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里,一袭鲜红法袍随手打开山水禁制,走出一处洞窟,他站在门口,转头望去,崖刻“造化窟”三字。
芦花岛?
曾经隐匿有一头飞升境大妖的造化窟?
举目远眺,大雪尚未停歇,雪花大如席,天地间有大美,已是雪中千里白,更兼月色十分圆。
先前陈平安做了三个梦,然后醒来,到底是醒了,还是刚刚入梦?
陈平安开门后,涟漪激荡。这座风声鹤唳的海上仙家府邸立即察觉到异样。
剑光、宝光纷纷亮起,破开夜幕,几个眨眼工夫,从不同方位掠向造化窟,十数名修士围了上来。
陈平安立即伸出手指轻轻一点法袍,鲜红法袍瞬间和白雪同颜色,他又往脸上覆盖了一张少年面皮。
陈平安伸手去接雪花,好像需要借此确定是否还在梦中。
修士结阵,如临大敌。
一个元婴境剑修御剑悬空,居中为首,更是神情凝重,就怕是在海上流窜犯案的隐匿大妖,要在此孤注一掷。
这些年里,海上大小仙府、门派的覆灭数量,竟然比大战期间还要多,都是那些从五洲陆地躲入海中的妖族修士作的祟。
高冠老者身边还有两个年轻男女,亦是剑修,金童玉女一般,不当神仙眷侣可惜了。
三个剑修腰间都以金色长穗系着一枚玉印,古老篆籀,水纹,雕琢有一把袖珍飞剑。
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人,是多少年都没有的事情了,竟是让陈平安有些不适应,他握住雪花,手心清凉。
陈平安已经认出那三个剑修的根脚,是芦花岛的外乡人。按照玉印形制去辨认身份,当是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宗门谱牒嫡传。
仅凭三人今夜现身,陈平安就推断出不少形势。
芦花岛和雨龙宗是一处衔接倒悬山旧址和桐叶洲的枢纽重地,竟然只有一位元婴境剑修坐镇其中,而且还是从南婆娑洲跨海至此,是不是可以说,天下当真太平了?
故而南婆娑洲不但成功守住了一洲山河,大战落幕后,犹有余力抽调修士跨海驻守?
那么自己这三梦,到底梦了多久,蛮荒天下的上五境大妖何在?
难不成都已被浩然天下绞杀殆尽?
不然雨龙宗和芦花岛这样的重地,必然有杀力出众的上五境修士负责把守,而且至少得有两三位。
若是处于收官阶段,以飞升境大修士领衔,二三十位上五境联袂截断妖族去路,都不过分。
果然如崔瀺所说,自己错过很多。可世道到底是安稳了。
三位剑修都发现少年的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尤其是视线望向他们三人的时候,尤其……亲近。
年轻女子剑修下意识往老者身边靠了靠,行踪鬼祟的少年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承想却是个浪荡子。
少年身材修长,头别玉簪,身穿白袍,只是身形有些不易察觉的微微佝偻。瞧着约莫是金丹境气象。
元婴境老剑修依旧不敢掉以轻心,以略显生疏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询问道:“何人?”
少年却用桐叶洲雅言笑答道:“桐叶洲玉圭宗二等客卿曹沫,远游至此,多有叨扰。对造化窟神往已久,本来想偷偷来偷偷走,只是一个没忍住,不小心触发了禁制。”
一位芦花岛老人立即以桐叶洲雅言问道:“既然是玉圭宗客卿,可曾去过云窟福地?”
陈平安就等这个了,点头道:“自然,云窟十八景都逛过。”
当年在避暑行宫,偶尔闲暇,就会翻阅那些尘封已久的各类秘档,对桐叶宗和玉圭宗都不陌生。
那位芦花岛老人笑道:“既然曹仙师游历过云窟福地,那么理当知晓云门渡口处的烂绳亭,亭外所卖何物?老妪卖物有何讲究?”
陈平安抬起手,手中多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敲击手心,嗤笑道:“身为客卿,也会逛那坑骗外人几枚雪花钱的烂绳亭?我丢不起这人。曹某人游历云窟福地,只去黄鹤矶饮三碗月色酒,再去云笈峰白云堆里睡一觉,拂晓时分,以白芦帚扫云,曹某人收拢白云入袖,没有那一斤的约束,次次三斤,价格还可以打六折,羡慕不羡慕?”
芦花岛老人被唬得不轻,信了大半。
尤其是这少年面容的桐叶洲修士身上那股子气焰,让老人觉得实在不陌生。
早年桐叶洲的谱牒仙师都是这么个德行,那样子让人恨不得往对方脸上饱以一顿老拳。
岁数越年轻,眼睛越是长在眉毛上边。
不过好在如今桐叶洲修士里边,这类货色绝大多数都滚去了第五座天下。
大瀼水老元婴以心声言语道:“虎臣,你先确定一下对方是不是妖族。”
一旁那个名为虎臣的嫡传弟子遵从师命,立即祭出一面本命古镜,心中默念道诀,一手持镜,一手掐诀,轻轻拂过镜面,其声泠然。
古镜上铭刻有“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反真”“一轮明月蕴真法,森罗万象不能藏”两圈铭文,两串金色文字开始旋转起来,流彩熠熠。
陈平安依旧以合拢折扇敲打手心,仰头眯眼望去,是浩然六大照妖镜门类之一的素月镜。
看那年轻修士泄露出来的心神气息涟漪与掐诀雷法迹象,应该是配合雷法旁门当中的神雷一道术法,专门用来压胜妖族和山泽精魅,以及杀伐古怪鬼物和祀典不正的淫祠神灵。
年轻剑修虎臣高高举起手臂,所持古镜,激射出一道璀璨光亮,澄莹洞彻,笼罩住造化窟门口的白衣少年。
陈平安神色自若,只是轻轻攥紧手中玉竹折扇。
在那些修士眼中,少年纹丝不动,只是任由莹白镜光照耀在身。白衣如雪,少年郎,美风仪。
陈平安微笑道:“这位道友,你这面素月古镜,其实被你家师长施展了障眼法,真身是品秩更高的猕猴观古捞月镜吧?这可是一件能当半仙兵用的法宝,我若是一头玉璞境妖族,也藏匿不得真身了,难怪道友不过龙门境修为,就能够在此历练,原来是手握重宝,成竹在胸了。道友年纪轻轻,就已是大瀼水嫡传剑修,又有此攻守兼备的仙家法宝,曹某人当以我辈金丹客视之。”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陈平安笑着抱拳,晃了晃,同时酸溜溜拽文道:“梦时捞取水中月,亲与猕猴观古风。”
年轻龙门境虎臣收起古镜。
虽然面无表情,实则内心神动不已,差点儿都以为此人是嬉戏人间和晚辈开玩笑的自家祖师或是自家大瀼水的客卿了,不然如何能够一语道破天机。
那位芦花岛老金丹似乎已经相信了陈平安身份,无奈道:“咱们这造化窟里边真没剩下什么仙家机缘了。”
白衣少年好像是混不吝的性子,坦诚道:“如果不亲眼见过,总归是不死心的。”
老金丹说道:“曹仙师擅自潜入芦花岛,还触发了造化窟禁制,坏了我们师门规矩,需要走一趟祖师堂。”
只听少年笑道:“问话也问了,照妖镜也照了,去祖师堂喝茶就不必要了吧。”
来自南婆娑洲大瀼水的元婴境老剑修说道:“已经坏了一次规矩,奉劝曹仙师还是要守一次规矩。我们飞剑传信神篆峰,等得到了答复,自会放行。在这之前,曹仙师不妨就在芦花岛做客几天。”
陈平安无奈道:“我只是玉圭宗的客卿,曹沫这个名字又不在神篆峰的山水谱牒上边,大乱一起,又去不得第五座天下,就只好躲了起来。如今世道太平了,才敢下山游历。”
众多修士就没一个脸色好看的。从先前防贼一般的视线,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唾弃鄙夷。
骨头极硬的玉圭宗怎么收了这么个客卿。莫不是那桐叶宗的客卿吧?
那个女子剑修说道:“客卿信物呢?!”
只见少年眨了眨眼睛:“玉圭宗姜宗主当年邀请我和陆舫一起去往神篆峰助阵,我怕死,没敢去,就飞剑传信玉圭宗,交还了那枚珍圭。”
芦花岛老金丹微微讶异:“陆剑仙难道不曾兵解离世?”
少年似乎有些后悔自己的言多必失,不再言语,只是两拨修士虎视眈眈,他犹豫了半天才说道:“陆舫曾经和我一起游历藕花福地,都在鸟瞰峰修行,只不过我更早离开福地。”
老金丹显然对玉圭宗和桐叶洲极为熟悉,这会儿开始和大瀼水三位剑修以心声交流。
老金丹最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劳烦曹仙师说一说那位陆剑仙,恳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且一定要慎言,我与姜宗主、陆剑仙都在一张酒桌上喝过酒!”
少年有些恼火,转过头,伸长脖子:“你们烦也不烦?!你们怎么不干脆打死我算数?来来来,用飞剑往这边砍,好个大瀼水剑修,如此行事跋扈,亏得姜宗主私底下和为情所困的陆剑仙煮酒论英雄,说你们南婆娑洲一众剑仙当中,曹曦之流,给他提鞋都不配,唯有大瀼水元剑仙,才是人与剑共风流,当得起他的一杯敬酒。”
三位大瀼水剑修立即神色和悦几分。
自家宗门,自家师长,能够被玉圭宗宗主如此敬佩,岂能不让人由衷开怀。
只是他们眼神深处又有几分黯然神伤。
大瀼水总计五脉,并非全部剑修,只有一脉传自剑仙元青蜀。
元婴境老剑修一挥袖子,似乎觉得这个贪生怕死之徒太过碍眼,该早早滚蛋。
陈平安将玉竹折扇别在腰间,再一次对三位剑修遥遥抱拳,御风离开芦花岛,去往桐叶洲,先去玉圭宗看看。
姜尚真还活着,还当了玉圭宗的宗主?不愧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
在芦花岛,陈平安什么都没有多问。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想听说的不想知晓的,肯定也拦不住。
那位大瀼水元婴境老剑修隐匿气息,以水遁之法遥遥跟踪自己,陈平安假装不知。
只是一炷香过后,陈平安心念微动,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的那枚水字印,施展了一门辟水神通,转瞬之间就逃出了那位元婴境老剑修的视野。
老剑修返回芦花岛,说道:“应该不是什么妖族,但我们还需要分别飞剑传信雨龙宗和玉圭宗,曹沫此人深藏不露,多半是一位元婴境修士,而且极其擅长水法,难怪能当上玉圭宗的客卿,多半是真的觊觎造化窟而来。”
女子剑修愤懑道:“桐叶洲这种人最多!逃命的能耐,天下第一!如今倒好,没仗打了,一个个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占便宜,随便打杀几个中五境妖族,就敢让书院记录战功。”
芦花岛老剑修感慨道:“说句难听的,贪生怕死,躲在山中,总好过当年那些依附妖族畜生大肆为恶的王八蛋。”
老剑修冷笑道:“偌大一座桐叶洲,十山九空,见势不妙,跑了大半,活该如今被宝瓶洲南下修士大举渗透,还有脸成群结队去中土文庙讨要公道?换成我是那文庙圣贤,早一个大嘴巴甩过去了。”
芦花岛老金丹,没来由想起了当年那个奇奇怪怪的青衫剑客,是蛮荒天下的妖族,还是大名鼎鼎的托月山百剑仙之首斐然,却护住了芦花岛,一个人都没死,劫后余生的感激只能深埋心底,没办法说半个字,其实这些年里,芦花岛没少挨白眼,只比雨龙宗和桐叶宗稍好几分,这份委屈,找谁说理去?
好像也没法说一句。
陈平安行走在海上,风雪又起。风雪茫茫,茕茕孑立,四顾全疑在玉京。
陈平安当下袖中多出了一件咫尺物,也没什么好忧虑的,是崔瀺赠送的,并未设置山水禁制。
环顾四周,确实并无修士窥探之后,陈平安这才摘下碧玉簪子。
陈平安打破脑袋,都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回事。
当他心神沉浸其中时,发现破碎小洞天里边住着一帮剑气长城的孩子,都是剑仙坯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
这些孩子相互间都很熟稔了,毕竟在碧玉簪子里边的小洞天相依为命。
小洞天辖境不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除了屋舍,山水草木、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什么的都有。
甚至还有一块用以磨砺飞剑的斩龙崖,斩龙崖有山水祠庙外边柱础大小,价值连城。
咫尺物中有三艘符舟渡船,其中一艘还是流霞舟。
陈平安则挑选了一条相对简陋的符箓渡船,大小可以容纳三四十人。
陈平安将那些孩子一一带出小洞天,然后重新别好碧玉簪子。
一个双手负后的男孩高高扬起脑袋,微微皱眉:“你是何方神圣?隐官何在?”
“我就是陈平安。”陈平安蹲在地上,伸手揉了揉眉心,“报名字。”
五个小男孩,何辜、程朝露、白玄、于斜回、虞青章。
四个小女孩,贺乡亭、姚小妍、纳兰玉牒、孙春王。
下五境剑修七个,洞府境剑修两个,白玄和纳兰玉牒。
陈平安说道:“第一,不许对任何人说自己的家乡。接下来我每天都会教你们宝瓶洲和桐叶洲两种雅言。”
何辜双臂环胸,气呼呼道:“凭啥不说家乡,丢你脸啊?怎么当的隐官大人,早知道就把你名次垫底了。学什么雅言,不稀罕学!”
亏得他将巅峰十剑仙里边的老聋儿扔到一旁,换成了年纪轻轻、境界还不高的隐官大人。
于斜回轻轻点头,老气横秋道:“我辈剑修,言语都在问剑上。”
陈平安没理睬孩子的抱怨,继续说道:“第二,以后好好练剑。没了。就两点要求。”
何辜又不乐意了,瞪眼道:“啥?没啦?怎么当的隐官大人,我家里长辈都说你算计多,脑子贼灵光,尤其是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都能在城头上参与巅峰十剑仙的议事了,就你不是剑仙,我娘亲问靠啥,我爹说还能靠啥,靠一张骗死人不偿命的嘴呗。咋个今儿话不多,你该不会是一个假的隐官大人吧?”
读书不学好,坑人最擅长?我那酒铺,出了名的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我那坐庄,更是出了名的人人有钱挣、个个能分赃。
陈平安站起身,笑眯眯一栗暴敲下去,小刺头何辜抱住脑袋,只是没恼火,反而点点头,稚嫩脸庞上满是欣慰:“难怪我爹说二掌柜是个狗日的读书人,翻脸比翻书还快,看来是真的隐官大人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肯定是押注押输的,不是托儿,怨不得我。
陈平安想了想:“加上一点,以后喊我曹沫,是化名,或者曹师傅。我暂且当你们的剑术护道人。以后你们跟我到了家乡,入不入我的山门,随缘,不强求。”
这些从此就要远游异乡的孩子,许多与亲人离别的伤心伤肺,大概都在碧玉簪子里边慢慢消受了。
他们是离乡,唯独自己却是归乡。
“那咱们击掌,走一个。就当相互认识了。”
陈平安眼神温柔,弯下腰,伸出手掌,和孩子们一一击掌。有些孩子板着脸,原地杵着,不抬手不击掌,陈平安也不介意。
陈平安站在渡船一端,一边驾驭符舟御风,并不高出海面太多,一边头疼,本以为孑然一身游历桐叶洲,哪里想到会是这般闹哄哄的光景。
孩子们有些趴在船栏上窃窃私语,有些已经盘腿而坐,开始温养飞剑。
“好大的水啊,都看不到尽头。你说有多深?要是把咱们家乡的长城往这儿一丢,咱们是站在水面上,还是在水底下?”
“问隐官……问那曹沫去,他读书多,学问大。”
符舟掠海,其间陈平安远远发现了一拨出海的芦花岛采珠客,便给符舟施展了障眼法,绕道而行。
只是这符舟渡船远游,太吃神仙钱啊。
陈平安仰头望去,希冀着蹭上一条由西往东的跨洲渡船,比起自己驾驭符舟跨海远游,前者显然更划算些。
而且这拨孩子,既然来到了浩然天下,难免需要和剑气长城以外的人打交道,渡船相对安稳,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只可惜陈平安不奢望真有一条渡船路过,毕竟桐叶洲在历史上太过闭塞,没有此物。
陈平安取出养剑葫,系在腰间,轻轻拍了拍酒壶,老伙计,终于又见面了。再将学生崔东山赠送的那把玉竹折扇倾斜别在腰间。
陈平安坐在船头那边,向孩子们问了些碧玉簪子里边的情况。
那个名叫纳兰玉牒的小姑娘,条理清晰,嗓音清脆,竹筒倒豆子般将这些年的“修行”娓娓道来。
光阴流水的流逝速度,里边慢,外边快,名副其实的别有洞天。所以这九个孩子,在碧玉簪子这座破碎小洞天里边练剑不算久。
陈平安沉默许久,突然问道:“今儿宵夜,咱们要不要吃炖鱼?海鱼跟江鲜的滋味,还是不一样的。”
何辜最不认生,大大咧咧道:“不太想,不过可以凑合着吃。”
于斜回补了一句:“这隐官当的,毫不霸气。直接发号施令不就完了。”
于斜回又加了一句:“这儿可没外人,不用喊你曹沫。”
陈平安笑了笑,于斜回立即举起双手:“就你规矩多。行行行,曹沫,曹师傅,曹大爷,行了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怎么有点像当年身边跟着个李槐?
陈平安运转水法,凝聚出一根仿佛碧玉材质的鱼竿,再以一丝武夫真气凝为鱼线、鱼钩,也无鱼饵,就那么远远甩出去,坠入海中。
然后开始闭目凝神,凭借那根纤细鱼线的细微震颤寻觅水中游鱼。
姚小妍赞叹道:“曹沫很神仙唉。”
纳兰玉牒一挑眉头,扬扬得意道:“那当然,不然能让我姐那么死心塌地仰慕隐……曹师傅?!我姐辛苦攒下的所有神仙钱,都去晏家铺子买印章、纨扇和《皕剑仙印谱》了。她去酒铺那边喝酒,都多少次了,也没能瞧见曹师傅一次,可她每次回了家,还是很开心。爷爷说她是鬼迷心窍了,我姐也听不进劝,练剑都懈怠了,经常偷偷练字,临摹扇面上的题款,鬼画符似的。”
姚小妍轻声道:“咱们啥时候可以见到婉婉姐啊?”
纳兰玉牒叹了口气:“难说喽,只晓得我姐跟着晏胖子他们去了倒悬山。”
陈平安睁开眼睛,右手持竿,左手摘下养剑葫,仰头喝了一口酒。
久违的酒水滋味,是自家铺子的烧刀子。
可能是太久没喝了,可能是没有酱菜佐酒的缘故,可能是没有一碗葱花面等着下筷子,所以只是喝了那么一小口,就辣得让人几乎掉眼泪,肝肠打结。
人生路上,会遇到很多一别过后再不重逢的匆匆过客,可是人心间,过客却可能是某人的久住之人。
还会笑颜,还会高声言语,还会同桌饮酒醉醺醺,还会让人一想起谁,谁就好像在与自己对视,不言不语得让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缓缓转过头,望向那些或叽叽喳喳闲聊,或沉默不语练剑的孩子。
梦好像是真的,真的好像是做梦。大概这就是书上所谓的恍若隔世。
陈平安不敢多喝酒,转过头,对那些好像来自城头的小麻雀们,喊了一声:“喂。”
正在闲聊的孩子们齐刷刷转过头,就连练剑的几个也都竖起了耳朵。
陈平安笑道:“到了浩然天下,以后谁敢欺负你们,我就打死他们。”
白玄问道:“如果在桐叶洲遇到个仙人境,甚至是飞升境,你肯定打不过。”
白玄喜欢双手负后,佯装大人。
陈平安笑着摇摇头。桐叶洲本土修士当中,多半是没有飞升境了。至于仙人境,打不打得过,可以让他试试看。
只是如今留在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既然当年没走,还活了下来,那就都是当之无愧的豪杰或是枭雄了。能别打就别打,和气生财。
当陈平安不再需要与半座剑气长城合道时,既是失去了倚仗,同时又是挣脱了牢笼。至于崔瀺是怎么做到的,天晓得。
因为撚芯的缝衣手段,承载大妖真名的缘故,陈平安就等于一直在练拳,无处不在,时时刻刻都会被天地大道无形压胜。
人身小天地,筋骨血肉,经脉气府,再到魂魄,好似整座万里山河小天地,无一例外,都在承受一种玄之又玄的重压,都在震颤不已,都有数位大宗师在毫不留情凶狠喂拳,淬炼陈平安的体魄。
这种熟悉的感觉,亦是一种久违的……心安。
所以先前在造化窟,一打开那道山水禁制,陈平安是一个不慎,没能适应天地气机,硬生生“跌境”到了金丹境气象。
不然以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至于让那些修士察觉到行踪。
从遇到崔瀺,到莫名其妙置身于芦花岛造化窟,反正处处透着诡谲,入乡随俗,习惯就好。
这会儿,就需要陈平安施展障眼法,刻意伪装成一位金丹境地仙了。
白袍少年,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酒,高高举起养剑葫,喃喃笑道:“酒有别肠,不必长大。”
姚小妍怯生生问道:“鱼呢?”
陈平安猛然提竿,将一条巴掌大小的游鱼从水中拽出,摔在渡船上。
孩子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就这?不是一条小山似的大鱼儿?
程朝露立即跑去抓小鱼,结果挨了同伴一句“小狗腿”。
在小洞天里边,都是程朝露烧火做饭炒菜,厨艺不错。
于斜回小声说道:“何辜,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假的隐官,咱们悠着点啊,可别被卖了还帮忙数钱。”
孩子们多似小鸡啄米附和。
陈平安想起一事,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件细密竹丝编织而成的湛青色法袍,穿在身上,又揭下先前面皮,复上一张中年男子的面皮。
同时收敛练气士所有气机,展露出金身境的武夫气象,在腰侧悬佩狭刀斩勘,伸手一抓,凝聚水运化作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名副其实的刀客曹沫。
而且如今陈平安的障眼法,涉及人身小天地的运转,不是仙人境修为,还真未必能够勘破真相。
白玄坐在船头,依旧双手负后,嗤笑道:“假个大头鬼,这还不算隐官大人?咱们剑气长城,有几个剑修每天更换面容形象,甚至会乔装打扮成娘们去战场捡漏?”
纳兰玉牒点头道:“我姐说了,那会儿的隐官大人,可花枝招展了,比她都要好看、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继续钓鱼,一边手持养剑葫小口饮酒,一边笑眯起眼,轻声言语道:“古驿雪满庭间,有客策马而来,笠上积雪盈寸,侠客下马登堂,雪光映照,面愈苍黑。饮酒至醉无言,掷下金叶,上马忽去横短策,冒雪斫贼不休,不知姓名。”
于斜回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下文,就又开始习惯性拆台,问道:“第二条鱼呢?”
陈平安没好气回了一句:“催催催,催个锤儿,鱼儿呼朋唤友,喊它家老祖宗来,赶路不需要时间啊。”
陈平安突然仰起头,竭尽目力望向远方,今夜运道这么好?还真有一条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
只不过在这之前,好像还需要跟一位仙人境修士打交道,对方风驰电掣远游而来,以一门秘术牵连水运,帮助探查方圆百里的水域动静,大概是依旧找不着水遁的曹沫,犹不死心,然后就发现了这条符舟渡船。
仙人境女修化虹而至,却没有落在渡船上,而是与渡船相隔百余步,并驾齐驱,向陈平安提醒道:“你带着这么多孩子,夜游海上,多加小心。”
陈平安愣了愣,放下鱼竿,起身抱拳笑问道:“前辈不怀疑我们身份?”
那位仙人境女修笑道:“雨龙宗一带,周边大小妖族都已经被我杀绝了,怀疑你们做什么。”
何况一条泛海渡船,十个人,其中还有那么多孩子,如此招摇过市,山上怪事本就多,她早已见怪不怪。
芦花岛那边是小心起见,以防万一,才飞剑传信给她。
陈平安便不再多说什么。
女修突然问道:“你当真认得姜尚真?”
陈平安眼神真挚,道:“我自然认得姜宗主,可那花心萝卜就未必认得我了。”
女修微笑点头,就此御风离去。
在这之后,陈平安陆陆续续有些收获,程朝露这个小厨子手艺当真不错。
陈平安夹了一筷子鱼肉,再端着一碗米饭,背对孩子们,低头吃着,不知为何,好像一直在那边扒饭,所有孩子都犯迷糊,一碗饭能吃那么久吗?
程朝露和姚小妍收拾着炖锅碗筷,一个是真心喜欢做这类杂务,一个是小小年纪就立志要当个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至于练剑一事,对于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而言,就跟吃喝拉撒差不多平常,谁都不会懈怠,这就跟浩然天下的山下读书人想要考取功名差不多,都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
陈平安起身递了碗筷给程朝露,然后抬头望去,还真是一条远游去往桐叶洲的跨洲渡船,是楼船的形制样式,四周灵气萦绕,仙气缥缈,如壁画上的一位位彩衣女子衣袂裙带飘荡云海中。
陈平安再稍稍凝神定睛细看,果然,渡船壁面上以仙家丹书之法彩绘有一位位山上高人点睛的飞天龙女、水仙电母,栩栩如生。
陈平安在造化窟那边吃一堑长一智,立即收起视线,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壁画龙女好似察觉到外人的遥遥窥探,刹那之间,她视线游弋,只是未能循着那点蛛丝马迹,找到相距极远的这条海上符舟,片刻之后,壁画龙女收敛眼眸神光,重归寂然,唯有彩带依旧飘摇,拖曳至百丈外。
陈平安扶了扶斗笠,再伸手摩挲着下巴,渡船这道极为高明的山水阵法能够让渡船在远航途中,路经灵气稀薄之地,或是穿过雷电云雨时,不至于太过颠簸,好看,瞧着就很仙气,也很实用,可以天然压胜云雨雷电。
渡船隶属于某个女子修士居多的宗门?不然不差那几笔,雨师、雷君、云伯这类神灵都该彩绘壁面之上,效果更佳。
照理说雨龙宗早已沦为废墟,修士死伤殆尽,难道是当年倒悬山那座水精宫主人云签,并未在三洲之地扎根,就此自立门户开枝散叶,而是带了那拨修士重返宗门,已经开始着手重建雨龙宗?
这条渡船是云签机缘所得,还是与人购买而来?
还是说这条渡船来自南婆娑洲,或是更加遥远的扶摇洲,所以才会中途路过此地?
陈平安在心中迅速盘算婆娑、扶摇两洲的宗门仙家,那两洲的跨洲渡船,陈平安其实都不陌生,早年在春幡斋,面对面打过交道的渡船管事都不少。
陈平安有些犹豫,要不要驾驭符舟靠近那条御风不算太快的跨洲渡船,但还是担心剑气长城这拨涉世未深的孩子会在渡船上发生意外,与仙师们起了纷争,陈平安倒不是怕招惹麻烦,而是怕……自己没轻没重的,一个收不住手。
能让一个九境巅峰、山巅瓶颈的纯粹武夫都会不小心收不住手,归根结底,自然还是收不住心。
陈平安可以让一个登城挑衅的妖族修士安然返回南边的家乡,只因为对方跟浩然天下没半点仇怨,他来城头找乐子也好,找死也罢,陈平安刚好拿来解闷,可如今却未必听得进几句来自“家乡人”的糟心话,未必经得起“家乡人”所做的一两件糟心事。
何辜见曹师傅怔怔出神,问道:“想啥呢?瞧见了漂亮女子就挪不开眼,魂不守舍啦?”
于斜回补充道:“换我年纪再大些,估计也会心动。人之常情。怪不得曹师傅多看几眼,反正不看白不看,手又没往那姐姐身上摸去。”
陈平安笑道:“好看女子千千万,一切都作白骨观。”
纳兰玉牒这小女孩,竟是当场取出了笔纸,呵了一口气,就在纸上记下了这句话,然后手腕一抖,全部消逝不见。
陈平安有些讶异,竟然还是个颇有家底的小姑娘?都有方寸物傍身了?
纳兰玉牒,姓氏是纳兰,这让陈平安验证了心中的一个小猜测,他忍不住瞬间便思绪远去千里,能让光阴长河都无法拘束的大概就是心念了。
先前那位化虹而至的仙人境女子修士多半是担负起了如今雨龙宗海域的巡查职责,陈平安其实看她腰间那枚霞光流溢的香囊佩饰,加上她一身赤黄气象如朝霞初升,就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
女子修士来自流霞洲,更是松霭福地之主,名葱蒨,擅长炼化天地各色云霞,据说跟北俱芦洲趴地峰一脉的太霞元君李妤是好友。
天下太平了吗?好像是的。
这是崔瀺先前所说,也是陈平安当下心中所想。
陈平安早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心境问题,习惯性想太多。
在城头上,独自一人,四面八方,天下皆敌,由不得还挑着隐官担子的陈平安不多想。
一旦想少了,着了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除了自己身死道消,还会连累整个浩然天下的大势走向向蛮荒天下偏移几分。
何况只要能不死,陈平安哪里舍得死,还有那么多想要去见的人散落在天地四方,等着自己去一一重逢。
陈平安问道:“要不要乘坐跨洲渡船?”
九个孩子,除了三个从头到尾都不太喜欢说话的贺乡亭、虞青章、孙春王,其余都雀跃不已,想要见识见识,一点都不考虑隐官大人的钱袋子。
陈平安提醒道:“除了先前说过的两点,到了渡船上边,再记得注意隐藏你们的剑修身份,反正只要不主动惹事,其余都没什么好顾虑的,想练剑就在屋内潜心练剑,想赏景就出屋赏景,百无禁忌。”
陈平安驾驭符舟,往那艘跨洲渡船激射而去,快若雷光,转瞬之间就已掠出百余里,追上了那条彩带飘荡的渡船。
大小两艘渡船相距一百多丈,陈平安以中土神洲大雅言朗声道:“能否让我们登船?”
跨洲渡船那边不能算是毫无反应,出门赏景的山上炼师寥寥无几,无须渡船那边出声,都已经迅速返回住处。
然后渡船栏杆四周水雾升腾丈余高度,等到云雾散去,浮现出一把把符箓长剑,青竹材质,苍翠欲滴,绿意莹澈,且剑身皆有丹书敕文,是脉络繁多的符箓一道斩妖一支。
关键还是那数以千计的符剑使用的是竹海洞天出产的青竹,道意蕴藉,天然压胜山川鬼魅湖泽精怪,虽非青神山那十棵祖宗竹的近支,但如此数量的青竹符剑肯定天价,绝对不是任何一艘跨洲渡船都能够购买再炼化的,况且竹海洞天历来极少对外贩卖青竹,任由一茬茬一山山的青竹年年腐朽,竹花开化青泥,也绝不以此挣钱。
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那位从未走出洞天、从未在浩然天下现身的青神山夫人,主动贱卖了竹海洞天的海量青竹,甚至可能是直接赠送给中土文庙。
所以将来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竹海洞天游历一番。
一艘跨洲渡船剑气森森,天地肃杀。
当年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管事多是杀伐手段不弱的元婴境地仙,甚至会有上五境修士或隐或现,帮忙押运货物,以防万一。
那些渡船外壁的彩绘女子一一现身,身姿婀娜,高三到四丈不等,各自手持一把青竹材质、炼法品秩更高的符剑,剑尖指向符舟中武夫装扮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头戴斗笠,一身青衫,腰悬狭刀系酒壶。
跨洲渡船那边,渡船修士和大多乘客都在打量这艘横空出世的符舟,一群小娃儿没啥看头,更多注意力还是落在了那个中年男子身上。
陈平安抬起一手,笑道:“我可以任由青竹符剑割伤手掌,以此验明身份再登船。”
何辜唉声叹气道:“半点不霸气。”
于斜回点头道:“窝囊得很。”
一个身穿墨色法袍的渡船管事站在船头,手持一对铁锏,大髯却小脸,倒是有几分书卷气,言语却豪气,简明扼要,就说了三个字:“滚远点。”
陈平安高高举起手,手指间夹住一枚谷雨钱,还了三个字:“不差钱!”
管事说道:“一剑手心,一剑眉心,乐不乐意?”
陈平安点头道:“无妨无妨,只是恳请渡船这边小心些力道,别戳穿了。”
陈平安又笑呵呵补了一句:“宁肯错杀不错放的勾当,太伤阴德,咱们都是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别学山泽野修。”
那彩绘龙女似乎得了渡船管事的心声敕令,果真递出两剑,剑光骤然划破夜幕,又倏忽收回。
龙女收剑过后,低头望去,剑尖之上有两粒鲜血凝聚而成的珠子,剑尖微微震颤,来自斗笠汉子手心、眉心的两滴鲜血砰然而碎,一位水仙姿容、地祇气息的彩裙女子又以秘术将鲜血重新凝聚,显然没有察觉到异样。
彩裙女子和龙女一起倒持竹剑,兴许这就算是和斗笠汉子示好几分了,毕竟对方此举极有诚意,将鲜血交予炼师勘验身份可不是什么递交通关文牒那么简单。
陈平安一招手,将两滴鲜血收入手心。
那位管事神色和悦几分,问道:“你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陈平安选择以心声答道:“得知流霞洲葱蒨前辈道法无边,已经将作乱妖族斩杀殆尽,雨龙宗地界可谓海晏清平,再无隐患,我就带着师门晚辈们出海远游,逛了一趟芦花岛,看看一路上能否遇见机缘。至于我的师门,不提也罢,走了的,去了第五座天下,留下的,也没几个老人了。”
那管事心一紧,好家伙,竟是个假装纯粹武夫的元婴境修士!
狗日的,多半是桐叶洲修士无疑了。
要么是兵家修士,要么是……剑修,否则体魄不至于如此坚韧如武夫宗师。
对方心声极为清晰,显然是渡船两层山水禁制对其修为影响不大,若是一位金丹境地仙,心声言语传到渡船,让自己听个真切倒也不难,只是声音却绝对不会如此清晰。
陈平安手掌轻轻一拍青衫,一袭法袍起涟漪,绽放出一阵阵青翠雾霭,主动打破些许障眼法,显露出身上法袍的竹丝衣质地,出自青神山。
乘坐桂花岛去往猿蹂府的刘幽州当初身上就穿有一件竹丝衣。这类法袍,又有“清凉境地”和“避暑胜地”的美誉。
尤其是修行木、水两法的练气士,对青神山竹衣法袍的青睐,不亚于世间修士对方寸物、咫尺物的追求。
没有一个妖族修士,会将青神山竹衣穿戴在身。
除非是一头道法高深的仙人境大妖,只是如今天上悬镜,上五境妖族修士,尤其是仙人境,一旦离开海底,休想隐匿气息。
高悬的大镜是一柄传说中的开妆镜。
若是碰上更加擅长掩藏气息的飞升境大妖,这艘彩衣渡船,自认倒霉,认栽便是。
无非是个力战而死的下场,只不过大妖一旦泄露踪迹,也就必死无疑了。
自有雨龙宗旧址的驻守修士帮忙报仇。
除了流霞洲仙人葱蒨,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还有来自中土神洲的一位飞升境,亲自镇守蛟龙沟地界。
那位管事抱拳道:“得罪了,请登船。”
陈平安抱拳还礼,笑道:“山上风大,小心驶得万年安稳船。”
若是陈平安先以青衫竹衣示人,估计今夜就别想登船了。这就是人心。
那管事笑了笑。倒是个会说话的。
陈平安向渡船要了三间屋子,陈平安自己一间,小姑娘和男孩子各住一间。
陈平安就一个要求,屋子必须相邻,神仙钱好说,随便开价。
至于彩衣渡船是否需要和客人商量,腾出一两间屋子,陈平安加钱用以弥补仙师们就是了,总不至于让仙师们白白挪步,教渡船难做人。
天底下姓钱的人最多。
事情办得相当顺遂。
一来如今山上的神仙钱,越发金贵值钱,再者彩衣渡船也有几分行事退让的意思。
做山上买卖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当然不假,可“山上风大”一语更是至理。
陈平安双指掐剑诀,同时运转五行之金本命物,帮着两间屋子都圈画出一座金色剑池,免得孩子们的闲聊对话,不知不觉就被渡船上吃饱了撑着的好事者以术法随意窥探。
陈平安本想再拈出几张符箓张贴在窗口、门上,不过想了想还是作罢,免得让孩子们太过拘谨。
这条渡船落脚处是桐叶洲最南端的一处仙家渡口,距离玉圭宗不算太远。
陈平安回到自己屋子,要了一壶彩衣渡船独有的仙家酒酿,喝了半壶酒后,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写下一行字: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上一次去往桐叶洲,乘坐的跨洲渡船是条拥有数座秘境的吞宝鲸。
如今倒悬山没了,陆抬现在也不知身在何方。
在剑气长城,陆抬若是以“刘材”的身份现身,会让陈平安的心境雪上加霜。可如今既然返乡了,陈平安就不至于如何畏缩。
陈平安习惯性在窗口张贴一张祛秽符,开始走桩,要尽快熟悉这方天地的大道压胜。
这就是合道剑气长城的后遗症,在蛮荒天下会被压胜,到了浩然天下一样如此。
这对于纯粹武夫是天大的好事,别说走桩,或是与人切磋,就连每一口呼吸都是练拳。
可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处境就比较尴尬了。
如果陈平安没有那份武夫底子,仅是剑修,估计这会儿已经趴在地上了。
不过只要熟悉了浩然天下的大道运转,影响会越来越小,但是一旦与人搏命,还是会有诸多意外。
简而言之,如今陈平安等于半个妖族修士置身于浩然天下的圣人小天地。
陈平安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缓缓走桩,在剑气长城看门这些年,靠着水磨功夫,练拳三百余万。
打算返回落魄山之前,再练五十万拳。
所以曾经想也不敢多想的练拳千万,还是大有希望的。
左右两间屋子中的孩子暂时都没有出门,陈平安就继续安心走桩。
拂晓时分,彩衣渡船缓缓悬停,说是路过了芦花岛最大的一座采珠场,会停留一个时辰,可以向芦花岛修士购买各色明珠。
渡船乘客只要手持一把青竹符剑,就可以御风去采珠场临时搭建的仙家渡口,但是渡船这边会有人带队,谁都不许擅自离开,独自远游,不然就别想重新登船了,既然喜欢胡乱逛荡,干脆就独自一人逛荡去桐叶洲。
陈平安走出屋子,去往船头,却没有要去采珠场的想法,就只是站在船头,想要听些修士闲聊。
他先前想要购买几份山水邸报,渡船那边的答复很干脆利落,没有,要是嫌钱多,渡船管事写得一手绝妙的簪花小楷,可以临时写一份给他,不贵,就一枚谷雨钱。
这明摆着是欺负一位桐叶洲修士了。
浩然九洲,桐叶洲修士的名声多半已经烂大街了。
不去采珠场开销神仙钱,在彩衣渡船上边也有一桩足可怡情的山上事可做。
渡船悬停位置极有讲究,下方深处有一条海中水脉途经之地,里面有醴水之鱼可以垂钓,运气好,还能碰到些稀罕水裔。
只不过想要享受这份渔翁之乐得额外给钱,向渡船租借一根仙家秘制的青竹鱼竿,半个时辰,一枚小暑钱。
陈平安见船栏旁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渔翁,就花了一枚小暑钱,有样学样,坐在栏杆上,抛竿入海,鱼线极长,一小瓷罐鱼饵总算不用花钱,不然渡船的这本生意经就太黑心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以前崔东山经常在自己身边胡言乱语,说那白纸黑字,大有深意,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影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陈平安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这个说法确实有深意。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夜幕,风雪渐大。地之去天不知几千万里,日月悬于空中,去地亦不知几千万里。
陈平安突然很想去天幕看一看,御风御剑也行,驾驭符舟渡船也可。只不过一想到那些孩子还在船上,他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垂钓之余,陈平安心思还是放在那些修士的对话上,只不过没什么嚼头,都是些琐碎事,不涉及天下形势。
陈平安现在最大的担心是自己身在第四个梦境中。别是那白纸福地的手段。
小说家精心打造的那座白纸福地,最大的玄妙就是福地内的有灵众生,虽是一个个白纸傀儡,却当真有灵,能够按照繁杂的脉络,各自有所思有所为,和真人无异。
唯一的差异,就是福地纸人哪怕是修道之士,对于光阴长河的流逝毫无知觉。
所以陈平安当然会担心,自己从跨出芦花岛造化窟的第一步起,此后所见之人皆是白纸,甚至干脆就是一人所化,所见之景皆是传说中的一叶障目。
天地茫茫,身在其中,仿佛一个好酒之人喝了个半醉醺醺,既没醉死拉倒,也不算真正清醒,然后有人在旁,笑问你喝醉了吗,能不能再喝……如何不教人怅然若失。
这种事情,师兄崔瀺做得出来,何况浩然三锦绣的大骊国师也确实做得到。
崔瀺和崔东山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收放心念一事,心念一散化作千万,心念一收就寥寥几个,陈平安怕身边所有人突然某一刻就凝为一人,变成一位双鬓雪白的青衫儒士,都认了师兄,打又打不过,骂也不敢骂,腹诽几句还要被看穿,意不意外,烦不烦人?
有修士大笑一声,猛然提竿,成功钓起了一条醴水之鱼,说是鱼,其实是红色大鼈模样,水盆大小,四眼六脚,有明珠缀足上。
那人剥下六粒珠子,再将醴水之鱼随手丢回海中。
很快就有一位身穿湘水裙的渡船女修去购买珠子,修士一枚小暑钱到手,笑逐颜开,和一旁好友击掌,好友说开门大吉,这趟去桐叶洲,肯定会有意外之喜。
陈平安一无所获,全然无所谓就是了。运道太好,反而心虚几分。
又有人钓起了一条岁月更久的醴鱼,这次彩衣渡船女修干脆向那人买下了整条鱼,花了三枚小暑钱。
陈平安转头望去,是渡船管事站在了身后不远处,高冠玄衣,极有古风。
管事自我介绍道:“黄麟,乌孙栏次席供奉。”
陈平安疑惑道:“金甲洲宗门乌孙栏?什么时候有男子供奉了?”
乌孙栏出产的十数种仙家彩笺信纸,在中土神洲仙府和世族豪阀当中久负盛名,故而财源滚滚。
尤其是春树笺和团花笺,早年连倒悬山都有的卖,与“龙女仙衣湘水裙,掌上骊珠弄明月”差不多。
一件东西,只要能够成为女子仙师、豪门闺秀的心头好,就不怕挣不着钱。
而男子,再将一个钱看得磨盘大,大抵也会为心仪女子一掷千金的。
自家落魄山上,好像就比较缺少这类玲珑可爱的物件。
黄麟说道:“死人太多。”
陈平安愣了一下,转身抱拳。
黄麟突然笑道:“一个敢带着九个孩子出海远游的练气士,再怕死也有数,先前阻拦道友登船,多有得罪,职责所在,还望海涵。回头我自掏腰包,让人送几壶酒水给道友,当是赔罪了。”
陈平安点头道:“黄道友好风度。”
黄麟一笑置之,告辞离去。
到了时辰,陈平安归还了鱼竿,返回屋内,继续走桩。
半个月后,渡船各处喧哗一片,陈平安推开窗户,发现遇到了一处海市蜃楼。
似有一头大蜃在海底吐气结成了一大片连绵仙家宫阙,一一矗立云海中,高低不一,金光粼粼,恍若一处远古仙境,处处神仙宅。
在一条条连接仙家宫阙阁楼的云间道路上,车马冠盖,川流不息,男女皆古貌,驾车之人多是身材魁梧的披甲金人,更有其中一座最为巍峨的宫殿,上边有数十只黄鹤盘旋不去。
陈平安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