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与一位剑修男子勾肩搭背,说你伤心什么,纳兰彩焕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吗?
不可能的,她纳兰彩焕没这本事。
那个男人没觉得心里好受些,只是越发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壶,空了,阿良赶紧又要了一壶酒,听到嘘声四起。
只见谢夫人拧着腰肢,绕出柜台,眉眼带春,笑望向酒肆外边,阿良转头一看,是陈平安来了,在剑气长城,还是咱们这些读书人金贵啊,走哪儿都受欢迎。
陈平安落座后,笑道:“阿良,邀请你去宁府吃顿饭,我亲自下厨。”
谢夫人将一壶酒搁放在桌上,却没有坐下,阿良点头答应了陈平安的邀请,这会儿仰头望向妇人,阿良醉眼蒙眬,左看右看一番:“谢妹子,咋个回事,我都要瞧不见你的脸了。”
妇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见两座倒悬山?也没个新鲜说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柜的《皕剑仙印谱》,那才是读书人该有的说头。”
谢妹子的喜新厌旧,阿良有些伤心。
两人离去,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说道:“以前在避暑行宫翻阅旧档案,只说谢鸳受了重伤,在那以后这位谢夫人就卖酒为生。”
阿良震散酒气,伸手拍打着脸颊:“喊她谢夫人是不对的,又不曾婚嫁。谢鸳是杨柳巷出身,练剑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就脱颖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纪小些,与纳兰彩焕是一个辈分的剑修,再加上程荃、赵个簃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她们就是当年剑气长城最出挑的年轻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沥,天地朦胧,英俊书生忽见一女子,撑伞而行,青罗之衣,撑伞如花开陌上,人如杨柳依依春雨中,绝美。”
陈平安说道:“将‘英俊书生’去掉,只余女子一人,那幅画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没有那位英俊书生的亲眼所见,你能知道这番美人美景?”
阿良继续道:“谢鸳在战场上与剑仙绶臣的一个师妹,互换了一把本命飞剑,各自崩碎,然后身受重伤的她来不及撤离,就被绶臣赶到,又补了一剑。如果没有遭此一劫,谢鸳跻身上五境,很轻松。所以谢鸳与‘文海’周密一脉,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将那甲申帐流白打了个半死,谢鸳对你自然心怀感激。”
阿良幸灾乐祸道:“这种事情,见了面,至多道声谢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钱。”
陈平安这才心中了然,阿良不会无缘无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顿酒。原来是为谢鸳解开一个心结,当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顿酒。
到了宁府,陈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厨,白嬷嬷帮忙,两人闲聊些琐碎事。
阿良在陈平安所住宅子的厢房里边,翻看那本如雷贯耳的《皕剑仙印谱》,桌上还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质平平的素章,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会动笔下刀了。
宁姚坐在一旁,问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座白玉京,都无法完全将其镇压?”
化外天魔的由来,浩然天下一直没有个确切说法。至于剑气长城的剑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说了个大概:“还不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惹来的祸事,自个儿擦不干净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复一年,洪灾泛滥,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筑造堤坝去堵,筑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头顶洪水,高悬在天’的凶险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标不治本,推本溯源,每个练气士都有责任。据说道老二的那位大师兄,一直致力于寻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陆沉,其实也有各自的对应之策,只是一个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陆沉那个法子又太随意,估摸着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的希望,还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过道门教祖的头衔,是道家自封的,诸子百家当然不会认。
阿良笑道:“别怪我说得含糊,不是故意与你卖关子,实在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碍,尤其是这化外天魔,对付起来,越是天才越无力。当然事无绝对,总有些例外,宁丫头你就是例外。可一旦与你说了,反而不妥,不如顺其自然。”
宁姚点点头。
之所以询问化外天魔,是因为她还是担心陈平安未来的结金丹、生元婴。
至于她自己,好像没什么隐忧,跻身金丹境和元婴境,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宁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难。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个天机:“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并不轻松,与剑气长城是不一样的战场,惨烈程度却相仿。西方佛国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厉鬼,汇聚如海,你说怪谁?”
宁姚说道:“人?”
阿良说道:“人生识字始忧患。那么人一修道,当然忧虑更多,隐患更多。”
宁姚疑惑道:“阿良,这些话,你该与陈平安聊,他接得上话。”
阿良笑道:“就不给他加担子了。宁丫头你听过了就忘,所以与你聊才是对的。”
阿良双手手心拧转着一枚似玉实石的素章,并无文字雕琢,缓缓道:“修行一事,终究为天地大道所压胜,加上修行路上,习惯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给,只收不放,当然后患无穷。先贤们登山修行,饮鸩止渴,是不喝不行。我们这些后辈,只是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经是两个人了。所以才会有了那么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这可是老人们真生气了,才会忍不住骂出口的肺腑之言。不过老人们,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以后的年轻人,能够证明他们的气话是错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认的,书是要读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饭更是要吃的!”
宁姚说道:“你别劝陈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证不多喝,但是得喝。卖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柜黑心,我得帮着二掌柜证明清白。”
今天的宁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饭,都是家常菜。
陈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没客气,坐在了主位上,笑问道:“左右是你师兄,就没来过宁府?”
陈平安无奈道:“提过,师兄说先生都没有做客宁府,他这个当学生的先登门摆架子,算怎么回事。一问一答之后,当时城头那场练剑,师兄出剑就比较重,应该是责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摇头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与左右说,到时候你会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于预先落座了,他这个当学生的,敢不落座陪着?先生哪怕不在身边,要在心中啊。”
陈平安觉得有道理,深感遗憾。就大师兄那脾气,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与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还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嬷嬷埋怨道:“姑爷是实诚人,没你阿良那么多弯弯肠子。”
阿良赶紧举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罚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炼霜瞪了眼阿良,没搭理,只是帮着宁姚和陈平安分别夹了一筷子菜。
她一个糟老婆子,给人喊姑娘,还是当着小姐姑爷的面,像话吗?
阿良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免有些伤感。
记得自己刚刚认识白炼霜那会儿,她好像还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来着,女子纯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练气士,很吃亏的。
剑气长城的剑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难辨认出真实年龄。
担任宁府管事的纳兰夜行,在初次见到少女白炼霜的时候,其实相貌并不苍老,瞧着就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只是再后来,先是白炼霜从少女变成年轻女子,变成头有白发,纳兰夜行也从仙人境跌境为玉璞境,容貌一下子就显老了。
其实纳兰夜行在中年的时候,用阿良的话说,纳兰老哥你是有几分姿色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紧俏货!
年轻时候姿容极佳的白炼霜,虽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剑修众多、武夫稀罕的剑气长城,早先还是很不愁婚嫁的。
只是白炼霜眼界高,武道资质极好,也没瞧上哪位剑仙男子,年复一年,小姑娘就变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嬷嬷。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纳兰夜行,还有姜匀那小子的爷爷,就是叫姜础绰号石子的那个,他与你差不多岁数,再有好几个现如今还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见着了你,别看他们一个个怕得要死,都不怎么敢说话,回头相互间私底下碰头了,一个个相互骂对方不要脸,姜础尤其喜欢骂纳兰夜行老不羞,多大岁数了,前辈就乖乖当前辈。纳兰夜行骂架本事那是真稀烂,惨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经亲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着姜础睡着了,潜入姜家府邸,去打闷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晕,再几棍子打脸,一气呵成,棍子不碎人不走,姜础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鼻青脸肿的,后来还与我买了好几张驱邪符箓来着。”
老妪一笑置之,只是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靠近大门的空位置。
宁姚有些担心,望向陈平安。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有些话,白嬷嬷是家中长辈,陈平安终究只是个晚辈,不好开口。阿良来说才合适。
阿良与白炼霜又念叨了些陈年往事。白炼霜也都没怎么搭话,就是听着。
很多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她确实至今都不清楚,因为以前一直不上心,兴许更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
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听得很认真,便有些无奈。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在家乡那边,就没几个你惦念或是喜欢你的同龄女子?”
陈平安不假思索,说道:“没有。年纪太小,不懂这些。再说我很早就去了龙窑当学徒,按照家乡那边的老规矩,女子都不被允许靠近窑口的。”
阿良说道:“不对啊,听李槐说,你家泥瓶巷那边,隔壁有户人家,有个小姑娘家家,贼水灵,这可就是书上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关系能差到哪里去?李槐就说你每天起一大早,就为了帮忙挑水,还说你家有堵墙壁给挖出了个坑,只差没开一扇窗户了。”
每天你大爷。
陈平安心中腹诽,嘴上说道:“刘羡阳喜欢她,我不喜欢。还有李槐见着你阿良的时候,根本就没去过泥瓶巷。他李槐家汲水,从来不去铁锁井那边,离得太远。我家两堵墙,一边挨着的,没人住,另外一边挨着宋集薪的屋子。李槐说鬼话,谁信谁傻。”
宁姚说道:“我见过她,长得是挺好看的,就是个儿不高,在隔壁院子瞅着陈平安的院子,她如果不踮脚,我只能瞧见她半个脑袋。”
阿良揉着下巴,显然还要再聊,陈平安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酒,我吃饭了。”
这一顿饭,多是阿良在吹嘘自己以往的江湖事迹,遇见了哪些有趣的山神水仙、阴物精魅,说他曾经见过一个“食字而肥”的鬼魅读书人,真会吃书,吃了书还真能涨修为。
还有幸误打误撞,参加过一场美其名曰百花神宴的山中筵席,遇见了一个躲起来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原来是个芭蕉小精怪,在埋怨天底下的读书人,说世间诗词极少写芭蕉,害得她境界不高,不被姐姐们待见。
阿良很是义愤填膺,跟着小姑娘一起大骂读书人不是个东西,然后他文思泉涌,当场写了几首诗词,题写在树叶上,打算送给小姑娘,结果小姑娘一张树叶一首诗词都没收下,跑走了,不知为何哭得更厉害了。
阿良还说自己曾经与山野坟茔里的几副骷髅架子一起看那镜花水月,他说自己认得其中那位仙子,竟是谁都不信。
曾在市井小桥上,见着了一位以冷若冰霜著称于一洲的山上女子,见四下无人,她便裙角飞旋,可爱极了。
他还曾在杂草丛生的山野小径,遇上了一拨长舌妇的女鬼,吓死个人。
也曾在破败坟头遇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浑浑噩噩的,见着了他,就喊着鬼啊,一路乱撞,跑来跑去,一下子没入土地,一下子蹦出,只是如何都离不开那座坟冢四周。
他只好与小姑娘解释自己是个好鬼,不害人。
最后神志一点一点恢复清明的小丫头,就替阿良感到伤心,问他多久没见过太阳了。
再后来,阿良离别之前,就替小姑娘安了一个小窝,地盘不大,可以藏风聚水,可见天日。
一直说到这里,一直神采飞扬的阿良,才没了笑脸,喝了一大口酒:“后来再次路过,我去找小丫头,想知道长大些没有。没能瞧见。一问才知道有过路的仙师,不问缘由,就给随手斩妖除魔了。记得小姑娘开开心心与我道别的时候,跟我说,哈哈,我们是鬼唉,以后我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阿良拈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细细嚼着:“但凡我多想一点,哪怕就一点点,比如不那么觉得一个小小鬼魅,那么点道行,荒郊野岭的,谁会在意呢,为何一定要被我带去某位山水神祇那边安家?挪了窝,受些香火,得了一份安稳,小丫头会不会反而就不那么开心了?不该多想的地方,我多想了,该多想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心问道,从不多想,世间多万一,我又没多想。”
阿良喃喃道:“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想要知道,这么个生生死死都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在彻底离开人间的时候,会不会其实还记得那么个剑客,会想要与那个家伙说上一句话?如果想说,她会说些什么?永远不知道了。”
阿良说到这里,望向陈平安:“我与你说什么顾不上就不顾的狗屁道理,你没听劝,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骊珠洞天泥腿子,眼中所见,皆是大事。不会觉得阿良是剑仙了,何必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难以释怀,还要在酒桌上旧事重提。”
阿良抬起酒碗,自顾自一饮而尽。
强者的生死离别,犹有壮阔之感,弱者的悲欢离合,悄无声息,都听不清楚是否有那呜咽声。
宁姚和白嬷嬷先离开饭桌,说要一起去斩龙崖凉亭那边坐坐,宁姚让陈平安陪着阿良再喝点,陈平安就说等下他来收拾碗筷。
两人喝完酒,陈平安将阿良送到大门口。
陈平安突然想起阿良好像在剑气长城,从来就没个正儿八经的落脚地儿。
只知道阿良每次喝完酒,就晃悠悠御剑,城外那些闲置的剑仙遗留私宅,随便住就是了。
城头那边,他也能躺下就睡。
阿良说道:“接下来半年,你反正没法子下城厮杀了,那就好好为自己谋划起来,养剑练拳炼物,有的你忙。避暑行宫那边有愁苗坐镇,隐官一脉的剑修,哪怕走掉几个年轻外乡人,都能够补上空缺,继续各司其职,春幡斋还有晏溟他们,两边都误不了事。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多走几趟老聋儿的那座牢狱,有事没事,就去亲身感受一下仙人境大妖的境界压制,可惜那头飞升境给拔掉了脑袋,不然效果更好。我会与老聋儿打声招呼,帮你盯着点,不会有意外。你那把笼中雀的本命神通,还有七境武夫的瓶颈,都可以借机磨砺一番。”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说道:“拖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再拖,就半年,足够老大剑仙安排退路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笑道:“这半年,有我在。”
阿良突然说道:“老大剑仙是厚道人啊,剑术高,人品好,慈眉善目,浓眉大眼,虎背熊腰,那叫一个相貌堂堂……”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知阿良的马屁为何如此生硬,然后陈平安就发现自己身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茅屋附近,身边不是老剑仙,便是大剑仙。
假小子元造化,曾经给出过他们这些孩子心目中的十大剑仙: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这会儿陈平安的师兄左右已经身在桐叶洲,换成了重返剑气长城的阿良。至于隐官大人倒是还在,只不过也从萧?换成了陈平安。
今天不知为何,需要十人齐聚城头。
老剑仙陈熙主动向年轻隐官微微一笑,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清都双手负后,笑问道:“隐官大人,这里可就只有你不是剑仙了。”
陈平安无奈点头。
纳兰烧苇斜眼望去,呵呵一笑。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阿良与老聋儿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起来,老聋儿低头哈腰,手指撚须,瞥了几眼年轻隐官,然后使劲点头。
陈清都说道:“事情聊完,都散了吧。”
剑仙们大多御剑返回。就连阿良都没说什么,与老聋儿散步远去了。
陈平安愣在当场。干吗呢?
陈清都挥手说道:“拉你小子过来,就是凑个数。”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老大剑仙,真没我啥事了?”
陈清都眼神怜悯,摇摇头。陈平安只得祭出符舟,一头雾水地返回城中。
先前在北边城头那边,看到了正在练剑的风雪庙剑仙,打了声招呼,说魏大剑仙晒太阳呢。
魏晋面带微笑,与老大剑仙一般无二的怜悯眼神,望向那条远去符舟,傻了吧唧,有点憨啊。
回了宁府,在凉亭那边只见到了白嬷嬷,没能瞧见宁姚。老妪只笑着说不知小姐去处。
陈平安一时无事,竟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就御剑去了避暑行宫找点事情做。
宁姚坐在自己屋内,正在认认真真写一个“陈”字。写完之后,就趴在桌上发呆。
桌上,陈平安赠送的山水游记旁边,搁放了几本书,每一页纸上,都写满了陈平安的名字,也只写了名字。
今天写“陈”,明天写“平”,后天写“安”。一天只写一个字,三天一个“陈平安”。
她跟陈平安不太一样,陈平安遇见自己后,又走过了千山万水,有了大大小小的故事。
她和陈平安重逢于倒悬山之后,她的故事,好像就只有一个陈平安。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有纸鸢高高飞。
纸鸢掠过,赵个簃和程荃破天荒没有相对而坐,两位生死之交,一起并肩坐在北边城头上,眺望城池的某条小巷。
赵个簃转头瞥了眼天上纸鸢,会在城头上这么瞎折腾的,只有那个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个男人身边还会跟着一堆拖油瓶,上一拨孩子里边,会有陈三秋、董不得、董画符、叠嶂,再上一两拨,是愁苗、高野侯、罗真意他们。
赵个簃收回视线,继续埋怨程荃资质不行,炼化山岳一事太慢,白瞎了当初他的护阵搬山。
程荃手心攥着一枚印文为柳叶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双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护着那个“不小心”。
程荃没有与老友针锋相对,反而问道:“浩然天下的剑仙,是不是没那么多的情情爱爱?”
赵个簃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风雪庙魏晋,不就是个伤过心的情种,听那小道消息,好像与陈平安还有些关系。不过如此拖泥带水的剑仙还是少数,更多还是蒲禾、谢稚这样的,对待男欢女爱,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声言语道:“我们俩若是战功累加,估计也够一人离开了。我与二掌柜比较熟,很聊得来,我跟他打声招呼?”
赵个簃嗤笑道:“那小子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至于这么掏心掏肺吗?程荃除了骂人,什么时候还学会求人了?”
剑气长城有很多让人失望的剑修。
比如资质比岳青还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剑仙了,依旧充满了遗憾,米祜本该是最有希望跻身十人之列的剑仙。
还有米祜那个死活破不开瓶颈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赵个簃身边这位跌境到元婴境的程荃,以及一直没能跻身上五境的殷沉,断了双臂就转去当个满身铜臭气商贾的晏溟,这样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有很多,年轻人里边,如今又有了个庞元济。
程荃说道:“我不是在跟你说笑。”
赵个簃笑道:“你觉得是一位定海神针的玉璞境剑仙离开容易些,还是一个废物元婴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简单?”
剑修积攒战功,多用于养剑一途,为了填补这么个无底洞,在隐官一脉的功劳簿上,一直增增减减,往往盈余极少,剑仙也不例外,剑仙战功大,飞剑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剑仙岳青,战功所剩几无。
米祜则是为了弟弟米裕,战功挥霍一空,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的修行,至于像陆芝这样的,战功只增不减,终究是极少数。
程荃说道:“你争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几个弟子,找个投缘的山上道侣,在那边开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师堂就挂上一幅我的画像。”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蹲在他们身后,城头风大,那只纸鸢在三人头顶飘来荡去。
阿良笑道:“挂程荃的画像干啥,两个大老爷们紧挨着,容易让人误会,要挂就挂彩云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赵老哥可以每天都对徒子徒孙们说,这就是师娘、祖师婆婆,剑气长城早年还有个叫程荃的王八蛋,练剑稀烂,长得还歪瓜裂枣,竟敢垂涎你们祖师婆婆的美色许多年……”
程荃大骂道:“放你娘的屁,赵个簃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说漏了嘴,自己都承认了,彩云喜欢的人,是……”
说到这里,程荃止住话头,说不下去了。
阿良说道:“能走一个是一个吧。”
说完这句话,阿良就站起身,继续放飞纸鸢。
路过一处,空荡荡的,阿良却驻足许久,松开纸鸢,纸鸢瞬间飘荡远去云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驻守城头的剑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几句。
其中一处,人挺多,都是外乡剑修,三位剑仙在为三位晚辈剑修指点剑术,皆盘腿而坐,相谈甚欢。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过去,其中一位女子剑仙就要起身离去,阿良最受不得这些,见着了阿良哥哥,羞赧个什么,就赶紧要与那位剑仙姐姐一起散步。
城头极高,许多云海在脚下聚散,晚霞成绮水天间,多好的风景,适合才子佳人谈心,不是神仙眷侣,胜似神仙眷侣。
那女子眼见逃不掉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愿意与这个男人单独相处。
三位剑仙,扶摇洲谢稚,野修出身,这辈子始终孑然一身,连个徒弟都不愿意收,不过刚刚改变了主意,打算在剑气长城收一两个嫡传弟子,传承香火,却不是挑选那些资质堪称惊才绝艳的孩子,而是对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后天性情和韧性见长的,因为剑仙谢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剑仙坯子。
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佩剑扶摇,妆容极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笔,巧夺天工。
女子练气士,向来极少如市井妇人那般喜好金银簪钗,宋聘却反其道而行之,偏以满池娇金分心,夺人眼目,非但不给人俗艳之感,反而别有韵味。
流霞洲剑仙蒲禾,是个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张,虽是个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却比身旁那个山泽野修的剑仙谢稚,行事更加随心所欲。
蒲禾在剑气长城问剑落败,才留在了这边,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剑仙宅邸翠郁亭。
蒲禾见到了阿良,脸色难看至极。
理由很简单,蒲禾刚到剑气长城游历那会儿,当初就是这个狗日的撺掇自己问剑米祜,说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气却大,打赢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杆得多硬!
关键是打赢了米祜,就等于是买一送一,一并打赢了那个名气更大的米裕,这种便宜不占,天打雷劈。
结果等到蒲禾一问剑,才知道那米祜的战力,是可以等同于仙人境的。
三位年轻剑修,刚好分别来自三位剑仙的家乡,分别是扶摇洲鹿角宫剑修宋高元、流霞洲龙门境曹衮、金甲洲金丹境玄参。
三人在避暑行宫那边,与阿良都见过,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师交代的任务,给阿良捎了话,此行游历,宋高元已经无所求。
而宋聘这三位剑仙,当初都曾跟随年轻隐官做客倒悬山春幡斋,所以与三个隐官一脉的年轻剑修,算是有了些额外香火情的。
不然谢稚三人,今天都不会相约碰头,然后喊来三个年轻人指点剑术,根本犯不着。
哪怕是同洲同乡又如何?
他们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巅的前辈剑仙,哪里需要这点所谓的山上情谊。
说句难听的,如果“会做人”,三人根本就不会来这剑气长城,置身于险地,而是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乡开宗立派了。
成为上五境修士,与辛辛苦苦当那一宗之主,是两回事,山上公认后者更难。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边,唏嘘道:“宋姑娘,那么一桩文字姻缘,怎么舍得别后不相见。”
扶摇洲曾有诗家文豪,羁旅途中,偶见来自金甲洲的女子剑仙,一见倾心,写下了诸多缠绵悱恻的动人诗篇,只可惜未能打动心上人。
剑仙谢稚与阿良不算太熟,所以还有心情开玩笑:“阿良前辈,那句脍炙人口的‘我曾见卿更梦见,瞳子湛然光可烛’,以及与之诗词唱和的‘半缘修道半缘君’,确实绝配。”
宋聘微微愠怒:“谢稚,慎言。”
谢稚立即闭嘴不言。
能够跻身上五境的女子,尤其是剑仙,没有省油的灯,气概往往比男子更豪杰。
宋聘,还有皑皑洲谢松花、北俱芦洲郦采,战场厮杀,一个比一个出剑凌厉,一往无前。
本土元婴境剑修纳兰彩焕的对敌出剑,也算心狠手辣,只是剑心还不够纯粹,比起三位外乡女子剑仙,还是逊色一筹。
谢稚没来由想起那个已逝的女子剑仙周澄,不是喜欢,却也难忘。那般女子,如麋鹿在山林间倏忽而没,浩然天下不常见。
宋高元三人都备感好奇。
这些山上前辈们的恩怨情仇,不听白不听。
尤其宋高元,更是竖起耳朵。
宋聘曾经在鹿角宫的一次开峰仪式上露过面,风姿卓绝,她与蓉官祖师关系极好。
大概因此宋聘对阿良前辈,印象才会如此糟糕。
不承想阿良却转移话题,问起了扶摇洲的山下近况,然后托付一事,让谢稚三位剑仙帮个忙,若是将来联袂还乡,劳烦绕路,帮着捎话给扶摇洲鹿鸣书院的一位儒家圣人。
离去之前,阿良以心声给三个年轻人传授了剑气十八停,与他们约定,这门剑气运转之法,将来可以传授他人,但是必须小心甄选。
三人皆起身,弯腰抱拳与这位前辈致谢。
阿良起身后,单单与宋聘道别,境界高、脸皮薄的女子剑仙根本没有反应,阿良善解人意地一闪而逝,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一端,见到了那位坐镇城头的儒家圣人。
儒家圣人抬头望向天幕,依稀可见蛮荒天下三轮月,缓缓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阿良说道:“不以身相见如来。”
曾是佛子的儒家圣人所言,来自浩然天下的文豪诗篇,阿良所答,却是佛家语。
如今身为亚圣一脉的儒家圣人,微笑道:“恍惚间,如游故道,如见故人。”
阿良沉默不语,后仰躺去。
先前在宁府酒桌上,最后那个小故事,阿良只说了一半。
但是陈平安肯定听得懂后半个没说出口的故事,因为年轻人一样是读书人,一样走过不少的江湖。
一个谱牒仙师,跋山涉水,随手斩妖除魔,误杀无辜,他阿良与谁报仇?
怎么报仇?
如果出剑,应该递出多重的剑,才算讲理?
如果不讲理,只管意气用事,又该如何确定那人所在师门,没有同样的某个小姑娘瞪大着眼睛,问个为什么……如果处处讲理了,我之心中郁郁不得言,喝酒无用,如何能平?
阿良当时之所以没有继续说下去,就是怕陈平安刨根问底,追问一个结局如何。所以啊,每个伤透心的故事,都有个暖人心的开头。
北边的城池里,晏溟难得返回府邸,坐在书房闭目养神,那个精通算账的小精魅,掀开一页页账本,在与男人发牢骚,说家族入不敷出,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一定要与那个年轻隐官诉诉苦,不然整个晏家就要变成穷光蛋了。
古灵精怪的小家伙一屁股坐在账本上,抬头问道:“那件咫尺物,当真讨要不回来了吗?咫尺物可不是什么寻常物件,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那隐官大人好歹给咱们晏家一个说法。”
晏溟睁开眼睛,笑道:“难。”
先前在春幡斋议事堂,陈平安倒是主动说过此事,身陷甲申帐五位剑修的围杀之局,被那头王座大妖算计得惨了,连累咫尺物有些折损,得修缮一番,才好归还,不然太不讲道义。
晏溟自然懒得计较。
晏琢敲门而入,进了屋子又不知道如何言语,还是怕这个父亲。
事实上晏溟也不擅长与儿子言语,而不说话时的晏家家主,确实极有威严,小精魅咳嗽连连并跟晏溟使眼色。
晏溟这才说道:“少听阿良胡说八道,其实你打小模样就一直随我,只要稍微瘦些,不差的。”
晏琢刚坐到椅子上,椅子立即吱呀作响。
小精魅在账本上捧腹大笑。
晏溟起先绷着脸,只是一个没忍住,也笑了起来。
晏琢挠挠头,不知所措。
这样的父亲,让他不太适应。
一条小巷当中,歪斜的石碑旁,蹲着两个忙碌的孩子,正是担任酒铺伙计的冯康乐和桃板,二掌柜传授了他们拓碑之法,拓碑所需物件,都一并交给了他们,让两个孩子跑腿挣钱,事后按字数结账。
只要腿脚勤快,手脚伶俐,能挣不少铜钱,吃阳春面时,可以随便加那荷包蛋。
冯康乐说要学陈平安当包袱斋,行走四方捡破烂换钱,到时候他的那个钱罐子可就不够用了,得换个大的。
桃板说以后自己也要开一家生意很好的酒铺,不当伙计,当掌柜,每天不干活,只收钱。
两个孩子,一边忙碌,一边嘀嘀咕咕,各自说着远在天边的梦想。
剑气长城面朝战场的城墙大字当中,老剑修殷沉坐在一块磨损厉害的蒲团上。
这辈子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老剑修都不知道活着到底是图个啥。
剑仙孙巨源脱靴,坐在自家廊道中,斜倚熏笼,手持酒杯,自饮自酌,衣袖曳地,有身姿婀娜的符纸美人,在庭院中翩然,姗姗可爱。
剑仙郭稼看着一旁的女儿低头扒饭,妻子念叨着:“吃慢些,没人争没人抢的,饿死鬼投胎一般,就没点姑娘模样,以后还怎么嫁人。难不成要变成董不得那样的老姑娘才开心?”郭竹酒抬起头,咧嘴一笑,又赶紧闭嘴,腮帮子鼓鼓的。
买下了那座停云馆的郦采,出门散心,走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甲仗库门外。
太徽剑宗的那些剑修,在宗主韩槐子战死之后,就撤出了这座宅邸,返回浩然天下。
郦采站在原地,某次做客甲仗库,当时还在世的前辈韩槐子曾经对她笑言,浮萍剑湖多女子剑修,太徽剑宗却是男子太多愁道侣,以后双方可以多联姻。
当时太徽剑宗的祖师堂剑修,皆是当之无愧的年轻俊彦,一个个眼巴巴望向她这位浮萍剑湖宗主,郦采便应承下来,说以后会撮合两座宗门的年轻男女,多给些结伴游历的机会,到时候只要男女双方你情我愿,她郦采就愿意当这个月老。
身材瘦高的陆芝,其实姿容相当平平,不过因为阿良的缘故,结果莫名其妙被誉为了剑气长城的绝色。
在陆芝的私宅,那个酡颜夫人正在煮茶,陆芝与这位刚刚将一座梅花园子交与避暑行宫的上五境精魅以道友平辈论,只是酡颜夫人私底下的言行举止,仍是一直以奴婢自居,此刻跪坐在竹席上,双手为陆先生递上一杯茶水。
酡颜夫人轻声问道:“先前老大剑仙召集陆先生在内的诸多剑仙?”
陆芝摇摇头。酡颜夫人便识趣不再多问。
酡颜夫人忍不住以心声说道:“陆先生,剑修战死越多,剑气长城的剑道气运遗留越多,一旦城破,换了主人,谁得利最多?当然是那蛮荒天下的剑修。那个年轻隐官是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若是不知道也就罢了,竭尽全力,当个吃力不讨好的新任隐官,确实值得钦佩,若是心知肚明,岂不是那沽名钓誉的……帮凶?这等人物,与浩然天下的纵横家何异?如何当得起陆先生的青眼相看?”
陆芝反问道:“你对陈平安似乎有些成见?”
酡颜夫人摇摇头:“我只是不敢相信,一个年轻人只因为心爱女子在剑气长城,就能够做到这个份儿上。”
陆芝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都是老大剑仙的意思,陈平安照做而已。”
酡颜夫人突然眼神明亮起来,说道:“陆先生,有没有可能,将来某天,我们在浩然天下有个自己的门派?咱们只收女子修士?”
陆芝笑道:“女大不中留,就算山上只有女弟子,那她们要不要下山历练?下了山,岂会不去爱慕男子,你到时候还是会烦心的。”
酡颜夫人哀叹一声,以手扇风:“要怪就怪阿良、陈平安这样的男人,最惹情债。”
陆芝疑惑道:“阿良也就罢了,陈平安怎么就招惹情债了?咱们剑气长城,有女子喜欢他吗?”
酡颜夫人伸手抚额:“我的陆先生唉,多了去了。只说那避暑行宫,我就发觉那个叫罗真意的女子,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情思,还觉得自己处处冷眼看人,总觉得那个男子句句言语不中听,便是如何讨厌一个男子了。”
陆芝想了想,有点印象,好像是个挺俊俏的年轻女子。
陆芝说道:“她为何不喜欢愁苗?好像双方一直朝夕相处,照理说,她应该喜欢愁苗才对。”
酡颜夫人顿时神采奕奕,便觉得有大把言语可以与陆先生好好说道了:“陆先生,容我娓娓道来,这里边的学问,大了去了。”
陆芝有些后悔,就要打住这种无聊话题,酡颜夫人幽怨道:“陆先生,你就当是解个闷儿。”
陆芝喝茶如饮酒,次次一饮而尽,递过茶杯。
酡颜夫人帮忙倒了一杯茶水,轻声笑道:“世间好些个男人,总以为风流误女子,却不晓得女子又不是眼瞎,其实那些个真正痴情人,才最让女子悄然开心扉哩。再说了,求之不得之好,越发好。至于像米裕这种附庸风雅、喜好主动招花引蝶的,真真不入流。还好意思自诩为百花丛中醉神仙,最神仙?”
陆芝突然说道:“好像米裕与陈平安关系很不错。”
酡颜夫人碎嘴骂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躲寒行宫习武练拳的那些孩子,也难得被准许各回各家一趟。
太象街的姜匀,回了家,开始与自己爷爷吹嘘这武夫是如何了不起,剑修比不上的。
只有祖孙二人的时候,姜匀行走之时还在练习六步走桩,顺便耍了好几个年轻隐官传授的拳脚把式,问爷爷咋样。
姜础原本只是敷衍这个最宠溺的孙子,随便说些不着边的好话,只是当老剑修看到孙子使出一个所谓的顶心肘后,还真有点刮目相看。
老人犹豫了一下,由着孙子继续一路练拳,看似随口询问那教拳的老妪如何,姜匀说那老婆娘拳法凑合,就是脾气差了些,好像还喜欢故意针对自己。
姜础听到这里,不怒反笑,十分欣慰。
在老人心中,宁府白炼霜好像就没有变过模样,总是那么个面容清冷的少女模样。
早年偶然间遇到了,厌烦他姜础看她,少年偏要多偷看她几眼。
小姑娘孙蕖回到了玉笏街的豪门大宅,那个早早是剑修的妹妹、心高气傲的孙藻,难得主动与她这个姐姐聊天,询问那个年轻隐官的拳法,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吗?
还问孙蕖到底知不知道那个年轻隐官,是怎么以一人之力击退蛮荒天下五个天才剑修的,还问那个家伙真会隔三岔五帮你们喂拳?
孙藻的问题太多,孙蕖有些措手不及,孙藻便有些不耐烦,白眼她这个姐姐,练了拳,还是这么扭捏。
姐妹二人,最后肩并肩一起坐在栏杆上,孙藻驾驭着那把本命飞剑在两人身边四处飞旋,孙蕖一个一个问题和妹妹说了,像是个学塾弟子在面对先生。
孙蕖试探性说道:“我与你说个老狐嫁女、山神娶亲的山水故事?”
孙藻满脸不以为意的神色,不过嘴上说道:“我听听看。”
结果一直等到家中长辈来喊孙藻练剑,小姑娘这才跳下栏杆,撂下句“故事一点都不好听”,就跑去练剑了。
假小子元造化回了家中,与娘亲说起了那边的练拳事,所有的琐碎小事都一并讲了,只是独独不说练拳有多苦。
最后元造化有些伤感,说她很羡慕姜匀和许恭的练拳顺遂,也羡慕那个背竹箱的郭姐姐。
妇人也不知如何劝慰,便将女儿搂在怀里,婉约笑着,轻轻柔柔,喊着女儿的闺名。
三个从小就熟的好朋友,这会儿一起在许恭的暮蒙巷宅子吃饭,许恭家中已经没有长辈,铜钱巷的张磐和唐趣却不是,两人家中亲人长辈都在丹坊那边做事。
许恭与悄悄离开剑气长城的张嘉贞也是朋友,经常一起做些短工营生,张嘉贞要比他们三人年纪都大几岁。
三人虽是关系极好的朋友,但是性情各异,许恭从小就稳重,张磐家境最好,反而胆子最小,唐趣鬼点子最多。
唐趣笑嘻嘻问道:“我们啥时候能喝酒啊?”
张磐赶紧说道:“刚刚练武之人,绝对不能喝酒的。要是被白嬷嬷晓得了,我们肯定要被打个半死,说不定还要被赶出去。”
唐趣撇撇嘴:“陈先生每次远远坐在栏杆那边,看咱们练拳的时候,喝酒多潇洒。陈先生的酒壶,据说是只养剑葫。眼馋死我了。”
许恭说道:“那是陈先生啊,我们不成的,先学了拳,年纪大了再说。不过咱们不喝酒,到底是为啥?”
许恭略作停顿,三人一起大声笑道:“没钱!”
老剑仙董三更站在自家府邸一处院门外。那里曾是孙子董观瀑的住处。董观瀑是被陈清都亲手斩杀的。
董不得和董画符两人站在老祖宗身后。不知为何老祖宗要把他们喊来这里。
董三更问道:“三秋那孩子不挺好的,你怎就喜欢不起来?”
董不得说道:“其实喜欢。”
董三更点点头,并不奇怪。只有一个懵懵懂懂的董画符,不知道姐姐为何突然变了心意。
董三更说道:“那就去跟三秋直接说,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董不得摇头道:“不想说,不见面还喜欢,见了面就烦他。”
董三更回头瞪眼道:“瞧你这别扭劲,娘们唧唧的。”
董不得翻了个白眼。
董三更哈哈笑道:“没法子,瞧见了你和三秋,总觉得你是爷们,他是个姑娘。”
然后董三更收敛笑意:“既然想通了,就别藏着了。”
董不得摇摇头,十分执拗。董三更便不再勉强,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孩子的一时聚散,终究不似老人。
董三更望向董画符问道:“你就没个喜欢的姑娘?”
董画符摇摇头,干脆利落道:“没得空。”
董三更气笑道:“每天蹭吃蹭喝就有空了?”
董画符点头道:“阿良说他这辈子见过无数的奇人怪事,就只没见过走江湖不花一枚钱的人,从古未有。我做到了,要保持。”
董三更问道:“你小子还挺得劲?”
董画符点点头。
董三更啧啧道:“这么抠搜,你小子以后要是能找到个媳妇,我跟你姓。”
董不得实在是不想听这一老一小的絮叨,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董三更说道:“年纪太小,和年纪大了,都容易记不住事,所以喊你们来这边看看。”
董不得说道:“董家丢掉的声誉,我一个姑娘家家的,挣不来撑不起,靠黑炭,还凑合。”
董三更笑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董家还不至于沦落到要两个孩子去撑门面,就只是要你们两个记住,以后做事情别那么想当然。”
叠嶂酒铺那边,来了个不是光棍的酒鬼,是新面孔,结果被一群剑修嚷嚷着“急就章”,把那酒鬼给恼得不行,多要了几壶竹海洞天酒,回骂那些老光棍连床上急就章的机会都没有。
担任店铺伙计的少年少女都很茫然,醉话荤话听过不少,可这个文绉绉的说法,却是第一次听说。
少年就近与相熟的酒客一问,才恍然,少女也好奇,偷偷询问,少年却微微脸红,使劲摇头说不知。
有个最近两年吟诗作对有如神助的老剑修,与一个新拉来这边喝酒的朋友感慨道:“某个狗日的说过,有两种人,一定要小心:没喝醉过的时常饮酒之人,别去招惹;被欺负惯了却从不求饶的人,别去欺负。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那个朋友不太上道,问道:“哪个狗日的,是阿良,还是二掌柜?”
老剑修直接一扬手:“这是什么混账话,叠嶂,再来一壶酒,我得与朋友喝几碗罚酒。”
那个无缘无故又掏了一壶酒钱的剑修,点头道:“酒桌上,饮酒醉酒都安安静静,战场上,被打了还闷不吭声的,说的是咱们二掌柜啊,那么说这个道理的,应该就是阿良了。这些个读书人,尽扯这些弯来绕去的,教人摸不着头脑。来来来,趁着两个狗日的都不在,咱们多喝多骂,酒钱我不出,可是骂人有一句算一句,全部都算我账上,就算阿良和二掌柜在我跟前,老子还是这么句话!拼酒量,那俩加起来,也不是我对手!”
老剑修愣了愣:“你也是?”
那酒鬼会心一笑,故作高深。
宁府门外的街上,有个老人神色复杂,好像不知该不该敲门,老人最后还是叹息一声,返回姚家。
城头之上小茅屋那边,魏晋心生些许杂念,便不再刻意养剑。
老大剑仙站在一旁,笑道:“一直想不明白,喝酒一事,有什么好的。”
魏晋赶紧起身:“喝酒未必有多好,可能是习惯使然。”
陈清都望向北边的城池,说道:“知道为什么剑气长城的酒铺生意最好吗?”
魏晋与老大剑仙一起望向城池,点头道:“剑修太多,地方太小,好像只有饮酒可以解忧。在浩然天下,这么点大的地方,至多就是一两位剑仙的修道之地。”
魏晋问道:“老大剑仙,为何要我返回宝瓶洲,而不是去往扶摇洲?是我境界不够的缘故?其实我可以辅佐某位剑仙的。”
陈清都说道:“是也不是。”
魏晋无奈。老大剑仙明摆着不愿意多说,他就不敢多问。
陈清都双手负后,独自散步。
先前十人齐聚城头,其实有个先后顺序。
齐廷济先到。
陈清都与他说了:“齐廷济,你可以保留境界修为,去往扶摇洲开宗立派。离开之前,拿出点真本事来。若是还一味捣糨糊,就不用去扶摇洲了。”
齐廷济询问自己为何不是去往北俱芦洲。
陈清都笑言:“你也有脸去北俱芦洲?!不说韩槐子,只说不过是玉璞境的郦采,你齐廷济能比吗?你除了裤裆里多出个把,与那女子比什么?”
齐廷济沉默片刻,便说道:“所有齐氏子孙,剑修当中,我只带走齐狩一人!”
“他会跟随纳兰烧苇去往别处,你带不走。”
齐廷济喟然长叹,实在是不敢与陈清都讨价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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