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试试看

        礼圣法相一手抵住蛮荒天下,一脚后撤,踩踏在其中一座符山之上,以此支撑。

        山中数以百万的金色符箓,如疯狂生长的蔓草裹挟住礼圣的脚踝,原本一尊几近破碎的巍峨法相瞬间恢复原状,重返巅峰。

        礼圣再抬起一手,五指张开,出现了一面金色圆镜,一圈圈铭文皆是历代文庙陪祀圣贤的本命字。

        每一个自行旋转如旋涡的金色文字,皆在牵引那些天象图中的群星,引来无数道光线遥遥而至,汇入旋涡中。

        与此同时,浩然天下那边,金色长线升空,画出一条条弧线,每一条由文字组成的弧线就是一整部圣贤书。

        只是这么一次“接触”,天外罡风顿时激荡不已,如巨浪相叠,层层递进。

        位于大阵之内的郑居中一行,都感受到一座天地叠阵的剧烈摇晃。

        若非陈平安拥有止境武夫的体魄,被这么一撞,被汹涌而至的气机裹挟,作为大阵主持者,就已经跌境了。

        侧面那拨作壁上观的蛮荒大妖,因为没有阵法护持,几乎都身形不稳。

        如今的地仙练气士,如果置身于天外这条大道上,面对这股潮水,只会毫无招架之力,瞬间就会身死道消,彻底烟消云散。

        胡涂的行事作风比较实在,不愿浪费灵气和消磨自身法宝,直接就来到并肩而立的无名氏和离垢的身后。

        其余远古大妖有样学样,一瞬间站位如雁阵。

        道号“山君”的竹冠老道士不再骑乘白鹿,而是站在坐骑背上登高远眺,不断挥动拂尘,将那股持续扑面而来的罡风稍稍打偏。

        离垢作为大妖中防御最高的那个,哪怕站在雁阵最前方,身形依旧岿然不动,只是身上法袍的两只袖子猎猎作响。

        与其余大妖不同,道号“飞钱”的离垢,在远古岁月里与“书生”关系深厚,交集最多,所以万年之后,再次见到那个小夫子,离垢的心情也是最为复杂。

        无名氏摇晃着手中酒壶,由衷感叹道:“不愧是小夫子。”

        此次抵挡蛮荒天下,礼圣虽有借力,但是一撞之下,仅仅是法相趋于崩碎,尚未动用真身,由此可见礼圣道身的坚韧程度。

        这位攻伐实力犹在剑修谢狗之上的无名氏,自认对上礼圣没法打,根本不够看。

        虽然身处敌对阵营,丝毫不妨碍他对礼圣的敬佩。

        离垢以心声询问道:“这一撞力度如何?可以估算吗?”

        无名氏想了想:“被一座天下迎头撞上,上限如何,不好说,至于下限,我还是有点数的,至少得是道祖铆足劲的一巴掌,或者是兵家那位叠加在一起的倾力数击。”

        时隔万年,目睹礼圣的拦路手段,官乙苦笑道:“要不是有白泽老爷在,谁能挡得住小夫子在蛮荒天下大开杀戒?”

        离垢神色淡然道:“蛮荒天下又不是只有白泽。”

        官乙摇头道:“斐然?绶臣、周清高他们几个?还是太年轻了点。”

        无名氏抬了抬下巴:“看那边,正主出现了。”

        官乙穷尽目力,再加上施展了一门远古秘传术法,才能够透过紊乱的天象干扰,发现蛮荒天下腹地的一处荒郊野岭,有两个修士在那不起眼的山岭一站一坐。

        除了白泽,还有一张陌生面孔,是个形貌枯槁的消瘦少女,只见她坐在地上,怔怔仰头望向那个礼圣。

        不知为何,“少女”如同遭受黥刑的流徙犯人一般,她的一侧脸颊被谁用锥子刺了个字——远古金文的“焚”字。

        白泽找到少女的时候,她自称晷刻。

        她没有故意隐藏踪迹,让白泽很轻松就见到了她。

        否则她这种存在,只要有意识躲避大修士的探究,就算是三教祖师在自家天下寻找他们的踪迹,都像是一个凡夫俗子在一间堆满杂货的屋子寻找一只不出声的蚊蝇。

        她与白泽以古语交流:“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出手吗?”只要白泽愿意借机针对礼圣,甚至有可能迫使礼圣先于三教祖师散道。

        白泽摇头说道:“只要礼圣不借力‘回礼’蛮荒天下,我就没有出手的必要。”

        晷刻微微皱眉,显然不理解白泽的选择,她摇摇头:“只要是练气士,不管是什么性格,谁不想境界更高?你为何主动成为那个例外?”

        在她看来,白泽与礼圣同样是远古十豪候补之一,三教祖师一旦散道,剑气长城的陈清都已死,三山九侯先生又好像从来不志在登顶,那么就只剩下白泽和礼圣有机会争一争数座天下的第一人宝座。

        “别误会了,我不出手,可不是因为与礼圣的交情。”白泽笑着解释道,“你诞生于蛮荒天地初生之际,所以不清楚这位小夫子的脾气。真惹急了他,即便逼迫礼圣直接散道,蛮荒天下版图注定会稀烂不堪,随处是缝补不上的窟窿,大地上的妖族死伤惨重。而且礼圣肯定还会选择一半散道在浩然,一半在蛮荒。我可能还好,影响不是特别大,但是你,以及整个蛮荒天下,就会出现一大段青黄不接的惨淡岁月,此后所有登山修行的练气士,都会被礼圣散道后的崭新‘天道’压胜,必须承受一份无形的克制。还有一种后果,就是礼圣再心狠一点,全部散道在蛮荒,那么离垢、官乙这拨飞升境,将来想要合道十四境,难度就会暴涨,门槛变得更高。”

        晷刻歪着脑袋,更疑惑不解了,既然如此,若是礼圣当真如传说中那般大公无私,那就干脆散道在蛮荒好了。

        舍一人而利天下,不是读书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吗?

        白泽就像一个学塾夫子,在为一个懵懂无知的蒙童传道解惑,再次与晷刻耐心解释道:“首先,合道于整个浩然天时地利的礼圣,若是散道,对浩然天下的影响很大。练气士和凡夫俗子,山上山下,谁都逃不掉,整个浩然人间,此后百年千年,都会出现不可估量的动荡不安,一旦礼乐崩坏,人心涣散,重塑礼制,难如登天。其次,表面上看,礼圣散道,短期内肯定是蛮荒吃了大亏,这场仗的前期和中期,就彻底没法打了,只会步步败退,说不定大半数版图都会落入浩然之手,但是只要在这期间,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我们蛮荒始终在做抵抗,导致双方一直出现伤亡,尤其是官乙这拨大修士,每战死一个,我的修为境界就会一直稳步提升。我既然离开了浩然中土的那座雄镇楼,就再无法拒绝这些真名的到来,最终结果,就是不管我情愿与否,都会被迫跻身……十五境。”

        最大的获利者,可能也是唯一一个获利者,就是只需要在天上袖手旁观的周密。就像一种棋盘上的兑子,用蛮荒白泽兑掉浩然礼圣。

        至于这场兑子过程中引发的两座天下大乱,想必周密只会乐见其成。

        就算一局棋内,棋盘上所有棋子都被提走,只要棋盘还在,未来“天下”的周密,大不了就是换上两罐崭新棋子,人间无数生灵性命,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对周密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存在。

        晷刻问出心中那个最大的问题:“白泽,万年之前,那场河畔议事,你为何不愿意接管蛮荒?”

        如果白泽愿意成为一座天下的主人,照理说没有谁能够阻拦此事。

        白泽有主动赐予真名和被动收缴真名的本命神通,他完全可以坐享其成,他比如今的剑修斐然、以前的托月山大祖,更有资格跻身十五境,成为蛮荒天下共主。

        白泽沉默片刻,面露苦涩:“道心不契。一旦合道蛮荒,由于蛮荒妖族的本性使然,我终究会被这座天地反噬道心。初升的那个秘密谋划就会出现,而且谁都无法阻挡这种趋势的开花结果。整个蛮荒天下,至多三千年,就会变得越发贫瘠,天地灵气被聚集在山巅一小撮练气士手中。届时另外的那个白泽,身不由己也好,顺乎本心也罢,可能当真会率领十数个蛮荒十四境和百余个飞升境修士,频繁袭扰别座天下,必须从其余三座天下攫取更多的土壤和生灵。”

        事实上,那场河畔议事之前,白泽曾经恳请道祖帮忙做一个推衍。

        大致结果就是包括三教祖师在内的一拨十四境修士,不得不联手覆灭蛮荒。

        而这种覆灭,就是从此再无蛮荒天下。

        所有天下都元气大伤,隐匿在天外与在人间转世的远古神灵余孽死灰复燃。

        镇压不住鬼物,约束不住逐渐壮大的化外天魔……

        晷刻叹了口气:“好像总是这般事与愿违。”

        白泽微笑道:“所以我们才要越发珍惜各自心中的美好。”

        她笑了笑:“很像是‘书生’会说的话。”

        不管怎么说,与白泽相处,到底是比跟在周密身边轻松多了。

        白泽蹲下身,随手抓起一捧泥土,手掌轻轻一晃,无数碎粒悬浮在手心,一一静止不动。

        白泽再伸手拈起一颗小石子,轻轻放在那些泥土颗粒当中,在整个过程中,小石子挤掉了相当多碎粒。

        晷刻转头望向白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白泽说道:“修道之人追求自由,就只有两条道路可走,一条是置身其中,境界高,如石子,看似可以随心所欲,或聚集或打散身边的泥土颗粒。”

        那颗石子缓缓移动,逐渐吸纳泥土碎粒,越来越庞大。

        与此同时,周边的泥土颗粒开始随之被迫移动,轨迹无序,既有被石子吸引靠近的,也有被石子挤压而往外走的。

        往后游动的颗粒,各自带起四周更小颗粒的移动,如水涟漪往外扩张。

        最终白泽手心上空原本静止的碎粒,都开始移动。

        “都说心猿意马,心最是不定。实则天地间真正有机会做到绝对静止之物,唯有道心。”白泽重新拈起那颗石子,攥在手心,抬起手臂,弯曲手指轻轻拧转,让包裹住石头的泥土,悉数落回另外一只手的掌心上空,然后将石子抛向远处,“第二种纯粹的自由,就是这样了,石子的存在,已经跟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关系。”

        白泽突然问道:“当初周密是怎么找到你的?”

        晷刻神色黯然,明显还心有余悸,她犹豫片刻,只是给了个模糊答案:“周密守株待兔十六次,都成功了,逃不掉。”

        唯有跻身王座才有一席之地的英灵殿,以及托月山,都曾是禁锢她分身,确切来说是“神主”的牢笼所在。毕竟她的真身,就是整座天地。

        这种囚禁,有点类似拘押练气士的一部分魂魄,只会导致她的大道不全,而无法将她完全镇压,更无法杀死。

        她这类存在的唯一消亡方式,只能是一座天下彻底崩散,生灵死尽,全无生气。

        第一次脱困,是道祖骑牛入关,造访那座大妖初升一手打造的英灵殿,她得以从底部逃出。作为回报,她答应道祖不与托月山大祖结盟。

        之后她自行兵解,多次转世,躲藏多年,最终还是被那个周密找到了踪迹,将她抓回了托月山。

        随着蛮荒天下越来越稳固,其实她的修为,相较于第一次被抓已经获得极大提升,但仍然被周密先后十六次堵门拦路,抓了个正着,将她丢给那个始终未能跻身十五境的托月山大祖。

        第二次脱困,正是被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剑开托月山。

        作为新任天下共主的剑修斐然,得到周密的暗中授意,要求她完成那个早年订立的契约——她需要在蛮荒某地造就出一处光阴旋流,必须保证蛮荒出现两条长河分支。

        每一座稳定天地灵气的山上仙府,以及每一座闹哄哄的山下城池,对她这种存在而言,都是一种无形的“墨刑”。

        根深蒂固的山上道场,和那些国势鼎盛的王朝,就如同她身上的一个个充满脓水的烂疮。

        即便有座划地割据、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还有那个十四境的老瞎子从蛮荒天下山河版图中分去十万大山,只要那个周密不曾从中作梗,晷刻的前世,本该可以成为最强大的那个存在,甚至有机会抢先一步跻身十五境,彻底夺回天地权柄。

        他们自诞生之初,就有一种“必须维持自我的纯粹性”,所以他们天然排斥两座天下的往来。

        当年周密与她保证,只要双方合作,她就可以吃掉浩然天下的那位“同道”,壮大和拓宽自身大道。

        她对此是心存怀疑的,她担心陷入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就像练气士很怕红尘浸染,她更怕两座天下相持不下。

        大概正是因为她的游移不定,不够果断,周密将她丢到托月山关起来。

        没有她出手相助,周密未能成功吞并浩然天下,选择登天离去,入主远古天庭,而她则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遥想当年,一同去往托月山的路上,那个在她脸颊上刻字的儒生装束的男人,微笑道:“合则两利,分则两害,道理再简单不过,但是你的本心不信这个,就没办法了。相信我,你以后肯定会后悔的。可惜人与人之间,心性有别,自古不输天地之隔,最难讲通道理,这就是我们与神灵和化外天魔的最大差别。”

        周密的离去,掏空了蛮荒天下极多底蕴,尤其是顶尖战力的折损,影响深远,当初的十四旧王座,如今就没能剩下几个。

        何况其中刘叉和仰止,还被文庙拘押起来。

        真正活着返回蛮荒的大妖,就只剩下搬山老祖朱厌和曳落河新任主人绯妃,其余不是战死,就是被周密吃掉,或者消失无踪。

        一人剥削瘦天下,壮大自身肥一人。

        早年周密与托月山大祖开诚布公地定下上中下三策,当下局面,属于蛮荒的下策,却是周密的上策。

        如果不是白泽重返蛮荒,第一时间喊醒白景这拨远古大妖,填补上一些空缺,否则浩然天下凭借那几座渡口据点,相信推进会势如破竹。

        礼圣脚踩那座符山,一次次伸手挡住蛮荒天下,仿佛一次次拨转船头,蛮荒天下在那条既定轨迹上的冲势渐渐放缓。

        礼圣一尊堪称巨大的法相,相较于一座天下而言,就像是人与楼船一般。

        众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个共同疑问:果真挡得住?

        礼圣法相如同一架经过缜密计算再搭建而成的精密仪器,过大则不稳固,容易遭受几次冲撞就散架。

        即便法相可以一次次散而聚拢,礼圣的每一次撤退,都会让这艘“渡船”越发接近运转有序的浩然天下。

        法相过小则与蛮荒天下的接触面不够,虽说极有可能戳破那艘渡船的墙壁,使得蛮荒天下山河破碎无数,但如此一来,就会导致两座天下的大道规矩混淆在一起,继而导致白泽出手搅局,演变成礼圣与白泽的一场大道之争。

        最终,不管两座天下是否“接壤”,自然还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牵一发而动全身。

        礼圣率先散道,导致至圣先师的散道出现变数,至圣先师的改变,又会影响到其余两位三教祖师的散道,最终就是三教祖师封禁新远古天庭一事变数更大。

        吕喦叹了口气,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束手束脚的局面,还是周密的谋划导致礼圣的真正敌人,只有一半是蛮荒,还有一半是礼圣自己创造出来的那套规矩。

        吕喦曾经在天外,亲眼见识过礼圣真正的巅峰状态。

        先前那拨隐匿于天外的远古神灵,在披甲者领衔之下,试图进入浩然天下,当时礼圣法相何其大,整座浩然天下小如一颗宝珠,被礼圣单手护住。

        之所以与现在的大小有天壤之别,就在于礼圣既要阻挡蛮荒天下,又不可牵扯浩然礼制,礼圣必须将自己从浩然中摘出,此举仅次于散道。

        李希圣已经看出迹象,稍微松了口气,只要白泽不入局,就不会导致那个最坏的结果。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白泽与那个蛮荒天地大道显化而成的存在,是与礼圣合力,在尽量争取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结果。

        李希圣伸手指向那座蛮荒天下,与陈平安解释道:“礼圣阻挡蛮荒天下的第一次冲击时,蛮荒天下发生了轻微地震,蛮荒有灵众生有些许晕眩。之后白泽和那个存在联手布阵,礼圣接下来的出手,实则都没有触及蛮荒陆地,蛮荒与浩然之间出现了一层长达百余里的缓冲地界。撇开那些神识敏锐的山巅大修士,蛮荒天下的生灵其实就已经察觉不到这份天地异象了。”

        陈平安终于明白为何周密不早不晚,要选择此时出手了。

        先前陈平安在夜航船上偶然遇到元雱三人,当时元雱三人的职责,就是配合文庙勘验以及重新制定出光阴、万物的长短和重量等标准。

        一定是文庙那边好不容易制造出度量衡的初始之物,而且礼圣已经接纳了几条被具象化的根本规则,融入自身大道,蛮荒天下这艘渡船,才开始步入那条天外“青道”。

        郑居中站在琉璃阁最高处,默默心算,在他的心湖内,原本有两粒通过将近百条光线牵引的光球,这些光线既有笔直一线的最短轨迹,也有画出一个极大圆弧的最远路线,而大妖初升选择的这条天外“青道”,就属于那种很不起眼的路线,路线不远不近,耗时不长不短,产生的惯性不大不小……郑居中瞥了眼陈平安,后者心生感应,点点头。

        陈平安心湖内,便显现出一条被郑居中补齐的完整“青道”轨迹,与此同时,还有一幅蛮荒天下的形势图。

        地图上有几粒扎眼的光亮,看它们的分布情况,正是浩然天下在蛮荒的聚集地。

        与此同时,郑居中也帮助陈平安解开了一个心中谜团。

        虽说重返浩然后,陈平安一直刻意不去了解蛮荒战况,但是始终觉得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文庙这边再求稳,以几处归墟渡口作为据点的浩然天下,在扩张和推进的速度上,似乎还是过慢了,慢得就像一个脚步蹒跚的老者,而不是一个披甲执锐的青壮男子,以至于蛮荒天下那边,至今都未出现一场大规模的战场厮杀。

        文庙是在秘密布阵。可能所有的山巅“随军修士”,包括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火龙真人等所有飞升境修士在内,这些年都在充当……苦力。

        难怪当初至圣先师在镇妖楼内,古怪地询问陈平安:“你若是周密,会如何针对礼圣?”

        得到陈平安的答案后,至圣先师好像也没有太过意外。

        礼圣踩在脚下的那座符山,山中不计其数的金色符箓,都已经彻底黯淡无光。

        一次次伸手抵御蛮荒天下的冲撞,再一点点拨转船头,即便有一座符山数百万符箓源源不断的增益,礼圣的法相依旧不可避免地渐渐转为疏淡,就像一幅画卷的用笔,由饱蘸墨水的重笔,转为淡墨落笔,最终枯墨。

        这艘循着那条“青道”冲撞向浩然天下的渡船,其轨迹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偏移。

        礼圣每一次出手,天外就会响起一阵洪钟大吕般的声响,震耳欲聋,一圈圈道气涟漪荡漾在无尽太虚境界中。

        因为涟漪相互间隔实在太短,就连官乙这拨大妖都需要各自调动本命物稳定道心。

        胡涂有点幸灾乐祸,啧啧笑道:“可怜小夫子,就只能这么站着挨打吗?怎么像是铁匠打铁,也太费劲了些。”

        遥想当年,那拨书生当中的小夫子是何等意气风发。

        曾经有头资历极老的前辈大妖,还是剑修,不知怎么惹到了小夫子,被小夫子单枪匹马找到了老巢,活活打死。

        当时还有些妖族修士,境界、手段都不差,愣是没一个敢出手帮忙,反而退得远远的,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小夫子拎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离开。

        临走之前,小夫子还与那拨看客撂下三个字:别收尸。

        当时的看客当中就有胡涂,还有在后世捞了个搬山老祖称号的朱厌。

        与其说是帮忙收尸,其实无异于捡漏,毕竟一个妖族飞升境巅峰修士真身的残缺尸体,是一座当之无愧的宝山。

        能够拿来炼化的,除了那具尸体,其实还有蕴藏其中的道意,若是炼化及时,就等于凭空多出一条甚至数条远古道脉术法。

        那个最终化作一条雄伟“山脉”的妖族身躯,直到河畔议事后,所在地划给了蛮荒天下,才成为一件有主之物。

        结果还是被朱厌成功收入手中,再被这个搬山老祖将蕴藏一条剑道的山脉炼为一把长剑。

        胡涂笑容浓郁几分:“实在没有想到,我们不在的万年之中,蛮荒天下还能冒出个周密。”可以让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小夫子如此憋屈,痛快痛快,只是旁观,就觉得舒坦。

        小心起见,胡涂在言语讥讽时还是施展了一手隔绝天地。

        然而他还是莫名其妙挨了一手肘,瞬间倒飞出去数千里,整个鼻子都塌陷下去。

        胡涂没有丝毫犹豫,根本来不及与那个无名氏道一声谢,身形轰然散作无数股黑烟,瞬间散开,就像朝大地撒下一张巨网一般,疯狂涌向蛮荒天下。

        一张“符箓”悬停在胡涂原先站立的位置,看高度,刚好是胡涂的脖颈附近。这张“符箓”没有符纸,只有一个金光熠熠的“斩”字。

        附近几头大妖都知道此符的厉害之处,一旦符箓砸中胡涂,就会扎根于其真身当中,尤其是会纠缠胡涂的那个妖族真名。

        无名氏收起手中那只酒壶,笑着抱拳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遥遥致歉:“一时手痒,恕罪恕罪,看在曾经一起喝酒的分上,别计较了。”

        一个“斩”字,瞬间化作八条笔直的金色长线,相互拧转归拢为一根绳索,飞掠回那位青年修士袖中。

        无名氏露出一抹恍惚神色,很早以前,虽然人间大地之上,各族大修士之间也有动辄就分生死的战斗,可最拔尖的那拨修士,不论是怎样的大道根脚,是如何截然不同的出身,其实各自关系并不紧张,甚至还有一种后世无法想象的轻松氛围。

        就像离垢,曾经与那拨书生关系融洽,交情相当不差,如果按照后世的山上算法,离垢都可以算是至圣先师的半个不记名弟子。

        而这个替胡涂出拳挡下一劫的无名氏,也与祭出斩字符的三山九侯先生,以及落宝滩的碧霄洞主很熟悉,在远古岁月,与他们多次并肩作战,共同对抗那些巡狩大地、肆意斩杀地仙的神灵。

        蛮荒大地之上,山顶那边,少女姿容的晷刻,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捶打心口。

        是浩然天下设置在蛮荒几处的大阵开启了,使得她有锥心之痛。

        白泽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胳膊,晷刻这才眉头舒展几分。

        在胡涂即将在蛮荒天下落地,心中窃喜时,白泽无奈摇头,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那个三山九侯先生。

        而胡涂最糊涂的地方,是他不该这么快重返大地,蛮荒天下的土壤,就不是人间的土壤了吗?

        刚刚聚拢起数万条黑烟的胡涂,在脚尖即将点地时,就敏锐察觉到大事不妙,他立即抬起脚,不承想周边千里的蛮荒大地,骤然间如浪花般起伏,一下子就将胡涂的脚踝裹挟其中。

        胡涂叫苦不叠,再次施展出另外一种本命遁法,却徒劳无功,好像被一个巨大旋涡扯入其中,又像是被人拖曳着登山而去。

        下一刻,胡涂就惊骇地发现自己来到了那个青年修士身边,他咽了口唾沫,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不与礼圣道个歉?”

        胡涂刹那间脸色铁青,迅速挤出个笑脸,有模有样地与前方的礼圣作揖行礼:“是我乱说话,在这里乖乖与小夫子赔罪了。”

        被两位十四境大修士联手针对,这种滋味,可想而知。

        白泽抬头望向天外,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胡涂也该吃一次苦头了。

        先前曳落河聚在一起,议事过后,各自散开,其中竹冠老道士就与胡涂还有那个老妪,擅自暗中行事,在今年开春时分,联袂走了一趟日坠归墟渡口的边界。

        他们三个自以为凭借其实力,不说横扫那座渡口,难道还不能来去自如?

        在去的路上,他们就商量好了,随便杀掉几十万浩然山下士卒,好给斐然那拨年轻后辈们看看。

        只是半路上,竹冠老道士算了一卦,看着那个卦象,他的心里开始犯嘀咕了,之后又算了两卦,心情越来越凝重,只是碍于面子,还是陪着胡涂和老妪继续赶路。

        竹冠老道士毕竟谨慎,先在半路抓了两个妖族修士,分别是玉璞境和仙人境。

        先将那个玉璞境作为诱饵抛出去,让其去往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驻军所在,玉璞境还没出手,就被发现踪迹,给当场截杀了。

        之后胡涂几个,就让那个仅剩的仙人境妖族,专门去截杀那些浩然天下的斥候和一些小规模骑兵,确实小有成效,还杀了数拨蝼蚁一般的所谓随军修士。

        在竹冠老道士的推衍之下,这个好似牵线傀儡的仙人境妖族,如同刺客,故意隐藏修为和境界,四处流窜,寻找那些驻地偏远的王朝军伍,专门斩杀那些山下武将和他们身边的随军修士。

        差不多一个月过后,这个仙人境妖族刚鬼鬼祟祟露头,就被一位身穿绣龙道袍的老真人,在千里之外以两条火龙烹杀得灰都不剩下半点,竹冠老道士他们三个差点陷入一个包围圈,真就只差一点。

        竹冠老道士凭借一件半炼远古神兵的预兆感知到危险,果断迅速撤离。

        果不其然,他们三个前脚刚走,后脚就出现了数位浩然大修士。

        除了那个火龙真人,还有一个身穿黄紫法衣的背剑道士,以及两位剑修、一位气势惊人的女子武夫。

        撇开那拨现身的浩然顶尖高手,老妪还凭借天地灵气的细微涟漪,敏锐发现正在途中的几股隐藏气息,估计因为扑了个空,就各自退去了。

        晷刻问道:“三山九侯先生为何这么坚定地站在礼圣这边?”

        白泽笑道:“其实早些时候,他们两个关系一般,很一般,我还给他们劝过架。”

        有些朋友,一见如故,如饮烈酒,比如白泽跟小夫子。有些交情,却是一壶需要文火慢热之酒,就是礼圣跟三山九侯先生了。

        登天一役结束后,在天下初定、逐渐趋于太平的上古岁月,约莫七八千年前,礼圣曾经做过一个尝试,专门邀请三山九侯先生出山,一起为浩然天下制定“新礼”。

        天下事,归根结底,无非是分成阳间事和阴间事。

        显而易见,礼圣与三山九侯先生,就分别负责这两事。

        于是就有了后者的立碑昭告阴冥,碑上刻有七个大字:太平寰宇斩痴顽。

        而陆沉也将那些躲藏在阴冥路上的鬼仙,类似仙簪城大妖乌啼,比喻为“痴顽”之辈。

        事实上,在那段漫长的远古岁月里,三山九侯先生与当年那位十豪之一的人间第一位鬼修,关系极好。

        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三山九侯先生就是后世所有鬼物阴灵的真正护道者。

        郑居中与李希圣和符箓于玄同时以心声说了一句。

        片刻后,三人各自心算推衍,得出三个结果,是蛮荒三处不同地点。

        郑居中在这个基础上,单独演算。

        很快,蛮荒天下金翠城那边,就少了一个看似寂寂无名却已是金翠城真正主人的幕僚。

        白泽眯起眼,他今天大部分注意力,其实都放在那个白帝城城主身上。白泽突然以心声说道:“晷刻,立即找出胡涂隐匿真身的准确位置。”

        晷刻犹豫了一下,看在先前白泽伸手相助的分上,还是点点头。

        天外,礼圣头也不转,一手抵住蛮荒天下,微笑道:“真身不在,诚意不够吧?”

        毕竟是一头活了万年多的远古大妖,保命本事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杀力不够,逃命来凑嘛。

        胡涂硬着头皮说道:“实在不敢以真身来见礼圣。”

        礼圣点头道:“倒是说了句实诚话。”

        胡涂嗓音微颤,说了句脸皮不薄的言语:“要是没事,我就走了,不敢耽误礼圣出手。”

        礼圣笑着提议道:“不如你来试试看?”省得站着说话不腰疼。

        胡涂还没开口“婉拒”这份邀请,就道心一震。

        原来是白泽喊了一声胡涂的真名,沉声道:“直接舍弃这具分身不要,要快!”

        不等胡涂有任何动作,礼圣一招手,胡涂分身的整个身躯便风驰电掣一般往前边掠去。

        礼圣伸手抓住胡涂这具分身的脑袋,稍稍用力,就逼迫这头蛮荒大妖现出“真身”,再随随便便将其往那艘蛮荒“渡船”上边按去。

        胡涂的分身与蛮荒天下接触的瞬间,就像山间崖壁上开出一朵鲜血四溅的小花。

        郑居中远远看着那些溅射开来的散乱鲜血,弯曲手指,轻轻一勾,鲜血凝聚成一条纤细长线,落入郑居中手心。

        郑居中微微晃动手掌,那条鲜血变成一粒珠子,在他的掌心内滴溜溜旋转不停。

        蛮荒大地之上的另外一个白帝城城主,随之稍稍更改路线,来到一座隐藏极深的洞府秘境门口。

        这个郑居中双指并拢作剑诀,如刀切豆腐一般,打破层层禁制,都不用绕路,径直向前即可。

        胡涂看到那个面带笑意的家伙,顿时脸色惨白,被闲庭信步而来的郑居中一拳打穿胸腔。

        转瞬间又有异象,白泽来到两人身侧,一手按住胡涂头颅,一手推向郑居中,硬生生将双方扯开,再一卷袖子,将胡涂收入袖中,一并离开这处洞府秘境。

        郑居中轻轻抖了抖手腕,被甩掉的鲜血在空中再次凝为一粒珠子,被他收入袖中。

        再晚来片刻,胡涂至少跌境,若是白泽不来,那么蛮荒天下就再没有胡涂了。

        郑居中心中默念几下,微笑道:“螳螂捕蝉,可惜你们几只黄雀都不太济事啊,飞得太慢。”

        话语落定,郑居中消失不见,秘境内就出现了大妖初升的身影,他环顾四周,冷哼一声。

        天外,竹冠老道士单手缩在袖内掐诀不停,霎时间便神色僵硬起来,干笑几声:“贫道就不留在这边看热闹了,先回,先回。”

        官乙幽幽叹息一声,点点头,无奈道:“一起吧。”

        这个背剑秉拂的老道士,刚要弯腰轻拍坐骑,眼角余光就发现那个站在琉璃阁最高层的白袍男子,正笑望向自己。

        老道士顿时毛骨悚然,你他娘的看我作甚?

        无冤无仇的,怎么就盯上贫道了?

        贫道招你惹你了?

        只是化名王尤物,又不是真尤物。

        你倒是看看贫道身边的官乙啊!

        郑居中好像知道老道士心中所想,便以心声与竹冠老者笑言一句:“官乙好看也好杀,你难看却难杀,你自己说说看,我不看你看谁。”

        姓郑的,你他娘的脑子有坑吧,有你这么想事情的?

        于玄看了眼琉璃阁内的郑居中,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竹冠老道士,不知为何,又忍不住看了看那个年轻隐官。

        至人神矣。

        只见礼圣脚踩两座符山,突然法相拔高至少一倍,双足带动符山,如穿靴行走。

        礼圣侧过身,将那面由本命字汇聚而成的金色镜子留在原地,镜子如一堵松软却韧性十足的墙壁,继续拦阻“渡船”的去路。

        礼圣再以后背撞击蛮荒天下,而身后那条箓河,就像一条重新铺设的崭新轨道,岔开原先那条青道。

        礼圣法相身体后仰,双脚先后抬起,重重踩踏太虚,法相向后越发倾斜几分,一点点使“渡船”走向发生偏移,将整座蛮荒天下推向那条箓河水道中,礼圣那尊巨大法相的后背,与整座蛮荒天下摩擦出一片无比绚烂的琉璃光彩。

        那拨跑来看戏的远古大妖,只剩下离垢和无名氏。

        无名氏忍不住重新拿出酒壶,狠狠灌了口酒水,爽朗笑道:“不用怀疑了,白玉京那位真无敌再无敌,肯定打不过小夫子。”

        离垢说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无名氏点头道:“必须高兴啊,这说明万年以来,所谓的天才和术法再多,还是不如我们那辈修士的大道之高。”

        离垢说道:“不能这么算,小夫子在这一万年内,研习术法极多。”

        无名氏脸色古怪,憋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抬手拍了拍重瞳少年的脑袋:“晓得你当年为何在那拨人族道士、书生当中混不开吗?”

        离垢说道:“不会说话。”

        矮小汉子笑道:“你原来知道啊。”

        这个无名无姓,甚至连妖族真名都没有的汉子,当年确实与三山九侯先生关系不错,可以算半个朋友,半个酒友。

        大概是天性散漫的缘故,所以他朋友少,敌人也不多。

        与谢狗那种一结仇就做掉对方的路数不同,矮小汉子的几次出手,都是为了朋友,比如身边这个杀力远远不如防御高的离垢。

        汉子很惋惜那个未能返回蛮荒的剑修刘叉,不然会成为新酒友的。

        谢狗笑得合不拢嘴,虽然不曾亲眼看见那个胡涂的下场,但也猜出了个大概。

        她故作哀伤,用一种心有戚戚的语气大声说道:“痛心疾首,教人痛心疾首!胡涂你糊涂啊!”

        汉子哑然失笑,朝谢狗那边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壶。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谢狗这么喜欢说风凉话?

        谢狗白了一眼,挥挥手,示意咱俩不熟,少跟我套近乎,我家小陌心眼可小哩。

        要是小陌误会我,我就砍你。

        不过你要是愿意将手中酒壶送给我,以后咱俩就以姐弟相称了。

        这个矮小汉子,喜欢在痛饮美酒的间隙,听那酒水在酒壶内晃荡的声响。

        他手中这只酒壶,其实是一件后世方寸物的“老祖宗”之一,因为只是一件半成品,所以品秩不算太高。

        如今地仙几乎人手一件的方寸物、咫尺物,最早都是出自天下十豪之一的兰锜。

        这一类物件的出现,对后世整个山上格局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甚至极大增加了当初人间修士登天一役的胜算。

        汉子喝了口酒,抹了抹嘴角,没来由想起屈指可数的好友之一三山九侯先生当年的一句酒后真言:“让那些不该被遗忘的道士,长久被后世记住,哪怕过去了千年万年,哪怕只是被一两个人记住而已。”

        礼圣身后,三山九侯先生终于真正出手。

        他祭出一摞符箓,就只有两种大符,以水字符在蛮荒天下前冲道路上斩开一条光阴长河,打断这艘“渡船”与原本青道轨迹的相互牵引,再以山字符在蛮荒天下和箓河两侧竖起一道道墙壁,宛如在河床两边筑起长堤,好让这艘蹈虚“渡船”能够看似向下坠落、实则抬高上坡而行。

        与此同时,三山九侯先生开始施展本命神通,驱使蛮荒天下的大地山岳。

        只是立即被那个晷刻阻拦,被三山九侯先生敕令迁徙的大地山脉,最终只能局限于那些浩然天下据点的周边地界。

        十万大山那边,其中一座最高山之巅,有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双眼空洞。

        这个当下脚边连条看门狗都没有的老瞎子,孤零零一人站在崖畔,伸手揉着凹陷的脸颊,似乎在犹豫什么。

        那个既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好徒儿,如今好像才是个书院贤人。

        可是文庙那帮书呆子比较一根筋,先前说了句下不为例,看来凭借一笔新功德帮助徒弟当个君子是悬了,而他自己要那文庙功德簿上边的几笔?

        想了想,老瞎子觉得没啥意思,就转身走向住处,路过李槐的那间屋子,他停下脚步,推开屋门,只见桌上放着几壶酒,一叠书,约莫是李槐准备让他这个师父拿来看书下酒的。

        于玄除了驾驭那条箓河,这位独占“符箓”二字的大修士,异想天开,魄力极大,竟是试图在箓河的道路上,再画符拧转一部分光阴长河,凭此打开一道大门,帮助那艘“渡船”越发远离那条既定青道。

        不承想大门尚未开启,只是出现了一道由层层符箓叠起的门槛,就已经被那股大潮气机冲散殆尽。

        于玄只得悻悻然作罢,迅速心算一番,路数是对的,就是准备不足,太过仓促,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炼制出海量的符箓,说不定真可以在天外太虚两地建造出两道大门,“渡船”由第一道门进入,转瞬间由第二道门出,就像那几条衔接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

        吕喦摇摇头,笑道:“于道友的想法是好,就是很难做成。”

        于玄呵呵一笑,若说其他道法脉络,都好说,可以多聊几句,但是纯阳道友与我讨论符箓一道,可就真没啥可聊的了。

        三山九侯先生除了祭出那两种大符,犹有一门压箱底的神通,只见他抬起双手,竟是直接将礼圣身后的光阴长河,以及天地四方一并反复折叠,然后将这只“纸鸢”轻轻放在箓河之上。

        这等通天手段,就像在一件衣服上打了个结,这件衣服所有的经纬线,都被不同程度拉扯到这个绳结上边。

        再将蛮荒天下身后的一大截青道轨迹,同样折叠成一只纸鸢。

        最终两张纸鸢符箓,就像两只口子相对的鱼篓逐渐合拢,兜住了一条巨鱼。

        这就是一张研制极久、首次祭出的筌字符。

        当初三山九侯先生做客白玉京青翠城,寇名与这位前辈请教符箓学问,最终创出包括三山符在内的数种大符。

        三山九侯先生亦是凭借这场气氛融洽的论道小有所得,例如筌字符,专门压胜、拆解和打破天地间大修士的各类“小天地”。

        纯阳道人会心一笑,白玉京陆道友肯定出力不小,定然是在三山九侯先生与寇掌教坐而论道时,陆道友故意插科打诨了。

        得道者如蛇蜕,忘形骸脱桎梏,修行一事,多是过河舍船,得鱼弃筌,上房抽梯,这类行径其实无关善恶。

        三山九侯先生这张大符的道意根本别开生面,就像是一个长辈在提醒作为晚辈的后世修道之人莫要忘本。

        又或者是干脆捅破一层窗户纸,直接告诉那些所谓的山巅修士,如今所谓的得道之人,远远未曾真正证得大道。

        于玄瞪大眼睛,符箓还能这么耍?天下大阵也好,小天地也罢,面对此符,岂不是无一例外地形同虚设?

        吕喦看到这一幕后,仔细观摩一番,似有所悟,与自身剑术有所裨益。

        三山九侯先生身边出现一个彩衣女子,衣袂飘摇,庞然身躯大如一轮悬空明月,一双金色眼眸,不同于冰冷的神灵,她的眼神、脸色、态度,都显得温婉柔和,极其像人。

        她是天下符箓的真灵,在符箓一道的地位和身份,就像那几种神仙钱的“祖钱”。

        这大概就是符箓于玄单凭实物符箓无法合道十四境的根源所在了。

        别说炼制了千万张符箓,就是数量再多,于玄都无法凭此证道。

        只因为这条道路已有前贤坐断路头,飞升境想要跻身十四境,最怕走了一条桥那头已经有人的独木桥。

        比如:有白也,苏子与柳七就无法通过文运合道十四境;有玄都观孙怀中,小陌就晚了一步;有吾洲,离垢就必须改道。

        这尊大道显化而生的符箓真灵,站在箓河的河床尽头,巨大法相面朝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那边。

        女子姿容的符灵,倒行如插秧。

        每一把插在水田里的“青秧”,就是她往天外太虚中撒落的不计其数的符箓。

        显而易见,她是要铺设出一条崭新“青道”,好让蛮荒天下这艘渡船依循这条轨迹,逐渐远离浩然。

        郑居中摇摇头。李希圣以心声询问道:“郑先生,有何不妥?”

        郑居中微笑道:“就算整条既定青道都被改变,可只要没有创造出一条真正契合大道的新轨迹,还是徒劳。三山九侯先生能够以符箓之法复刻万法,包罗万象,但还不足以支撑起整座天下的大道循环,再加上前辈好像不经常涉足蛮荒大地,这条道路,虽说品秩比大妖初升略胜一筹,可要说坚固程度,反而逊色几分。假设周密已经没有了后手,但是别忘了,如今那座新天庭内,不只有周密。故而即便有一条粗略可算循规蹈矩的崭新道路,还是算不得万无一失。”

        李希圣继续问道:“换成郑先生会怎么做?”

        按照郑居中的说法,就算是礼圣和三山九侯先生联手,再加上他们的叠阵,好像还是没有什么万全之策。

        郑居中摇头笑道:“换不成我。”

        趁着一座叠阵尚未与蛮荒天下真正触及,陈平安试图在心湖中临摹这张暂不知名的大符,无果。

        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符箓的架子一起,很快就会摇摇欲坠,顷刻间崩塌,几次尝试,都是这么个惨淡结果。

        就像家底太薄,只能试图用一种最粗劣的黄玺符纸去承载一部上乘道书的真意,当然不成。

        再就是陈平安的井中月,由于添了六百颗金精铜钱,品秩得到提升,大概可以称之为“井口月”了,只可惜分出的七十余万把飞剑都用来布阵,实在腾不出手来……开个小灶。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小陌,如果我来搭建此符的框架,你能用剑意填充脉络吗?”

        小陌摇头道:“我是符箓这行的门外汉,帮不上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就算返回浩然,沉下心来在道场内反复推衍,估计还是只会白白消磨公子宝贵的修道光阴。”

        看了眼谢狗,小陌不情不愿说道:“可能换成谢狗来当公子的帮手会更好。”

        陈平安只得就此作罢。

        青年修士瞬间进入叠阵内:“陈山主,暂时由我来主持这座大阵,你准备那记后手。”

        除了要靠叠阵来彻底扭转蛮荒天下的船头,强迫其步入一条由符灵铺设的“正轨”,还需要这位年轻隐官祭出关键的挡路一剑,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陈平安点点头。

        三山九侯先生问道:“知道如何出剑吗?”

        陈平安答道:“晚辈勉强为之。”

        郑居中闻言,笑容玩味。

        三山九侯先生察觉到郑居中的异样,以心声问道:“郑先生有话要说?”

        郑居中笑道:“无话可说。”

        原先叠阵之于那条宽阔箓河,恰似水上一叶浮萍而已。

        在陈平安交出大阵运转的主导权后,三山九侯先生坐镇其中,身后瞬间浮现出一尊不输礼圣的符箓法相,整座叠阵规模随之水涨船高,所有道场刹那之间扩张无数倍,却不是那种稀释,丝毫不减凝练程度。

        谢狗咧嘴而笑,哈了一声,然后给出一个不偏不倚的公道评价:“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将心神散出真身,在笼中雀天地的边缘地界远眺,只见三山九侯先生这尊由无数符箓组成的法相气象万千,根根筋骨由山字符积累而成,诸多龙脉蜿蜒千里,条条水脉由水字符汇聚而起,几座天下历史上所有大渎都可以在此看到水道,脖颈之上一颗头颅,脑海之内的景象宛如璀璨星辰,却非符箓于玄的那条银河。

        大道之大,匪夷所思,超乎想象。

        事关重大,三山九侯先生不得不再次提醒陈平安:“我只是主持大阵,你才是大阵本身,我只能尽量帮你抵消蛮荒天下对叠阵的冲击。你到真正难以为继之时,不用苦苦支撑,只管收回两把飞剑,留有余力,保证能够递出那一剑。”

        在三山九侯先生看来,陈平安既是这座恢宏叠阵的起源,同时又是这座大阵的短板所在。

        只是他无法苛求一个才不惑之年、道龄还不到三十的年轻练气士。

        说实话,陈平安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相当不易。

        其实先前三山九侯先生与礼圣进行演算,还有与陈平安差不多的八个浩然候补人选,其中剑修有三,其中就有北俱芦洲太徽剑宗的齐景龙。

        有或数人,或九人合力等诸多选择,各种组合方式多达百余种。

        最终,竟然还是单独选出陈平安一人。

        不是风险与收益都很大的那些选择,就是一个相对最“无错”的选择。

        陈平安点点头:“我不会打肿脸充胖子,肯定会量力而为。”

        青年修士从袖中摸出两张青紫符箓,交给陈平安,介绍起符箓的用途:“一张用来定住魂魄,一张可以稳固肉身,可以同时使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祭出双符,一定要注意时机,不可冲动行事。一旦过早使用这两张符箓,人之真身连同魂魄,浑如砥柱扎根于洪水中央,只能打不还手,下场如何,看那胡涂就知道了,所以最好是撤掉叠阵后,你立即拿来养伤,以稳定道心和肉身,免得魂魄流散真身外,伤及大道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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