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小陌

        在接那拳之前,青同那具阳神身外身的身上突然多出了一件古老甲胄。

        此拳太过古怪,既然无法力敌,同时注定避无可避,青同就只好选择硬扛一拳,在那件雪白法袍之外,又增加了一副用来保护体魄的甲胄。

        显而易见,青同不觉得自己半个神到的武夫体魄,在不依仗外物的情况下,当真能够完整地接下这一拳。

        一拳过后,白发老者身上那件宝甲如镜面崩碎开来,如无数道流星激射而出。

        而且老武夫的魁梧身形开始坠地,却不是一条直线,只因为这座天地就像一个稚童随意攥起的褶皱纸团,在此间,光阴长河的流逝方向已经超出世俗的认知,所谓的方向都是虚妄,东南西北,上下左右,都是扭曲折叠的,以至于许多看似相邻的地界,咫尺之间却有千里之遥,许多看上去相隔千里之地,反而只是毫厘之差、一步之遥。

        这就使得白发老者的身形,像撞在竹筒内的一颗琉璃珠,摇晃不已,四处乱窜。

        一般情况下,有这么一位止境的纯粹武夫坐镇这种天地,对于置身其中、与之对敌的练气士,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等到魁梧老者终于停下身形,竭力稳住体内山河震动的紊乱气象后,他低头看了眼身上破碎不堪的甲胄,吐出一口血水,将那些支离破碎的宝甲悉数剥落,再一招手,聚拢天地间其余那些散乱的破碎甲片,最终连同身边的碎片,恢复成一颗黯淡无光的兵家甲丸。

        青同心疼不已,好不容易才将这具远古神甲,修缮到可以披挂在身的程度,再想要恢复原貌,要到猴年马月了。

        不得不承认,陈平安这一拳,有点重。

        青同抬起手,抹掉满脸血污,抖了抖手腕,将那些血水甩落在地,融入天地,好奇问道:“拳从何来?”他绝不相信这是陈平安自创的拳法。

        陈平安摊开双手,身后远处,之前被摘下的两把长刀,如获敕令,只因为青同尚未隐藏小天地道法轨迹的缘故,斩勘的轨迹路线与青同先前撤退时差不多,七弯八拐,倏忽不定;行刑却是笔直一线,完全无视天地禁制,直接返回陈平安手中。

        一袭鲜红法袍,双手持刀,狭刀微微晃动,两种刀光流溢出不同的轨迹。

        白发老者见那家伙好像扯了扯嘴角,讥讽之意,十分明显。

        止境武夫是真,纯粹武夫是假。真就只是个一点点熬出来的武夫止境,只能靠着悠久岁月打磨体魄。

        陈平安这一拳过后,刚好两刻钟结束,一炷香燃烧殆尽。

        远处,小陌转头望向身边的青同阴神,笑着打趣道:“青同道友,你还是有点家底的。”

        活得久,有一点好,就是见多识广,因为本身就是老皇历前边几页的远古道人,所以根本不用翻阅那些吃灰万年的秘档,就可以轻松知晓真相。

        比如眼中这位魁梧老者身上披挂的甲胄,小陌一眼就看出了大道根脚,来历相当不俗,品秩不亚于作为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的狭刀斩勘。

        少年姿容的青同阴神,脸上泛起一阵苦笑。

        这件宝甲,可是他压箱底的手段之一。

        曾是中土文庙借给镇妖楼的,青同算是凭借一份功劳,才将其收入囊中。

        只可惜缝补多年,只因为青同不擅炼造,始终进展缓慢,结果今天这么一场狗屁倒灶的问拳,又被打回原形了。

        以远古天庭五至高之一的披甲者身上那件甲胄为原型,曾经出现三件被视为次一等真迹的神甲,是那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铸造者,在得到火神和水神的许可后,采撷日精,再以火神行宫之一的荧惑作为熔炉,光阴长河作为淬炼之水,耗时颇久,精心锻炼、仿造而成。

        小陌在飞升城酒铺那边见到的代掌柜郑大风,前身披挂的那件银色铠甲大霜,正是三件神甲之一。

        只可惜在那场道人与神灵皆陨落无数的登天一役中,不愿让出道路的看门神将郑大风,在大势已去的情况下,最终被某位存在一剑钉死在大门上,大霜宝甲就此破碎,遗落人间。

        如那人间第一位道士的簪子,是一样的下场。

        后来兵家初祖便根据这三副甲胄,大道演化,衍生出了后世的那三种兵家甲丸,打造出又次一等的一批“赝品”,正是后世经纬甲、金乌甲和神人承露甲的开山之作,是三种兵家宝甲的老祖宗。

        “祖宗”经纬甲有两副,分别以经线、纬线铸造而成,练气士可穿戴在身,前者如同获得类似佛门一座无量世界的神通庇护,哪怕就站在近在眼前的地方,可无论是飞剑还是术法,都像是无头苍蝇,徒劳无功地寻找一个“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敌人;后者品秩稍稍逊色,却同样无比玄妙,练气士能够将自身道行的一滴滴灵气积攒起来,浇灌其中,哪怕灵气多如恒河之沙,依旧无法填补那座无底洞,那么这件宝甲的坚韧程度,自然超乎常人想象。

        而天底下的练气士,原本人身天地的灵气积蓄,在不同境界都存在着一个瓶颈,如同一座福地跻身了上等品秩后,总有一天天地灵气会满溢而出。

        可想而知,如果有一位修道之士,侥幸将此宝甲得手千年甚至是万年之久,哪怕不是十四境大修士,只是一位飞升境,只需身上披挂这副宝甲,哪怕站着不动,都可以任由一位飞升境剑修砍上半天了。

        小陌恰好知道那件“纬甲”的下落,跟自己一样,这件宝甲的主人,在蛮荒天下隐蔽之地沉睡万年之久。

        问题在于这个老家伙,还是个女修,而且同样是一位剑修,并且万年之前她就以杀力巨大著称于世。

        小陌微笑道:“青同,我很好奇,是谁给你的底气和胆子,让你如此目中无人。”

        照理说,青同在浩然天下修道万年,一些个人情世故,山上的规矩忌讳,应该很熟稔才对。

        小陌面无表情,缓缓道:“我家公子,作为剑气长城避暑行宫的最后一任主人,陈清都钦点的末代隐官,他的功劳大小,你们这些浩然山巅修士,其实心知肚明,哪怕只说苦劳,公子能够孑然一身守住半座城头实为不易,何况公子还是那场托月山一役的领衔者。只说随行之剑修,无论是齐廷济、刑官豪素、陆芝,还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若是他们之中有人来此游历,你敢不见?你能不见?”

        “即便撇开隐官这层身份不说,公子还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是文圣老先生的学生,是崔瀺、左右、刘十六、齐静春他们的小师弟。”

        “公子还是落魄山山主,浩然天下的一宗之主,如今更是要创建下宗,立春庆典过后,公子就会成为未来仙都山修士眼中的一位上宗祖师。别人不清楚内幕,以你青同的感知,不会不知道那将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剑道宗门,是你们桐叶洲继碧桐剑宗覆灭后,数千年未有的一座剑道宗门,故而此举会为桐叶洲原本一潭死水的山河气运额外增添生气,公子与其学生崔东山正是这股源头活水的水渠开凿之人。”

        此外,公子还是某位道人在这一世的修行领路人,双方将是一同登山的同道中人。此人如今名叫年景,字仙尉。

        公子还是五彩天下第一人宁姚的道侣。

        只是这两件可大可小的私事,小陌都没有放在台面上说。

        如果说你青同是个不谙世事的愣头青,对于公子的这些身份,一点都不在意,那么只说文圣当初合道三洲之地,以自身大道折损作为代价,拼命护住三洲山河不至于彻底崩碎,这三洲之中就有桐叶洲。

        何况如果不是宝瓶洲的崔瀺,与师弟齐静春、重返浩然的刘十六,三位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先后与文海周密在这桐叶洲有过一场暗流涌动的交手,那么这座镇妖楼的存亡,恐怕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与其大道戚戚相关的青同,就算背叛文庙,投靠文海周密,至少需要斩断自己与一座雄镇楼的紧密牵连,周密就算真的手段通天,能够帮青同断绝这种关系,青同估计至少也要跌上一两境。

        那么等到两座天下形势颠倒,袁首、绯妃之流的旧王座大妖,还能逃回蛮荒天下,与桐叶洲有大道牵引的青同,除非被周密带着一同登天,否则下场就只能与那被拘押在老君炉地界的大妖仰止一样,沦为儒家文庙的阶下囚。

        何况以至圣先师的脾气,要是青同胆敢如此作为,就算周密愿意死保青同一同登天离去,恐怕也只会被半道打落人间。

        此外,陈平安的师兄左右,也曾在桐叶洲,以剑气长城一名剑修的身份,亲自庇护通往崭新天下的大门通道,帮助桐叶洲保存了一份元气,等到下次开门,那些浩浩荡荡逃难到五彩天下的流民,不管他们是否愿意返回家乡,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哺桐叶洲的气运。

        所以说文圣一脉,无论是当陈平安先生的老秀才,当陈平安师兄的四位,还是陈平安本人,于桐叶洲,于这座镇妖楼,于一棵梧桐树,都是有恩之人。

        陈平安和仙都山要在桐叶洲为大地山河缝补地缺一事,对青同来说,就是一种躺着享福的天大好事。

        这份大道裨益,注定是一笔源源不断的入账,青同的日子可比那一本万利的收租公、地主婆更加轻松惬意。

        陈平安将下宗选址在桐叶洲,尤其是青萍剑宗还是一座剑道宗门,这就意味着,与剑气长城隐官身上牵连的某些剑道气运,都会被陈平安带来桐叶洲,而不是馈赠给家乡宝瓶洲,那些剑道气运会在此落地生根,通过仙都山和青萍剑宗,以及未来成为仙都山谱牒修士的剑修,如四方浮萍聚拢一山,再如蒲公英四散而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各处次第花开,开花结果。

        小陌不再言语,只是摇摇头。

        那位故友碧霄洞主,已经离开桐叶洲,连作为道场的东海观道观,都一并搬迁离开,去了青冥天下,这就意味着老观主在短期内不太可能重返故地。

        文庙似乎也对镇妖楼放开了禁制,等于让青同恢复了自由身。

        退一万步说,这次公子带着自己来到此地,即便双方见了面,价格没谈拢,生意谈崩了,可到底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公子一贯万事好商量的脾气,至多就是多跑几趟镇妖楼,依旧是像今天这样,规规矩矩执晚辈礼。

        故而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这个青同,今天都该与拥有多重身份的陈平安,见上一面。

        究其根本,青同就是抱着一个“好处我全要,出力别找我”的宗旨,选择闭门谢客,连陈平安的一面都不想见。

        这种行径,无异于火龙真人做客皑皑洲刘氏,走到了山门口,和颜悦色,说是有事相商,然后刘聚宝不露面。

        之后即便不得不开门待客,做事情也还是不讲究。

        就像火龙真人要见到家族祠堂那边的刘聚宝,得过关一样。

        什么骑驴找驴,总计十二幅画卷,十二处幻象天地,青同一连串诸多试探,都是在陈平安的道心上抽丝剥茧,在人心之上下功夫,在心田中刨根问底,在修士的山中道场访胜探幽。

        这已经是修道之人切磋道法,是一场问道。

        这就是剑修之间的问拳,纯粹武夫之间的问拳。

        如果再换一个比喻,就是陈清都离开剑气长城,做客中土文庙,得先通过一层层的诗词学问考校。

        小陌转头问道:“青同,我最后问你一句,有无难言之隐?”

        问完话后,小陌静待下文,青同几次欲言又止,不过最终仍是默不作声。

        小陌自顾自点头道:“不说话,就当你默认没有了。”

        在小陌看来,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给脸不要脸。

        忍你很久了。

        之前那大骊京城的老车夫,对方只不过是远古雷部玉枢院的斩勘司主官,官身不大,本事不够高。

        再者那些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陈年旧怨了,何况事情也不算大,早就翻篇了,翻旧账不是小陌的风格。

        至于钟魁身边的鬼仙庾谨,更像是开玩笑,闹着玩的。

        小陌将那根行山杖收入袖中。

        青同阴神立即慌了神,不再当那哑巴,急匆匆说道:“且慢!”

        只是小陌却没有再搭理青同,而且青同接下来,也未能拦阻小陌的……递剑。

        就像被一道镜面隔出上下两座小天地,天地与天地接壤的那条边境线,如同复住天地万物的一块布料,结果被人掐指拎起,最终撕裂出一道口子。

        又像是一个蚕茧,有剑修破茧而出。

        远处,第一时间就敏锐察觉到异象端倪的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小陌那边。

        与小陌第一次见面,是在那轮明月皓彩之中,小陌是老人面容,气焰嚣张,出剑凌厉。

        等到双方再见面,小陌就是温文尔雅的青年相貌了。

        但是此时的小陌,人如其名,就是真的很“陌生”了。

        不见真身,只见法相。

        一身宽大法袍,若隐若现的面容,白玉莹然,整个人身躯晶莹剔透,净如琉璃,不见任何骨骼、筋脉和血肉。

        雪白头发极长,虚无缥缈,仙气空灵。

        手持一剑,气象巍峨,剑意凛然,呈现出一种仗剑飞升之姿。

        大概这才是小陌境界圆满的巅峰姿态?

        来到镜面之上的天地,梧桐树真身就在此地。

        小陌尚未真正递出一剑,一身剑气已经充塞天地间。

        整座天地,一瞬间被无数条剑气“支柱”肆意贯穿。

        可怜一座天地,宛如一只精心编织的锦囊,同时被成百上千条锋芒毕露的尖锐冰锥洞穿。

        一座广袤天地,被数以万计的剑光切割,变得支离破碎,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这些毫无章法可言的剑光还在疯狂叠加,以至于旧有剑气凝聚而成的光柱,转眼间就被崭新剑光轻松撞碎。

        桐叶洲上五境修士,按照各自境界的高低、神识的强弱,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道心微颤,都依稀察觉到了不对劲。

        负责坐镇桐叶洲天幕的三位儒家圣贤,举目远眺,笑了笑,只见桐叶洲中部上空,仿佛出现了一只光球,只是不知为何布满了尖刺,剑气森森。

        距离那颗光球最近的某位老夫子,轻声笑道:“好好一座镇妖楼,怎么变成了只……刺猬?”

        这种修道之人之间的私人恩怨,拦什么拦。再说了,老夫不跑去拉偏架,就算很给这位青同道友面子了。

        大战落幕这么些年,因为至圣先师与礼圣、亚圣,不知为何,都没说什么,这座镇妖楼也就装聋作哑,就像个捂紧钱袋子的吝啬鬼,是个半点不肯开销的主儿,只是作壁上观,故而收拾桐叶洲这么个山水破碎、人心涣散的烂摊子,就只能让三座书院的山长、君子贤人们,四处奔波劳碌跑断腿了。

        因为不可参与人间具体事务,是礼圣早年亲自为他们这些坐镇天幕陪祀圣贤制定的一条铁律,所以他们三位也就只能是忧心了,都没办法与那座雄镇楼说半句牢骚话。

        其实看不顺眼好几年了,只是无法苛求他人做圣贤。

        这位曾经亲口赞叹年轻隐官一句“后生好风采”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将那份天地异象给遮掩过去。

        怎的,职责所在,谁能挑我的刺?一座文庙封正的雄镇楼,与文圣一脉的儒生,自家人关起门来打打闹闹,这就叫家丑不可外扬。

        天地内的新战场,青同阴神与那个作为阳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一同消失,重归真身。毕竟是要与一位飞升境剑修对敌,青同岂敢掉以轻心?

        而那棵梧桐树真身,又变幻成一位身材修长的修士,面容模糊,头戴一顶芙蓉道冠,身披一件崭新甲胄,内穿一件金黄法袍,脚穿一双碧绿鞋履,腰悬一连串的古朴玉牌,双臂之上环以鲜红色臂钏。

        总之是能穿戴上的,都派上了,五花八门的山上法宝,花里胡哨的装饰……

        与此同时,这位道龄极长的飞升境大修士也未束手待毙,步罡踩斗,双手掐诀,分身如花苞绽放。

        一千多个青同化身,各展神通,纷纷祭出不同的法宝,施展不同的攻伐术法、防御神通。

        好个技多不压身。只说术法之多,种类之驳杂,不谈道法玄妙和修为高度,估计青同只凭今天这一手,就能跻身浩然前十。

        这些青同分身,其中百余位负责结阵,营造出一座山水阵法,剩余更多的符箓分身,为了阻拦那些层出不穷的剑光,不惜与之玉石俱焚。

        而青同这位自称会几手大符的飞升境修士,将压箱底的那几张大符一并祭出,大符各自契合五行大道,堪称符箓一途的造诣极致。

        一张火符祭出,便出现了一尊身高千丈的火部神灵,全身交织着千百道火焰,乱拳打碎一条条不断靠近山水大阵的剑光。

        又有一张水符祭出,数以万计的符箓交织、重叠、衔接,连绵掠出,像那江河滚滚,波光粼粼,最终汇聚显化出一条身长千里的青色鲤鱼,身上每一片鱼鳞,皆大如庭院,都是一份符箓灵光。

        一张张撮土成山的三山五岳符,猛然间砸地,五座古老大岳落地生根,三山互成掎角之势,外围又有五座古岳围绕三山,帮助外边的山水大阵稳住阵脚。

        而青同真身背后,一张木符的符光四散,丝丝缕缕的光线堆积出了一架好似世间最精巧、繁密的木作偶人。

        但是小陌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只有一剑而已。

        一道璀璨至极的剑光,如游鱼摆尾,朝那座阵法和青同真身而去。

        剑光所至,摧枯拉朽。

        就连自身剑气凝聚而成的无数道倾斜光柱,因为拦路,都一并崩碎再悉数化作虚无。

        剑光四周,出现了一条类似天外太虚境地的通道。

        这就是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的真正杀力。

        在天地别处,同时生发出十数个好似水花四溅起涟漪的微妙泉水。泉眼所在,叮咚作响,宛如天籁。

        天下江河大渎,无论入海时如何气势汹汹,水势雄壮,水脉源头处,往往只有几处细微泉眼。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存在,剑气之细微,仿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却好似小陌剑术之大道初始。

        在你青同的自家地盘上,躲,能躲到哪里去?跑,出了一座镇妖楼,你青同又能跑到何处?

        一座山水大阵眨眼间告破,崩碎的声响,惊天动地。

        青同耗尽了所有大符,才堪堪打消了那道如入无人之境的可怕剑光。

        万年之前,就知道这位名动天下的剑修剑术很高,只是青同依旧无法想象会如此之高。

        而且不都说他的剑术并不以杀力著称,只是因为他攻守兼备,才难缠至极吗?

        不是说他当年的剑术杀力,排不进天下剑修前五吗?

        蓦然间,青同瞪大眼睛,眼中出现了一张越来越清晰明显的面容。

        这位远古妖族剑修带着笑意的面容越来越靠近,手中一剑横抹而至。

        整个天地间都拖曳出一道漫长的弧线,直奔青同的头颅而来。

        那个如今改名小陌的家伙,好像在说:“你好,青同道友。再见,废物飞升。”

        命悬一线,青同情急之下,倒也不算是束手待毙,突然高声喊道:“陈平安!至圣先师有话转告!”

        那一袭鲜红法袍,正从小陌破开的天地缝隙中,跨越小天地,宛如一位远古登高天仙,脚踩虚空之地,拾级而上,缓缓现身。

        双手笼袖,腰叠双刀,身边跟随着一把自行掠空的夜游剑。

        但是青同瞬间如坠冰窖,与那持剑近身的小陌一个交错而过,站在原地的青同,被那道弧线剑光割掉了头颅。

        头颅被高高抛起。

        可能是陈平安来不及出声阻拦小陌,可能是以心声言语了,小陌来不及收剑,可能是小陌听到了心声,这位远古妖族剑修心中却是戾气横生,不愿意停剑。

        更有可能是,陈平安并没有出声,因为根本就不愿意开口,懒得开口。

        谁知道呢?

        小陌手中剑意凝聚而成的那把长剑,当场消散,换手持剑,环顾四周,微微一笑,好歹是位飞升境修士,哪里这么容易被当场斩杀,距离所谓的身死道消,还有段距离。

        不过再怎么说,都比当年试图斩杀仰止来得轻松,一来仰止的飞升境更加巅峰,而且她的体魄先天坚韧,再者在那远古人间,疆域广袤,仰止的修行之路得天独厚,是身负一部分大道水运的,故而每逢临水地界,仰止逃得飞快,远遁速度犹胜剑光。

        而青同却是画地为牢的处境。

        那颗头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一截枯木腐朽,继而化作灰烬飘散天地间。

        小陌身后,青同真身所在位置,宝甲铿锵坠地,声响清脆,那件法袍则颓然飘落在地,瘫软在宝甲之上。

        青同用上了一种类似蝉蜕神通的遁法。一棵大树,只伤枝叶,不伤主干。

        当然,青同大道折损,是必不可免的。

        天地四方,回荡起一个如震雷般的暴怒嗓音:“休要得寸进尺!”

        这里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的镇妖楼,你小陌正好是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

        小陌却是笑容灿烂,转瞬间不见法相,循着一条蛛丝马迹追杀而去。

        一尊仙气缥缈的法相,明月芦花杳无踪迹。

        片刻之后,天边悬起一轮无比诡谲的漆黑圆月,是青同被迫现身,不得不施展出的一道压箱底的保命神通,月相。

        而小陌的那尊法相,相较之下只能算是芥子之于井口,但是那轮明月附近,先是亮起一粒极其细微的光亮,然后瞬间蔓延成线,最后那条剑光长线,就像一条腾空而起的巨大蛟龙,蜿蜒游弋于一轮明月的上空。

        这是小陌昔年在一双日月运行轨迹之上,悄然布网吞咽下其中一轮圆月后的自创剑术,食月。

        只是比起那位拥有“纬甲”的远古道友,那一手名副其实的日食道法,小陌自认还是差了不少。

        当时他们这拨山巅大妖,得到白泽的那道敕令,不得不纷纷从沉睡中醒来,其中一位古老存在,因为万年道场,或者说养伤之地,是在那蛮荒天下的大日之中,故而这个同为剑修的婆姨,便与天上“邻居”、身在明月皓彩中的小陌,以独门神通随便言语了几句,双方原本约好了人间重逢的相见之地,对方还说如今给自己取了个化名,谢狗。

        之前小陌与陈平安提及它们这拨远古存在的修为和战力一事,担任死士的小陌坦诚以待,说自己既不是杀力最大的那个,又不是防御最强的,只是小陌可以肯定一事,自己的攻防都在前三。

        小陌因为刚刚与陈平安打交道没多久,加上剑修的心性使然,所以当时仍然有所保留,没有多说内幕,比如攻防两道的各自前三,其实撇开自己占据两席之地,剩下四席,并非四位,而是三位,因为那个“谢狗”,同样是攻守兼备的巅峰强者。

        至于小陌与这位如今化名“谢狗”的道友之间,就又有一段故事很长的恩怨情仇了。这大概也是小陌不愿说更多真相的缘由之一。

        陈平安肩头一沉,越发身形佝偻。

        是那青同再次搬出镇妖楼主人的身份了。

        片刻之后,各地依旧有剑光突兀亮起,又骤然消逝。

        青同终于首次现出真容,年轻相貌,姿容俊美,雌雄莫辨。

        只是此时他一身血污,狼狈不堪,身上伤痕纵横交错,伤口不下十数道,白骨裸露,惨不忍睹。

        青同再无山巅大修士的雍容气度,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就站在陈平安不远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喘口气。

        青同的选择,是对的。

        小陌果然没有继续递剑,那只持剑之手,绕在身后,以示诚意。

        容你在我家公子身边休息片刻便是了。

        陈平安看到青同的容貌后,一时间神色古怪。

        按照避暑行宫的秘档记载,古语梧雄桐雌,“梧桐”同长同老,同生同死。

        而出身中土阴阳家陆氏的陆抬,便是千年难遇的阴阳鱼之身。

        当年也是陆抬陪着陈平安一起游历桐叶洲。一位练气士,却天然恐高。

        邹子与剑术裴旻,都是陆抬的传道恩师。陆抬当年与自己分别后,会不会也曾被邹子带着来过这里?

        陈平安却没有与青同询问此事,无所谓的事情了,陆抬也好,剑修刘材也罢,相信来年终有重逢之日,或是见面之时。

        小陌朝那青同抬了抬下巴,示意你可以离开此地了。

        青同一咬牙,远遁离去。

        等到第二次现身,青同一条胳膊已经被小陌斩断,只是他一个肩头摇晃,便又生出一条胳膊。

        陈平安笑道:“还没有想好措辞?这会儿是不是很纠结?既没有把握胡诌骗过我,又没胆子假传至圣先师的旨意?只是不胡说八道,又要被小陌追着砍,就算一时半会死不了,可那道行折损,却是一剑几十年上百年的实打实损耗,别说一炷香两刻钟,恐怕一刻钟,就要跌境了吧?”

        青同抬起手背,擦拭嘴角鲜血,道:“你就不怕我先拼着镇妖楼毁于一旦,再跑去找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救命?”

        陈平安从袖中探出一只手,高高举起:“去吧。”

        青同咬牙切齿道:“至圣先师虽然不曾让我捎话给你,但是终究是来过此地的,千真万确与我寄语一句,希望我能够好好修行,你要是胆敢毁坏一座镇妖楼,纵容一位出身蛮荒天下的飞升境剑修,坏我大道……”

        陈平安收起手,点头道:“回头我有空就去文庙自行请罪,嗯,可以先找我先生,再找礼圣就是了。”

        青同脸色阴晴不定。

        你青同不是喜欢躺着享福吗?

        可以,完全没有问题。

        先前趁着小陌剑光打破天地禁制之际,陈平安其实就以笼中雀加上井中月,飞剑传信给那位老夫子。与那位陪祀圣贤,有了一场君子之约。

        请他帮忙务必瞒过自家先生,给礼圣传信一封。恳请礼圣,搬来半座剑气长城。

        至于功德折算一事,无非是个明算账,礼圣和文庙那边按照规矩走就是了。

        在熹平先生那边,关于陈平安这个名字的那本功德簿,该勾销掉多少就是多少。

        但是你青同的十四境,这辈子就都别想了。

        说来可笑,陈平安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想着三教祖师散道之后,会有某些十四境大修士明目张胆地大开杀戒,或是针对飞升境巅峰修士的暗中布局使绊子。

        不承想阴差阳错之下,自己倒是成了第一个拦阻他人跻身十四境的拦路人。

        那么你青同接下来在桐叶洲,是养伤一百年,还是一千年,或者一万年,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事已至此,就没有必要开口了,免得像是在威胁谁。

        虽说代价有点大,但是收获同样不小。一洲山河,很快就可以气运稳固。而且以后缝补一事,就会顺畅许多。

        先有人和,就有地利,再有天时。

        许多原本需要借助青同的事情,自己就可以动手。

        唯一的麻烦,估计是先生得知此事后,会被自己气得不轻吧。

        不管了,果然老大剑仙说得对,修行修行,不能总是那么死板。

        每个百年间,总要做一件根本无须讲理的事情。

        突然之间,青同神色微微讶异,不情不愿打开一条山水禁制,如打开一扇门。

        陈平安更是意外,因为那把先前离开这座天地的传信飞剑,一闪而逝,直奔自己而来,陈平安只得将那道剑光收入袖中。

        然后青同开始跳脚骂道:“陈平安,你个疯子!真是鬼迷心窍了,小时候脑子被门板夹了吧,损人不利己的勾当,做得这么顺溜,你就非要这么针对老子,你要是真将那半座剑气长城搬到这里来,你到底知不知道后果,只要桐叶洲山河破碎一天,你就别想破境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倒不是在意青同那点不痛不痒的骂声,而是不知那位老夫子此举用意何在,双方明明已经敲定了那桩买卖。

        青同在心湖中,似乎挨了一句骂,而且措辞绝对不算婉转,故而一下子变得病恹恹的,直愣愣盯着那一袭鲜红法袍,叹了口气,先关上那道门,然后犹犹豫豫地从袖中摸出两张残余符箓,一张符箓只是寻常的黄玺材质,另外一张是金色材质的珍稀符箓。

        陈平安瞬间眯起眼,沉声道:“小陌,等下如果需要你动手,可以不计后果。”

        原本打算恢复真身的小陌点点头,继续维持法相姿态,而且首次变成了双手持剑。

        青同以心声说道:“你记性那么好,肯定还记得这两张旧符。”

        陈平安面无表情。

        当然记得。

        一张是自己当年在飞鹰堡内,按照陆抬的指点,反画阳气挑灯符,变化而成的一张阴气指引符。

        另外那张金色材质的符箓,符纸还是陈平安送给陆抬的,陆抬最终画出了一张冥府摆渡符。

        青同继续以心声与陈平安说道:“你没猜错,邹子当年确实带着陆抬找过我,邹子除了为我留下一句不太吉利的谶语,还送给我这两张残余符箓,说以后或许能够帮我渡过一劫,我觉得邹子是在说笑话。”

        陈平安点头道:“就是个笑话,你不当真是对的。”

        青同其实已经做好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准备,实在不行,就只能乖乖认命了。

        拼着一座镇妖楼不要,也要给这个陈平安和那小陌一点颜色看看。大不了最后闹到文庙那边,各打五十大板。

        青同犹豫了一下,说出一件小事:“邹子当时身边还带了……一拨阴物孩子,说是让我拿出些许功德,他有用处。”

        陈平安问道:“然后呢?”

        青同无奈道:“些许功德而已,又是邹子的请求,我当然照做了。”

        小陌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公子,露出一种犹豫不决的神色。

        很多年前陈平安与陆抬结伴游历,其间在飞鹰堡下榻,那门外是条陋巷,是一条断头路,更有一堵布满尸骸的墙壁。

        当时陈平安还没有将那支名为小雪锥的毛笔借给钟魁,那会儿画符一道,可能都不能算是登堂入室。

        陈平安最终还是一言不发,伸手握住那把夜游剑,转身离去,转头与那青同说道:“以后别让我看到你。”

        青同神情复杂,心中惊疑不定,这家伙当真就这么走了?

        小陌倒是懒得多想为何公子会改变初衷,公子做事,总是对的。

        青同犹豫了一下,喊道:“陈平安,你就不好奇为何我如此……不近人情?”

        最后四个字,青同硬着头皮,说得别别扭扭。

        背对青同的陈平安只是仰头望向天幕处,沉声道:“赶紧开门,不用送客了。”

        他娘的你青同的脑子呢,老子一转头,就是“重逢”,真是找砍。

        青同继续说道:“我自然是有理由的。”

        陈平安转头笑道:“你就这么喜欢节外生枝?”

        青同被瞧得毛骨悚然,沉默片刻,只得拗着性子,试探性说道:“复盘一二,闲聊几句?万一聊得投缘了,合作一事,不是没得谈。”

        一来担心双方误会太深,自己会被记仇。

        青同其实不是想着什么万一投缘,而是万一这家伙脑子一根筋,出了这座镇妖楼,继续与那文庙夫子商量搬迁半座城头一事,该如何是好?

        然后万一那位小夫子又答应了?

        二来,青同到底心有不甘,想要在某些事情上找回点场子,至于打架一事就算了,形势不由人,苦头吃饱,今儿这先后两场架,尤其是后者,打得有点撑到了,现在还是心有余悸。

        如果可以的话,陈平安见不见自己,倒是无所谓,总之别让自己再见到他身边那个小陌了。

        陈平安想了想,笑着点头道:“客随主便,求之不得。”

        他抖了抖袖子,盘腿坐下,横剑在膝。

        陈平安就那么当着青同的面,重新从袖中拈出一张白驹过隙符,悬停在身边,用以计时。

        青同看得眼皮子微颤,是该说这家伙小心谨慎,还是说丝毫不给自己面子?

        见那小陌跟着落座,青同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坐在他们对面。

        陈平安第一句话,就显得杀机毕露:“桐叶洲,桐叶宗,杜懋的那座梧桐洞天,是你给的?”

        青同显然学聪明了,输人不输阵,没好气道:“当年你带出藕花福地的那把梧桐伞,除了可以隔绝天机,还是四分之一个藕花福地所在,追本溯源,不也是从我这边出去的物件。”

        翻这种旧账,有甚意思?

        陈平安笑道:“没有翻旧账的意思,杜懋那档子事,早就翻篇了。”

        青同下意识看了眼小陌。

        小陌微笑道:“不要用自己的脑子,揣度我家公子的心思。”

        梧桐枝,自古就被誉为“凤条”。

        一分为四的藕花洞天,陈平安得到的那份,就是老观主赠送的一把油纸伞,而伞骨正是梧桐枝。

        而梧桐自古枝叶怕强风,树根怕受涝。

        眼前这个年轻剑修,身上道气若隐若现,是从封姨那个臭婆娘那沾染了大道气息。

        陈平安在不到半百道龄的修行路上,大道亲水,而且绝对不是练气士适宜水法修行的那种,如果说那个封姨的大道气息还算清浅,那么冥冥之中,一位远古雨师转世的某份大道馈赠,即便陈平安并未全盘接受,对青同而言,也是一种深恶痛绝且无比忌惮的大道压胜。

        加上陈平安又是一名剑修,尤其他还在剑气长城待了那么多年,当年身上还背了一把陈清都的剑气长。

        如今陈平安这副皮囊,承载妖族真名,当然又与镇妖楼大道天然相冲。

        这么多的理由叠加一起,让青同对此人如何亲近得起来?

        听着青同的“诉苦”,陈平安点点头,眯眼笑道:“言之有理,情有可原。”

        这些理由都是理由,但都不是那个真正的理由。

        此刻在青同看来,眼前此人的言语,毫无诚意可言,让青同又增添了一个不喜此人的额外理由。

        像,实在太像了!

        眼前这个性情叵测的年轻剑仙,就像当年那个来自青冥天下的孙道长,后者曾经云游至此,故意隐瞒自己的玄都观身份,就产生了一场全然属于对方有意为之的误会,闹了一场后,对方嘴上说着:“贫道胸襟如海,气量高如山,些许误会,何必计较,贫道岂会上心?青同道友你要是心有芥蒂,一直难以释怀,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青同道友要是这般小心眼,就别怪贫道做事情不大气了……”

        孙道长临行之前,也不直接说什么,只是有感而发,吟诗作赋一番,在树下徘徊不去,拐弯抹角,念叨着一些酸溜溜文绉绉的话语:“贫道返乡之后,当在明月夜中,挑选良辰,移植一株碧梧于自家道观庭院中,此树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华净妍雅,可谓姗姗可爱,吾辈行其下者,衣裾尽碧,春冬落叶,以求日头暄融之乐,夏秋荫凉,可蔽炎烁蒸烈之苦,其乐无穷……”

        一位青冥天下道门剑仙一脉的执牛耳者,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人,那位老观主所谓的“移植一株碧梧”,怎么可能只是拣选一条纤细枝丫,当然是无异于让青同自个儿砍下一条胳膊了。

        所幸当年还有那位纯阳真人在场,帮忙缓颊,才算替青同免去一桩天灾人祸。

        青同再次以心声说道:“邹子当年离开这里,交代过一件事,说让我将来为某人勘验道心,至于结果如何,观感如何,都不用告诉他。至于某人是谁,只说我到时候一见便知。”

        “某人?”陈平安疑惑道,“我当时背着那把剑气长,你就没有一直盯着我?不是明摆着的事情?”

        青同无奈道:“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当年身边是没有那陆抬的,甚至许多我自以为看到的景象,都是邹子故意让我看见的一连串假象,那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一叶障目,至于邹子是怎么做到的,我不清楚。我是这次看到你之后,才察觉到不对劲,趁着你先前行走在那些幻境画卷中,我立即着手进行了一番大道推演,倒推回去,才得到了这个……可怕的真相。”

        陈平安看上去半信半疑。不过青同这个理由,不管真假,倒是勉强能算个过得去的借口。

        陈平安让小陌恢复真身,青同顿时如释重负,一挥袖子,从满地金黄落叶中拣选出十二片叶子,悬停在身前,双指并拢,轻轻抵住其中一片落叶,向前一划,飘向陈平安那边。

        每一片落叶,都是一座类似光阴长河的走马图。

        各有关键所在。

        下棋。吕喦,黄粱一梦。大旱,官员祈雨。郡守治水,两根灯芯。战主不愿半渡而击,仁义。才子佳人姻缘。老和尚,小沙弥。

        骑马老妪,中元节,幽明殊途。一地神灵,山盟海誓。一处脂粉气略重的花国秘境,身为国君。得道之士,光阴倒流。买饼。

        青同神色认真起来,略带几分缅怀,缓缓道:“昔之得一者,其实屈指可数。”

        “天地得一,各以清宁。神得一以灵,是为神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其中光阴长河,与为练气士所用的天地间灵气,皆从神灵尸骸而生。天下术法神通,就像一棵倒映在水中的大树,各有枝干脉络,是为后世的道统法脉,每有开花结果,即是得道之士。”

        听到这里,小陌呵呵一笑。

        你搁这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呢?真有本事,怎么连我几剑都接不下?何况自己都未用上任何一把本命飞剑。

        青同气不打一处来,恼羞成怒道:“这个比喻,又不是我说的。”

        小陌伸手轻拍一下横放膝盖上边的绿竹杖,示意对方说话不要那么大声,自己胆子小,经不起吓。

        陈平安问道:“你所谓的‘屈指可数’,是指谁?”

        青同说道:“当然是远古岁月里的‘天下十豪’!”

        陈平安神色自若,可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听说此事,避暑行宫从无记载,文庙一样没有,自家先生,学生崔东山,连同身边小陌,当年的老大剑仙,师兄左右,谁都没有提及此事。

        可惜青同接下来只提及了其中一部分“名单”,原来在那上古岁月,在水火之争和登天一役发生之前,曾有“天下十豪”。

        无一例外,成圣如神。

        十位出身不同的修道之士,相互间并无名次高低之分。

        其中有三教祖师,兵家初祖,世间第一位修道之士,还有一位当之无愧的天下剑道魁首——练剑资质最好,修行破境最快,飞剑数量最多,且品秩最高。

        这些存在,实力如何,其实只看那几个“候补”就清楚了。

        候补数量较少,总计只有四人,分别是剑修陈清都、小夫子、白泽,以及开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

        当青同说到陈清都的时候,忍不住看了眼对面的那个人模鬼样的年轻人。

        陈清都与那位剑修魁首的关系,其实有点类似如今武学道路上的一场青白之争,陈平安和曹慈,前者始终在追赶后者。

        但最终天下剑道最高者,还是后来者居上的“候补”陈清都。

        青同继续说道:“上古时代,水火之争,殃及天地,使得天柱折,地维绝。对于当时的芸芸众生而言,当然是一场灾殃,但是与此同时,对于所有侥幸逃过一劫的有灵众生,尤其是修道之士而言,却是一场……”

        青同停下言语,似乎在想一个形象的比喻。

        陈平安便接话道:“否极泰来,莫大机缘。就像后世庄稼地的火烧和翻土,灵气充沛,就像从贫瘠之地转为肥沃之地。”

        青同点点头:“天道倾斜,日月星辰的移动规矩,随之越发彰显,地势不平,天下五湖四海,人间水潦尘埃四起,皆是幸存者的修道机缘。”

        而邹子上次送给青同的那句谶语,正是“地陷东南,天倾西北”。

        青同感叹道:“在此之后,术法有成的得道之士,各自占据一地。”

        再次酝酿措辞,片刻之后,青同终于替这些远古岁月里的证道之人,给出一个气魄极大的说法。

        “吾为东道主。”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却是以损不足奉有余。”

        “故而道祖有言,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

        “如今山上宗门、仙府,不管门派大小,祖师堂都有供奉一职,寓意‘行供奉之事,以礼敬天地’。只是现在绝大部分的山上供奉,那帮谱牒修士,谁还知道这个?就算知道了,又有几个会当真?就算有谁愿意当真,道之日薄西山,余晖中的行人过客,又能做些什么?”

        “所以,你之前说以人道之法,要为桐叶洲缝补山河。陈平安,换成是你,此刻回头再看当时言语,会不会觉得可笑?”

        结果对方直接来了句:“道祖所谓的天人两道之分,与儒家宗旨是不一样的,你觉得哪个可笑,还是两者都很滑稽?”

        青同头皮发麻,一时语噎。

        你大爷啊,这都能扯到道祖和至圣先师?!

        青同差点没被吓得赶紧起身,先模仿儒生作揖,再行道门稽首。

        一时间气氛就比较尴尬了。青同终于想起一事,收起镇妖楼的所有道韵。

        小陌毫无异样,但是陈平安逐渐恢复一袭青衫的原本相貌。

        青同这才说道:“天地生人,本就是一个错误。至于那些各行其道的圣人,就像陆掌教所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陈平安笑道:“还来?”

        你青同不是擅长几手大符吗,符箓气象那么大,不如直接往我身上贴张旧天庭共主的标签,再把三教祖师喊过来瞧瞧?

        之后陈平安伸手指了指那张白驹过隙符,示意对方珍惜光阴。

        青同便有几分悻悻然。

        陈平安看到青同这番姿态,没来由一个神游万里,就想起了人性一事,以及练气士的阴神出窍和炼就阳神,算不算青同所谓的某种“天道倾斜,日月彰显”?

        不说那个被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出的杨木茂,只说老真人梁爽的阴神出窍远游,还有近在眼前的小陌目前的状态,当然还有学生崔东山。

        差以毫厘,失之千里。道心的差异,会带来性格的偏移。

        唯一的例外,大概只有郑居中了。

        青同双指一划,那片梧桐落叶一闪而逝,重新飘落回众多落叶中,他再将第二片落叶推给陈平安。

        青同好奇问道:“在那邯郸道旁客舍中,你为何不去确定那吕喦的真假?”

        之前在第一幅画卷幻境中,陈平安撇下小陌,独自去往道路,毫不犹豫就打翻书箱,却见书页空白。

        依葫芦画瓢的事情,很简单就能做成。只需让那小陌朝那客舍老道递出一剑,便知真假。

        陈平安说道:“对待修行路上的前辈先贤,我们这些大树底下好乘凉的晚辈,走在他们开辟出来再踩踏结实、越发平坦的阳关大道上,当然要由衷敬重几分,何况还是晚辈神往已久的吕祖。”

        青同神色别扭。

        陈平安说道:“当然遇到一些为老不尊,尤其是喜欢倚老卖老的,客气一番,意思意思,该有的礼数有了,就不用太客气,毕竟都是修道之人,年纪和道龄当不了饭吃。前辈以为然?”

        小陌微笑道:“青同道友在这个时候,就应该答一句‘深以为然’。”

        年轻隐官立即唉了一声,尾音上扬:“怎么跟又是道友又是故友的青同说话的。”

        小陌点头道:“下次注意。”

        青同可不想有什么下次,立即转移话题:“你们离开此地后,等到宗门庆典结束,不妨直奔吕祖家乡所在的梦粱国,按照老观主的说法,那部剑诀,大道直指金丹。”

        见那陈平安似乎没什么兴趣,青同继续好言相劝道:“此事不算强求,既然吕喦都直说了,那么你就已经是有缘人之一,天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