是从沅国宫里边流出来的老物件,还是皇帝御书房那边的案头清供,一眼货,大开门,而且挨着沅国历代皇帝那么近,大几百年,是沾了龙气的。老修士就抬起双手,开价十个钱,估计是怕我嫌贵,说八个也成,价格真的不能再低了。”
听到这里,曹晴朗有些疑惑,一件宫中御制金匮,只卖十文钱?于是转头望向一旁的裴钱,她对江湖门道和山上行话门儿清。
裴钱笑呵呵解释道:“包袱斋有自己的一套黑话,说是十个钱,其实就是十枚雪花钱。如果有人连这个都听不懂,那个包袱斋就可以尽情……杀猪了。”
陈平安问道:“沅国皇宫秘藏的这只金匮里边刚好装着那幅仙人图?”
叶芸芸恼火道:“问题就在这里了,其实当时金匮是空的,才会让我误以为捡了个天大的漏,等我用八枚雪花钱买下那只金匮,野修才好像想起一事,问我懂不懂字画,他手头还有一件品相更好的宝贝,绝对更是沅国传承有序的珍藏之物。老修士抬起手,发誓若有作假,保管天打五雷轰,我没当真,只说可以看一眼,结果老修士身边的那个木讷少年直接就在脚边一个麻袋里边随手翻拣,抽出了那支仙人图卷轴,再随便丢在摊子上。”
陈平安闻言笑道:“老少配合唱双簧,是个合格的包袱斋了。”
叶芸芸只当没听见这个调侃,继续说道:“当时那卷轴一入手,我就已经知道此物不俗,因为道心随之生出一份涟漪起伏,正是修道之士抓住大道契机的迹象,等到我摊开画卷些许,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当时误以为是自己跻身玉璞境没多久,是山上那种玄之又玄的连带‘福缘’馈赠,就毫不犹豫又花了十枚雪花钱买下了那幅仙人图。双方买定离手后,我才离开摊子没几步路,发现老修士就已经带着少年卷起铺盖跑了,当时我还觉得好笑,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我得到仙人图后,自认为足够小心了,因为还曾秘密走了一趟沅国的皇史宬,旧的已经沦为废墟,是战后新建的,所以确实有不少密卷档案流散,我还在那边的皇史宬库房里找到了一大堆相仿的古樟木金匮,自然不是那个包袱斋所说的什么皇帝文房了。之后我就继续查阅簿籍,果真被我找到了关于那幅古画的条目,确有其事,上边的文字记录清晰,原来得自沅国三百年前敕鳞江畔的一座采石衙署,采石匠人无意间从江底打捞起了一只铁盒,那座衙署不敢藏私,当年将那铁盒画卷,与江中开采出的那批美石,一并入京贡物。而那一代沅国皇帝对画卷观感一般,看过很快就丢给了皇史宬收藏,而那只根据档案记载显示‘六面皆绘水图’的装画铁盒,早已不知所终。我最后还是不太放心,就亲自来了敕鳞江这边,辟水勘探六百里江底,几条支流都没有放过,就是想要看看有无仙府遗址,只是当初没能发现任何异常。”
正因为那个包袱斋老修士的言语被验证是假,叶芸芸反而更加当真。
陈平安笑道:“皇史宬遭贼很常见,而且都是家贼难防的雅贼。”
看了眼河水汹涌浑浊的敕鳞江,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家乡那条龙须河,自己当年离乡后没多久,无数人闻风而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曾背着箩筐下水寻宝,就为了寻找那种以前谁都只会视为家中稚童玩物的蛇胆石,只是小镇百姓去得晚了,收获极少。
大概这就算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所以昨晚在蒲山凉亭那边,陈平安和叶芸芸说了句“山上消息,就是神仙钱”,诚意十足。
先前御风来时路上,见识广博的薛怀已经向陈平安他们提起过,这条敕鳞江自古就无任何一位水神河伯坐镇,但是江中盛产美石,声如清磬色若玉,颜色不一,碧色居多,又以赤红最佳,石纹若红鲤鳞片,极负盛名,大的可以当作富贵门庭的风水石,小的也可以被文人雅士拿来当作文房摆设,所以沅国历史上曾经断断续续在江边建立采石衙署,开采江石充盈国库。
每当朝廷裁撤衙署的封水期间,就会有精通水性的健儿偷摸入江底采石,绿裳渡的财源很大程度就来自此,只是商贾逐利,作假、拼接的手段层出不穷,会刻意“凿山”成瘦漏之姿,这就叫石带孔洞价格翻番,无中生有黄金万两。
和被人故意剪裁成奇形异状的病梅、官梅,价格远胜寻常野梅,是一样的道理。
久而久之,沅国当地和一些周边仙师就都心照不宣了,反正也是坑骗那些人傻钱多的外乡人。
蒲山云草堂子弟才情风雅,几乎都会有一两件美石雕琢而成的案头清供,当然不可能是赝品了。
桐叶洲中部地带门阀郡望的门第高下,往往会按例分为膏粱、华腴和甲、乙、丙、丁总计六等,一洲多平原,膏腴之地太多,皆是鱼米之乡或灵气充沛的山水形胜之地,物产丰茂,不计其数。
桐叶洲又是浩然九洲当中最为“闭关锁洲”的一个,不然当年桐叶洲虽说宗门数量不多,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底蕴深厚的大仙家,也不会到头来却连一条跨洲渡船都没有。
山上仙家与山下的帝族王侯、外戚公主,可谓富兼山海,最为豪富。
拥有一箱子山上地契的蒲山,就是一个极佳的例子。
只不过蒲山的那些“飞地”还算来路正,是历代祖师用实打实的神仙钱或是香火情,以极低价格购入的。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都说是几百年的老皇历了,那么历史上河流改道、辞旧迎新就是常有的事了,叶山主当初来这敕鳞江探幽访仙,有没有问过当地百姓,或是仔细搜寻沅国历代堪舆图,翻阅本地郡府县志?”
叶芸芸闷不吭声,满脸尴尬。自己当时着急赶路,哪里想得到这么多。
为了缓解叶芸芸的尴尬处境,还得陈平安主动转移话题:“皇史宬秘档上边关于那只铁盒,除了说六面绘制水图,还有没有更多文字记录?”
叶芸芸立即点头道:“有。六面除了水图,分别古篆两字,是跌宕、盘曲、浑浊、潋滟、幽深、清浅。”
陈平安只得说了句昧良心的话:“叶山主还是很细心的。”
叶芸芸笑容牵强,身边男子的这句好话听着怎么像是在骂人呢。
只是陈平安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六面水图,沅国新落成的皇史宬档案房那边有无摹拓?”
照理说,皇史宬那边肯定是会有相关的拓片的,而且皇史宬和库房之间肯定没有几步路。
于是叶山主继续沉默。自己怎么跟个学塾蒙童遇见了个检查课业的教书先生似的?
陈平安就有些无奈了。
算了,反正都是一笔笔秋后算账的糊涂账,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一旁的裴钱扪心自问,自己至多也就是能够比叶芸芸多想到找寻拓片一事,那还是因为想要将宝贝一窝端了。
可是比如江河支流改道一事,裴钱就绝对想不到。
薛怀则是心中感慨不已,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云草堂还是少了个真正的顶梁柱,不然光靠师父一个支撑门面,方方面面都要师父拿主意,难免会有些纰漏,自家蒲山,若是能有这么个心细如发的年轻剑仙坐镇山头,估计就真的可以高枕无忧了。
薛夫子不露痕迹偷偷看了眼自己师父,再看了眼叠刀悬佩的青衫剑仙,嗯,师父有无机会,好让自己与某人喊声……师公?
只是不知陈剑仙如今有无山上道侣。
不过想必以陈平安的境界、身份和相貌气度,山上山下的红颜知己定然不会少了,否则也不会和姜尚真成为挚友。
陈平安哪里知道薛夫子在想些什么,只是转头笑着闲聊:“到蒲山之前,看了本志怪小说,书上除了东海妇与青洪君的恩怨情仇,还写了一位龙虎山真人的游历故事。书上内容有几分真几分假?”
薛怀摇头说道:“真假难料,无据可查了。曾经只能是凭借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尝试着找出那些仙迹遗址,可惜是按图索骥,毫无收获。”
传闻数千年前,有位龙虎山天师下山游历桐叶洲时,遇到大渎龙宫旁支,有一窟十数条陆地孽龙作祟,兴风作浪,水患无边,这位当时并未证道的天师府黄紫贵人,与那些为祸一方的蛟龙斗智斗勇,以分而治之之法,斩杀大半,又用桃木剑将一蛟钉在崖壁上,斩断蛟尾,炼为一截青竹剑,炼山脉作为捆龙索,向它下了一道天师敕令,命其千年之内不得离山半步。
另外一蛟四处逃窜,走投无路,最终被天师逐入一座当地道观,不得不化作一枚门环,答应那位天师庇护道观三百年。
最后天师亲手开凿一口古井,在旁铸炼铁树,将那条为首孽龙镇压其中。
天师这才去往大渎龙宫,向那条管教无方、有渎职过失的老龙问罪。
老龙叫屈不已,不得不向掌管整个东海水域的龙君求情。
据说这场山水官司最后都打到了中土文庙那边。
浩然山下的小说题材众多,笔墨写尽光怪陆离、传奇公案、烟粉狐怪、幽婚神异、游仙会真……
陈平安笑道:“薛夫子将来有机会的话,可以去大泉王朝那边碰碰运气,从皇史宬或是礼部入手,看看能否抽调借阅档案。”
薛怀点头道:“就听陈山主的,如果真有线索,被我不小心找出那座大渎龙宫主体遗址所在,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陈山主,到时候一同进入龙宫探宝,事后一切收益,落魄山与蒲山四六分账。”
叶芸芸没好气道:“薛怀,你做什么美梦呢?今时不同往日了,浩然天下如今重新有了四海水君,这类遗址就算侥幸重见天日,也要理所当然地归宝瓶洲那条真龙,你胆敢贪墨龙宫重宝,就不怕被她从东海登岸,兴师问罪,到时候一言不合,就直接来个水淹蒲山?”
说到这里,叶芸芸好奇问道:“陈山主,听闻那条真龙的修道之地,正是你们落魄山所在的那座骊珠洞天,如此说来,她与你岂不是近在咫尺的邻居?”
陈平安以诚待人,点头道:“是邻居。”
叶芸芸追问道:“我还听说这位新晋东海水君已经是飞升境了,陈山主跟她熟不熟?”
昨夜凉亭一别,除了生闷气,其实叶芸芸半点没闲着,赶紧将那山水邸报给亡羊补牢了一通,甚至还专程下山走了一趟寇渲渠的水神庙,向入海口的青洪水君府索要了一大摞与宝瓶洲尤其是落魄山相关的邸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才发现原来那个破碎坠地后降为福地品秩的小洞天,竟然一股脑涌现出了那么多的“年轻天才”,除了那条成为世间唯一一条真龙的女子飞升境,还有落魄山陈平安、龙泉剑宗刘羡阳、数座天下年轻十人候补之一的马苦玄,还有一个道号粲然、绰号狂徒的白帝城郑居中的嫡传弟子……
陈平安只得说道:“隔壁邻居。”
叶芸芸有些听不明白。毕竟山上修士,即便隔着千里之遥,不也算是“隔壁”?
陈平安无奈道:“字面意思。”
叶芸芸见对方好像不太愿意多聊那条真龙,她就又想起一件趣事,随口问道:“陈山主参加过几次你们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
陈平安尴尬不已:“一次都无。”
叶芸芸就有点纳闷了,怎么感觉自己误打误撞,找回了全部场子?
大雨中,一行人循着那粒微弱灯光走去,原来岸边有座茶棚,生意冷清,当下都没有个避雨的客人,里边只有个老妪,带着个约莫是孙女的少女,一起看着棚子外边的这场暴雨,围坐在火盆旁闲聊,炉火温煦,上面正烫着一壶用以驱寒的黄酒。
少女瞧着十四五岁,虽衣衫寒酸,但是雪肤花脸,举止妍媚。
陈平安站在茶棚门口,率先转身,背对茶棚,将雨水抖在外面。
一行人各自收起手中油纸伞。不过其中少了个小陌。
见着了这拨登门客人,虽然备感意外,老妪还是立即起身待客,询问客人们要几碗热茶。
叶芸芸笑着说先每人来一碗,等到确定真有生意临门,少女这才起身,走出几步后回眸斜睨,不知看见了什么,又低鬟微笑。
老妪和孙女一同端茶上桌,再重新坐在火盆那边,老妪笑道:“这是老鱼吹浪呢,客官们不用大惊小怪。”
茶棚生意好坏得看日子,县城那边如果有庙会,或是逢年过节,一些赶集的老百姓往返途中,可能会在这边落脚喝碗茶汤。
此刻老妪说的是一国官话,而且还带着浓重的乡音。
不同于宝瓶洲大骊官话即一洲雅言,出门游历,除非是在一些小国的偏远郡县,否则言语交流极为顺畅。
桐叶洲的一洲雅言,可以算是浩然天下九洲中最名不副实的,往往是各国官话各说各的。
那场大战过后,依旧只有大泉王朝才会不遗余力去推广一洲雅言与中土神洲的浩然雅言,并且纳入京察大计的考评内容。
上行下效,其实没过几年,从京城到地方,有官员带头,朝野上下几乎很快就熟稔了两种雅言。
叶芸芸便帮忙给陈平安转述内容。
老妪看了眼那个坐在黄衣女子身边的青衫男子,笑问道:“这位夫人,是陪着老爷来咱们这儿看风景?”
瞧着就蛮般配啊。
叶芸芸有些无奈,就不复述了,摇头道:“跟他只是朋友。”
老妪笑道:“真是可惜了。”
得了陈平安的心声提醒,叶芸芸不过是照搬原话,向那老妪笑问道:“老嬷嬷,可晓得这条敕鳞江上下游,早先有没有已经干涸的河流、溪涧之类的?如今有无古怪?”
老妪笑了笑:“回夫人的话,从没听说过什么没水的河流,但是这江边时常有鬼作祟,喜好白日迷人下水,找阳人替死,莫说是咱们这些当地人,便是那些过路的神仙老爷,亦是没法子。县衙那边的官老爷,几乎每年都会来这边请人做法事,我这茶棚开了好多年,倒是见过一些道士、和尚,至于里边有没有传说中的神仙老爷,我哪敢多问。”
小陌走入茶棚,坐在陈平安身边,陈平安方才就多要了一碗热茶,递给小陌。
小陌接过茶碗后,从袖中摸出几颗石子,轻轻放在桌上。
陈平安拿起其中一颗红色石子,纹路果然如层层叠叠的赤红鱼鳞。
裴钱聚音成线,问道:“师父,这几颗江底石子,是不是有点像龙须河的蛇胆石?”
陈平安点头道:“像,但是品秩低了许多。可能是真有蛟龙后裔在此长久隐匿修道,无形中就将一部分天地灵气转为了龙气,江底石子千百年浸染那份道韵龙气,形同修士结丹,或是……故意剥下了一些老旧鳞片,化作可以被山上仙师当作炼造仙材的赤色美石,就像是在与某人打招呼,遥遥高呼一语:‘莫忘此地。’”
陈平安没有聚音成线或是以心声言语:“如果书上传闻不假,真是龙虎山真人路过此地,还有过降妖伏魔的仙迹,想来是那蛟龙余孽,当年罪不至死,便以戴罪之身自囚于此,不敢擅自离境越过雷池半步,必须趴窝不动,只能是千百年来,辛苦等候一道来自天师府的真人法旨。”
看似无心,却意有所指。
老妪看了眼那个青衫刀客。陈平安则刚好转头,朝那位老妪笑了笑。
老妪却是望向叶芸芸,指了指那壶黄酒,问道:“夫人,要不要喝酒?比起茶汤更能暖胃,自家土酿的,茶铺也可以卖的,就是不便宜,一壶酒二十文钱。”
叶芸芸看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得了小陌的心声提醒,朝叶芸芸点点头,然后手心攥着那颗石子,起身直接走到火盆旁蹲着。
他将石子放入炭火中,如煨芋一般,就近取暖,低着头,搓手笑道:“天公不作美,风雨接滔流。纵化大浪中,不惧亦无忧。”
原来小陌方才定睛一看,巧了,这里竟然是一座定婚店。
动手之人,并非老妪,而是这位老妪身边的少女,方才竟然新人重操旧业,但在小陌这边就露出了马脚,不然还真就又要灯下黑一遭了。
远古定婚店,掌天下婚牍,向月检书,按照不同姻缘,分别为男女牵线脚踝、手腕与心口。
旧天庭曾设置有一处姻缘司,由各位明月女主人分掌一方,辖境内定婚店数量不等。
万年之后,重返人间,在此之前小陌别说亲眼遇见这类定婚店,就算翻遍山上邸报和山下杂书,都已经没看到这个历史久远的称呼了。
反观月老牵红线和翻检姻缘簿一说,倒是不计其数。
人间姻缘,阴骘之定,不可变也。
老妪的大道根脚,没半点稀罕的,一条垂垂老矣的老虬而已。估计也是半道得来的机缘和身份,才搭建起了这座定婚店。
搁在当年的人间大地,小陌遇见了,都懒得正眼瞧一下。
一般来说,对方也不太敢瞧自己,担心被误认为是一场问剑?
故而就算是那些手持天庭行雨符的水陆真龙,万年之前,见着了自己,都会立即让路。
当年小陌喜好独自游历天下,大概是因为他装束鲜明的缘故,所以很好被辨认出身份。
一个能够和碧霄洞主聊到一块去,还能共同酿酒的剑修,脾气性情如何,自然不用猜了。
抬起头,陈平安看了看那个挪了挪板凳,坐去老妪身边的妙龄少女,他站起身,抬了抬脚,笑道:“小姑娘,姻缘线可不能乱牵连,劳烦收起来。”
少女一脸茫然,模样娇俏,天真懵懂。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描淡写,轻轻朝自己脚边一划,就将那根将自己和叶芸芸脚踝牵引的无形红线当场斩断。
少女骤然间眯起一双杏仁眼眸。
按照师父的说法,是一位山上剑仙无疑了!
都没有用上神兵利器或是本命飞剑,就瞬间斩断了自己设置的那根姻缘线,而且如刀切豆腐一般轻松,那就必须有仙人境修为了。
老妪怔怔地看着那位青衫刀客,叹了口气,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示意莫怕。
老妪兴许知道今日注定无法善了,她低头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枚弧度微妙的紫色镜片,再拈起衣角,轻轻擦拭。
镜片材质类似琉璃却非琉璃,而且那份砣工之精密,绝非山下能工巧匠能够磨砺而出。
老妪抬起头,恢复原本嗓音,沙哑开口道:“不承想还能在离着古蜀国这么远的地方,有幸遇见一位如此年轻的陆地剑仙。”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双手笼袖,瞥了眼老妪手中物件,长见识了。
龙宫种玉芝,耕得紫玻璃。
质地莹澈,近乎后世白帝城琉璃阁秘制之物。
而且在中土神洲那边,此物犹有一桩妙用,最适宜拿来炼制成一种辅助望远的器物,一些个年老昏花的山下公卿,或是年纪轻轻就伤了目力的达官显贵,凭此可以使眼力恢复如年少时。
此外中土各国钦天监,还拥有一种由阴阳家陆氏秘制之物,传闻肉眼凡胎的俗子,亦可远观星辰如看目前之物,脉络分明,如神人掌观人间山河一般轻而易举。
陈平安重新蹲下身,双手烤火取暖,笑问道:“那只绘制水图的河底铁盒,是某处龙宫旧物,老嬷嬷的珍爱旧藏?三百年前,又是被谁捞起送去的沅国皇宫?”
老妪看着那个神色和煦的青衫剑仙,笑道:“只要剑仙能够帮忙取走一道符箓,老身今天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然……”老妪摇摇头,“不然就算公子是一位山上剑仙,还真不敢杀我。”
陈平安点头道:“一道天师府真人亲笔符箓,确实既是雷池禁制,又可以拿来当一张保命符。”
老妪看了眼那个蒲山叶芸芸,再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个说一口桐叶洲醇正雅言的青衫男子,由衷赞叹道:“公子委实是慧眼独具,翻老皇历,检点内幕,如数家珍。”
三千年前斩龙一役,杀得天下蛟龙后裔、万千水族,纷纷停滞于元婴境,就此止步不前,至多走江化蛟,绝不敢走渎化龙。世间再无鱼龙变化。
如今山河解禁,天下水族如获大赦,汇聚在白帝城那边的龙门,逆流而上,跃过龙门,只要能够成功跻身黄河小洞天,便可以一举获得文庙封正。
可惜龙虎山那边,再无天师府真人来此,为她揭走那张拥有浩荡天威的禁制符箓。好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叶芸芸喝了一口茶汤,气闷不已。
茶棚外暴雨骤停,走入一位紫衣道人。
老道士梁爽如今身份是梁国的护国真人、龙虎山外姓大天师。
老妪看着这个一身浓郁黄紫道气的老真人,熟悉,实在是太熟悉了,虽然并非当年那位龙虎山年轻天师,但是终于被自己等到了一位天师府真人,她神色呆滞片刻,蓦然嗓音尖锐,双手十指如钩,死死抵住干枯脸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状若疯癫,近乎哀求,颤声道:“恳请天师取走符箓,求求真人法外开恩,我知道错了……”
梁爽双手负后,根本不理睬那个神色悲苦的老妪,只是笑呵呵道:“这个世道,学人做好事,并不是件多简单的事啊,如果还想要善始善终,就更难了。”
梁爽来到火盆旁,轻轻按下想要起身的陈平安一侧的肩膀,然后一起蹲着。
他拿起那壶滚烫黄酒,一饮而尽,双指拈起一块通红木炭,擦了擦嘴角,再将空酒壶随手往后一抛,丢入那条敕鳞江中。
梁爽依旧是自顾自说道:“就像我身边这位一见投缘的陈小友,何尝不是年少轻狂,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故而意气用事、舍身成仁的事情,年纪轻轻就做过好几次了,侥幸不死,在外人眼中,自然是‘运气好’三字就完事了,只是此间滋味到底如何,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放入炭火中。
梁爽等着酒酿渐渐温热,随口问道:“陈小友,既然那么喜欢看杂书,有无最为心头好的几篇传奇小说?先别说,容我猜一猜,有无温岐,若是有的话,可是温飞卿那篇?嗯?”
“真人算人,堪称一绝。”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晚辈最喜欢的三篇传奇当中,确实有那篇《窦乂》。”
当年使用化名,在一大箩筐的备用名字当中,这个名字罕见的窦乂,其实曾与曹沫并驾齐驱,如今打算将来跟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就用这个化名。
梁爽又问:“此篇最妙,又在何处?”
陈平安答道:“少年窦乂,曾经五年默默植树。想来此间滋味,唯有书中人甘苦自知,恐怕温飞卿都未能感同身受。”
梁爽将那块炭火丢入盆中,拊掌而笑,大声道:“果然我与陈小友投缘,是大有理由的!”
作为真人梁爽的阴神,一切喜怒哀乐皆无拘无束。
除了对话双方,茶棚内其余人全部一头雾水。
曹晴朗和小陌,还有蒲山薛夫子,这几个读书人,当然听说过那位被誉为婉约词宗的温飞卿,只是他们还真不知道温岐写过什么传世的小说。
梁爽这才视线上挑,看着那个早已匍匐跪地的老妪,说道:“求个什么,有用吗?”
梁爽笑了笑:“何况已经不用求了,我不白喝你一壶酒。”
老妪这才惊喜发现自己身上的那道天师符箓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已烟消云散了。
梁爽提醒道:“莫磕头,小心折我寿,一怒之下,再给你贴张新符。赶紧起来吧,本就是福祸自招如开门迎客的事情,就不是什么求与不求的事情。”
老妪坐在板凳上,望向那位青衫剑仙,正色道:“禀告剑仙,当年是有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士,从我这边买走了那只铁盒。我见他是太平山道士,对方还给我看了那块祖师堂玉牌,我勘验过真假,便答应了。只是老身要与陈剑仙说明白,当年铁盒之内,其实空无一物。”
陈平安心中了然,就是那个与背剑老猿一同造就出太平山内乱的罪魁祸首,对方隐藏极好,神不知鬼不觉,他曾经确是太平山嫡传修士之一。
对方是蛮荒天下早就隐藏在桐叶洲的大妖之一,弯来绕去,归根结底,还是文海周密的谋划。看来周密对蒲山曾经确实是志在必得。
老妪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陈姓剑仙,内心惴惴,下意识搂住一旁的少女:“她是我收取的唯一弟子,先前她贸贸然牵红线,也是我幕后指使,恳请老天师与陈剑仙就算责罚,也不要连累她。”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以心声分别与梁爽和薛怀言语一句,三人一起走向茶棚外。
到了江边,陈平安停下脚步,望向那个不明就里的蒲山薛夫子,眯眼说道:“可以出来了,既然老真人在此,我觉得就没有必要躲藏了吧?”
姜尚真的预料半点没错。蒲山云草堂内部果然埋藏有后手。正是这位在蒲山口碑最好的远游境武夫,被叶芸芸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薛怀”。
梁爽抚须而笑,一头鬼鬼祟祟寄居在武夫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罢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要躲躲藏藏,像什么话。欺负贫道不是十四境吗?
片刻之间,根本不给那头玉璞境妖族鬼物作祟机会,梁爽就已经“搜山”往返一趟,双指间拈住一粒芥子大小的魂魄。
薛怀只觉得脑袋裂开,痛如刀绞,就要抬起双手,陈平安立即伸手抓住薛夫子的胳膊,帮忙稳住他那一口纯粹真气,使得真气不至于在其人身天地内翻江倒海,如洪涝水患一般伤及体魄根本。
片刻之后,薛怀满头汗水,苦笑道:“陈山主,是我先前着了道?”
陈平安笑道:“是对方有心算无心了,何况还是一头精通迷魂术的上五境鬼物,薛夫子其实不用过于自责。”
陈平安其实是瞎蒙的,但也不全是乱猜,灯下黑之人事,往往离灯火最近。反正这种事情,陈平安很熟悉。
在蒲山能够接替叶芸芸的人选,也就一手之数,除了辈分不高但是极有声望的薛怀,其实还有蒲山掌律檀溶,还有那个祖师堂管钱的,即叶芸芸的兄长。
所以在山门口,陈平安故意聊起金石一道,本就是为了能够和老元婴借机多聊几句,好让小陌暗中多观察几分。
总得有些人比坏人更聪明些,才能有更多的好人有好报,才可以让更多好人做好事,能够可以完全不计后果。
薛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默然抱拳。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
梁爽笑道:“薛大宗师,你先回茶棚便是,我跟陈小友再聊几句。”
薛怀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与这位决然不会只是什么梁国护国真人的紫衣道人作揖行礼致谢,直腰起身后,转身大步离开。
薛怀返回茶棚后,梁爽与陈平安一起在雨后江畔缓缓散步。
“当今天下,道途之分,人鬼各半。呵,斩妖除魔,真正妖魔,斩杀降服,真人天君,信手拈来,不过是倚仗个境界道法,如市井俗子膂力雄健。所谓的阴阳之别,幽明殊途,无非是得道之士,天眼一开,一望便知。可惜斩不尽的人心鬼蜮,除不完的蝇营狗苟。”
老真人喟叹一声,抚须不言。
“难也难,难如登天,易也易,易如反掌。”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就算注定人力有穷尽时,也要先竭尽人事,再来听天命。无非是能够做成眼前一事是一事,能够手边出力一分是一分。”
梁爽抚须点头:“是也,然也。”
梁爽准备返回梁国道观了,临行前笑道:“共勉。”
是说那缝补桐叶洲旧山河一事,梁爽自己还要在这边待上多年,以后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少的。
陈平安沉声道:“共勉。”
梁爽最后笑道:“先前那座山神祠庙外,为了试探你小子的道心深浅,必须胡说八道一通,小子听过就算,莫要心怀芥蒂啊。”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真人只管放心,晚辈最不记仇!”
回了茶棚,陈平安才发现两壶家乡糯米酒酿温热妥当了,只是梁爽没喝就走了,他就拿起,给大家分了,老妪和少女也不例外。
那位喜笑颜开的老妪,说是欢天喜地都不为过,一直坐在火盆旁边擦拭眼角泪水,见着了陈平安,喝着那碗糯米酒酿,更是连呼“恩公”。
一旁少女则瞪大眼睛,端着酒碗却不喝酒,只是看着那个青衫剑仙,十分好奇。好像她眼中的风景,比酒好喝。
叶芸芸也轻松许多,虽然还是没能从敕鳞江这边得到确凿证据,好让她与杜含灵问拳一场。
但是弟子薛怀身上少掉了那桩原本极有可能惹来蒲山内乱的古怪祸事,还是让一贯神色冷清的她颇有几分笑颜如花。
陈平安起身告辞时,那位老妪赶紧跟着起身,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道:“陈剑仙,此次脱困,从此恢复自由身,老身无以回报,大恩不言谢……”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你都说大恩不言谢了,我还能说什么?
本来他是想问问老妪,关于那些被小陌说成数量可观的江中美石,双方能不能做笔价格公道的山上买卖。
但退一步说,反正比起那个当定婚店掌柜的少女,学那些书上误人子弟的言语,突然来一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以身相许”要好太多了。
少女在青衫剑仙即将转身离去之时,突然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向那个手腕轻轻拧转的少女狠狠瞪了一眼,以心声警告道:“这位姑娘,可别恩将仇报啊!”
少女一脸无辜,打了个酒嗝,掩嘴而笑。
陈平安离开那座茶棚后,就没有再去蒲山,也并未重返仙都山,而是临时起意,稍稍绕路几分,走了一趟名为燐河的水域地界。
自家那条风鸢渡船,跨越三洲山河,在这桐叶一洲,从北往南,依次要经过清境山青虎宫、自家仙都山、灵璧山野云渡、大泉王朝桃叶渡和一条支流众多的万里长河,然后才到玉圭宗和最南边的驱山渡。
加上在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各有五座停岸渡口,总计十七处仙家渡口。
一行人御风悬停白云中,陈平安看着脚下那条大河,在水源附近,大地之上已经有了一个仙家渡口的雏形,当然是别家的。
在这条与西海衔接的万里大河之上,早有多方势力不约而同相中了这处极有可能成为聚宝盆的风水宝地,因为附近的广袤地带,别说宗门或是宗门候补,连个喊得上名字的元婴境都没有,只有几个忙着做供奉当国师或是开山立派的金丹境地仙。
所以有五六个离着自家山头颇为遥远的仙家势力,或者与那些附近刚刚复国或是最新立国的山下王朝以及藩属,一方出钱,一方出人出力,或是几个有香火情的仙家门派相互结盟,陆陆续续,开始在两岸自建渡口,再请那些精通水法的修士出山相助,或施展本命神通或布阵,聚拢长河水运,凝聚不散,再与其他势力争抢天地灵气。
是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一张桌子上边吃同一碗饭,有多吃的就有少吃的,有吃饱的就有饿肚子的。
陈平安沿着那条大河继续赶路,去往河流中段,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各方势力钩心斗角,明里暗里打了几架,最后大河源尾两地,再加上中段,只有三家山头算是站稳了脚跟,其余几股势力都陆陆续续或主动或被动放弃了。
结果一处半途废弃的河边渡口,能拆掉能带走的,都已经搬迁一空,倒是还留下个渡口雏形的壳子。
那边渡口的地基其实已经打好,别小看这些土工事宜,光是夯土一事,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说渡船落地靠岸一瞬间的那份山根震动,若是渡口不够结实,当场就要出现一个牵连甚广的大坑。
所以此处渡口的旧主人算是亏了一大笔神仙钱,实在是没把握能够挣钱,就及时收手撤出了。
建造山上渡口一事,就是个拿金山银山去填补一个巨大湖泊的活计,风险巨大,可以视为一场豪赌。
除了大兴土木,打造山水阵法,建造出一处处停泊船坞,之后聚拢山水灵气一事又是一笔巨大开销,不然哪家渡船脑子进水了,愿意在此花钱停靠补给灵气,而且一旦渡口建成了,结果到头来就没有几条渡船光顾,更会入不敷出,神仙钱打水漂不说,还会连累师门吊死在一棵树上。
一件鸡肋的法宝灵器,还可以转手贱卖,可是这种趴窝不动的山上渡口,谁肯傻乎乎接手?
再者任何一座崭新渡口的出现,对于邻近仙家渡口而言,就是夺人财路,无异于大道之争。
因为渡船数量的增增减减大体有数,新建渡口就要从同一只碗里分走一杯羹。
陈平安望向脚下大河,思绪随水而流。这就是继牛角渡、野云渡之后属于自家山头的第三处仙家渡口。
在外人眼中则是此处崭新异常的渡口“遗址”,已经被某个不要脸的门派的某个不知名仙师白捡了个现成。
一个白衣少年前不久在那边摆了个摊子,迎接各路豪杰,一张桌子上摆上三碗酒,对外扬言,三拳,三道攻伐术法,剑仙嘛,就只能递出两剑了,三剑哪里扛得住。
反正老子要钱没有,烂命一条。
三招两剑打死我,报数十下,老子如果还没能起身,这座渡口就是你们的了。
所以相距不过千里的那座渡口,重金聘请了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宗师来此出拳。
那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吓了所有观战修士们一大跳。
不是少年扮猪吃老虎,如何术法通天,而是被人问拳后,只挨了一拳,就倒飞出去十数丈,满地翻滚,然后老半天倒地不起,还要颤颤巍巍抬起一条胳膊,大概意思是说缓缓,先让我缓缓,我马上就可以站起身,我一定可以的……
那个金身境武夫递拳之后,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也没马上出手,问拳当然是真,毕竟拿了邻近渡口仙师一笔神仙钱定金的,可他不想真的闹出人命来啊。
如今大伏书院规矩重,只要是山下纠纷,死了个谱牒仙师,都是需要立即跟书院报备的,他这辈子打小就最烦读书,自然不想去大伏书院补上一笔读书债。
那个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拍了拍胸脯,才说了一句“再来”,结果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差点就躺在地上继续休息去了。
所以那位武夫的第二拳,只得稍稍收力几分,仍是打得那个白衣少年在空中转圈圈,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武夫当场就纳了闷了,自己这一拳,不说如何轻巧吧,可是不管如何,肯定并无旋劲拳罡啊。
第三拳,武夫几乎算是硬着头皮加重力道了,毕竟三拳过后,如果少年还能站起,自己就算白跑一趟了,会少去半数神仙钱。
这拳过后,可怜少年数次双手撑地,想要爬起身,又数次口吐鲜血,重重趴下,奄奄一息,最后面门贴地,颤颤巍巍抬起一手,竖起大拇指,大概是想说……好拳?
如此一来,让那个金身境武夫都有些愧疚了。
最后少年仍是在快要数到九的时候坐起身,再踉跄站起。
武夫赶紧将少年搀扶起来,扶着他,或者说是拖着少年一起去往那个酒摊子,武夫自己喝了三碗酒,双手抱拳告辞,说是得罪了。
至于赢了拳才能收入囊中的剩余半数神仙钱,这位金身境武夫半点是不多想了,爱咋咋的,反正老子下不去那个狠手。
当天那个正在燐河源头建造渡口的势力,马上就请出了一位金丹境瓶颈的老修士,两件本命物,配合攻伐术法,极有杀力。
几乎是一瞬间的接连三道术法过后,白衣少年躺在大坑之中,衣衫褴褛,口吐白沫,抽搐不已。
结果不等十个数报完,白衣少年就艰难起身,醉汉一般,走向酒桌那边,老金丹境未能得手,只是冷哼一声,不喝酒便御风走了。
不到一个时辰,在大河入海口的那座渡口,就派了一位金丹境剑修出马,剑修御剑而至。
结果这场架打得更莫名其妙,肉包子打狗了。
不知怎的,那个金丹境剑修,好像只是和那少年以心声聊了几句,竟然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剑修收了一大笔定金后,倒是没赖账,却是朝那条大河祭出本命飞剑,两剑劈空,打完收工。
这也就罢了,那个金丹境剑修竟然代替那个白衣少年看守摊子,还对外扬言,说是改规矩了,问拳问剑,切磋道法,都照旧,但是他会还礼三剑。
如此一来,谁敢来触霉头?
这位金丹境剑修大一百岁了,刚刚三甲子,名为陶然,是桐叶洲本土剑修,却一直是山泽野修。
如今就在河边捕鱼,偶尔抓只老鼈,炖上那么一锅,先前来时就带了七八种佐料,绝不亏待自己。
陈平安早早落在河畔,散步走向那处简陋摊子。
远处那位剑修正在岸边拖曳着一张渔网往摊子走去,有几条鱼在网中活蹦乱跳。就是不知道这位剑仙的手艺如何。
陈平安之所以会来此地,其实还有一件秘事,就是有人会在渡口附近立国,而不是复国,不过准确说来,勉强也能算是一种复国。
仙都山的青萍剑宗,这个未来下宗祖师堂的谱牒修士、元婴境剑修邵坡仙,会为身边婢女蒙珑赐姓独孤,改名为独孤蒙珑,他自己则继续躲在幕后,让宝瓶洲那个注定复国无望的旧朱荧王朝的独孤姓氏在桐叶洲重新开国,重建太庙,既可算是延续了国祚,又与宝瓶洲故国适当撇清了关系。
这一切,邵坡仙当然是得到了崔东山的授意和支持的。
以中岳山君晋青的性格,肯定会在自家山头那边……再次向南方作揖遥遥礼敬。
那位金丹境剑仙到了摊子旁边,甩了渔网在地上,指了指桌上三碗酒,用拗口别扭的一洲雅言,向岸边走来的那拨人出声提醒道:“我如今是仙都山暂不记名的客卿。”
剑修陶然先自报名号,再伸出手指,遥遥指了指那张桌上的三只酒碗,说道:“通知一声,如今规矩有变,各出三招。”
至于仙都山在哪里,这个身为不记名客卿的金丹境剑修,其实他自己当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北方暂时当家做主的,就是那个崔姓白衣少年。
之所以“临阵倒戈”,一来自己早年在那场战事中受了伤,剑心几乎破碎,道心更是稀烂,其实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纸糊金丹境了。
但是他又不愿去公门里边当差,这辈子都不会去的,受不了那些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的嘴脸。
不然再不济,他陶然也还是个金丹境,还是剑修,怎么都不至于抛头露面,挣这种丢人现眼的神仙钱,做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跑腿勾当。
况且到了这边,确实打不过对方,实力悬殊,那个貌若少年的家伙竟然是个元婴境。
再就是对方承诺自己哪天正式担任了仙都山的客卿,就可以得到一件可以用来缝补剑心、温养魂魄的山上重宝,法宝品秩。
只不过这类嘴上说说的漂亮话,他没当真,山泽野修有点好,就是懂得认。
但是此外还有个添头,真正让他心动了,跟钱什么的没关系,那位姓崔的,说自己认识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修,以后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陶然半信半疑,当然怀疑更多。
因为如果没有记错,桐叶洲去过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好像就只有一个名叫王师子的剑修。
和自己一样,是惹人嫌的山泽野修出身,对方是在金丹境去的剑气长城,虽说去时金丹境,回时还是金丹境,但就凭他敢孤身前往剑气长城,并且愿意置身战场,陶然就愿意由衷佩服。
不过王师子这家伙脑子抽筋了,竟然跑去桐叶宗当了祖师堂供奉,从山下豪杰变成了山上走狗,就当是自己看走眼了。
陶然自己当下的处境,也是自找的下场,杀了一头金丹境的妖族小畜生,还是对方托大了,只是自己很快就被一个元婴境老畜生的扈从重伤了,一把本命飞剑就是在那次受创中惨不忍睹的,缝补起来铁定是个吃钱无数的无底洞。
其实当年硝烟四起,哪里不是实力悬殊的战场,哪里不是一边倒的屠戮?
无数京城、陪都、州郡城池被妖族大军席卷而过,这位山泽野修出身的剑修都忍住了,关我什么事?
到头来只是因为一件小事,约莫是自己脑子一样抽筋了吧,反正就是终于没能忍住。
没办法,有些苦头,总是吃了一次又一次都不长记性,这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了,改不掉的。
不承想,最后只有那个自己原本最反感的姜尚真才算条汉子。
骂姜尚真,需要理由吗?不需要。何况他还真有好几个理由,比如早年自己爱慕的两位山上仙子竟然都被同一头猪拱了。
姜尚真身为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陶然怎么骂怎么痛快,也就是自己境界低,打不过对方,不然还要当面骂。
但是作为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的所作所为,陶然还真就骂不出口。
所以那位崔仙师离开渡口之前,还跟自己吹了个比天大的牛皮。
说自己只要成了仙都山的记名客卿,以后哪怕当面骂那姜尚真,姜尚真都不会还嘴,还要赔笑。
于是陶然如今就独自一人在这边帮人看守家业了。
如此说来,自己只比王师子稍好点,都是看门狗呗,但是仙都山既然半点名气都没有,怎么都比那个桐叶宗好吧。
至于何时正式开工动土,继续建造这座渡口,崔仙师说得等到明年了,而且信誓旦旦:“一群王八蛋,想跟我抢生意,闹呢。等着,回头就并了它。”
白衣少年抖了抖雪白袖子,大手一挥,画了一个大圈,说到时候这儿就是一国东西两渡口的景象了。
习惯就好,是个满嘴跑渡船的主儿。所幸那个元婴境修为是真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们都来自仙都山。”
陶然愣了愣,还是半个自家人?
听说对方来自仙都山,陶然就有些好奇,这还是崔仙师之外,陶然见着的第一个仙都山人氏。
只是怎么瞧着都不像是修道之人,反而是纯粹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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