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月儿圆月儿弯

        大骊皇帝宋正醇共有子女十余人,不算多,却也不用担心香火。

        自从大骊皇后病逝,后位就一直空悬,对此,朝野上下不是没有异议,尤其是礼部官员,私底下有过数次谏言,但全部被宋正醇随手搁置在案头。

        加上这些年大骊边军南征北战,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转移了庙堂文武的注意力,所以除了星星点点的言论,关于大骊皇后以及太子的人选,朝堂上始终没有大规模议论。

        但是随着南下之势已成定局,东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大骊文武不敢说唾手可得,但是确实有资格去想一想了,那么选娶皇后、册立太子这两件事,就难免让人心思浮动起来。

        这既是为大骊的江山社稷考虑,也是一桩极大的赌局,谁的眼光更准,越早押对注,谁在未来的大骊庙堂上,就越能够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然而,如今大骊宋氏的家务事实在是有点扑朔迷离,以至于连最精明干练的庙堂老狐狸都不敢轻易出手。

        藩王宋长镜本就在军中威望极高,如今竟然都堂而皇之“监国”了,还是陛下自己的意思,这简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

        难不成陛下是打算禅位给弟弟,而不传给任何一位皇子?

        但是陛下这些年虽说不算如何事必躬亲,勤勉执政,愿意将诸多重要政务和军机大事分权下去,可绝对不是什么懈怠朝政的惫懒昏君,谁要敢这么想,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而群星荟萃的大骊朝堂之上,还真没有一个疯癫傻子。

        就在元宵节的晚上,在万人空巷、家家户户出去赶灯会的佳节时分,大骊京城迎来了一场毫无征兆的变故,宫城、皇城、内城、外城,整个大骊京城,在一些个富贵华丽的豪阀宅门外、一些个不起眼的市井百姓人家,还有诸多老字号的酒楼、店铺和道观,几乎同时涌现出一拨拨大骊精锐将士,包括擅长近身搏杀的高品武秘书郎、礼部衙门秘密豢养的死士以及钦天监在内众多练气士。

        他们强行闯入所到之处,若有人胆敢阻挡,杀无赦;若是无人露面,就在钦天监官员的指点下开始拆去各种物件:高高矗立的牌坊、悬挂门外的桃符、门口的石狮子、祠堂的匾额牌位,等等,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宋长镜那一夜亲自坐镇,大马金刀地坐在外城走马道之上闭目养神,身边还站着那位离开白玉京飞剑楼的墨家巨子。

        宋长镜当晚唯一一次出手,是截杀试图潜逃的一抹虹光,与其在西北外城一带酣战一场,拳罡恢宏,一阵阵宝光四起,照彻夜幕,甚至比万千灯火加在一起还要光明。

        一战过后,房屋建筑毁去千余栋,死伤近万人,哀号遍地。

        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发生之时,宋正醇已经去往披云山,大骊京城的气氛变得微妙至极,恐怕就算当天宋长镜突然派人昭告全城,即日起他就是大骊新帝,都不会有太多中枢重臣感到震惊。

        京城之内人人自危,而距离京城并不远的长春宫,陆陆续续有祖师辈分的大练气士返回,虽然带着一身血腥味和凶煞气,但是人人神色自若,所以长春宫大体上安详如旧。

        一座高山半山腰处的茅屋内,某位脱去一袭华贵宫装的妇人望着一道道飞掠身影落入长春宫各处,有些哀怨和愤懑。

        哀怨的是自己从下棋人沦为了旁观者,而且还是那种远离棋盘的可怜人;愤懑的是自己竟然错过了这桩注定会名垂青史的盛事。

        妇人咬牙切齿,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笑着走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娘,外边风大,等到风小了,您再出来。”

        妇人反手握紧儿子的手,眯起那双充满锋芒锐气的漂亮眼眸,低声道:“和儿,娘亲一定会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加倍拿回来!”

        宋和有一张仿佛天生稚气纯真的容颜,看似天真无邪道:“可是娘亲,陛下不是告诉过我们,东西不管大小,只有他想不想给,没有我们想不想拿的份吗?”

        妇人嘴唇微颤,似乎悲苦欲哭,长眉挑起,又像是憧憬喜悦。

        与此同时,另外一座山头的高楼内,一名船家女出身的卑贱少女正在听师父讲述大骊京城内刚刚发生的惨烈战况。

        少女托着腮帮,趴在桌子上,听得聚精会神。

        桌上搁着一只瓷瓶,装有少女刚从树上剪下的两三枝桃花。

        可是最后,少女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在家乡遇见的那个青衫读书郎,他的模样干干净净,像是夜夜笙歌、灯红酒绿的红烛镇大泥塘水面上漂过的一片春叶。

        可她也想起了棋墩山小道上跟自己擦肩而过的白衣男子,只记得当时他走得好像有些悲伤。

        少女心不在焉,被师父轻轻敲了一下额头。驻颜有术的妇人微笑道:“想家了?”

        少女有些心虚,便红了脸。人面桃花相映红。

        在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的广袤大海上,有大鱼泛水北上。

        原本在市井巷弄最不起眼的一家三口,如今身处山上神仙扎堆的渡海大鱼之上,哪怕只是住着最简陋的末等旅舍,仍是相当扎眼。

        一些不入流的野修散修甚至对这家的母女起了觊觎之心。

        跨越两洲的旅程相当漫长,若是能够找点趣事,何乐而不为?

        好在这条承载着无数货物的跨洲大鱼上有一名九境仙师和一名七境武夫联袂坐镇,所以一些个蠢蠢欲动的青壮练气士,吃相不敢太过难看。

        但怎么看那一家三口都不像是有背景的,即便是某位仙师的亲戚家眷,多半也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否则也不至于住着最廉价的房间。

        因此有人就借着客套寒暄的机会敲响房门,坐下喝茶的时候,泄露出一些隐晦的暗示,把妇人吓得脸色惨白,倒是妇人的女儿满脸冷笑,说等她爹回来再说。

        当时门外还站着好些个同样不怀好意的人,其中还有一个中五境的练气士,而且还是腰间悬剑的剑修。

        去买吃食的憨厚汉子回来听说这么个事后,既没有战战兢兢,也没有拍桌子瞪眼,放下装着最简单午餐的食盒后,只说出去聊。

        妇人欲哭无泪,少女握住娘亲的手,说:“没事儿,有爹在呢。”

        妇人一下子就哭了出来,说了句让少女感到心酸的话:“我是怕你爹给人打啊。”

        汉子跨过门槛后,轻轻关上门,抓鸡崽子似的,一手握住那人的脖颈提在空中,步步走向那拨脸色微变的北俱芦洲练气士。

        那名最不动声色的剑修身边有人刚要说些恫吓言语,却发现自己喉咙滚烫,像是被塞进去了一块炭火,满脸涨红,双手捂住脖子,呜呜呀呀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汉子将手中奄奄一息的练气士随便一丢,对那名剑修道:“你家老祖宗姓甚名谁,宗门是什么?”

        剑修冷笑道:“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擅自启衅私斗,按照这艘渡船的规矩,你是会被丢下海的。”

        汉子根本懒得废话,一拳打断那名剑修的长生桥,将那把根本来不及出招的本命飞剑强行“连根拔出”气府,瞬间捏爆。

        剑修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其余修士几乎同时跪地求饶。

        但是一切动静声响早已被汉子运用武道神通隔绝在了那间房屋的门外。

        汉子淡然道:“将这名剑修的根脚,还有你们各自姓名帮派一起报上来,吃过我一拳之后,我以后自会找你们老祖宗的麻烦。”

        有人心思微动,故意胡诌,汉子武道修为近乎通神,对于练气士的心湖涟漪洞若观火,当场就一拳打碎那名练气士长生证道的根本,没好气道:“我既然能一拳打死你,还愿意好好跟你说话,那你们就好好听。”

        其余人等一个个如丧考妣。

        坐镇渡船的九境修士和七境武夫迅速赶来。修士是一名气势威严的老者,武夫则是一个身高八尺的魁梧老人,悬佩一柄大腰刀。

        九境为练气士金丹境,山上俗语“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是成功破开八境龙门境的天之骄子,所以金丹境又被誉为鲤鱼跳龙门后化腐朽为神奇的“点睛之笔”,整座气海会凝聚浓缩为一颗滴溜溜旋转各处气府的金丹。

        结丹的体内意境,修士之间各有不同,有些天才修士结丹时气势宏伟,甚至会引来天地异象。

        金丹境大修士各自“丹室”之间的大小有着巨大差异,质量也有云泥之别。

        但也存在着“大而空、小却妙”等特殊情况,天意难测,莫过于此。

        老修士看着廊道里的惨况,勃然大怒,正要拿规矩压人,老武夫轻声提醒道:“洪老,此人至少是八境武夫。”他还不忘加重语气,强调了两个字:“至少!”

        老修士迅速观察了一下自己与那汉子的间距,发现绝不会超过十丈,这让他有些为难。

        十丈之内,跟一个至少八境的纯粹武夫厮杀搏命,一点都不有趣。

        好在汉子没有咄咄逼人,而是把事情大略说了一遍。

        然后有不长眼的家伙觉得有了底气,悲愤大喊道:“洪老神仙,地上剑修是青苗尖的唐休风,他的本命飞剑都给那疯子从体内硬生生拔出来彻底捏爆了!这是生死大仇,青苗尖不会放过他的!”

        若是没有这个提醒,老修士还不好下定决心,结果这么一说,他赶紧打量了一下地上剑修的惨淡气象,咽了咽口水,终于可以确定,那个出手狠辣的汉子不是什么至少八境,而应该至少是八境大成之境,极有可能摸着了九境山巅境的门槛,否则无法将一名中五境剑修的本命飞剑轻松毁掉。

        老修士对他行礼道:“放心,此事我们会秉公处理,一定给前辈一个公道。”

        汉子点点头,然后想了想,对那些呆若木鸡的家伙说道:“那一拳先欠着,我回头找你们老祖宗收账好了。”

        又望向老修士和同道武夫:“你们可别杀人灭口,这桩事情我自有计较。”

        老修士无奈笑道:“我们不会如此行事。”

        汉子不再说话,走回自己房门前,敲了敲女儿故意闩上用来安慰娘亲的屋门,说道:“柳儿,是爹。”

        少女脚步轻盈地打开房门,汉子进屋后就带上了门。

        妇人快步上前,脸上还有泪痕:“李二,怎么样,没被人欺负吧?有没有哪里被打了?需不需要擦点药膏?”

        李二挠挠头,憨憨笑道:“没呢,船上的管事刚好路过,我就赶紧把事儿跟人家说了。嘿,你猜怎么着,人家很讲道理,就把那些人赶走了,还要他们以后不许靠近咱们仨,所以没事了。我就说嘛,出门在外,还是好人多一些。”

        李柳忍住笑意。爹这趟远游没白走,都学会满嘴瞎话了。

        妇人这才微微放下心,使劲拍着胸脯,颤颤巍巍道:“幸好,幸好。”

        晚上,海上生明月。李柳站在栏杆旁,远眺那轮圆月。

        杨老头曾经说过,她天资好,李槐有洪福。

        何谓天资?那就是李柳生而知之。她当初在山崖书院对崔东山做出那个挑衅动作,不是她不知天高地厚,而恰恰是她最知道天高地厚。

        妇人也是个心大的,事情过去后,立即就没觉得有啥委屈,这会儿就已经呼呼大睡了。

        李二躺在她身边,听着她的如雷鼾声,轻轻握住她的手,缓缓闭上眼睛。

        从来不会说什么腻人的情话,他也说不出口,好在媳妇也不爱听那些。

        媳妇好,儿子好,女儿好,就是他这个当爹的不咋的,李二闭着眼睛笑起来。

        以灵气充沛著称于世的书简湖碧波万里,风景宜人,湖内有千余岛屿星罗棋布,约莫半数都由品秩高低不一的练气士占据或是租借,而最大的一座青峡岛,是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府邸所在。

        刘志茂修的是旁门道法,他的真君头衔虽然不是王朝正统敕封而来,仅是山上朋友的吹捧,但是刘志茂道法之高深早已在一次次生死大战中得到证明。

        不过刘志茂的口碑实在不堪,所谓的道上朋友有很多,却只能算是泛泛之交,且门内弟子良莠不齐,并没有冒出可以扛起大梁的年轻俊彦。

        尽管如此,刘志茂仍然能够占据书简湖的青峡岛,完全可以说是凭一己之力,在虎狼环伺当中屹立不倒。

        刘志茂在那趟北上远游之后可谓春风得意,因为他带回了一个对外宣称是关门弟子的小家伙。

        屁大一个孩子,虎头虎脑的,一开始谁都把他当作一只走了狗屎运的小土鼈,尤其是刘志茂的开山大弟子,对这个师父的关门弟子最是看不顺眼。

        这孩子自然是顾璨,他每天嘻嘻哈哈的,仿佛浑然不觉那些或鄙夷或阴森的视线。

        后来,青峡岛上上下下跟他相处久了,才知道这是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坏种,不但小小年纪就擅长装痴扮傻,而且极其记仇,颇有师父刘志茂的风范,应了那句老话:上梁不正下梁歪。

        在去年年末,青峡岛就惹出了一桩惊动整个书简湖的大祸事,而顾璨正是罪魁祸首之一。

        青峡岛上虽然是刘志茂一家独大,但是也有几个附庸小门派,除此之外,刘志茂还盛情邀请了一些臭味相投的客卿供奉,终年享乐,可一旦出手,必然斩草除根。

        至于附近几座岛屿的岛主,也是一拨正邪不定的狠辣货色,全是硬生生杀出血路的野修散修。

        顾璨身边还跟着他的娘亲,是个资质平平、无法修行的寻常妇人,但是生得委实诱人,于是刘志茂的客卿当中就有人起了花花心思,想要收她做通房。

        那名尖嘴猴腮的年老客卿战力极强,百余年经营拉拢,隐约之间自成山头,便是刘志茂都要忍让三分。

        一天借着酒劲,此人大步闯入妇人所在的宅院,一脚踹开大门,入了屋子,扛起妇人就要回家云雨快活一番,肆意大笑,无人胆敢阻拦。

        那会儿,刘志茂的大弟子刚好找了个由头将顾璨支开,骗到了青峡岛后山,说是要在瀑布处代师授艺,传授给他一门秘不外传的道家高深口诀。

        结果当老客卿扛着妇人返回豪宅大院,正要生吞活剥了她的那一刻,不仅仅是老客卿,甚至不光是青峡岛,整个书简湖的大练气士都察觉到了异样。

        一时间湖水翻腾,大浪拍天,气机紊乱,骇人至极。

        以至于两名闭关已久的九境修士都不得不破关而出,去查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不惜犯众怒兴风作浪,扰乱书简湖浑厚异常的山水大气运。

        然后所有练气士都目瞪口呆地望向青峡岛,心神震撼。

        一条浑身龙气的蛟龙之属从青峡岛附近缓缓抬起一颗巨大头颅,死死凝视着某座宅院。

        青峡岛山顶,满脸戾气的顾璨与他应该尊称一声“二师姐”的女子并肩而立。

        顾璨眼神充满了恨意,望向那条头一次浮出水面的恐怖蛟龙,发号施令:“小泥鳅!吃吃吃,把他们全部吃了!一个都不要留,一个都不要逃了!我娘亲要是受了丁点儿委屈,我就打死你!”

        然后那天,连同老客卿在内,一栋豪宅大院里的百余人全部被那条土黄色的蛟龙给吞入腹中。

        堂堂九境大修士的老客卿一开始还不信邪,在府邸上空与那条庞然大物一番拼死抵御,法宝尽出,竟是无法撼动那条畜生丝毫,只惹来更加暴躁的杀意,最后,它整个身躯跃出湖面,掠向天空,将那名试图逃窜的老客卿身躯一口咬断,那一双比灯笼还要大的冰冷眼眸之中,散发出近似人类的促狭笑意。

        顾璨在山巅狞笑:“好好好!小泥鳅,再去将那个王八蛋大师兄吃了,谁敢拦你,一并吃掉!”

        哪怕是给顾璨通风报信的女子,如今站在他身边,也感到了一阵寒意——她被小师弟的杀性给结结实实地吓到了。

        刘志茂突然出现在山巅,和颜悦色道:“你的大师兄虽然有错,但是师父会好好责罚他的,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顾璨笑了:“师父,你要么打死我,然后由着小泥鳅在这里胡闹,要么就少个徒弟。师父你老人家有弟子几十个,差一个不算什么嘛,以后有我帮着师父扬名立万,莫说是死了个大师兄,便是二师姐一起没了,也不重要嘛。”笑容灿烂的孩子高高扬起脑袋,直直地跟老人对视,“师父,你说呢?”

        刘志茂脸色阴沉不定,最后蓦然哈哈大笑,慈祥地摸了摸顾璨的脑袋:“你这孩子,有师父当年的风采,好,很好。”

        顾璨笑得眯起眼:“放心,师父,你以后要想杀谁,我是你的关门弟子,肯定都听你的。反正小泥鳅也喜欢吃人,尤其是山上的神仙,吃起来特别补,小泥鳅高兴得很呢。唉,小泥鳅也真是的,出了家乡就长得这么快,就连师父你老人家的那只大白碗也住不下了,只能放养在大湖里。师父,你还有没有更大的碗啊?”

        刘志茂笑着摇头,顾璨也呵呵乖巧笑着,唯独那个二师姐,毛骨悚然。

        被顾璨昵称为小泥鳅的庞然大物随后又将苦苦哀求的青峡岛大师兄吃掉,巨大身躯在岛上犁出一道道沟壑,摇摇摆摆返回书简湖。

        那一晚,顾璨陪着心惊胆战的妇人一起在院子里赏月。他吃着月饼,含糊不清道:“娘,别怕啊,以后没人敢欺负你的。”

        妇人环顾四周,然后低敛眉眼,将孩子搂过抱在怀中,压低嗓音道:“璨璨,以后跟你的小泥鳅说话别那么凶。”

        顾璨依偎在娘亲温暖的怀抱里,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没那么重的戾气,才略微像个正常孩子。

        他咧嘴笑道:“放心,小泥鳅跟我心意相通,我对它的好,它晓得的,我们关系好着呢,就算是姓刘的……”

        妇人赶紧伸手捂住他嘴巴,一手拿起月饼,柔声道:“吃月饼,少说话。”

        顾璨拍了拍肚子:“娘亲,真吃不下啦,我又不是小泥鳅,整天就想着吃吃吃,跟个大饭桶似的。”

        妇人柔柔笑着,轻轻抚摸孩子的脑袋,抬头望着月色,眼眶有些湿润:“璨璨长大啦,能够保护娘亲啦。”

        顾璨突然有些委屈,噘起嘴巴,自言自语道:“陈平安,我就说嘛,小镇里和小镇外,除了你,都是坏人,你还不信!”

        顾璨挣脱开妇人的怀抱,跳到地上,双手环胸,老气横秋道:“娘亲,我可是答应过陈平安,要给他找十七八个稚圭那种模样的女子,下次他来青峡岛,我就一起送给他。娘亲,你说好不好?”

        想起那个泥瓶巷少年,心底既有愧疚又有暖意的妇人掩嘴娇笑,妩媚动人:“好好好,你高兴就好。”

        顾璨一下子变得病恹恹的,没了先前的气势:“娘亲,如果陈平安非但没有高兴,反而生气,我咋办啊?”

        妇人打趣道:“哟,我家璨璨还有怕的人啊?”

        顾璨红着脸,哼哼道:“我可不怕陈平安,我……”说到这里,到底还是孩子的顾璨一下子红了眼睛,低着头,“就是觉得陈平安在的话,才不会让人欺负我们……我就是想陈平安了,他什么都会帮着我的,天底下就只有陈平安是好人……”

        妇人不知如何安慰儿子,因为她自己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喜几家愁。

        天下牌坊集大成者,颍阴陈氏是也,以至于天下儒家将“醇儒”二字单单给了颍阴陈氏。

        这支由中土神洲迁往南婆娑洲的氏族,在当初那场浩浩荡荡的衣冠四渡中其实并不瞩目,因为它只是中土神洲“义门陈氏”的八支之一,而且枝叶最少。

        这一切,等到颍阴陈氏扎根南婆娑洲,尤其是当那位两袖清风、肩挑日月的老祖横空出世后,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座学宫,一座书院,全部建造在颍阴陈氏的家族土地之上。

        一座座牌坊楼,随着一代代颍阴陈氏子弟的建功立业、著书立言,得以连绵不绝地矗立起来。

        所以每一位来此的客人,必然要首先经过那条布满牌坊楼的道路。

        无一例外,面对这份辉煌家业,他们都会感到震撼,甚至是自卑。

        相对地,就是颍阴陈氏子弟的自豪,自豪到哪怕老祖宗亲口传下,他读书读出来的那轮肩头大日给人借走百年,仍是无一人觉得丢人。

        一名家乡远在东宝瓶洲的高大少年就在此求学,是家族嫡女陈对亲自带来的。

        家族上下没有人嘲笑少年的贫寒出身,也没有人因为少年天赋异禀而刻意热情,从头到尾,他们都心平气和,对少年以礼相待,这让少年心安了几分。

        少年就是刘羡阳,那个曾经对着最要好的朋友扬言一定不要死在家乡那么小个地方的阳光少年。

        他离开家乡后,果真很快就看到了好像比天还要高的大山;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上,有无数长有翅膀的五彩飞鱼在翺翔;各种精怪出没在云海之中,甚至还有浩浩荡荡的御剑仙人在空中潇洒远游。

        他一开始不是没有担心,担心这个什么颍阴陈氏跟清风城许氏、正阳山搬山猿一样,暗中垂涎他的那部剑经,那部能够让他醒也练剑、梦也练剑的奇怪剑经。

        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当他踏足陈氏家族后,一名气度儒雅的老人——据说是颍阴陈氏的掌宝老祖——一口气送给他一把用青神山神霄竹打造而成的折扇、一只品相极高的吃墨鱼,还有一缕翻书风。

        神霄竹珍稀至极,是最好的打鬼鞭材料之一,只要是世间生长于地下的精怪鬼魅,全都畏惧神霄竹制成的法器。

        吃墨鱼被世族仙家饲养在笔洗之中,以吃墨汁为生,百年后背脊会生出一条金丝线,五百年后有望成为墨龙,继而成为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墨宝”,几乎所有书香门第都会豢养此物。

        但是吃墨鱼对墨汁的要求极高,否则宁可饿死也不愿迁就。

        至于翻书风,刘羡阳清楚记得,当时哪怕是眼高于顶的家族嫡女陈对在看到那缕清风后也大为意外,甚至还有些淡淡的嫉妒。

        对于这些,刘羡阳当然很喜欢,但是远远谈不上欣喜若狂。

        他知道自己的立足之本还是那部剑经,所以每天除了按时去陈氏学塾听课,就是待在宅院内修行剑法。

        既然见过了高山和大水,下一步,他就想要靠自己的本事,御剑越过大山之巅,走到大水尽头!

        总有一天,他会再见到那个姓陈的家伙,可以跟他吹嘘外边的天大地大。

        刘羡阳有时候又有些担心,如果某天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镇,陈平安会不会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汉,早已娶妻生子?

        他当然不会这样就不认他这个兄弟,但是很怕那个时候,两人可能坐在青牛背上聊过了儿时的糗事就没话说了。

        当时他故意走得很匆忙,避开了陈平安,因为害怕自己在分别的时候会不争气地流眼泪,给陈对这些外人笑话,会瞧不起他刘羡阳。

        而一些想说的心里话也是服输的话,他当时还是有些别扭的,所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他很后悔,他应该大大方方告诉陈平安,除了烧瓷一事不如他,其余他教给陈平安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每一件陈平安最后都比他做得更好。

        刘羡阳有空的时候,会在颍阴陈氏的地盘上到处走走。

        经过一座座牌坊楼,走到一条大江之畔,在一处类似青牛背的石崖上坐着独自发呆,一坐就能用上半天光景,这对于发奋练剑的高大少年而言,实在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这天暮色里,刘羡阳又枯坐了两个时辰,猛然回神后,打算起身返回。

        返程还有十数里路要走,而且方圆千里之内,如果没有意外,不许任何人御风凌空。

        将相公卿需要下马而行,这条雷打不动的陈氏规矩已经传承了千年之久。

        刘羡阳刚站起身,就发现一名身材消瘦的白发儒士缓缓走上石崖。

        刘羡阳作揖行礼,看不出是否是君子、贤人身份的老儒生站定后笑着还礼。

        若是在南婆娑洲别的地方,君子、贤人那是相当稀罕的存在,可在这人才辈出的颍阴陈氏,若是没有一个贤人之身,简直就要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

        老儒生站在刘羡阳身旁,望着大江滚滚而流,轻轻跺脚踩在石崖上,笑着开口道:“知道这块石崖的名字吗?”

        刘羡阳只得停下脚步,摇头道:“不知。”

        老儒生笑道:“书上记载,颍阴陈氏江崖有石,状甚怪,名为山鬼。曾经有一位诗仙在此吟过诗词,只可惜没有流传开来,实为憾事。‘一杯谁举?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鸟复杯去。四更山鬼吹灯啸,惊倒世间儿女……’”

        老儒生自顾自吟诵着那篇不曾传世的诗词,满脸惆怅,充满了缅怀意味:“‘神交心许,待万里携君,鞭笞鸾凤,诵我远游赋。’其实这篇诗词,在那位诗仙的众多诗篇当中算不得上乘,可是我当时就站在你那里,诗仙就站在我这里。我那会儿年纪小嘛,听过之后,就觉得真是好,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觉得好。”

        刘羡阳可没听出什么好坏,又不愿坏了老儒生的兴致,只好沉默。

        偏偏老儒生转头笑问道:“你觉得如何?”

        刘羡阳只好老实回答:“不知道。”

        老儒生笑着点头,刘羡阳继续沉默。

        老儒生又问:“你是在这里求学吧?觉得氛围如何?”

        刘羡阳想了想:“很好。”

        老儒生还是问:“好在哪里?”

        刘羡阳有些无奈,敷衍道:“什么都好。”

        老儒生开怀大笑。

        刘羡阳看了眼天色,真得回去了,刚要行礼告别,老儒生像是个天底下最喜欢问问题的人,又问道:“我看你是练剑之人,那么练剑可有疑惑之处?”

        刘羡阳倒是没怎么害怕和猜疑,毕竟这里是颍阴陈氏的地盘,但是交浅言深是忌讳,这个他当然懂得,所以笑着摇头:“不曾有。”

        老儒生微笑道:“善。”他有些感慨。

        自己作为不计其数的亚圣门生之一,说此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个家伙如今把这个字当作口头禅,那真就有点荒诞不经了,偏偏说得好像比自己还顺溜。

        老儒生目送刘羡阳告辞离去,收回视线后,望向江水,两袖有清风,微微扶摇。

        也曾是翩翩少年郎,也曾仗剑远游他乡。

        夜幕降临,月牙挂枝头,老儒生肩头亦有一轮小小的明月。

        老儒生姓陈,名淳安。

        一堵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中,一个以剑气刻就的大字,它的一横就是一条宽敞大道。

        在这条“道路”上,燃着一堆熊熊篝火,围着的六个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过才及冠之年。这六人无一例外,全部是剑修。

        火光映照出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其中最出彩的是一男一女,男子正是岁数最大的及冠青年,一身血迹斑斑的长衫却给人素洁之感,虽然算不得英俊非凡,但是干干净净的温厚气质配上几乎凝如实质的满身剑气,让人倍觉惊艳。

        少女英气勃勃,眉如狭刀,锋芒毕露。

        她盘腿而坐,横剑在膝,单手托着腮帮,眺望高墙以南,眼神凌厉。

        双方大战暂且告一段落,下一场攻守必然会更加惨烈。

        另一名胖剑修有一张圆嘟嘟的脸庞,笑起来双眼就会眯成一条缝,看似人畜无害,但杀气数他最浓。

        他喝着烈酒,随手递给身旁的独臂少女后,抹嘴笑道:“如果不是阿良丢过来的六把剑,咱们这次未必活得下来。嘿嘿,下次便是阿良要我暖被窝,小爷我也洗干净屁股答应下来!”他重重拍了一下腰间佩剑,剑身篆刻有二字剑名——紫电。

        出剑之时,紫电萦绕,锐利无匹,极为不凡。

        胖子身边那个神色木讷的独臂少女默然喝酒,身姿纤细,却背着一把宽厚巨大的剑,名为“镇岳”。

        年纪最长的那位,则选择了让他一见钟情的“浩然气”。

        独臂少女又将酒壶抛给坐在对面的少年,他脸色黝黑,满脸疤痕,悬佩着“红妆”剑——不仅名字秀气,剑身也漂亮。

        少年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马上被一个面容俊美的少年骂道:“姓董的,给你祖宗留点行不行?”

        董姓少年还犟上了,打算喝第三口,俊美少年气得就要打赏他一记老拳。

        他是唯一一个拥有两把佩剑的家伙,一把叫“经书”,一把叫“云纹”,一同叠放在大腿上,只是云纹剑好像失去了剑鞘。

        董姓少年抬起胳膊,可还是被一拳砸中,身体摇晃,洒了满脸酒水。

        他一下子就凶性爆发,转头怒目而视。

        俊美少年亦是针锋相对:“怎么,想要干架?!他娘的要不是你废物,小蛐蛐会为了你死在南边?”

        董姓少年瞬间红了眼睛,气得嘴唇铁青。

        眉如狭刀的少女轻喝道:“都闭嘴!”

        当她出声后,董姓少年和俊美少年都不再惹事,前者还默默将酒壶递给后者。

        少女站起身,冷声道:“‘云纹’和酒壶一起给我。”俊美少年悻悻然递过去。

        少女走到“道路”边缘,下边就是万丈悬崖,罡风猛烈,充斥于天地之间的紊乱剑气、凶悍剑意更是无处不在。

        而且在这个仁义道德没半点用的蛮荒天下,空中悬挂着三个月亮,有圆月,有半月,还有月牙。

        所以说,在这里,道理是讲不通的,一切只靠手中剑!

        少女一手持无鞘长剑,一手抬臂提着酒壶,壶口朝下,浇在那把长剑身上,轻声道:“小蛐蛐,喝酒了。”

        少女身后五人,几乎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小蛐蛐,喝酒!

        俊美少年伤感过后,很快就驱散心头愁绪。

        在这里,只要战事一起,哪天不死人?!

        他试探性问道:“宁姚,先前咱们一人一把剑,六个人刚刚好。如今小蛐蛐走了,你要不要拿着那把云纹剑?”

        “不用。”宁姚将手中饮过酒的长剑抛还给俊美少年,面朝南方。

        一路往南,就驻扎着蝗群一般的妖族大军,很快就会对这堵高墙展开下一轮攻势。

        宁姚突然想起一件事,破天荒笑了起来。

        “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我叫陈平安!”

        哈,这个笨蛋。

        沾魏檗的光,陈平安住在了一处尽显豪奢的地方,雕梁画栋,房间之多,装饰之精,让陈平安觉得皇帝老爷住的地儿也不过如此。

        除此之外,鲲船还安排了两名婢女,名为春水、秋实,是孪生姐妹,有着相似的容颜,只不过一个体态丰腴,一个纤细苗条,她们负责伺候贵客陈平安的衣食住行,低眉顺眼,言语轻柔,让陈平安十分不适。

        陈平安哪里消受得起这份美人恩,仍是事事自理,不管两名少女如何劝说,还是坚持己见。

        夜幕降临,陈平安讨要了洗脚盆,将布满老茧的双脚放入滚烫的热水当中,两名少女就站在不远处,眼神幽怨。

        陈平安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好说歹说才劝服她们去外边屋子休息。

        两名少女坐在外屋,凑近脑袋,轻轻柔柔地叽叽喳喳,用家乡方言软软糯糯说着闺房话,当陈平安的脚步声响起,她俩立即站起身,恭敬肃立,等待吩咐。

        瞥见少年还是踩着那双草鞋,哪怕在屋内仍是不愿摘下背后剑匣,她俩眼角余光微微交汇,嘴角都有些笑意,有趣而已,可不敢讥讽。

        再说了,这艘打醮山鲲船每年载人载物跨越三洲,往返一趟,两名少女作为天字房的头等丫鬟,见多了奇奇怪怪的练气士老爷,她们甚至会觉得少年容貌的大骊贵客说不定已是四五十岁的年龄了,这在山上实在太常见。

        出门远游,瞧着年纪越小的角色越要小心,千万别轻易挑衅。

        秋实端起洗脚盆出门倒水,春水笑着询问陈平安是否去听琴,今夜鲲船有一位师门与打醮山世代交好的黄粱阁仙子会应邀抚琴,天字房的贵客无须花钱便能去往单独厢房。

        陈平安当下还背着那把阮邛铸造的“降妖”,当然不愿抛头露面,婉言拒绝,这让春水有些失落。

        毕竟,若是贵客陈平安愿意动身,哪怕附庸风雅也好,她和妹妹秋实可就能够顺势“洗耳”了,她俩是真的喜欢那仙子的琴曲。

        北俱芦洲黄粱阁多是女修士,几乎人人擅长琴棋书画茶,将某一门手艺钻研到精绝境界的仙子就会获得“明目”“清心”“洗耳”等等美誉。

        鲲船上这位仙子的琴声便能“洗耳”,一是赞誉她手底下流泻而出的琴声悦耳动听;二是“洗耳”一事货真价实,琴声入耳,确实可以洗涤耳部窍穴的陈年积垢。

        春水与秋实涉足修行已经七年,受限于资质平平,如今只是二境练气士,甚至不算打醮山的记名弟子,所以哪怕琴声“洗耳”效果微小,两名少女仍是不愿错过一丝积攒修为的机会。

        陈平安不知其中关节,或者说以他的谨慎性格,即便知道了实情,多半也不会去。

        他一个连古琴都没见过的纯粹武夫,又有重宝在身,哪敢招摇过市。

        两名少女什么事都不用做,但是又需要住在这间天字房的一间厢房里,于是三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

        陈平安越发羡慕魏檗,若是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方一定谈笑风生,哪里会有如此尴尬的氛围。

        其实春水、秋实并不尴尬,反而觉得新奇,毕竟眼前少年这种客人还是少见。

        以往客人也有怪的,但属于那种性情乖张冷僻的怪,比如有客人怪到需要自己去打扫每个房屋的死角,栋梁也擦拭,床底也擦拭,忙忙碌碌,还不愿意她们帮忙,好像有一点儿灰尘就会落在心坎上。

        还有客人很怕黑,会自己从方寸物里掏出一颗颗硕大鲛珠,桌上也摆,床上也放,光线亮得刺眼。

        更有干枯老叟,带着一群臭气熏天的干尸。

        干尸俱是妇人,偏偏个个穿红戴绿,涂抹脂粉,行动自如,只是不会说话,场景无比瘆人,吓得她俩一晚上没敢闭眼睡觉,生怕一个不留神,天亮时分自己就成了干尸之一。

        陈平安总觉得干瞪眼不是事儿,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练习剑炉立桩,只好硬着头皮率先打破沉默,用并不流利的东宝瓶洲雅言问道:“春水姑娘、秋实姑娘,你们打醮山在北俱芦洲哪里?”

        一打开话匣子,陈平安就发现气氛融洽了许多,因为那两名少女仿佛天生就擅长闲聊,之后几乎轮不到他插嘴,只需要竖耳聆听就行了。

        陈平安客气邀请她们拿瓜果解渴,她们都红着脸答应了,一个低头侧脸吃着,另外一个便给陈平安解释打醮山;一个说累了,另外一个便接上话头,让陈平安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打醮山是北俱芦洲的本土大派,位于西南方,此前因并无上五境大练气士坐镇长达两甲子光阴,按照规矩,自己摘掉了“宗”字头衔,从打醮宗降为祖师开山时的打醮山。

        但是打醮山祖上是真正阔过的,巅峰时期曾经有两位上五境神仙,呼风唤雨,名动一洲。

        虽然宗门中兴的两位祖师爷都是上五境第一境的玉璞境修士,但不管如何,一宗两玉璞,仍是极为光耀的存在。

        两名少女虽然不算正宗打醮山弟子,却有着极强的荣誉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宗门祖师的传奇事迹:有人在跨洲航程中遇上成群结队的深海凶兽,力战退之,剑光灿烂,胜过了海上明月。

        还有人最擅长雷法,从西南一路远游至北俱芦洲的东北边境,赢得了“神霄天君”的绰号,斩妖除魔无数,至今北俱芦洲还有无数百姓感恩,家中供有功德牌位,代代香火不断。

        这些光辉事迹,陈平安听过就算了,略有神往而已,并不深思,但是对于“玉璞境”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忍不住开口询问。

        因为宗门出现过上五境,春水哪怕只是二境练气士仍是晓得诸多事情,她便说了些自己知道的内容,说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可谓练气大成,返璞归真,身躯体魄趋于圆满,浑如金玉之资,无须法宝傍身,天然能够水火不惧、邪祟不侵,正常情况下,寿命从五百年到一千年不等,故而人间的王朝更叠、山河变色,对玉璞境修士而言,实在很难提起兴趣。

        春水说到这里,吃完一颗翠绿瓜果的秋实不小心打了个饱嗝,脸色微红,羞赧难当。

        为了将功补过,秋实赶紧接着为陈平安解释:“陈公子,奴婢还听人说起,跻身上五境之后,练气士已经不用担心离开洞天福地后会被天地间的污浊之气以江河倒灌的方式侵蚀体魄,自身灵气的累积逐渐达到一个瓶颈,所以在山上还是山下修行已经区别不大,远比第十境元婴境修士的‘不动如山’要更为灵活随意。”说到这里,秋实眼神痴迷,“世间所有女练气士最希望跻身这个境界啦,因为只要到了第十一境,就能够拥有一次改变,或者说美化原貌的机会,并且保证‘不坏气数’。所以许多第十境的女修,哪怕本是白发苍苍的老妪,都可以重返年轻,而且之后青春常驻,容颜至死不变。”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老百姓忌讳破相,玉璞境就可以保证‘不坏气数’?”

        秋实无言以对。

        她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上五境的风光哪里是她一个二境练气士能够知道的。

        春水心思更加细腻,也更愿意多想一个为什么,便笑道:“陈公子,真相如何,奴婢不敢断言,但是奴婢有些想法,说出来仅供公子参考。世俗凡人,打从娘胎起就成为‘定式’的面相,确实涉及一个人的气数,所以山底下俗世的老百姓忌讳破相,并非没有理由。但是练气士的破相,在跻身中五境后,其实就已经不太容易出现了。至于玉璞境为何能够改变面相而不破坏气数命理,奴婢觉得是……”

        她伸出双手,在桌上做了一个搭建房屋的姿势:“奴婢和秋实这样的下五境修士,练气就像搭建屋子,只有一两根栋梁。万事才开头,若是‘破相’了,就等于是断了一根梁柱,房屋倒塌都有可能。”她又做了一个波浪阵阵的手势,“可是中五境和上五境的神仙们,他们已经建成了一座牢固的房子,甚至是如人间皇宫一般的建筑群,那么一次破相,即便断了几根房屋栋梁,想必也是影响不大的。而玉璞境女练气士改变容颜,可能就像是翻修了一遍建筑外貌,或者像是在屋顶覆盖上一层崭新的琉璃瓦,便更加漂亮了。奴婢这么说,陈公子能够理解吗?”

        陈平安点头道:“说得通。”

        春水微微羞赧:“这些只是奴婢的胡思乱想,让公子笑话了。”

        陈平安笑道:“我觉得很有道理。”

        秋实眨着眼眸,满脸遗憾道:“可是玉璞境的老神仙,奴婢和姐姐这辈子都没能见着一回呢,哪怕是远远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过。”

        春水眼神微微深沉:“不见才好。别说是上五境的神仙,哪怕是中五境的,一旦打起架来,比凡夫俗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秋实嘟起嘴:“远远看一眼就好嘛。”

        春水无奈道:“咱们的眼力就那么点,总远不过上五境神仙的法宝吧?一不小心,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烟消云散的。”

        陈平安对此没有插话,人各有喜好憧憬,而且关系不熟,没必要指手画脚。

        鲲船的船头突然有人猛然间张大嘴巴,伸手指向天下极西方向,回过神后,赶紧招呼同伴们,竭力嚷嚷道:“快看快看!”

        浩然天下的天幕被强行破开一个不知大小的窟窿,有东西坠落,像是被人一拳从天上打了下来。

        虽然下坠速度极快,但因为天幕穹顶距离陆地实在太远,所以只要无意间望向那边的人,都可以发现这惊世骇俗的壮观一幕,就像一颗彗星拖曳着璀璨的雪亮长尾,急速冲向人间大地。

        整条鲲船都轰动了,以至于秋实跑出去一问之后,回到屋子就火急火燎告诉陈平安,赶紧去天字房自带的观景台看看,千万不可以错过。

        陈平安便带着春水、秋实穿过书房,推门来到外边的观景台,果然看到了遥远西方那抹无比耀眼夺目的坠落流星。

        天幕破开处,有一个洪亮嗓音带着无比畅快之意重重响起,缓缓传遍人间练气士的心湖:“阿良,贫道这一拳如何?!”

        这些话,你们浩然天下想听也得听,不想听也得听。真是霸气。

        相信这一刻,世上无数练气士、妖魔鬼怪和山水神祇都会仰起脖子扭向西边,震惊于说话之人的道法之高、拳力之强。

        陈平安同样张大了嘴巴:怎么,阿良你给人打下来了?

        那抹流星在西边某大洲的大地上撞出一个巨大的深坑,然后又反弹到几乎与中土神洲的大岳穗山等高的地方。

        那个身影在空中顶点处停了停,像是在寻觅方向,最终一闪而逝,天地之间几乎无人能够捕捉其身影。

        而屈指可数的有实力跟踪身影之人则无一例外,对此见怪不怪,全都懒得计较了,最多是在默默推衍天机变数。

        陈平安喃喃道:“这一拳,有点……猛啊……”

        结果有人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气急败坏道:“猛个屁猛!”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只是没有斗笠了。

        陈平安呆呆看着这个男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春水、秋实吓了一大跳,一时间有些恼火此人的不讲规矩,太胡来了。

        鲲船就是一个“小天地”,是有自己的规矩的,比如不可私斗,若有纠纷,必须通报鲲船执事;不可擅自运用术法神通;若有凡夫俗子登船,不可随意欺辱,等等。

        条条框框,称得上是繁文缛节。

        只不过有实力购置鲲船进行跨洲商贸的门派,无一例外,都是名列前茅的山上势力,每艘渡船一般都安排有高阶修士和纯粹武夫,同时雇用大批擅长搏杀的散修,这才是重中之重。

        归根结底,规矩是死的,拳头是活的。

        因此,各条廊道之中,墙壁上有装饰模样的粉绿树枝,上面栖息有一种名为光阴蝉的灵物,日夜不眠,能够将捕获景象储藏起来,极其细微的气机涟漪都逃不过它们的感知。

        若是光阴蝉被人打死,会发出刺耳的凄切蝉鸣,所以鲲船用它监督毛贼小偷。

        要知道,练气士当中也是鱼龙混杂,况且修行一事,心湖涟漪被无穷扩大,若是野修散修没有上乘正统的法诀凝神静心,往往会善恶皆极端,只凭喜好肆意行事。

        再加上修行本就是一个无底洞,金山银山也要掏空,人无横财不富,再来一个富贵险中求,自然不缺人心鬼蜮。

        陈平安嘿了一声,开心笑了起来。

        来人正是阿良。

        他风尘仆仆,光着脚,袖子卷起,神色有些疲惫,但是眼神熠熠,斗志昂扬。

        这跟当时牵着毛驴、腰佩竹刀的男人很不一样,那会儿自称阿良的男人吊儿郎当,说着不着调的言语,总给人喜欢吹牛、靠不住的无赖感觉。

        而此时此刻,他没了行走江湖的斗笠,没了银白色养剑葫,甚至连竹刀都没有了。

        二境的时候,陈平安看不出阿良的深浅,甚至会觉得朱河和阿良都能过过招。

        但是从二境到三境,只是纯粹武夫的一境之差,再来看阿良,陈平安觉得眼前的阿良比起竹楼内气势惊人的崔瀺爷爷只强不弱,但是阿良强出多少,陈平安仍然看不出来。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够这么快就再次看到阿良,陈平安笑得……很想喝酒了。

        阿良站在视野开阔的观景台上,瞧见了春水、秋实这一双孪生姐妹,眼睛一亮,立即斜靠栏杆,摆出一个自认潇洒绝伦的姿势,伸手按住额头,然后往上一抹,捋了捋头发:“姑娘们,你们好,我叫阿良,是一名剑客。”

        春水性情沉稳,一言不发。

        秋实却是泼辣一些的脾气,皱着眉头问道:“我不管你是谁,这艘鲲船除非在云海之中遇见突发状况,否则不允许任何乘客使用术法,更不允许擅自闯入别人房间!还阿良呢,怎的,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大神仙呀?如果真是,你答不答应收我为徒?我求你啊。”

        阿良坏笑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真没收过一个真正的弟子,没办法,剑术高了点,确实容易让人自惭形秽,连跟我拜师学艺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小姑娘,你是头一个这么直接开口的,我喜欢!”

        秋实刚要出言讥讽,被姐姐春水轻轻握住胳膊。

        秋实到底是调教有序的天字房婢女,虽然气恼眼前男子的不守规矩和满嘴油滑,还是硬生生止住了跑到嘴边的话语。

        春水比起秋实要心思缜密许多,眼前男子好歹是贵客陈平安的朋友,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规矩一事,她们打醮山鲲船当然要讲,但绝不会讲得生硬刻板,否则打醮山这笔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