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立在明月中

        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骊军方渡船往来而已,越来越多的商贸渡船起起落落,看得裴钱两眼放光,都是哗啦啦滚进师父兜里的神仙钱啊。

        这趟“出远门”,因为是在自家地盘,所以裴钱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担,手持行山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更威风了。

        周米粒还有一点点的惋惜,自己无法在额头贴上两张纸,一张写那落魄山右护法,一张写哑巴湖大水怪。

        陈暖树在不远处,与即将动身去往北俱芦洲的陈灵均说些琐碎事情,听得陈灵均一直打哈欠。

        裴钱双臂环胸,环顾四周,看着师父的大好河山,轻轻点头,很满意。

        周米粒轻声问道:“陈灵均就要离开了,咱俩不说两句?再挤出些泪花儿,好像比较有诚意。”

        裴钱白眼道:“落魄山那几条宗旨,给你当碗里米饭吃掉啦?”

        裴钱腾出手来,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我师父说过,道理就是那大白碗,其他的身外物,才是往里边装的饭菜,只要碗不丢,总能吃上饭。那么道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来的,米粒你这迷糊脑壳儿,更不行了嘛,所以我们只需要记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规,就不会有错。”

        周米粒皱着眉头,很快眉头舒展,懂了,轻声说道:“与陈灵均一说话,咱们就得送临别礼物,不中!反正我们关系都那么好了,就别整那虚的!”

        裴钱扯了扯小米粒的脸颊,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着嘿嘿笑起来。

        裴钱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出拳距离极短极慢,自顾自念叨道:“指撮一根针,拳扫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飞剑……”

        周米粒问道:“吗呢?”

        裴钱依旧缓缓出拳,一本正经道:“继疯魔剑法之后,我又自创了一套绝世拳法,口诀都是我自个儿编撰的,厉害得一塌糊涂。”

        然后裴钱开始胡说八道:“世间拳法,除了我师父的拳法最强,还有两种也很强,一是自学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师于天桥派。”

        周米粒觉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将信将疑:“你这拳法,怎么个厉害法子?练了拳,能飞来飞去不?”

        裴钱没好气道:“那是远游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还早,没个几年工夫,万万不成。”

        周米粒一跺脚,懊恼道:“这么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裴钱无奈道:“你以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周米粒愣了愣,怀抱行山杖,伸手挠了挠脸颊:“可你是裴钱啊。”

        裴钱眉开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脑袋,晃来晃去:“你这小脑壳儿,瞧着不大,咋个这么开窍嘞。”

        周米粒晃荡了半天脑袋,突然叹了口气:“山主咋个还不回家啊。”

        裴钱笑了笑:“不是跟你说了嘛,在剑气长城那边,因为师父帮你大肆宣扬,如今都有了哑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传,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着乐吧。”

        周米粒又开始挠脸颊:“可我宁愿他不说故事了,早点回啊。”

        裴钱做了鬼脸:“我师父回了家,你请他吃酸菜鱼啊?”

        周米粒皱着脸,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个小盆的?”

        裴钱乐了,又有些伤感。

        长大之后,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小小的忧愁,一直只像是去心扉登门拜访的客人,来也快,去也快。

        以前不太理解师父为什么不愿意自己和宝瓶姐姐快快长大,现在看着小米粒,裴钱就理解了。

        陈灵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钱拍了拍周米粒的脑袋:“走,道个别。记住了,师父说过,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远游,咱们不能讲那一路顺风的。”

        周米粒使劲点头:“晓得晓得!”

        一个蠢瓜子暖树,加上裴钱和小米粒,都与他道别,陈灵均有些不太适应,但是小小别扭的同时,还是有些高兴,只是不愿意把心情放在脸上。

        陈灵均离开后,裴钱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过云海,这才返回落魄山。

        陈暖树转头看了眼云海。

        裴钱轻声说道:“放心吧,没事的。陈灵均别看平时没个正行,其实机灵着呢。”

        陈暖树展颜一笑,裴钱一手牵起一个小姑娘。

        如今裴钱的身高,已经超出她们很多,终于像个少女了。

        陈灵均在渡船房间里边无所事事,就趴在桌上发呆。

        其实在牛角山渡口,陈灵均走上披麻宗跨洲渡船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他很想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业大地盘多,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估计魏檗见他也烦,都未必乐意与老厨子、裴钱他们念叨此事,过些天,再去落魄山露个面,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忘了翻皇历挑个黄道吉日,放心不下黄湖山,忘记去御江与江湖朋友们道个别,在家潜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桌上放着一只大竹箱,魏大山君难得大方一次,还借给他一件咫尺物。

        竹箱里边,放着许多北俱芦洲形势图,既有山上仙家绘制的,也有许多朝廷官府的秘藏,加上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还有陈平安亲手撰写的几本册子,都是些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用老厨子的话说,就是只差没在哪儿撒尿拉屎都给写上了,这要是还无法走江成功,把自个儿淹死拉倒。

        陈灵均其实还是怕。

        以前在黄庭国御江那边,其实就不喜欢挪窝,认了御江水神当兄弟,一起作威作福,到了落魄山,照样不挪窝,裴钱和小米粒还会偶尔去红烛镇那边逛荡,陈灵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头周边游山玩水,与邻居老仙师们瞎扯些有的没的,带着那条黑蛇,大摇大摆巡视各地,逍遥自在。

        自从那个名叫贾晟的目盲老道人从骑龙巷搬到了黄湖山结茅修行,陈灵均就常去做客,很投缘,如果吹牛真管用,整座浩然天下都是他俩的私人园子了。

        不过陈灵均如今也清楚,对方这么捧着自己,还是因为陈平安的缘故。

        陈灵均没有不喜欢这种事儿,挺喜欢的。

        落魄山风气再好,也还是难免有个远近亲疏,分那先来后到。

        他和暖树那个小蠢瓜子,毕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后来才有了老厨子、裴钱、石柔他们,傻乎乎的岑鸳机,憨妞儿元宝,二呆子元来,因为大呆子是曹晴朗。

        再后来,又被陈平安从北俱芦洲拐来了个小米粒。

        有些时候陈灵均自己都觉得,魏檗、老厨子这些个家伙,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们眼高,真得怪自己不上进,喜欢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人多,热闹,多好。孤苦伶仃的,大老远跑去北俱芦洲,修行个锤子嘛。

        什么骸骨滩,披麻宗,壁画城,宗主竺泉,还有两位落魄山记名供奉;什么哑巴湖,柳质清,春露圃,云上城;什么那条济渎,中部龙宫洞天;最西边的什么山来着,再加上狮子峰,李二夫妇,李槐他姐李柳;小宝瓶她哥李希圣;老爷他朋友,一座火神庙,太徽剑宗的刘景龙,他弟子小白头。

        老子这是奔着大好前程去修行吗?是去走门串户登门送礼好不好?

        不跳个渡船是不行了!

        陈灵均收拾行李,从二楼往渡船一层溜去,结果魏檗凭空出现在渡船栏杆附近。

        陈灵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这么客气干吗,不用送不用送。”

        魏檗笑道:“一洲北岳地界,都是我的辖境,忘了?”

        陈灵均屁颠屁颠跑去给山君大人揉胳膊:“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着,就怕玷污了北岳的大好河山!”

        魏檗说道:“北岳储君之山,位于宝瓶洲最北端,我会与那位山神打声招呼,目送渡船去海上。到时候你再跳不迟,我就管不着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赶,至于是在东岳地界上岸,还是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陈灵均傻眼。

        商贸繁华的清风城,百年复百年,一直歌舞升平。

        王朝更叠,山河变色,建造在山下的这座清风城,始终岿然不动,一位位皇帝君主,对许氏始终礼敬有加。

        许氏因为老祖结下一桩天大善缘,得以坐拥一座狐国,抵得上半座福地。

        传闻当年许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经是七条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了一条。

        清风城许氏盛产的狐皮美人,价格昂贵,胜在珍稀,供不应求,是宝瓶洲一绝。

        随着北俱芦洲跨洲渡船往来更加频繁,清风城许氏家底越发雄厚,尤其是前些年,许氏家主一改祖法,让狐国开启镜花水月,使得一张狐皮符箓,直接价格翻番。

        许氏聘请丹青圣手,绘制四美图、十八仕女图,或精心版刻或临摹,加上零零散散的文房四侯、折扇,一经推出,皆被抢购一空。

        有些与清风城不对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语,如这许家就只差没卖春宫图了,他许浑如果敢卖这个,才算真豪杰。

        故意将许浑贬低为一个在脂粉堆里打滚的男人。

        只不过这个男人,却是实打实的元婴境兵家修士,拥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后,更是如虎添翼,战力卓绝,是宝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数的杀力出众之人。

        清风城闹市的一座酒楼雅间,一个年轻人继续吃饭,一位青衫书生早已放下筷子,起身靠窗而立,看着外边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确实多。

        柳赤诚摇晃折扇,微笑道:“清风城这对夫妇,一个潜心修行,一个持家挣钱,真是绝配。”

        年轻人只是埋头吃饭,柳赤诚动筷子极少,却点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饭菜剩下不少。

        柳赤诚转头看了眼年轻人,笑问道:“顾璨,你一直没说为什么要来这边逛,还要故意撇开曾掖和马笃宜,现在可以讲了吧?”

        顾璨要与人言语,便停下筷子,咽下饭菜,抬头说道:“我有个朋友,当年被一个叫卢正醇的人差点打死,这卢正醇是福禄街卢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风城许氏混得还行。”

        骊珠洞天,大姓四姓十族中,宋、李、赵、卢,都是头等门户。

        只是小镇卢氏与那覆灭王朝牵扯太多,所以下场是最为惨淡的一个,骊珠洞天坠落大地后,唯有小镇卢氏毫无建树可言。

        只有一个卢正醇早年跟随清风城许氏妇人,一起离开小镇。

        许家也算对其厚待,给了不少修道资源,还给了个祖师堂嫡传身份当作护身符,面子里子都是给了卢氏的。

        柳赤诚对那个卢正醇没兴趣,只是好奇问道:“你这种人,也会有朋友?”

        顾璨点头道:“有还是有的。”

        柳赤诚笑道:“其实就只有一个陈平安吧?”

        顾璨摇摇头:“从小到大,他就一直没有把我当朋友看待,差着太多岁数,我也一样,算是半个亲人吧,不一样的。至于那个心比天宽的刘羡阳,只是因为陈平安,才与我亲近些,不然我跟他从来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后更不会是,不过勉强算是朋友。”

        等到刘羡阳从南婆娑洲醇儒陈氏返回,应该会成为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当年刘羡阳本就是因为祖上是陈氏守墓人的缘故,才会被带着远走他乡。

        刘羡阳有一点最让顾璨佩服,他天生就擅长入乡随俗,从来不会有什么水土不服的状况发生。

        至于自己,到了书简湖之后,竟然连那个最大的长处——耐心,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顾璨回顾那段看似风光的青峡岛岁月,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纪小,根本不是借口。

        顾璨看着桌上的菜碟,便继续拿起筷子吃饭。

        柳赤诚突然说道:“以后去了白帝城,这些关系,能断就断吧。”

        顾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饭,没说话。

        柳赤诚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更改顾璨的性情,恐怕还得看师兄的传道手段,便转移话题:“先前你所谓‘混得还行’,是多行?既然是与你同乡的同龄人,那是金丹境剑修?还是元婴境练气士?”

        顾璨说道:“如今是四境练气士,十年之内,有希望跻身洞府境。帮着许氏管着狐国的一小部分买卖,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钱堆出来。”

        柳赤诚收起折扇,敲了敲自己脑袋,笑道:“未来的小师弟,你是在逗我玩呢,还是在讲笑话呢?”

        顾璨神色沉稳,不喝酒,下筷慢,还喜欢细嚼慢咽:“如果杀个人就得跑路,这辈子真能有个安稳踏实的落脚地儿?”

        柳赤诚哑然失笑,摇摇头:“一个修行如此不堪的废物,也值得你杀人跑路?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你点个头,我帮你解决了。一个许浑而已,连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顾璨反问道:“万一呢?何必呢?”

        柳赤诚无言以对。

        顾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过真要对死敌出手了,就得让对方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再就是,让旁人挑不出错。

        至于旁人,只分两种,一个陈平安,再加上其他人所有,一定要作取舍的话,就不用管后者。

        总之陈平安这辈子都别想与自己彻彻底底撇清关系。

        柳赤诚笑容灿烂。这小子,真是越看越顺眼。

        自己当这护道人,可真是黄花闺女上花轿头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愿,当得很舒心。这让柳赤诚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顾璨问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师弟,我能不能学到最顶尖的术法神通?”

        柳赤诚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极丰,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师弟,当然可以学,随便你挑,只是能否学成,就不好说了。”

        顾璨说道:“我都要学。”

        柳赤诚用折扇点了点顾璨,笑道:“你啊,年少无知,痴人说梦。”

        不是不清楚顾璨绝佳的修道资质,不然根本没有将其带往中土神洲的念头,作为重返白帝城的敲门砖,但是师兄创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间寻常道场。

        柳赤诚对师兄怨怼极深不假,但是不提这些陈年旧怨,师兄的的确确是柳赤诚此生最敬畏之人。

        然后才是龙虎山大天师,再就是与师兄下出过彩云棋局的崔瀺。

        就这三个了。

        柳赤诚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师兄性情难测,你说不定是一步登天,也说不定就此沦为凡夫俗子,更惨的,是赔上好几辈子,你别想得太过轻巧。师兄曾经为了雕琢一位潜在的关门弟子候补,盯了那个可怜虫足足六百年。对于可怜虫本身而言,整整八辈子,其实都是在为最后一世的白帝城关门弟子作嫁衣裳,结果到最后,那人到了第九世,不知为何,依旧被师兄舍弃了。师兄最擅长分心行事,修行,下棋,经营白帝城,炼器,收徒……几乎没有师兄不擅长的事情,并且事事从容,滴水不漏。”

        顾璨点头道:“那我找了个好师父。”

        柳赤诚大笑不已。

        顾璨起身结账。

        柳赤诚突然讶异说道:“好俊的姑娘。”

        顾璨没在意。

        柳赤诚啧啧称奇道:“不常见不常见。大有来头啊。那枚银白葫芦,如果我没看错,是品秩最高的七枚养剑葫之一。”

        顾璨皱了皱眉头,快步走到窗口那边,望向那个牵马缓行的年轻女子,红衣裳,腰悬酒葫芦和一把狭刀。是李宝瓶。

        她怎么来清风城了?

        顾璨说道:“我们不着急离开,等她离开清风城再说。不管在这期间有没有风波,都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柳赤诚疑惑道:“这女子,你认识?”

        顾璨默不作声。

        柳赤诚掐指一算,突然骂了一句娘,赶紧捂住鼻子,依旧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柳赤诚神色凝重,难得收敛那份玩世不恭,沉声道:“别掺和!就当是师兄对你这个未来小师弟的建议!”

        顾璨凝望着那个红衣女子的远去身影,说道:“要掺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她,我自顾。”

        柳赤诚怒容道:“图什么?!”

        顾璨闭上眼睛,开始心算关于清风城的一切谍报内幕。

        柳赤诚哎哟喂一声,斜靠窗口,自嘲道:“我这劳碌命唉。”

        郑大风去杨家铺子之前,去了趟酒肆,与那位沽酒妇人是老相熟了,离着老相好,还是差些火候的。

        妇人泼辣,小镇百姓都称呼她为黄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醉酒汉子夜敲寡妇门,妇人开了门,一记菜刀劈头盖脸摔过去,差点砍死人,事后赔了一大笔钱,只是在那之后,蹲墙头说荤话、翻墙偷衣裳的男人就没了,为了这个搭上命,终究不值当。

        何况在酒铺里边说荤话,黄二娘可是半点不介意,有来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饶;端菜上酒的时候,给酒鬼们摸把小手儿,不过是挨她一脚踹,笑骂几句而已,这买卖,划算。

        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轻后生登门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胆子大些的,连个白眼都落不着,到底谁揩谁的油,都两说。

        酒铺生意兴隆,人满为患,早些年从铁匠变成神仙的阮师傅,也常来这边买酒,一来二去,黄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镇的金字招牌,许多外乡人,都愿意来这边,蹭一蹭大骊首席供奉阮圣人的仙气。

        这里与那骑龙巷压岁铺子的糕点,如今生意都很好。

        郑大风站在铺子门口,有些犯愁,有这么多邋遢汉子盯着,估摸着黄二娘脸皮薄,肯定不好意思调戏自己了。

        而且如今铺子大了,招了两个打杂伙计,郑大风便觉得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当年铺子生意冷清的时候,自己可是这儿的大主顾,黄二娘趴在柜台那边,瞧见了自己,就跟瞧见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会摇晃腰肢,绕过柜台,一口一个大风哥,或是拧一下胳膊,低声骂一句“没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一块桃花酥了。

        黄二娘还非要高高挽着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铺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

        很是伤人啊。

        郑大风都怕伤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举得起酒碗。

        七八张酒桌都坐满了人,郑大风就打算挑个人少的时候再来,不承想有一桌人,都是当地汉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哟哟哟,这不是大风兄弟吗?来这边坐,话先说好,今儿你请客,次次红白喜事,给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帮着山上神仙看大门,多阔气,果然这男人啊,兜里有钱,才能腰杆挺直。”

        身形佝偻的郑大风一路小跑过去,与那人坐在一条长凳上,笑道:“我请啥客,攒媳妇本呢,不比你刘大眼珠子,卖了两栋祖宅,在州城那边一口气买了两栋大宅子外加好些店铺,多大的派头,我请客?这不是打你刘大眼珠子的这张富贵老爷脸吗?”

        大眼珠子,是一个市井土话,寓意看不见人。

        姓刘的汉子倒也不生气,是跟郑大风斗嘴惯了的人,相互间这点夹枪带棒的言语,毛毛雨,谁生气谁输。

        汉子近些年不常来小镇,两座占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卖了,也不念旧,早先上坟的时候还会路过,后来连坟头都懒得上了,路太远,清明时节在州城大宅外的路边,多烧些黄纸,就算尽到孝心了。

        汉子压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妇,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当真大富大贵了。”

        汉子竖起大拇指:“论家底,如今那俏寡妇能算这个。”

        汉子随即后悔道:“早知道当年便多花些心思,不然如今在州城那边别说几座宅子铺子,两三条街都得随我姓!”

        郑大风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黄二娘亲手端到嘴边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里去。

        郑大风先举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饮而尽,在座几个,都是跟刘大眼珠子差不多岁数的昔年街坊邻居,如今在州城那边都有了一份家业,过上了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进家门的黄脸婆,和后进家门的狐媚小妾之间,一年到头鸡飞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寻常日子,热闹得比以往过年还热闹。

        郑大风敬酒,除了一个相对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余都没动,假装没看见。

        郑大风不管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来了,要脸干吗?

        赶紧又倒了一碗酒,郑大风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当年就与顾家娘子不太熟,你是知道的。”

        刘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样是俏寡妇,泥瓶巷顾家娘子,性子还软绵,你怎就不去勾搭,咋的,就好黄二娘这一口?”

        郑大风笑了笑。

        另外一条长凳上的汉子,满脸的精明市侩,当年就是出了名的抠门吝啬,看似漫不经心,随口笑问道:“大风,听说你如今跟着泥瓶巷那个孩子厮混?看把你出息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门,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给一个差了辈分的后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说了,瞧你如今这样子,也不像是跟着发了大财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镇东边不还有个小破屋子吗,我在州城那边,帮你找个有钱的买家?”

        郑大风又开始倒酒了,摆手道:“别,我那小窝儿,就老老实实趴那儿吧,屁大点地儿,老子屁股朝东边放个屁,西边窗户纸都要震一震,不值钱不值钱。”

        那汉子瞥了眼刘大眼珠子,后者立即劝说道:“大风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个地上处处有钱捡,说句大实话,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铜钱儿,不是那金子银子,我都不稀罕弯个腰!你要是卖了那栋黄泥屋子,去州城安个家,什么漂亮媳妇讨不到?再说了,去了州城,咱们这拨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个帮衬,不比你给人看大门强些?”

        郑大风便开始捣糨糊,也不拒绝,拖着便是,下次见了面还能蹭酒喝。

        到最后,一桌人都给郑大风磨光了耐心,离开的时候也没结账。

        郑大风喊了个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后郑大风就想要脚底抹油。

        不承想妇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风哥,你这是兜里缺钱,还是裤裆里缺把儿啊?要是缺钱,付不起酒账,咱们什么关系,免了酒水钱便是,可要是缺了个把儿,那我可就帮不上忙喽。”

        郑大风脚步不停,假装没听见。

        黄二娘一拍桌子:“郑大风!你给我滚回来,老娘的豆腐,胆儿够大不怕刀,那就随便吃,只是这酒水钱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人胆了?”

        小镇民风,历来淳朴。

        郑大风转过身,晃悠悠走到柜台那边,小声笑道:“缺钱缺钱,啥个时候不缺钱嘛,其他的缺不缺,黄二娘你还不晓得?龙精虎猛大风哥,绝非浪得虚名。”

        黄二娘斜靠柜台,嗑着瓜子:“如今怎么不赌钱了?进了山,掉母猪窝里了?”

        郑大风嬉皮笑脸道:“我赌钱就是闹着玩,从不求财,你见我赌钱,赢过?”

        然后郑大风语重心长道:“赌桌挣来千万钱,不过是块河边田。生死钱,兜兜转转六十年。一技长,手艺钱,三代传。巴掌地,庄稼钱,万万年。”

        黄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欢假装读书人。”

        郑大风瞥了眼黄二娘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这是啥铺子的布料啊,这么结实,给大风哥瞅瞅。”

        黄二娘只是嗑着瓜子,不躲不避,她还真不信这家伙敢摸自己胸口的布料。

        果不其然,郑大风悻悻然缩回手,装模作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擦了擦桌面,埋怨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晓得找个手脚勤快的活计,瞧瞧这桌面儿,油乎乎的,苍蝇落了脚都要挪不动脚,再一个不小心,可不就要给两座大山压死?”

        黄二娘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头算算看,多久没来铺子照顾生意了?”

        郑大风趴在柜台上,转头瞥了眼闹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还照顾个啥,不缺我那几碗酒水。”

        黄二娘趁着佝偻汉子转头望向别处,眼眶一红,只是很快就遮掩过去了。

        好像一个眨眼工夫,就很多年过去了。

        她刚开这铺子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女子,比如今更好看些,没有那眼角纹,双手更是水嫩得很。

        遥想当年,她壮着胆子,给客人们端酒上桌的时候,几乎所有酒鬼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独一个年轻汉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欢看她的小手儿,会说很多讨喜的话,都跟书上言语似的,文绉绉的,听不太懂,偏是让人心里边欢喜。

        铺子能熬过最早那段惨淡岁月,眼前这个汉子,帮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么简单。

        只是当年她最好看的时候,光顾着被那些言语羞恼了,如今岁数大了,晓得更多人情世故了,人也就不那么好看了。

        她只是觉得郑大风跟一般汉子不一样,眼睛和嘴巴其实也都不老实,可是手老实。黄二娘是很后面才知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老实人。

        郑大风转过头:“老规矩,记账上,对了,给大风哥再来一碗。”

        黄二娘摔了碗在桌上,亲自去舀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坛,转身弯腰的时候,知道那郑大风肯定在看自己。

        黄二娘倒了酒,重新靠着柜台,看着小口抿酒的郑大风,轻声说道:“刘大眼珠子这伙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点。说不准这次回镇上,就是冲着你来的。”

        郑大风点点头:“还是妹子晓得心疼人。”

        “跟你说正经事!”黄二娘微微加重语气,皱眉道,“别不上心,听说如今这帮人有了钱后,在州城那边做生意,很不讲究,钱落到了好人手里,是那英雄胆,在这帮货色兜里,就是害人精。你那破屋子小归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镇往东边走,就是神仙坟,如今成了武庙,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烧香拜山头?多大的气派?你不清楚?不过我也要劝你一句,找着了合适买家,也就卖了吧,千万别太捂着,小心衙门那边开口跟你买,到时候价格便悬了,价格低到了脚边,你到底卖还是不卖?不卖,以后日子能消停?”

        郑大风嗯了一声。

        所以要说龌龊事、糟心事,市井里边不少,家家户户,谁还没点鸡屎狗粪?

        可要说聪明、心善,其实也有一大把,户户家家,谁还没几碗干干净净的大米饭?

        黄二娘突然有些伤感:“都快老了。”

        郑大风笑道:“也对,你家那崽儿如今都是读书人了,听说有了个小秀才的绰号?如何,大风哥从来不骗你吧,那小子一看就是块好料,正儿八经的读书种子,酒铺春联是那孩子写的吧,有模有样的。妹子你啊,以后就等着享福吧。传家之宝,不在钱财,在积德行善嘛。”

        黄二娘看了郑大风一眼。

        郑大风故作娇羞,用酒碗挡了挡:“妹子你这眼神,不太正经,大风哥就像没穿衣服出门。”

        黄二娘无可奈何。

        她教孩子这件事,还真得谢郑大风。

        早年小寡妇带着个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来,也要让孩子吃饱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舍不得半点打骂,孩子就野了去,连学塾都敢翘课,她只觉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劝了不听,孩子每次都是嘴上答应下来,还是经常下河摸鱼、上山抓蛇,然后郑大风有次喝酒,一大通荤话里边,藏了句“挣钱需精,待人宜宽,唯待子孙不可宽”,她便听进去了,一顿结结实实的饱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黄二娘突然说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乱七八糟,八九不离十,是个蛋。”

        这曾经是郑大风在酒铺喝酒骂人的言语。

        其实没什么力道,太酸,骂人不痛不痒。

        不过黄二娘觉得挺有意思,便记住了,跟她们这些先骂再挠脸的妇道人家,还有那些乡野汉子,好像不是一个骂人路数。

        郑大风假装没听懂,反而开始自怨自艾:“光棍愁,凉飕飕。怎么个穷法?老鼠挨饿,都要搬家。蚊虱勉强喝几口小酒。攒够了媳妇本,又有哪个姑娘愿意登门啊。”

        黄二娘笑问道:“多大岁数的姑娘?”

        郑大风瞥了眼妇人,笑呵呵道:“岁数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该大还是得大。”

        黄二娘丢了一把瓜子砸向郑大风。

        郑大风躲了躲,一碗酒总有喝完的时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脸,啧啧道:“好一个饮如长鲸吸百川,醉如玉山将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黄二娘嗤笑道:“你就是个棒槌。喝醉了掉茅坑里,淹死,吃撑死,都随你。”

        郑大风说道:“走了走了,钱以后肯定还上。”

        黄二娘突然问道:“又要出远门?”

        郑大风说道:“不算太远。”

        那座莲藕福地,说近,近在落魄山,说远,其实也远。

        黄二娘低了嗓音:“还没吃够苦头,外边到底有什么好的?”

        郑大风转过头,笑道:“曾经在书上见过一句话,‘黄四娘家花满蹊’,其实不如黄二娘。”

        黄二娘问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钱,欠着就一直欠着。”

        郑大风摇摇头,还是走了。

        黄二娘一直看着那个身形佝偻的汉子渐渐远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郑大风到了杨家铺子,是临时帮忙,早慧的师妹苏店,和那个不开窍的师弟石灵山,如今都去历练了。

        当下铺子只有个杨家子弟在那边看着生意,郑大风如今脸皮厚多了,哪怕依旧不受师父待见,反正只在前边铺子待着,不去后院烦他老人家就行。

        临近铺子,郑大风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气,进了铺子,年轻伙计在那边打瞌睡,听见了郑大风搬动小板凳的声音,醒了就继续去睡。

        杨家子弟烦郑大风不是一年两年了,都不爱沾上关系,一个看大门的光棍汉,出了趟远门,在外边丢了半条命,灰溜溜跑回来继续看大门,能有多大出息?

        如果不是杨家老太爷说过几句不轻不重的言语,郑大风这种邋遢汉,都别想靠着与后院老头的那点关系,来铺子这边搭把手。

        杨家这些年不太顺遂,连带着杨氏几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开几个直接举家搬迁去了大骊京城的,只要还留了些人手在家乡的,都在州城那边折腾得一个比一个风生水起,日进斗金,所以年纪不大,又有点志向的,都比较眼红心热。

        杨氏老太爷则是偷藏着心冷,不愿意管了,一群不成气候的子孙,由着去吧。

        老太爷唯一的底气,就是后院杨老头的那个药方。

        但是这笔买卖,整个家族经手之人,就三个,刚好是三代人,没了青黄不接的忧虑,很够了。

        子孙一多,当家做主的,就喜欢给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没钱的就养着,饿不死,能挣钱的,只会更有钱。

        郑大风搬了条板凳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不花钱,不晒白不晒,山上赏花赏月,山下市井凑热闹,是两种好。

        郑大风抬头看着太阳,万事青天都看见?

        就这样看了很久,打小就是这样,看久了,也不刺眼,没啥感觉,后来郑大风学了拳习了武,就不去多想。

        郑大风收回视线,拍着膝盖:“去年盼着今年好,今年还是破棉袄。今年念想明年好,明年……”

        柜台那边年轻人嘀咕道:“吵死个人。”

        郑大风转头笑道:“死了没?”

        年轻人瞪眼道:“你怎么说话!”

        郑大风一脸疑惑道:“不用嘴巴,难道用腚啊?”

        年轻人一拍桌子:“郑大风,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郑大风笑了笑,抬手虚按了几下,耐着性子说道:“小点声,咱们老百姓的桌子,要么是用来搁饭碗的,要么就是放香炉的,其余做什么,都不打紧,例如那算盘,就无所谓。所以别拍桌子,天地神灵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轻人讥笑道:“你少他娘的在这里胡说八道扯老谱,死瘸子烂驼背,一辈子给人当看门狗的贱命,真把这铺子当你自个儿家的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来得厉害。只不过郑大风与人切磋最多的,不是与师兄李二的问拳,还是这嘴上功夫。

        小镇百姓不多,唯独这嘴把式高手最多。

        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杰地灵,高手辈出。

        只说那个闷葫芦陈平安,在那段少年岁月里,也就是没出招,其实这门功夫,日复一日,都在攒着内力呢。

        郑大风立马乐了,苏店太倔,石灵山太憨,总算来了个会说话懂聊天的,得劲得劲。

        郑大风搬了凳子靠近门槛,笑呵呵道:“杨暑,听说你总爱去铁符江水神庙那边烧香?晓不晓得烧香的真正规矩?别的不说,这种事情,这可就要讲究讲究老谱了吧?你知不知道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个左撇子,如此一来,就不太妙了?”

        名叫杨暑的年轻人心里边有些晃荡,只是脸色依旧不屑,都懒得搭话。

        郑大风笑嘻嘻道:“十五爱那邻家妇,三十喜好别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儿媳。杨家三房,好家风。”

        杨暑顿时涨红了脸,一把扯起那算盘,就狠狠砸向那个王八蛋。

        杨氏三房家主,确实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风评不佳,是“裤腰带没打结”的那种有钱人。

        郑大风伸手接住算盘:“这可是你们杨家的挣钱家什,丢不得。摔坏了,找谁赔去?我是光脚汉,你是小有余财,就算朝我泼脏水,管用吗?你说最后谁赔?你如今等着去蹚浑水,去州城挣那昧良心的偏门财,要我看啊,还是别去,家之兴替,在于礼义,不在富贵贫贱。好好读点书,你不行,多生几个带把的崽儿,还是有希望靠子孙光宗耀祖的。”

        杨暑脸色转为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郑大风摇摇头,抬起一手:“别跟我干架啊,我出手没轻没重的,这一拳下去,你估摸着就要开始练醉拳了,无师自通的那种。”

        杨暑就要绕过柜台,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帘子掀起,老人说道:“杨暑,你跟一个看门的较劲,不嫌丢人?”

        杨暑冷哼一声,不过有了个台阶下,还是要离开杨家铺子,只是脚步放缓,走得比较稳当。

        等到杨暑贴着大门一侧跨过门槛,最终远去,难得走到铺子前边的杨老头来到门口,说道:“跟一个废物较劲,好玩?对方听得懂人话吗?”

        郑大风早已起身,尽量挺直腰杆。

        老人收徒,尊师重道敬香火,这是首要。

        郑大风跟随老人一起走到后院,老人掀起帘子,人过了门槛,便随手放下,郑大风轻轻扶住,人过了,依旧扶着,轻轻放下。

        杨老头坐到正屋那边台阶上,敲了敲烟杆,拿起腰间烟袋,很快就又开始吞云吐雾。

        细竹烟杆是别人送的,烟叶则是李槐那个小兔崽子送的,过了这些年,烟杆也从原本青翠欲滴的颜色,给摩挲、烟熏成了淡淡的竹黄色。

        杨老头说道:“一座小小的莲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么意义。”

        郑大风说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杨老头斜瞥这个弟子。太聪明,从来不是好事。

        郑大风无奈道:“听师父的。”

        得嘞,这下子是真要出远门了。

        杨老头说道:“到了那边,从头再来,路会更难走,只不过只要路不难走,人就会多。之所以让范峻茂成为南岳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没有理由的。”

        郑大风反正就是听着教诲。

        杨老头问道:“你觉得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给儒家开辟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道,那座天下是早就发现了的。”

        郑大风答道:“免得大战在即,诸子百家不帮忙,反而扯后腿,窝里横。如今凭空多出一块天下,有本事就争去。”

        杨老头又问道:“知道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吗?那青冥天下,儒家书院,佛家寺庙,有那立足之地?”

        郑大风神色凝重,这个问题,靠自己想,是绝对想不出答案的。

        杨老头竟是挥了挥手,驱散烟雾,问道:“曾经我骂过三教圣人是貔貅,对吧?”

        郑大风点点头。

        杨老头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会率先打我一记耳光。”

        如今师父在自己这边,倒是不介意多说些话了。但是郑大风反而有些怀念早年“师父话少,不过十字”的惨淡岁月。

        郑大风突然愣住。

        杨老头冷笑道:“总算想起来了?认为你不如李二聪明,还从来不服气。”

        李二曾经提醒过郑大风,好好想一想,为何师父与你说话从来不超过十个字。

        当年郑大风灯下黑,只觉得是师父觉得自己碍眼,不乐意多说一个字。

        十。武夫十境。

        当初自己以远游境巅峰的武夫境界,南下远游老龙城,守着那座灰尘铺子,后来遇到了陈平安,然后破境,差点,就真的只是差一点,就要连破两瓶颈,从八境直接跻身十境!

        杨老头冷笑道:“你当年要有本事让我多说一个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现在这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你东逛荡西晃荡,与齐静春也问道,与那姚老儿也闲聊,又如何?如今是十境,还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够了。”

        郑大风还是比较习惯这样的师父。

        不过郑大风难得顶嘴一次:“齐先生与姚老头,学问还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差,学不到精妙处。”

        “我有说你悟性好吗?”

        杨老头拈出些烟丝,满脸讥讽之意:“一栋房屋,最伤筋动骨的,是什么?窗户纸破了?房门烂了?这算大事情吗?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穷苦门户,这点缝补钱,还掏不出来?只说陈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换旧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学得再好,自以为懂得透彻,其实也就是贴门神、挂春联的活计,短短一年风吹雨打,就淡了。”

        郑大风说道:“是换梁换柱,大动干戈。”

        杨老头点头道:“你以为别人的道理,真有那么好学?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的大翻修,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义所在,自己与自己较劲,得熬。”

        杨老头叹了口气:“远的不说,就说那齐静春,在骊珠洞天问心一甲子,也没能想出一个‘天经地义’的大道。再看那陈平安,你觉得他自认为懂得几个道理?不多的,就那么几个。为人,我到底是怎么个人;治学,应该如何认识这个世界;修行,如何立足,在世道里活下去,如何与世界相处融洽,活得更好。就这么三件事,几个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积少成多,当个真正的好人,复杂吗?简单得很,可做起来容易吗?很难。”

        杨老头大致猜得出来齐静春当年的学问脉络。

        道祖曾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

        齐静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试图反推回去,不是顺序,又是顺序。

        甚至齐静春所思所虑,要比这个更大些。可惜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

        郑大风问道:“那弟子?”

        杨老头反问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难道还需要师父教弟子怎么吃饭、拉屎?”

        郑大风说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杨老头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炼化收起的袖珍小庙,挥了挥手掌,金光点点,一闪而逝,没入郑大风眉心处。郑大风纹丝不动。

        杨老头说道:“物归原主,放在我这边,不碍眼,反正不会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郑大风的魂魄。

        郑大风站起身,弯腰抱拳:“弟子谢过师父传道护道。”

        杨老头吞云吐雾。郑大风立即坐下。就那么站着,不太恭敬。

        郑大风转头望去,没过多久,走入一个眉眼飞扬的儒衫青年,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郑大风绷着脸。

        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快步走到杨老头身边,蹲下身,揉捏肩膀,啧啧道:“放心了放心了,这筋骨,依旧强健,跟青壮小伙似的,娶媳妇不过分啊。大风你也真是的,怎么当的徒弟,都不知道帮着自己师父物色物色?你找个媳妇很难,找个师娘也很难吗?”

        杨老头不计较。郑大风见怪不怪了。天大地大的,估计也就李槐敢这么对待老头子了。

        杨老头问道:“又要去披云山林鹿书院游学?”

        李槐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这还是其次,我要去与裴钱斗法,当然是文斗,几年不见,我与她都积攒了好些家当,这不就约战于霁色峰祖师堂外边的广场上,一场绝顶高手过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剑气长城,先前在书院碰了面,她说得收拾收拾宝贝,以后再战。”

        李槐遗憾道:“可惜李宝瓶独自游历江湖去了,万一输给了裴钱还好说,要是不小心赢了她,没有李宝瓶帮忙压阵,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郑大风笑道:“还有你怕的人?”

        李槐点头道:“怕啊,怕齐先生,怕宝瓶,怕裴钱,那么多书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郑大风打趣道:“陈平安怕不怕?”

        李槐认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禄街,有远游北俱芦洲的读书人李希圣,在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李宝瓶,远走中土神洲的赵繇。

        桃叶巷有龙泉剑宗嫡传谢灵,去往大骊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还有安心修道、治学两不误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剑气长城的陈平安,在书简湖掀起惊涛骇浪又开始蛰伏的顾璨,成为大骊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有个被誉为一洲年轻天才领袖的马苦玄。

        李柳、李槐这对姐弟。

        经商的董水井。

        杨家铺子,也有苏店、石灵山。

        小镇运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顾璨。

        当年老槐树落叶,数量最多的,其实是顾璨,神不知鬼不觉,当年那个小鼻涕虫,就装了一大兜。

        等到回泥瓶巷,被陈平安提醒,才发现兜里那么多槐叶。

        命最硬的,大概还是陈平安。

        但是这一切,一转眼便过去了将近十五年时间,昔年骊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们,能够人人各有际遇、机缘和成就,并不是顺风顺水的。

        不知不觉十五年,小镇很多的孩子,都已经弱冠之龄,而当年的那拨少年郎,更要三十而立了。

        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与一位姿容出彩的女子,一起进入了大骊王朝的龙州地界,昔年骊珠洞天破碎扎根大地后的风水宝地。

        这里山水故事极多,更是宝瓶洲一等一的修行道场。

        只是一切的山水人事,好像都沾着山风水雾,让人看不真切。

        当两人沿着铁符江一路去往槐黄县城,途经一座香火鼎盛的水神娘娘祠庙时,两位碍于身份和修行根脚,都没敢进门烧香。

        当他们好不容易看见了县城东大门,年轻人如释重负,感慨道:“总算到了。马姑娘,我们是先去陈先生山头拜访,还是去州城顾璨家里做客?落魄山可能难找些,州城那边相对更好认路。”

        这对男女这趟北行游历龙州,走得并不轻松,主要还是顾璨突然要他们自己往北走,他和那个名叫柳赤诚的古怪书生,要去趟清风城许氏,这让性情怯懦的曾掖十分忐忑。

        早年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