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战事,极为急促短暂,规模之小,死人之快,简直就像是一场边军斥候的狭路相逢。
显而易见,妖族诸多关键军帐,应该都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意外太多,必须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调整诸多策略的细节。
蛮荒天下并未立即展开下一轮攻势,反而让出了战场上仅剩的三座山岳。五座大岳,居中那座大岳,就是被左右与那仰止交手,彻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则是被皑皑洲两个外乡剑仙以两条性命的代价,摧毁了山根水运,然后被陆芝硬生生以剑光砍裂。
剩下三座已是残败不堪,其中一座山岳先前被隐官一脉的剑仙洛衫、竹庵摧破许多,这大概就是这两个叛变剑仙最后的战功了。
将来可能再见面的话,就是相互问剑,与昔年战友,同辈剑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头上,一些个侥幸没死的符箓一脉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毙,就算逃得太远,又有何意义?
他们的命,早就与山岳存亡挂钩。
也不乏有些性情暴戾和那狠辣果决的,呼朋唤友,指挥调度,重新开启护山大阵,拼了一死,也要让剑气长城的剑仙多递出一剑是一剑。
剑仙赵个簃找到了程荃,联袂御剑去往一座山岳。赵个簃要为程荃护阵,尽量炼化山岳,帮着程荃化为己用。
“他娘的老子现在出城,都要觉得自己是个叛徒了!”程荃御剑途中,悲愤欲绝,“狗日的竹庵,下贱的洛衫,你们今天之前,都是我愿意换命的朋友啊!赵个簃,你说,以后你是不是也会背后捅我一剑?要是会,给个爽快,等会儿到了山头那边,只求你出剑别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们,让我死得快些。”
赵个簃破口大骂道:“宋彩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废物?”
程荃黯然失色。
剑气长城这边赢得了这一阶段战事的胜利,但是城头之上,没有任何剑修会感到欣喜。
隐官大人竟然会叛出剑气长城,带着洛衫、竹庵两个剑仙,一起投身蛮荒天下。
隐官大人更是一拳重创了孤身陷阵、堪称无敌的左右!
除了剑心足够澄澈的那拨剑仙,几乎所有剑修的心头,尤其是年轻人,都有阴霾笼罩,挥之不去。
陈平安在腰间别好折扇,驾驭符舟去往茅屋那边。
那间原本是风雪庙剑仙魏晋暂居的小茅屋内,左右坐在床边,正以剑气弥补被一拳洞穿打出个窟窿的腹部。
剑气生不出血肉白骨,因为这根本就是第二场凶险厮杀,师兄左右需要以剑气抵御隐官大人那一拳的后遗症。
不然对于一个炼剑本身就是淬炼体魄的上五境剑修而言,身体伤势再重,不至于让一旁的董三更都触目惊心,觉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门口,怒道:“陈清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隐官是鬼迷心窍了吗?”
站在远处墙头那边的陈清都头也不回,说道:“你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为他对隐官这个晚辈一直印象极好,觉得与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
而他那个最器重的孙子,曾被视为下一个刻字剑仙人选的董观瀑,早年与隐官更是十分投缘。
董三更已经看到了飘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陈平安,依旧是气不过,继续与陈清都大声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啊!”
陈清都冷笑道:“董观瀑投靠蛮荒天下,事迹败露,整个剑气长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们闹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没有?”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当年剑仙齐聚城头之后,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斩杀董观瀑,是陈平安亲眼所见。
只是那个时候,陈平安想事情还十分粗浅罢了,当时终究不曾真正理解剑气长城。
而最让陈平安觉得疑惑的一句话,是事后宁姚说那小董爷爷是个好人。
身为剑仙,董家子弟,背叛剑气长城,是真。好人,却也是真。
这笔账,怎么算?
兴许对于这位老大剑仙而言,守住剑气长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剑气长城而已。
董三更压抑住心中怒火,与陈平安说了句“你师兄死不了”,然后这个董家老祖就直接离开了此地。
陈平安没有走入茅屋,反而轻轻关上门。
见过了这种波澜壮阔、剑仙大妖皆可死的惨烈战争,就会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见过了老大剑仙陈清都的种种选择,陈平安就会觉得书简湖的那场问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与当年同样的修为境界,也能够随心所欲。
陈平安没有在茅屋这边久留,而是去往宁姚他们那边。
宁姚看了眼晏琢,然后对陈平安摇摇头。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晏琢眼眶通红,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
晏氏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剑仙李退密,死了。
这个老头子,曾是晏琢年少时最恨之人,因为许多脍炙人口的糟心言语,都是被最瞧不起他这个晏家大少的李退密亲口道出,才会被大肆渲染,使得当年的晏家小胖子沦为整个剑气长城的笑柄。
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琢父亲、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气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发难,谁敢这么往死里糟践身为独苗的晏琢?
哪怕晏琢在后来的一场场大战中,靠着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剑修,与宁姚、陈三秋他们成为生死与共的朋友,可是身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旧不愿正眼看他晏琢。
晏琢低三下四,那些年求了李退密数次教他剑术,李退密只说自己一把老骨头,穷贱命,哪敢指点晏家大少剑术,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晏琢哪里想得到,等到李退密愿意传授自己剑术了,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中却有些笑意,与自己说几句不是坏话就是天大好话的言语了,现在老人就这么死了,成了战场上第一个战死的大剑仙。
陈平安坐在晏琢身边,也没劝慰什么。这里是剑气长城,身边人是晏琢,那就不需要。
谁都可以熬过去。
至亲之人,死别一事,谁会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还有那暂时活着的吴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个不是如此?
剑仙犹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谈那些剑修?以及那么多本命飞剑崩碎,个个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剑仙最后那句话,也亏得只有自己听到。
因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当年那隐官大人明知董观瀑是叛徒,偏偏迟迟不定罪。
他陈清都并不会就此多说什么,拖着便拖着,董观瀑那个思虑极多的孩子,哪怕其罪当死,活着便活着,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剑术不够,积攒的战功不够,既无法震慑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剑仙,惹来众怒,又无法凭借战功护住一个叛徒孙子的性命,才使得一群剑仙去往剑气长城兴师问罪,不然他陈清都就跟着隐官一脉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孙董观瀑,或是至多丢往老聋儿那边的牢狱,仅此而已。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问道:“还好吧?”
陈平安低声道:“很好。”
宁姚其实有很多的问题,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平安柔声道:“什么都不用多想,都交给我去想。”
两人一起眺望南方。
晏琢突然问道:“有没有碍着你们俩?”
陈平安打开折扇,却是帮着宁姚扇风,笑眯眯道:“大家都自觉点。”
那个刚要一屁股坐在宁姚那边的董黑炭,停在那边,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势清奇。
不承想陈三秋坐在了晏琢身边,范大澈坐在了董画符身边,叠嶂又坐在了陈三秋旁边。
最后,所有人一起望向远方,安安静静等待着下一场战事。
庞元济长久地呆滞无言。
被视为剑气长城下一代钦定隐官的年轻剑修,剑心晦暗,心死如灰。
一直待在庞元济身边的剑仙坯子高幼清,呆呆坐在一旁,欲言又止,始终不敢说话。
高野侯来到庞元济身边坐下,只说了两个字:“忍着。”
庞元济眼神恍惚。
高野侯沉默片刻,说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别这么消沉下去,反而要争取有朝一日,亲自问剑隐官,让她亲口告诉你答案!”
庞元济喃喃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隐官一脉从今天起,就算真正断了香火。”
不承想两人身后,有个悄悄来到此地的小姑娘,双手抱胸道:“我来接过香火,就这么说定了啊。”
庞元济惨然一笑,转过头,问道:“绿端,当初为何不离开剑气长城?郭稼剑仙,与那陈平安,其实都希望你离开。”
郭竹酒眼神明亮,摇头道:“我再怎么敬重仰慕我爹与我师父,那也是他们的想法啊,身为剑修,难道不该有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庞元济苦笑不已。
道理都懂啊,又能如何呢。
高野侯竖起大拇指,大笑道:“绿端,这话说得好!”
郭竹酒看着高野侯,无奈道:“夸我作甚,你得夸我师父教徒有方,这就叫一夸夸俩,你不太上道啊。”
高野侯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绿端丫头打交道,能占上风的,估计就只有宁姚和董不得了。
高幼清一个没忍住,破涕为笑。
郭竹酒瞥了眼那个小姑娘,怜悯道:“哭哭笑笑的,脑阔儿坏了吧,原来是个小瓜皮。”
高幼清扯了扯高野侯的袖子,高野侯气笑道:“这会儿知道找哥了?”
郭竹酒摇摇头,学自己师父双手笼袖,走了,自言自语道:“小瓜皮啊小瓜皮,长不大的小姑娘,泼不出去的水,愁哦。”
高幼清满脸涨红。
高野侯觉得自己也愁,摊上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庞元济笑容牵强,继续望向南方,更南方,好像还是希望能够再看一眼师父。
剑气长城上,与那两个剑仙张稍、李定相熟的所有皑皑洲剑修,亦是无限伤感。
在家乡皑皑洲最是闲云野鹤的两个挚友剑仙,是公认的与世无争,结果就这么死在了蛮荒天下的战场上。
皑皑洲最重商贾,简单而言,就是生意人多,其实他们这些剑修,三十二人,境界有高有低,都算是皑皑洲的异类了。
境界最高的两个,就是慷慨赴死的张稍和李定,两人都是玉璞境剑仙。
剑气长城这边,看待他们这些人数最少的皑皑洲剑修,从无异样眼神,但是他们自己内心深处,会不痛快。
北俱芦洲不用去多说什么,那本就是浩然天下最为剑修如云的一个大洲,比不了。
南婆娑洲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近,有数百名剑修,也有理由不用去比。
可是除此之外,扶摇洲、流霞洲、金甲洲,这三个洲的剑修人数,都要比皑皑洲多得多。
比皑皑洲剑修人数更少的,就只剩下两个了,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东宝瓶洲,但是先有了那个风雪庙剑仙魏晋,一个能够与本土剑仙比拼资质和大道成就的年轻剑仙,然后有了那个不是剑修却能够赢得剑修敬重的陈平安。
最后一个大洲,是那出了名不喜欢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
东宝瓶洲是内乱纷扰,桐叶洲是大妖作乱。
唯独皑皑洲,始终太平无事,甚至浩然天下的天塌下来,极有可能都是最安稳的那个大洲。
皑皑洲距离倒悬山最遥远,与那南婆娑洲还隔着一个疆域广袤、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可是一艘艘去倒悬山的皑皑洲渡船,生意做得无比兴隆。
唯独在剑气长城,竟然难见同乡人。
也对,修道事大,命只有一条,修行路上风光奇绝,安稳破境当神仙,为何要来此地送死?来了的剑修,其实根本无法苛求没来之人。
如今张稍和李定两个本洲剑仙战死了,照理说,是一件足以让皑皑洲剑修晚辈们挺直腰杆的事情,但是相反,只是越发让皑皑洲剑修心中郁郁,更不痛快!
城头某地,有一拨身穿儒衫的读书人。
其中陈淳安神色凝重。
陈是与最要好的刘羡阳和秦正修站在一旁。
陈是忧愁不已,轻声道:“守,就要死很多人,越死越多;不守,对不起那么多已经死了的,近在眼前的,就有本土剑仙李退密,皑皑洲的张稍和李定。如果换成我是那位老大剑仙,早就道心崩溃了。”
刘羡阳蹲下身,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含糊不清道:“剑仙剑修,都习惯了老大剑仙坐镇剑气长城,实在是太久了,很难有人真正去想象这位前辈的内心是什么感受。”
秦正修沉声道:“万年以来,加上当下这一场,总计九十六场大战,没输过。”
刘羡阳说道:“战场在南边大地上,也在北边的人心里。所以一直赢,也在一直输。”
陈淳安突然开口道:“我们浩然天下,难辞其咎,错莫大焉。”
这位浩然天下独占醇儒头衔的老人,并非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话。
除了刘羡阳,便是陈是这个陈氏子弟,秦正修这样的儒家君子,都有些变了脸色。
隐官大人带着洛衫和竹庵剑仙,大摇大摆走到了那座甲子帅帐。
灰衣老者就站在大帐外,笑道:“不用担心在我们这边没架打,只要是飞升境的,此次攻城又未出过力,都随便你挑,打死了,谁敢发牢骚,继续打死。”
隐官大人点了点头,伸手揪住一根羊角辫儿,轻轻摇晃起来,咧嘴笑道:“到了浩然天下,给我半洲之地,上五境修士,全部交给我打杀。缩头乌龟,龟壳带肉,一并稀烂!”
灰衣老者没有拒绝。
为何要拒绝?
眼前这个小姑娘,简直就是蛮荒天下最好的大道种子,大道之契合,无与伦比,待在陈清都身边,对她而言,无时无刻不是煎熬,剑气长城从来不是她的修道之地,而是一座拘押本心的大牢笼。
隐官大人身为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岂会没有本命飞剑?
但是她每逢大战,几乎从未祭出飞剑,最多就是提一把剑坊长剑,砍断了再换拳。
灰衣老者极少有惋惜之事,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在剑气长城成长起来的隐官大人,不曾诞生在蛮荒天下,不曾早早去往托月山修行,不然那口古井之中的十四个座位,高低位置,全都要变一变。
这个蛮荒天下的老祖,此刻身边只有一人跟随,那个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
洛衫望向这个在蛮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剑仙,问道:“为何既不拔刀,也不出剑,任由董三更救走左右?”
大髯汉子淡然道:“看在你是剑仙和娘们的分上,与你废话一句,我杀谁,不杀谁,都不需要与外人讲理由。”
洛衫刚要说话,已经被竹庵剑仙伸手握住手腕。
灰衣老者笑道:“不用如此拘谨,按照托月山制定的规矩,你们是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千年之内,不会有半点水分。刘叉如果对你们出剑,就算是问剑托月山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那个大髯汉子。
刘叉默不作声。
随后灰衣老者轻描淡写说了一番言语,既是对身边名为刘叉的男子所说,也是对洛衫和竹庵剑仙所说,更是对甲子帅帐的诸多大妖说的:“我们蛮荒天下,的的确确就是个没有教化的蛮夷之地,既不是剑气长城,更不是浩然天下。我的规矩,不多,就那么几条,条条管用,忤逆者皆死。”
隐官大人一本正经道:“对了,我那傻徒弟庞元济,就算他自己可劲儿找死,你们都别打死他。我还想着他以后与我问剑一次又一次的。”
灰衣老者无奈笑道:“这种小事,就别与我念叨了,你让洛衫和竹庵分别去甲子帐和戊午帐走一遍,应该就都有数了。”
隐官大人问道:“那我干吗?”
灰衣老者说道:“被陈清都笑称为老鼠窝的地儿,井口底下,还剩下些该死却侥幸没死的大妖,你要是闷得慌,就去杀光好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更早破境。”
隐官大人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怕我与陈清都里应外合,被我打烂你们的腚儿?”
去了那个老鼠窝,打杀那拨苟延残喘的飞升境大妖,境界稳步提升的同时,其实又是一种与蛮荒天下的玄妙合道,她从此与整座天下性命攸关。
她想要破开飞升境瓶颈,成为与那个老瞎子一个境界的不朽存在,这就是她需要付出的代价。
天地是熔炉?
修道是行那窃贼勾当?
飞升境也难逃这种枷锁,想要真正破开这道关隘,就得有壮举,就要以自身小天地,炼化大天地的一部分!
炼化了全部,那就是儒家至圣、佛祖道祖!
灰衣老者爽朗笑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隐官大人笑容灿烂,化虹远去,直奔那个老鼠窝。
在剑气长城,她能够炼化什么天地?剑气长城?剑气长城是陈清都,陈清都就是剑气长城!
但是蛮荒天下却不同,因为那个灰衣老者,也未曾真正炼化全部天地,所以她犹有机会,说不定将来还能与这名妖族大祖掰掰手腕子。
刘叉皱眉问道:“一定要这么让出道路给她吗?”
“一个剑道,一个学问,两份最大的便宜,够你和周密吃饱了,好事总不能都被你们俩占尽。”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再死一次,我到了浩然天下,礼圣应该就要出山了。我倒要看看,浩然天下读书人所谓的每逢乱世,必有豪杰挽天倾,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叉问道:“那白泽?”
灰衣老者讥笑道:“跟老瞎子差不多,失望透顶,两不相帮。”
刘叉突然说道:“暗透了,可见光明。”
灰衣老者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句话,哪座天下最适用?只说纯粹,哪座天下的心思最纯粹?”
灰衣老者伸出两只手,道:“浩然天下,人心在往下走。但是我们,在往上走。这就是最不可阻挡的大势。”
老人双手握拳,轻声道:“到了浩然天下,就该轮到你拔刀出剑了。”
刘叉点头道:“当如此。”
灰衣老者突然拍了拍这大髯汉子的肩膀,道:“去了那边,打得对方知道疼了,你总有机会再见到那个阿良,到时候分个高下,我准许你以浩然天下的一洲之地,作为你们双方比剑的小彩头。”
阿良去过蛮荒天下很多的地方,杀妖极多,却也与一名剑客豪侠成为了真正的朋友,那名剑客豪侠便是这个刘叉。
阿良回到剑气长城后,曾经与一帮小屁孩笑言,那刘叉果然不曾让人失望。
大躯,形貌粗犷,任气重义,豪迈无羁,能为诗歌。
当然,说完这些不太重要的客气话,铺垫完毕,就得说真正的重点了。
于是阿良很快就又恢复本性,吐口唾沫在掌心,捋了捋头发,与那些一惊一乍的孩子们“泄露天机”:“那厮再了不得,也依然被我的风采所折服,二话不说,就要摘剑相赠,我不收,他便又要以刀作笔,算是提笔赠诗。我是谁,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你刘叉这不是自取其辱吗?见我不点头说个好,那厮一写就停不下来了,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气结一千里,磨损万古刀,勿薄细碎仇……啥?你们竟然一句都没听过,没关系,反正写得也一般,记不住就记不住。不过以后你们谁要是在战场上对上了那刘叉,别怕,打不过了,见机不妙,立即与他嚷嚷一句,就说你们是阿良的朋友。”
但是那个自称读书人的阿良,赌棍酒鬼更光棍,不知不觉就在剑气长城待了百余年,从未身穿青衫悬佩玉佩,从未真正像个读书人。
这个剑客走的时候,甚至没了剑,佩刀戴斗笠而已。
没有人知道,陈清都为他送别的时候,郑重其事说道:“走了,就别再回来了。一个外乡人,能在剑气长城待这么久,就算你不走,我也要撵人。”
阿良只是一边揉着老大剑仙的肩膀,一边嬉皮笑脸道:“若有好酒,帮我留着。喝不喝,看我心情,可留不留,却是江湖道义。”
不过最后,在离开茅屋之前,阿良扶了扶斗笠,背对老人,说道:“如果剑气长城掉转剑尖,那我就不来了。酒水再好,我阿良找谁喝去?”
在枯骨大妖白莹,旧曳落河共主仰止之后,此次坐镇妖族大军的角色,换成了那个拥有千百座宫观殿阁、琼楼玉宇的大妖,化名黄鸾。
黄鸾依旧是独坐栏杆,就像置身于一座仙气缥缈、鸾鹤长鸣的天上城池。
城池当中,有那二十节气的不同气候变化,有些仙家府邸是那满斋秋蝉声,有些院落却是初生柳叶如小眉,还有道观上空“种玉”不停,满地积雪,还有许多婀娜多姿的符箓美人,或对镜贴花黄,或摇扇扑流萤。
而黄鸾所坐栏杆的这座府邸,有一条他最为钟情的若耶溪,流水清澈,有那符纸显化的白首老渔翁,有那年复一年做着同样一件事的俊俏浣纱女、采莲女。
这座云上城池的脚下,就是集结完毕之后向前稳步推进的五万余妖族大军,皆是修士,并且境界都还不算太低,最低也是洞府境修士,并且有那灵器、法宝傍身。
故而此次根本无须闯过剑气长城的三座剑阵,更无须蚁附攻城。
剑气长城那边有飞剑洪流,往南倾泻。
这一次,蛮荒天下也有一条毫不逊色的大江,由那不计其数的灵器法宝汇聚而成,宝光冲天,浩浩荡荡,往北方城头而去。
你有剑气长河,我有宝物大江。
来一场硬碰硬的江河对撞。
既然已经决定倾尽半座天下之力,去攻打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剑气长城,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阵仗?
以灵器法宝与那本命飞剑互换,看看到底谁更心疼。
没什么阴谋诡计,没什么精妙布局,就是相互比拼家底的消耗。
如果先前仰止那婆姨本事稍微大一点,不那么废物窝囊,能够将稳住阵脚的五座山头作为依托,剑气长城那边的战损会更大。
不承想李退密和左右的出剑,打乱了所有的布局,非但没能绞杀更多的仙人境剑修,反而差点赔了个血本无归,更使得黄鸾自己的这一场攻城战,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然战场离着城头距离更近一些,虽说己方死人的速度,肯定会快许多,但是剑气长城那些本命飞剑,也一样会折损更多。
五尊上五境山君神灵,数千符箓修士交出身家性命,去炼化山岳,再让重光搬移大山突兀丢到战场,一笔笔账,军帐那边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隐官的倒戈,算是帮了个大忙,仰止就会有大麻烦。
毕竟如今的攻城,再不像以往那般粗糙不堪,而是开始斤斤计较了,那么多的军帐可不是摆设,军帐里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甚至会有许多年纪轻轻的孩子,但是在大祖和托月山眼中,任何一道军令,只要出了军帐,就连他黄鸾和仰止、白莹这些存在,也要掂量掂量。
黄鸾高高举起手,轻轻向前一挥。
妖族大军,宝物齐出。
夜幕中,就像骤然挂起一条璀璨星河。
即便是大妖黄鸾这种岁月悠悠的古老存在,依旧得承认眼前这一幕,当得起“壮观”二字,很新鲜,就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几次。
只要到了浩然天下,按照先前的推衍,好像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黄鸾“咦”了一声,主动打开禁制,转头微笑道:“稀客稀客。”
是那折损了大半件仙兵法袍的仰止,破碎不堪。
大战之中,这念旧的婆姨,收拢了大部分碎片,可如果真要弥补修缮的话,不但麻烦,而且不划算,还不如直接去浩然天下强取豪夺几件。
今天以布衣木钗妇人容貌示人的仰止,坐在栏杆一旁,神色阴郁。
黄鸾笑道:“怎么,要与我抢功劳?”
仰止说道:“只是给你打下手,挣些功劳。大祖那边,虽然没说什么重话,但是明显不太开心了。打完这一场,算是与大祖表个态,然后我就得返回蛮荒天下,亲自截杀那些四处流窜的剑仙。”
黄鸾看了眼剑气长城某处,有些遗憾。说实话,隐官叛离剑气长城,连他都被蒙在鼓里,事先根本不知晓会有这种变故。
仰止问道:“北边城池,还有倒悬山,我们的棋子,会何时发难?”
黄鸾笑道:“我哪能知道这些。”
脚下大军当然不是站着不动,遥遥祭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本命物,整个大阵是在不断向前推进。
剑气洪流与法宝江河撞在一起,无比绚烂,如同上古神祇铸剑的万点星火,不断溅射开来,纷纷如火雨,洒落人间,映照得剑气长城和黄鸾的天上城池,都熠熠生辉。
除此之外,还有与第一场揭幕战差不多的蝼蚁们,在大军两翼疯狂前冲。
也不算什么做做样子,而是实打实地拿命去填战场,这就是身旁仰止所说的“打个下手”,因为这些蝼蚁,都是仰止的藩属势力、嫡系兵马。
一只巅峰大妖的将小功补大过,自然不是坐在黄鸾身边看风景,或是对着剑气洪流出几次手而已,而是会死许多的蝼蚁,直接打光几大支辛苦培植起来的旧有势力。
蛮荒天下有一点最好。
拳头之下,认命听话。
不愿送死,那就先死。
何况也不绝对只是送死而已,诸多军帐会详细记录每一处战场的折损与战功,死了不算太亏,没死就赚他个翻番。
只要过了剑气长城,浩然天下地大物博,只管大肆搜刮,每天都可以四处挣钱,不计其数的天材地宝,任由宰割的仙家势力,大把大把的神仙钱,都在等待着蛮荒天下去收入囊中。
黄鸾突然玩味笑道:“剑气长城什么时候剑仙出剑,都变得如此井然有序了?”
这位浑身仙人气度的俊美男子,伸手轻轻拍打栏杆,叫苦不叠道:“完蛋喽,如此一来,对方战损,注定要低于军帐预期。仰止,是不是因为你晦气太重,连累了我?你瞧瞧,岳青、米祜之流,还有许多原本据说关系不太好的剑仙,出剑都如此讲究阵形,那些个桀骜不驯的剑仙,小范围厮杀,配合得天衣无缝,很正常,可是今夜这种场景,能够最大限度让几乎所有的剑仙,本命神通叠加到最大,是不是既让人眼前一亮,又让你我糟心不已?”
仰止脸色阴沉,冷笑道:“心知必死,负隅顽抗。”
黄鸾观战片刻之后,哀叹道:“他们收拢战线,剑修齐齐往回撤剑三里路?这还是我听说的那个剑气长城吗?”
仰止奇怪道:“既然麻烦,你还看着?”
黄鸾笑道:“先让军帐里那些个年轻家伙多磨炼磨炼,本来就是演武给后面看的,何况我也没觉得这处战场,会输太惨。以后想要与浩然天下僵持,不能只靠我们几个出力吧。”
仰止转头望向一处,在极远处,那是一座更大的战阵,尚未赶赴战场。
皆是蛮荒天下的本土剑修!
剑修的命再金贵,也不能只养着,当那摆设。
能够向剑气长城问剑,以剑气长城作为磨剑石,以此洗剑,然后活下来,才算真正的剑修。
剑气长城临时拼凑出来了一座极为古怪的小山头,十余人,约莫半数是外乡人。
是以隐官一脉最新剑修的身份,聚拢而来,这也是隐官一脉在历史上,首次招徕外乡剑修。
至于督战官、记录官的职责,依旧交由以往隐官一脉的旧剑修和儒家门生,但是前者的隐官一脉身份,都已经失去。
负责将这些人聚拢在一起后,陆芝就迅速离开,只是留下了两幅道家圣人送来的画卷。
两幅极大的画卷,被陆芝摊放在走马道之上。
一幅画卷之上,正是剑气洪流与那宝物江河对撞的场景。
另外一幅,是在此处战场的更南边,蛮荒天下第一线的妖族军阵分布,画面相对模糊不清,但是越往北方,越纤毫毕现,好像有一道被天时地利分割开来的分水岭。
陆芝只说所有人暂时不用负责出剑杀敌了,都算是隐官一脉。除此之外,这个战力卓绝的女子大剑仙,就不再多说半句。
绝大多数剑修都有些面面相觑。
一来很多人相互间根本不认识,二来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是要做什么。
米裕是最尴尬的一个,因为就只有他是上五境剑修。
总不能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境界最高的米裕说道:“大家先自我介绍吧。我叫米裕,玉璞境。”
一个姿容俊美的白衣少年微笑道:“林君璧,中土神洲,刚刚跻身龙门境。”
不断有人开口言语。
“皑皑洲邓凉,元婴境。”
“扶摇洲宋高元,金丹境。”
“流霞洲曹衮,龙门境。”
“金甲洲玄参,金丹境。”
除此之外,剑气长城这边,还有庞元济、董不得、司徒蔚然、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
以及陈平安。
最开心的是那郭竹酒,因为她的师父也在。而最提心吊胆的,当然是那个顾见龙。
郭竹酒蹲在师父身边,一大一小都笼袖,一看就是自家人。
当她的师父自报名号、境界后,郭竹酒就开始使劲拍掌。
“陈平安,下五境。”
陈平安转头对自己的弟子笑道:“稳重。”
郭竹酒使劲点头。
林君璧说道:“当下这拨妖族畜生哪怕撤退了,肯定还有一大拨剑修要与我们问剑,估计这就是我们聚拢在此的理由,尽量多想一些对方的可能性,以及我们的应对之策。战事极为吃紧,除了米剑仙之外,我们境界都不算高,所以我们的职责,其实就是查漏补缺,大忙注定帮不上,可如果我们集思广益,帮点小忙,应该可以。”
在林君璧言语期间,陈平安盘腿坐在画卷边缘,手持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凝视着画卷上的战场。
林君璧望向米裕,这个其实浑身别扭的剑仙只好笑着点头。
米裕半点不比那顾见龙自在。
然后林君璧就望向了那个二掌柜。
陈平安头也没抬,笑道:“能者多劳,君璧只管发号施令。”
林君璧也有些不太适应。
只不过也没有如何扭捏,事分轻重缓急,林君璧此时此刻,如同跻身棋盘之侧,是与那整座蛮荒天下对弈,能帮着剑气长城多赢一丝一毫,就是帮助自己和邵元王朝赢得无数!
所以林君璧毫不犹豫,略作思量过后,就开始安排任务给所有人。
让那庞元济与董不得,负责统计、归类己方剑仙的所有本命飞剑、神通,让司徒蔚然和邓凉负责记录敌方修士的半仙兵、关键法宝,让玄参、宋高元时时刻刻记录双方飞剑、法宝的各自损耗、此消彼长,让曹衮、王忻水负责留心妖族修士的战阵变化,若是还能分心,就寻找一些隐匿修为的敌方大修士……
陈平安望向顾见龙,打招呼道:“顾兄,这么巧,人生何处不相逢。”
那顾见龙屁颠屁颠跑到陈平安身边蹲下,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哪敢让二掌柜喊我一声顾兄,喊我小顾!”
城头走马道这边,最终出现了一张张矮脚几案,人人盘腿而坐,其中米裕需要抄录在他那边归总一次的文档,再交给郭竹酒分发出去,以便人人传阅,互通消息。
至于一些至关重要的情报,反正相互间离着都不远,大可以直接开口说话。
唯独陈平安,没有太实质性的任务。
道理很简单,陆芝在派人送来几案和笔墨纸张之后,说了一句话。
“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就是剑气长城的新一任隐官大人。”
米裕颇为无奈。
庞元济如释重负。只要不是自己继任隐官,任何人都无所谓,这二掌柜,更是最好不过。
林君璧神色复杂,一闪而逝。心中猜测越发笃定,如今剑仙出剑变阵极多,正是此人的建言。
顾见龙则昧着良心,面带微笑。
郭竹酒一个人拍掌,就有那掌声如雷的声势。
而那个剑气长城历史上年纪最轻、境界最低的隐官大人,起身接过那块象征着隐官身份的古老玉牌后,抖了抖袖子,重新落座,将那玉牌挂在腰间,与那养剑葫一左一右。
书案之上,除了笔墨,还有一摞摞等待落笔的空白账本,以及那把合拢搁放的玉竹折扇。
陈平安双手十指交错,看着极为熟悉的桌上布置,微微一笑,感觉极好,好似没有祭出本命飞剑,便已经坐镇小天地了。
什么新一任隐官大人。
无非是从一个童叟无欺的包袱斋,变成了更加在行的账房先生。
蛮荒天下暂时还不清楚剑气长城之上,又多出了一个历史上境界最低的新任隐官。
就算知道了,估计也只当一个天大的笑话看待。
事实上,哪怕是剑气长城这边,也没有太多人如何当真。尤其是剑仙,只觉得是老大剑仙又一个“无所谓”的举动。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平安落座后,不多不少,刚好做了三件事。
隐官一脉拥有两座私宅,都在城外,一名避暑,一名躲寒,收藏于其中的所有百年之内存下的秘档,都给搬到了走马道这边,层层叠叠,搁放在陈平安身后,堆积如山。
上一任隐官大人,既没有带走那块有古篆“隐官”二字的玉牌,也没有毁去隐官一脉传承数千年的档案库房。
除了陈平安背后这座“靠山”,陈平安还让人搬来了一座仙家重宝,剑房。
人手两把剑坊专门为隐官一脉剑修铸造的传信飞剑,在陈平安的要求之下,再让剑坊铸剑师篆刻上了每个人的名字。
陈平安、米裕、庞元济、董不得、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林君璧、邓凉、宋高元、曹衮、玄参。
这就是剑气长城目前隐官一脉的全部剑修了。
只不过属于陈平安的那两把飞剑,都直接篆刻“隐官”二字,而非“陈平安”这个名字。
第三件事,则是陈平安与诸位“下属”剑修开门见山,说了一番再敞亮不过的言语。
“诸位,连我在内,总计十二人,身在此处的剑修,大家都很聪明,应该心知肚明,我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境界不算高,剑术杀力在当下的攻守战当中,完全就是不值一提。不过我们的脑子,还算好使,我们遇上事情,愿意多想一些,习惯成自然,寻常剑修的念头,打一个转儿的事情,我们可能已经转了好几个圈,这就叫熟能生巧。颁给在座各位隐官一脉的身份,就是对你们的最大认可,我们的每一个建议,尤其是每一次最终影响到整座剑阵的策略,会动辄牵扯到数以万计剑修的出剑,甚至是成百上千剑修乃至于许多剑仙的身家性命。但是这不是一只铁饭碗,我的要求只有一点,大家一起殚精竭虑,尽你我所能去建言,如果被我发现有人在任何一个环节拖了后腿,脑子看似灵光实则不够用的,我会直接驱逐出隐官一脉。你们的面子再值钱,也比不上剑修的性命,比不上他们的本命飞剑更值钱。”
“所以这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我们需要对每一个战死之人负责,更大的难题,在于那些生不如死的剑修,或是有那亲朋好友战死的,说不定都会对我们这十二人,对我们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废物剑修,心存怨怼。他们恨我们,是人之常情,我们无法更改,但是我们自己,对此不可心生失望,一点都不许有,若是有人因此而怀恨在心,故意使坏,一旦被我察觉之后,我不听辩解,会让米裕剑仙递出一剑,直接斩杀。所以我最后只有一个问题,谁想要退出隐官一脉?现在退出还来得及,与其和我陈平安钩心斗角,比拼城府深浅,还不如干干净净,去那城头出剑杀妖,捞到一点战功是一点,绝对要好过在这里虚度光阴是个死,害人害己。”
其余十一个剑修,沉默不语,人人眼神坚定。
陈平安点头道:“很好,连君璧这样大道可期的少年剑修,都没有任何犹豫,敢将大道和性命一起押注在这里,我觉得人心可用。”
林君璧顿时如坐针毡,陈平安这厮不会借机公报私仇吧?
陈平安眯起眼,视线游弋过一个个剑修的脸庞,缓缓道:“我们坐在这里,不再是修行,更不是炼剑,就只是做代替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那些畜生做天底下最大的一笔买卖,我们要为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做出一桩最一本万利的生意,要用己方最少的性命换取敌方最多的性命!诸位,这样的机会,我们此生再不会有了,任你们将来福缘深厚,得以大道登顶,成了仙人、飞升境,然后兵解转世,再有来生,也注定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任你们成为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宗门之内剑修如云,你又能够调用几个剑仙,让其心甘情愿倾力出剑,慷慨赴死?所以要珍惜当下,因为这是数座天下,万年以来,万年以后,也唯有你我十二人才能做成的一个壮举!”
郭竹酒坐在几案后,眼神坚毅,猛然抱拳,却无言语。
董不得跟随其后,也是神采飞扬,高高抱拳。
林君璧、顾见龙、王忻水在内所有人,就连那剑仙米裕,也都一一抱拳。
尤其是那些个异乡的别洲年轻剑修,更是一个个心神激荡。
敢来剑气长城练剑之外乡人,尤其是大战之后还敢出剑不愿走的,越是年轻,越是心高且纯粹!
陈平安说道:“我们不着急对剑气长城发号施令,先熟悉双方战场,你们先按照林君璧的既定方案,各司其职,半个时辰后,我另有决断。”
对于陈平安而言,林君璧的那个方案,实在太粗糙了,但这是林君璧临机应变的急智成果,已经无法苛求更多。
只是半个时辰之后,或者说此后剑气长城,若都是如此应对蛮荒天下那六十军帐的群策群力,陈平安不觉得自己这隐官一脉,有半点胜算。
陈平安开始翻阅那些旧隐官一脉的秘档,翻书极快,手边还有十多本书页空白的册子,看到关键处,便会在册子上抄录一二,与此同时,眼角余光,时不时瞥一眼战场画卷,再打量几眼那十一人,观察他们的细微神色变化。
字迹娟秀的,是那竹庵剑仙的笔迹。
勾画凌厉,反而是出自那女子剑仙洛衫之手。
好一个见字如面。
内容清爽,干净,自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哪怕三个剑仙叛出了剑气长城,但是如果只说这档案秘录一事,其实仍是可以说是尽心尽责。
极为精准的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手持合拢的折扇,轻轻提起,然后重重一磕桌面,说道:“诸位继续盯着战场,分心听我言语即可。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兼顾三件事,第一件,是本职事务,所有人都必须牢牢盯死画卷。第二件,所有人开始提笔记录,方便他人传阅,一有需求,就可以直接与他人索要记录,作为参考。第三件,是某些时刻的飞剑传信各处。”
陈平安继续说道:“先从第三件事说起,隐官一脉的剑坊飞剑,速度极快。除了一些大的策略,由我亲自飞剑传信全部剑修之外,其余一些细微剑阵的调整转变,你们各有任务,其中米裕、董不得、顾见龙负责飞剑传信所有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将整座剑气长城分出左、中、右三大地盘,郭竹酒、王忻水负责飞剑传信全部上五境剑仙。”
听到了这里,米裕皱了皱眉头,因为这似乎不合情理,照理而言,应该由他联系其余剑仙。
陈平安解释道:“米裕剑仙,若是剑仙与剑仙言语,境界修为的高低,在心中就是一道门槛,不够纯粹,容易节外生枝。战场上的诸多机会稍纵即逝,一个凝滞犹豫,说没就没了。这么讲,可以理解吗?”
米裕点了点头。
事实上这个隐官大人还算说得客气了,一些没讲的话,更是理由,比如他米裕在剑气长城其他剑仙心目中的糟糕印象。
相对而言,境界极低的郭竹酒和王忻水飞剑传信剑仙,确实就是一种更加直来直往的公事公办,若是由他米裕这个出了名的花架子剑仙去发号施令,确实会有极多的剑仙根本不买账。
陈平安继续道:“以后若有这类疑惑,当面提问便是,能够说服我改变主意,那是最好。此外,庞元济负责联系旧隐官一脉的督战官以及儒家门生的军功记录官,这些人数量较少,所以庞元济再加上负责一个中土神洲的剑修,林君璧负责南婆娑洲的剑修,邓凉联系所有的北俱芦洲剑修,宋高元飞剑传信金甲洲,玄参负责流霞洲,曹衮负责皑皑洲。”
这些莫名其妙就成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大多擅长心算、术算,精通弈棋,比如林君璧、玄参,都是名副其实的国手。
米裕还真就有问题便当面询问隐官大人了,他问道:“为何不是一洲剑修联系本洲剑修剑仙?岂不是更加没有凝滞?”
陈平安反问道:“邓凉他们这些个外乡剑修,来到剑气长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拼命不说,这会儿又被拉来当了隐官一脉的剑修,做着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勾当,还不许他们赚一点额外的香火情了?”
话说得很直接,摆明了一副在商言商的架势。
林君璧会心一笑。
其余别洲剑修也有些赧颜,当然同时更多还是欣喜,对这个隐官大人,多了几分由衷感激。
若能活,谁愿死?若是能够不死,且活得问心无愧,那么多想一想未来的大道之路,天经地义。
米裕略作思量,想通其中关节,这个剑仙无奈一笑,心中略微别扭地抱了抱拳,算是表示自己理解了,再无疑问。
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负责传信本土剑修。
但是林君璧在内的外乡人,飞剑传信,其中暗藏玄机,大有讲究。
例如林君璧传信位于中土神洲南边的婆娑洲,正北方的皑皑洲剑修邓凉,负责浩然天下东北方位的北俱芦洲,其他剑修也是如此,一律是飞剑传信相邻的大洲。
这样的香火情,就像是那一艘艘跨洲渡船,渡船主人不为挣半枚铜钱,反而做着天底下最公道的买卖,这样极为诚挚的香火情,当然能够让对方惦念许久。
至于所有外乡的本洲剑修,对于跻身了隐官一脉的这拨年轻剑修,早就高看一眼,自然无须隐官大人陈平安帮着邓凉、玄参他们更多锦上添花了。
林君璧率先想到了,其余那些年纪轻轻的外乡剑修,既然能够被剑气长城选中,成为隐官一脉成员,就像陈平安所说,境界兴许不高,但是就没一个是脑子不灵光的,自然也都很快想到了。
所以需要询问的,其实还真的就只有境界最高的玉璞境米裕。
陈平安提起手边一叠册子,十多本,都只写了一个书名,说道:“接下来的第二件事,才是重中之重。你们都听仔细了。”
陈平安拿出最上面的两本册子,书名分别为“甲本正册”和“甲本副册”,解释道:“这两本书,分别详细记录己方上五境剑仙的姓名,本命飞剑,飞剑的本命神通。正册为剑气长城的剑仙,副册为外乡剑仙。一页只记录一人,书页右下角,会有那页数,你们对于页数和对应剑仙,都要烂熟于心。”
然后陈平安放下这两本册子,一一解释起了其余册子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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