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冷笑道:“你伤了我家姐妹的修行根本,这笔账,有的算。便是手持神兵利器的地仙剑修又如何,还不是在劫难逃!”
陈平安默不作声。
老妪眼见着城主辇车即将驾临,便念念有词,施展术法。
那些枯树如人生脚,开始挪动,犁开泥土,很快就腾出一大片空地来。
在辇车缓缓下降之际,有两只手捧象牙玉笏负责开道的绿衣女鬼率先落地,丢出手中玉笏,一阵白光如泉水流泻大地,密林泥地变成了一座白玉广场,平整异常,纤尘不染。
陈平安在“水流”经过脚边的时候轻轻跃起,挥手驭来附近一截半人高的枯枝,手腕一抖,钉入地面,而后站在枯枝之上。
当年跟随茅小冬在大隋京城一起对敌,茅小冬事后专门解释过阵师的厉害之处。
两只宫女模样的鬼物相视一笑:教白娘娘吃了那么大苦头的外乡高人,不承想竟是个胆小如鼠的。
老妪嗤笑道:“这位公子真是好胆识。”
陈平安回了一句:“老嬷嬷好眼力。”
两只容貌俏丽的绿衣女鬼觉得有趣,掩嘴而笑。在魑魅魍魉遍地走的鬼蜮谷本就活人难见,有意思的阳间男子就更是稀罕物了。
恍如一座女子闺阁小楼的巨大辇车缓缓落地,立即有身穿诰命华美服饰的两只女鬼动作轻柔地同时拉开帷幕,其中一只躬身柔声道:“城主,到了。”
陈平安抬头望去,辇车当中坐着一个凤冠霞帔的女童,胭脂涂抹得有些过分浓重了,眼神呆呆的,如同一具没有魂魄的傀儡,裙摆蔓延如一片奇大莲叶,占了辇车绝大部分,衬托得小女孩如那小荷才露尖尖角,十分滑稽。
肤腻城城主名为范云萝,死后占据一城,专门笼络女鬼在肤腻城各司其职,厌恶男子。
她自封“脂粉侯”,因为天生就如此体态玲珑,虽然身材极其矮小,但是据说骨肉匀称,并且擅长诗词歌赋,也有无数男子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她生前是一位皇帝宠溺非凡的公主,身轻如燕,历史上曾经有掌上舞的典故传世。
另外一只宫装女鬼有些无奈,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道:“城主,醒醒,咱们到啦。”
范云萝打了个激灵,晃了晃脑子,眼神渐渐恢复清明,打了个哈欠,伸手遮掩。
她的手掌戴有丝套,宝光流转,露出一截羊脂美玉似的手腕。
她俯瞰那个站在枯枝上的斗笠男子:“就是你这不解风情的家伙害得我家白爱卿重伤,不得不在洗魂池内沉睡?你知不知道,她是得了我的旨意,来此与你商量一桩日进斗金的买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是要遭报应的。”
范云萝见那年轻人没有说话的迹象,也不恼火,继续道:“对了,那件雪花法袍呢,被你藏在哪里了?又不是白爱卿赠予你的定情信物,藏藏掖掖作甚?拿出来吧,这是她的心爱之物,珍若性命,要是没了,她会伤心死的。我们肤腻城好心寻你合作,你这厮歹意相报,这笔账先不提,鬼蜮谷内还是要靠拳头说话的,你得了那件雪花法袍,算你本事,你现在开个价,我将其买回便是。”
陈平安笑问道:“在范城主眼中,这件法袍价值几许?”
范云萝一本正经道:“怎么也该值个三五枚谷雨钱,又是白爱卿的心头好,我代替她赎回,金口一开,怎么都该翻一番,再折中,就当是八枚谷雨钱。”
陈平安问道:“接下来范城主是不是就要问我,自己这条小命值多少钱,然后扣去八枚谷雨钱折算,还给肤腻城法袍后,再双手递上一大笔赔罪的神仙钱?”
范云萝眼睛一亮,身体前倾,那张稚嫩脸庞上充满了好奇神色:“你这厮怎的如此伶俐,该不会是我肚里的蛔虫吧,为何我怎么想的,你都晓得了?”她抖了抖大袖子,“很好,赔钱道歉之后,我自会送你一桩泼天富贵,保管让你赚个盆满钵盈,放心便是。”
陈平安问道:“什么买卖?”
范云萝向前伸出两只手,微笑道:“交了雪花法袍、谷雨钱,我们再来谈这桩能够让你子子孙孙都坐享富贵的买卖。”
陈平安问道:“为何范城主不去找披麻宗修士或是别的游历高人做这买卖。”
范云萝眯起眼:“那帮一心斩妖除魔的老古板从来不贪钱财,可瞧不起这份买卖。一般的练气士,境界低了撑不起来,浪费我肤腻城的精力;境界太高,双方分账一事就不好谈了,指不定还要黑吃黑,都是些扰我清梦的麻烦事。所以白爱卿她们辛苦找了百余年,还是你瞧着最合适。”说完这些话,范云萝依旧伸着双手,没有缩回去,脸上有了几分煞气,“你就这么让我僵着动作?很累人的,知不知道?”
陈平安陷入沉思。
包括肤腻城在内的鬼蜮谷南方诸多大小城池,虽然与披麻宗修士大致保持一个相安无事的微妙态势,可要想与骸骨滩修士交流,难如登天,所以许多城主都会各凭底蕴和眼光,寻找一位或是几位修士帮着牵线搭桥,以便与外界进行生意往来,各取所需,不然鬼蜮谷阴物难逃一个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的尴尬处境。
若说鬼蜮谷的阴气,不论再多,依旧是一个定量的“一”,只要鬼蜮谷的阴物境界够高、眼界够广,登高望远,俯瞰整片鬼蜮谷,多少看得到一些气运流转的痕迹,故而每一只强势英灵的成长,都意味着其余阴灵鬼物的损耗。
这就是一局棋,地盘争抢,从来是你多我少,绝无双方和气生财的可能。
鬼蜮谷北方疆土被白骨京观城囊括大半,还经常举兵往南侵袭,次次大掠而返,那么“开源”一事,就成了南方城主们的当务之急。
披麻宗守住明面上的出口牌坊楼,看似围城,实则不禁南方城主培植傀儡与外界交易,未尝没有自己的谋划:不愿南方势力太过孱弱,以免应了强者强运的那句老话,使得京观城成功一统鬼蜮谷。
那老妪厉色道:“大胆,城主问你话,还敢发呆?”
她与以半面妆示人的白娘娘一般无二,也是肤腻城范云萝的四名心腹鬼将之一,生前是皇宫大内的教习嬷嬷,同时也是皇室供奉,虽是练气士,却也擅长近身厮杀,所以先前白娘娘受了重创,肤腻城依旧敢让她来与陈平安打招呼,不然一下子折损两名鬼将,家业不大的肤腻城岌岌可危,周边几座城池可都不是善茬。
范云萝突然抬起一只手,示意老妪不要催促,面上流露出一丝戒备神色。只见那年轻游侠缓缓抬起头,摘了斗笠。
斗笠凭空消失,让老妪和辇车上两只宫装妙龄女鬼心中都微微一紧:果然是个身揣方寸物、小武库之流仙家至宝的家伙。
陈平安将斗笠随手收入咫尺物当中。
斗笠只是寻常物,是魏檗和朱敛提醒他平日行走江湖,戴着斗笠的时候就该多注意一身气息不要流泻太多,免得太过扎眼,打草惊蛇。
尤其是在大泽深山,鬼物横行之地,需要更加留心,不然就像在荒郊野岭的坟冢之间提灯夜游不说,还要敲锣打鼓,学那裴钱在额头上张贴符箓,怨不得小鬼被震慑畏缩、大鬼却要怒气冲冲找上门来。
陈平安在书简湖南方的群山之中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当时百思不得其解。
金色文胆已碎,照理来说,那份“道德在身,万邪辟易”的浩然气象就该随之崩散消逝才对。
曾掖、马笃宜还有当时的顾璨更是一头雾水,不知其中缘由。
重返家乡,到了落魄山竹楼,随着陈平安的境界攀升,跻身六境武夫,其实已经可以熟稔收敛那份气机。
但是小心起见,陈平安随后游历东宝瓶洲中部,依旧还是戴了这顶斗笠,作为自省。
没了斗笠之后,陈平安依旧有意压制气势,笑了笑,道:“以前形势所迫,也曾不得不与明明结了死仇的人做买卖。可如今我跟你们肤腻城都谈不上有什么太大的仇怨,怎么看都该好好商量,最不济也可以试试看,能否买卖不成仁义在。不过我刚才想明白了,咱们生意当然可以做,我如今算是半个包袱斋,确实是想着挣钱的,但是,不能耽误了我的正事。”他重新取出那条雪白丝巾模样的雪花袍子,“法袍可以还给肤腻城,作为交换,你们告诉我那只地仙鬼物的踪迹。这笔买卖,我做了,其他的,免了。”
范云萝缓缓起身。
即便是站在辇车中,她也不过与辇车外台阶下的两只宫装妙龄女鬼等高。
她板着脸问道:“絮叨了这么多,一看就不像个有胆子玉石俱焚的。我这辈子最厌烦别人讨价还价,既然你不领情,那就剥了你一魂一魄留在肤腻城点灯,咱们再来做买卖。这是你自找的苦头,放着大把神仙钱不赚,只能挣点蝇头小利吊命了。”
陈平安笑道:“受教了。”
所以要入乡随俗,在这北俱芦洲,磨嘴皮掰扯道理是最下乘的路数。想那位书院圣人,不也是亲自出马,打得三位大修士认错?
陈平安瞥了眼天幕。本想着循序渐进,从势力相对单薄的那只金丹鬼物开始练手,现在看来需要改变一下策略了。
单枪匹马,一人游斗整座肤腻城,也是机会难得的历练。而且由于肤腻城位于鬼蜮谷最南方,离兰麝镇不远,陈平安可战可退。
不过陈平安已经打定主意,既然开打,就别留后患了,即便每次撤退,都是为了与肤腻城鬼物的下一场厮杀。
不然孤身往北,却要时时刻刻担心背后偷袭,那才是真正的拖泥带水。
而且如此一来,说不定还可以省去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
陈平安先前一路北行,仔细掂量了一下这鬼蜮谷的阴阳屏障,觉得自己若是手持剑仙倾力一击,说不定真可以短暂劈开一条缝隙。
只不过劈出了道路,自己力竭,一旦距离那扇小门太远,依旧很难离去,所以陈平安打算再写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两张在手,便是离着天地屏障远了,又有强敌环伺,半路阻截,依旧有机会逃离鬼蜮谷,到达骸骨滩。
只是此事急不得,必须在一处僻静处画符,否则一旦泄露了底细,别说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二十张都毫无裨益。
鬼蜮谷内地仙强者众多,更别提那位玉璞境修为的京观城城主,他想要离开鬼蜮谷应该不难,只不过怕就怕披麻宗修士在骸骨滩占据地利,守株待兔。
不过说不定披麻宗反而希望这位玉璞境鬼物能够离开鬼蜮谷,毕竟鬼蜮谷从来钩心斗角,千年以来厮杀惨烈,相互之间怨恨深结,一旦没了主心骨,就会是一盘散沙。
范云萝以心声告之麾下众鬼:“小心此人身后背着的那把剑,极有可能是一件地仙剑修才能拥有的法宝。”她眼神灼热,双掌摩挲,两只手套光华暴涨,这是她这位“胭脂侯”能够在鬼蜮谷南方自创城池并且屹立不倒的凭仗之一。
范云萝扯了扯嘴角。
只要将那个年轻人擒拿,就必然是一笔极其可观的意外横财!
他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已经不算差了,还有腰间那只酒壶,说不定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实际品秩更高。
加上那把剑,今年交给白笼城的纳贡之物不但有了着落,肤腻城还能有大大的盈余,只要再扩充千余兵马,到时候说不定就可以不用如此仰人鼻息,苟延残喘。
说到底,当时派遣战力不高但是擅长迷幻术的白娘娘来此试探,本就是两手准备。
硬骨头不好嚼烂,那就退一步,做细水长流的生意。
可如果此人身怀重宝而本事不济,那就怪不得肤腻城近水楼台先得月,独占一个天大便宜了。
在鬼蜮谷,莫说是吃人,连鬼都吃!
陈平安伸手绕过肩头:“自己耍去,记得务求一击毙命,并且别伤了对方的骨架,这些女鬼的一具具白骨我都要收下来当本钱的,稀碎了,卖不出好价钱。”然后他又一拍养剑葫,“同理。”
一条金色长线从陈平安背后掠出,腰间那只养剑葫亦是掠出雪白、幽绿两道流萤。
这座白玉广场上,数十只已经形成包围之势的肤腻城女鬼只觉得一道金光掠过,眼眸灼热难耐,如见烈日,下一刻便香消玉殒,更有一点光芒从她们眉心处一穿而过。
陈平安不急不缓,卷起了青衫袖管,从脚下那截枯木上轻轻跃下,笔直往那架辇车行去。
怜香惜玉?
梳水国破败古寺内,草鞋少年曾经一拳拳如雨般落在一只女鬼头颅之上,将那卖弄风骚的丰腴艳鬼直接打了个粉碎。
在彩衣国城隍阁曾经与当时还是枯骨艳鬼的石柔一战,更是干脆利落。
最早的时候,云霞山蔡金简在陋巷中,脖颈处也吃了一记突如其来的瓷片。
那老妪战战兢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为城主护驾,誓死拦阻此人去路。
范云萝面色冷若冰霜,只是下一刻又蓦然如春花绽放,笑容迷人,道:“这位剑仙,不然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价钱好商量,反正都是剑仙大人说了算。”
陈平安脚下骤然发力,裂出一张蛛网,整个白玉广场顿时如瓷器摔碎一般,碎片溅射四方。
陈平安笔直一线向辇车直冲而去,两只女鬼试图拦阻,直接被陈平安两侧磅礴拳罡弹飞出去。
范云萝脸色微变,双袖挥舞,大如荷叶占据辇车绝大地盘的裙摆荡漾起来,咯咯而笑,只是眼中怨毒之意清晰可见,嘴上娇滴滴说着腻人言语:“怕了你啦,回见回见,有本事就来肤腻城与我卿卿我我。”
辇车一个晃荡,将两名心腹直接从辇车上抖搂在地。
陈平安高高跃起,伸手一探,心有灵犀的剑仙一掠而至,被陈平安握在手中,一剑劈下。
巨大辇车一个灵巧翻滚,堪堪躲过那一剑,然后瞬间没入密林地底,传来一阵沉闷声响,遁地而逃。
陈平安脚尖一点,踩在赶来的飞剑初一之上,身形拔高十数丈,循着地下的声响最终凝神望向一处,手中剑仙脱手掠出,如一根床子弩箭矢激射而去。
那架辇车匆忙改变轨迹,躲过剑仙一刺。
这一稍稍阻滞,范云萝的逃窜速度便难免慢了几分。陈平安脚踩初一、十五,一次次蜻蜓点水,高高举起手臂,一拳砸在地面。
大地之下轰隆隆作响,如幽冥之地春雷生发。
地底一阵阵宝光摇晃,还有范云萝气急败坏的一连串诅咒言语,最终嗓音越来越小,似乎是辇车一鼓作气往深处遁去了。
陈平安心知这是辇车遁地秘法,想必亦有约束,越是地表“浮游”,辇车速度越快,越往深处钻土游走,在这鬼蜮谷水土奇怪的地底下受阻越多。
起先那范云萝心存侥幸,现在吃了大亏,就只好两害相权取其轻,宁可慢些返回肤腻城,也要躲避自己的拳罡震土与剑仙的刺杀。
剑仙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由着他踩在脚下,并不升空太高,尽可能紧贴着地面,去往肤腻城。至于飞剑初一和十五,则入地追随那架辇车。
不管如何,总不能让范云萝太过轻松就躲入肤腻城,而且陈平安还要试一试肤腻城的护城大阵挡不挡得住自己的倾力一剑。
在一处小山头,陈平安悬停剑仙。
那边站着一只身穿儒衫却无半点血肉的白骨鬼物,腰间仗剑。
他微笑道:“兔子急了还要咬人,你何必对那范云萝赶尽杀绝。她素来欺软怕硬,最会审时度势,你不用担心她对你纠缠不休。她这么多年,聪明反被聪明误不止一两次了,哑巴吃黄连,早已习惯,既然吓破了胆,只会向你低头赔罪。何况你真要杀了范云萝,就是坏了竺泉与京观城城主订立的某个规矩,被一众城主群起而杀,蚂蚁啃象,你就只能退出鬼蜮谷。好心提醒一句,你再往北去,即便贴地御剑,也会被临近城主发现踪迹。”
陈平安问道:“你是?”
一袭儒衫的骷髅剑客微笑道:“范云萝凑巧帮忙挡了灾的那只金丹鬼物在我城中挂名,只不过也仅是如此了。我劝你赶紧返回乌鸦岭,不然你多半会白忙活一场,给那只金丹鬼物掳走所有战利品。事先说好,鬼蜮谷的君臣、主仆之分就是个笑话,谁都不当真的,利字当头,天王老子也不认。信与不信,是你的事情。”
陈平安笑道:“原来是白笼城城主。”
那具披着儒衫、悬佩长剑的白骨骷髅架子明明看似可笑,但是不给人半点荒诞之感。他点头笑道:“幸会。”
陈平安思量一番,而后笑着一拍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纷纷掠回壶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其中左手拈住一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右手攥住那核桃手串:“城主还有什么建议吗?”
白笼城城主摇摇头:“没了。”
陈平安驾驭剑仙,画弧远去。白笼城城主轻轻跺脚:“出来吧。”
一架辇车从山坡脚翻滚而出。
这件肤腻城重宝损坏严重,足可见先前那一剑一拳的威势。
范云萝坐在辇车中,双手掩面,哭哭啼啼,这会儿倒真像是个天真无邪的女童了。
白笼城城主笑道:“你啊你,什么时候可以做一桩不赔本的买卖?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一个年轻人,处处小心谨慎,却胆敢直接去往青庐镇,会是来送死的吗?”
范云萝梨花带雨,趴在辇车中,哀怨不已,号啕大哭。
回到乌鸦岭,陈平安松了口气。除了那老妪已经不见,其余毙命女鬼阴物的白骨犹在。
方才御剑而返,比起先前追杀范云萝,陈平安故意升高几分,在白笼城挂名的那只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带头远去。
陈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价,争取将其一锅端了,至少也该游斗厮杀一番,原本这趟去往青庐镇,这拨在鬼蜮谷南方流窜的阴物正是他的首选。
可是那位白笼城城主蒲禳的横空出世,让陈平安改变了主意。
《放心集》上记载这尊英灵的文字近乎烦琐,一桩桩一件件,丝毫不吝笔墨,陈平安初看这本书的时候,差点都要以为撰写《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笔修士是这位蒲禳的仰慕者了。
书上那些字里行间仿佛犹有血腥气的溢美之词都不影响陈平安的决定,真正让陈平安肯息事宁人的,就只有四个字——元婴巅峰。
既然对方最终亲自露了面,却没有选择出手,陈平安就愿意跟着退让一步。
陈平安看着地上不下二十具晶莹如玉的白骨。被剑仙和初一、十五击杀,这些肤腻城女鬼的魂魄早已消散,沦为这方小天地的阴气本元。
陈平安正要将这些白骨收拢入咫尺物,突然眉头紧皱,驾驭剑仙就要离开此处,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将绝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五具莹莹生辉的白骨在林中,这才御剑火速离开乌鸦岭。
遥遥看到了羊肠小道上的那两个身影,陈平安这才松了口气,仍是不太放心,收剑入鞘,戴好斗笠,在僻静处飘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静等待那对道侣走近。
他们也看到了陈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绕出小路,装作寻觅一些可以换钱的药草石土,但是他们发现那位年轻游侠只是摘了斗笠,没有挪步,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后,一起走向陈平安。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们在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爷庇护。
在那对道侣走近后,陈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后的密林,说道:“方才在那乌鸦岭,我与一拨厉鬼恶斗了一场,虽然险胜,可是逃逸的鬼物极多,与他们算是结了死仇,随后难免还有厮杀,你们若是不怕被我牵连,想要继续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对道侣面面相觑,神色惨然。
在牌坊楼出的过路费,一人五枚雪花钱还好说,可像他们夫妇二人这种无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于鬼道术法的练气士,进了鬼蜮谷,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灵气,身心难熬不说,为此还专程买了一瓶价格不菲的丹药,就是为了能够尽量在鬼蜮谷走远些,在一些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靠着意外收获找补回来,不然如果只是为了安稳,就该选择那条给前人走烂了的兰麝镇道路。
只要能够成为修士,涉足长生路,有几个会是蠢人?
尤其是野修,为了挣钱,那更是用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来形容都不为过。
夫妇二人脸色惨白,年轻女子扯了扯男子的袖子:“算了吧,命该如此,修行慢些,总好过送死。”
男子摇摇头,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轻声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满溢,月满亏,再拖下去只会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祸事。”
男子松开她的手,面朝陈平安,眼神坚毅,抱拳感谢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测风云,既然我们夫妇二人境界低微,唯有听天由命而已,实在怨不得公子。我与拙荆还是要谢过公子的好心提醒。”
陈平安问道:“这位夫人可是即将跻身洞府境,却碍于根基不稳,需要靠神仙钱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轻轻叹息,男子点头道:“公子慧眼,确实如此。”
陈平安问道:“冒昧问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无奈道:“对我们夫妇而言,数目极大,不然也不至于走这趟鬼蜮谷,真是硬着头皮闯鬼门关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差了多少神仙钱?”
男子犹豫了一下,满脸苦涩道:“实不相瞒,我们夫妇二人前些年辗转十数国,千挑万选,才在骸骨滩西边一间神仙铺子相中了一件最适宜拙荆炼化的本命器物,已经算是最公道的价格了,仍需要八百枚雪花钱,这还是那铺子掌柜菩萨心肠,愿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销路的灵器,只需要我们夫妇二人在五年之内凑足费用就可以随时买走。我们都是下五境散修,这些年游历各国市井,什么钱都愿意挣,无奈本事不济,仍是缺了五百枚雪花钱。”
女子心中悲苦。
其实自己夫君还有些话没讲,委实是难以启齿。
这次为了进入鬼蜮谷挣足五百枚雪花钱,那瓶用来补气的丹药又花费了一百多枚雪花钱。
方才他们夫妇一路行来,所得连一枚雪花钱都不到。
鬼蜮谷的钱财,哪里是那么容易挣到手的。
他们见那背剑的年轻游侠伸手按住腰间那只朱红色酒壶,似乎在犹豫什么,便不再念叨,免得有诉苦嫌疑。
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双方能够相安无事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
多年闯荡山下江湖,这对道侣见惯了野修横死的场景,连兔死狐悲的伤感都没了。
当那个年轻游侠抬起头,夫妇二人都心中一紧。
陈平安问道:“我此次进入鬼蜮谷是为了历练,起先并无求财的念头,所以就没有携带可以装东西的物件。不承想先前在乌鸦岭,莫名其妙就遭了厉鬼凶魅的围攻,虽说后患无穷,可也算小有收获。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们夫妇二人刚好带着大箱,就算是帮我带走那几具白骨,我估摸着怎么都能卖几枚小暑钱。你们可以先在奈何关集市卖了白骨,然后等我一个月,若是等着了我,就可以分走两成利润,若是我没有出现,那你们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卖了多少神仙钱,都是你们夫妇二人的私产。”
女子愕然,正要说话,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紧,截过话头:“公子可曾想过,如果我们卖了白骨,得了小暑钱,一走了之,公子难道就不担心?”
陈平安笑道:“我既然敢这么做买卖,还怕事后找不到你们两个野修?”
男子又问:“公子为何不干脆与我们一起离开鬼蜮谷?我们夫妇便是给公子当一回脚夫,挣些辛苦钱,不亏就行,公子还可以自己卖出白骨。”
陈平安皱眉道:“我说过,鬼蜮谷之行,是为砥砺修为,不为求财。要是你们担心有陷阱,就此作罢。”
男子瞥了眼远处密林,朗声笑道:“那我就随公子走一趟乌鸦岭。天降横财,这等美事,错过了,岂不是要遭天谴。公子只管放一百个心,我们夫妇二人肯定在奈何关集市等足一个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绝,让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只,跟随陈平安去往乌鸦岭。
当他见到了那五具品秩极好的白骨,瞠目结舌,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装入木箱当中。
而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人,蹲在不远处翻看一些生锈的铠甲兵器。
最后,那对道侣各自背着沉甸甸的箱子走在归途小路上时,都觉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许久,咧嘴笑道:“做梦一般。”
女子轻声道:“天底下真有这般好事?”
男子回首望去,早已没有了那人的身影,转头后,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当是我们遇上了剑仙。”
他逐渐回过味来,低声说道:“你想啊,有几个山泽野修敢说‘怎么都能卖个几枚小暑钱’?这等口气,我们说得出口吗?便是硬着头皮装蒜,能像那位年轻公子说得如此自然而然吗?我猜那位肯定是那些‘宗’字头仙府的嫡传弟子,决然不是我们一开始猜测的野修,出手才可以如此阔绰,行事风格如此豪气。还有那句威胁咱们的话,听听,保管是一位家世惊人的谱牒仙师。”
女子想了想,柔柔一笑:“我怎么觉得那位公子的某些话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
男子龇牙咧嘴:“哪有这么费劲当好人的修行之人,奇了怪哉,难道是我们先前在摇曳河祠庙虔诚烧香,显灵了?”
女子笑道:“谁说不是呢。”
陈平安站在一处高枝上,眺望着那夫妇二人的身影远去。
他眼神温暖,许久没有收回视线,斜靠着树干,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笑道:“蒲城主这么有闲情逸致?除了坐拥白笼城,还要接受南方肤腻城在内八座城池的纳贡孝敬,如果《放心集》没有写错,今年刚好是甲子一次的收钱日子,应该很忙才对。”
蒲禳站在不远处一棵树上,微笑道:“菩萨心肠,在鬼蜮谷可活不长久。”
陈平安道:“我明白了,是好奇为何我分明不是剑修,却能够娴熟驾驭背后这把剑,想要看看我到底损耗了本命窍穴的几成灵气,蒲城主才好决定是不是出手?”
蒲禳点头道:“有些失望,灵气竟然损耗不多,看来是一件认主的半仙兵无疑了。”
陈平安疑惑道:“我这点境界,却拥有这么一把好剑,蒲城主真就不动心?”
因为这位白笼城城主,好像没有半点杀气和杀意。
杀气易藏,杀心难掩。
蒲禳是当初那场荡气回肠的诸国混战当中少数从旁观修士投身战场的练气士,最终丧命于一群各国地仙供奉的围杀当中。
他不是没有机会逃离,只是不知为何,力竭不退。
《放心集》上关于此事也无答案,写书人还假公济私,特意写了几句题外话:“吾曾托付竺宗主在拜访白笼城之际亲口询问蒲禳,一位大道有望的元婴野修当初为何在山下沙场求死。蒲禳却未理会,千年悬案,实为憾事。”
这些自然是好话,可书上关于蒲禳的坏话一样不少。
例如蒲禳行事跋扈,不可理喻,来鬼蜮谷历练的剑修死在他手上的几乎占了半数,其中不少出身头等仙家府邸的年轻骄子那可是北俱芦洲南方一等一的剑仙坯子。
为此,一座有剑仙坐镇的“宗”字头势力还亲自出马,南下骸骨滩,仗剑拜访白笼城,最后两败俱伤,玉璞境剑仙差点直接跌境,在以飞剑破开天幕屏障之际更是被京观城城主阴险偷袭,差点当场毙命,身上那件祖师堂代代相传的防身至宝就此毁弃,雪上加霜,损失惨重至极。
这还是蒲禳没有趁机痛打落水狗,不然鬼蜮谷说不定就要多出一位史无前例的上五境剑仙阴灵了。
不但如此,蒲禳还数次主动与披麻宗两任宗主捉对厮杀,竺泉的境界受损,迟迟无法跻身上五境,蒲禳是头号“功臣”。
当然,蒲禳经过那几场死战,自己也因此而彻底断绝了跻身玉璞境的机会,损失更大。
这会儿蒲禳瞥了眼陈平安背后的长剑:“剑客?”
陈平安点点头。
蒲禳问道:“那为何有此问?难道天底下剑客只许活人做得,死人便没了机会?”
陈平安先是茫然,随即释然,抱拳行礼。
蒲禳扯了扯嘴角白骨,算是一笑置之,然后身影消逝不见。
陈平安离开乌鸦岭后,沿着那条鬼蜮谷“官路”继续北游,不过只要道路旁边有岔开的小路,就一定要走上一走,直到道路断头为止,可能是一处隐匿于崇山峻岭间的深涧,也可能是悬崖峭壁。
不愧是鬼蜮谷,处处藏有玄机。
陈平安当时在山涧之畔就察觉到了有水族伏在涧底,潜灵养性,只是陈平安蹲在河边掬了一捧水洗脸,隐匿水底的妖物仍是耐得住性子,没有选择出水偷袭。
既然对方谨慎,陈平安也就不主动出手。
至于那双山对峙的悬崖一侧悬挂有一条铁索桥,木板早已腐朽殆尽,只剩下铁链在风中微微摇晃。
对于练气士和纯粹武夫而言,行走不难,但是陈平安却看得到,在铁索桥中央地带,不但缠绕了一条廊柱圆木粗细的漆黑大蟒,轻轻吐芯子,不远处还有一张极宽蛛网,专门捕杀山间飞鸟,那蜘蛛精魅的头颅仅仅拳头大小,已经成功幻化成女子面容。
若是道士僧人游历至此,瞧见了这一幕,说不定就要出手斩妖除魔,积攒阴德。
可在陈平安看来,此处妖魔,就算想要吃个人、造个孽,那也得有人给他们撞见才行。
陈平安这次又沿着岔路步入深山老林,竟然在一座高山的山脚遇见了一座行亭小庙模样的破败建筑,书上倒是不曾记载。
陈平安打算栖息片刻再去登山,小庙无名,这座山却是名气不小,《放心集》上说此山名为宝镜山,山腰有一处溪涧,传说远古有仙人云游四海,遇上雷公电母一干神灵行云布雨,仙人不小心遗落了一件仙家重宝光明镜,山涧便是那面镜子坠地所化而成。
披麻宗修士在书上猜测这面上古宝镜极有可能是一件品秩为法宝,却暗藏惊人福缘的奇珍异宝,陈平安就想要去瞅瞅,反正在鬼蜮谷游历,谈不上绕不绕路。
陈平安以往对于机缘一事十分认命,笃定了不会好事临头,如今改变了许多,只是壁画城神女天官图这种机缘依旧不能沾碰,至于其余的,秘境仙府的无主之物、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陈平安都想要碰碰运气。
陈平安在破庙内点燃一堆篝火,火光泛着淡淡的幽绿,如同坟茔间的鬼火。
他正吃着干粮,发现外边小路上走来一位手持木杖的矮小老人,杖挂葫芦。
老人站在小庙门口,笑问道:“公子可是打算去往宝镜山的那处深涧?”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
老人感慨道:“公子,非是老朽故作惊人言语,那处地方实在是惊险万分,虽名为涧,实则深陡宽阔,大如湖泊,水光澄澈见底。约莫是真应了那句‘水至清则无鱼’,涧内绝无一条游鱼,鸦雀飞禽之属、蛇蟒狐犬走兽更是不敢来此饮水,经常会有飞鸟投涧而亡,久而久之,便有了拘魂涧的说法。湖底白骨累累,除了飞禽走兽,还有许多修行之人不信邪,同样观湖而亡,一身道行白白沦为山涧水运。”
陈平安笑问道:“那敢问老先生,到底是希望我去观湖呢,还是就此转头返回?”
“公子此话怎讲?”老人疑惑道,“老朽自然是希望公子莫要涉险赏景。公子既然是修道之人,天上地下,什么样的壮丽风光没瞧过,何必为了一处山涧担风险。千年以来,不单是披麻宗修士查不出谜底,多少进入此山的陆地神仙都不曾取走机缘。公子一看就是出身豪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朽言尽于此,不然还要被公子误会。”
陈平安瞥了眼老人手中那根长有几粒绿芽的木杖,问道:“老先生难道是此地的土地爷?”
老人一手持杖,一手抚须微笑道:“鬼蜮谷群山之中,无土地公之名,倒也真有土地爷之实,老朽算是踩了狗屎,得以位列其中。我这小小宝镜山半吊子土地,米粒之光,而那些占据高城巨镇吃香火、食气数的英灵老爷,可谓日月之辉。”
陈平安问道:“敢问老先生的真身是?”
老人吹胡子瞪眼睛,恼火道:“你这年轻娃儿忒不知礼数,市井王朝尚且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你作为修行之人,山水遇神,哪有问前世的!我看你定然不是个谱牒仙师,怎的,小小野修,在外边混不下去了,才要来鬼蜮谷,来我这座宝镜山用命换福缘,死了拉倒,不死就发财?”老人摇摇头,转身离去,“看来山涧水底又要多出一具尸骨喽。”
老人杖头所系的葫芦如同刚刚从藤蔓上摘下,青翠欲滴。
陈平安伸手烤火,笑了笑。
自称宝镜山土地爷的老翁那点糊弄人的伎俩和障眼法真是好似八面漏风,不值一提。
难为他找来那根如同枯木逢春犹发绿芽的木杖和那只散发山野清香的翠绿葫芦。
但是老翁一身的狐狸味道仍是遮掩得不太好,而在浩然天下,世间狐精不可成为山神是铁律。
陈平安猜测这老狐的真实身份应该是那条山涧的河伯神祇,既希望自己不小心投湖而死,又害怕自己万一取走那份宝镜机缘,害他失去了大道根本,所以才要来此亲眼确定一番。
当然,老狐也可能是宝镜山某位山水神祇的狗腿帮闲。
不过关于鬼蜮谷的神祇,《放心集》上记载不多,只说数量稀少,一般只有城主英灵才算半个,其余高山大河之地自行“封正”的阴物,太过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正喝着酒,只见那老狐又来到破庙外,一脸难为情道:“想必公子已经看穿老朽身份,这点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确实,老朽乃西山老狐也,而这宝镜山其实也从无土地、河伯之流的山水神祇。老朽自幼在宝镜山一带生长、修行,确实倚仗那山涧的灵气,但是老朽膝下有一女,她在幻化人形的得道之日曾立下誓言,无论是修行之人还是精怪鬼物,只要谁能够在山涧凫水,取出她年幼时不小心遗落水中的那支金钗,她就愿意嫁给他。老朽这一等就等了好几百年,可怜我那女儿生得国色天香,不知多少附近鬼将与我提亲,我都给推了,已经惹下好些不快。再这样下去,老朽便是在宝镜山一带都要厮混不下去,所以今儿见着了相貌堂堂的公子,便想着公子若是能够取出金钗,也好治了老朽这桩天大的心病。至于取出金钗之后,公子离开鬼蜮谷的时候要不要将我那小女带在身边,老朽是管不着了,便是愿意与她同宿同飞,至于当她是妾室还是丫鬟,老朽更不在意,我们西山狐族,从来不计较这些人间礼节。”
陈平安摆摆手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算计,别再凑上来了,你都多少次画蛇添足了,要不然我帮你数一数?”
老狐试探性问道:“金钗一事,老朽又说得过火了?”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呢?”
老狐捶胸顿足,气呼呼转身离去,突然停步转头,恨恨道:“你们这些外边的人怎的如此奸诈难骗,难不成鬼蜮谷以外是骗子窝不成?”
陈平安哑然失笑。
老狐瞥了眼陈平安手中干粮,骂骂咧咧:“也是个穷鬼!要钱没钱,要相貌没相貌,我那女儿哪里瞧得上你,赶紧滚蛋吧,臭不要脸的玩意儿,还敢来宝镜山寻宝……”
陈平安扬起手中所剩不多的干粮,微笑道:“等我吃完,再跟你算账。”
那只西山老狐赶紧远遁。
陈平安吃过干粮,休憩片刻,熄灭了篝火,叹了口气,捡起一截尚未烧完的柴火,走出破庙。
远处,一名穿红戴绿的女子姗姗而来,瘦骨嶙峋也就罢了,关键是陈平安一下就认出了“她”的真身,正是那只不知将木杖和葫芦藏在何处的西山老狐,也就不再客气,丢出手中那截柴火,刚好击中那障眼法和易容术比起朱敛打造的面皮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西山老狐额头。
老狐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抽搐了两下,昏死过去,一时半刻应该清醒不过来了。
终于得了一份清静光阴的陈平安缓缓登山,到了那山涧附近,愣了一下。
还来?
真是阴魂不散了!
陈平安二话不说,伸手一抓,掂量了一下手中石子分量,丢掷而去,稍稍加重了力道。
先前在山脚破庙,自己还是心慈手软了。
山涧畔有名女子正背对着陈平安,侧身盘腿坐在一处雪白石崖上,身边整齐地放着一双绣花鞋。
她斜撑着一把碧绿小伞,轻轻拧转伞柄。
若是没有先前恶心人的场景,只看这一幅画卷,陈平安肯定不会出手。
结果陈平安那颗石子穿破了碧绿小伞,砸中女子的脑袋,砰然一声,女子直接瘫软倒地。
陈平安还算有讲究,没有直接击中她的后脑勺——不然她就要摔入这古怪山涧当中——而只是打得那家伙歪斜倒地,晕厥过去,又不至于滚落水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走到水边,凝神望去。
山涧之水果然深陡,却清澈见底,唯有水底白骨嶙嶙,又有几点微微光亮,多半是练气士身上携带的灵宝器物,经过千百年的水流冲刷,将灵气销蚀得只剩下这一点点光亮。
估摸着就算是一件法宝,如今也未必比一件灵器值钱了。
陈平安心存侥幸,想循着那些光点寻找看看有无一两件五行属水的法宝器物,它们一旦坠入这山涧水底,品秩说不定反而可以打磨得更好。
不过他也始终提防着这条拘魂涧,毕竟这里有生灵喜好投水自尽的古怪。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去,只见树林当中跑出一个手持木杖系挂葫芦的矮小老翁,一路飞奔向水边,哀号着“我那苦命的女儿啊,怎的还未嫁人就命丧于此啊”。
陈平安有些头疼了。
他举目望向深涧对岸一处坑坑洼洼的雪白石崖,里边坐起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伸着懒腰,大摇大摆走到水边,一屁股坐下,双脚伸入水中,哈哈大笑道:“白云过顶做高冠,我入青山身穿袍,绿水当我脚上履,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那只西山老狐突然嗓门更大,怒骂道:“你这个穷得就要破裤裆的王八蛋,还在这儿拽你大爷的酸文!你不是总嚷嚷着要当我女婿吗?现在我女儿都给恶人打死了,你到底是咋个说法?”
那男子身体前倾,双手也放入水中,瞥了眼陈平安,转头望向西山老狐,笑道:“放心,你女儿只是昏过去了。此人出手太过轻巧软绵,害我都没脸皮去做英雄救美的勾当,不然你这卑贱老狐就真要多出一位乘龙快婿了,说不得那蒲禳都要与你呼朋唤友,京观城都邀请你去当座上宾。”
老狐怀中女子幽幽醒来,茫然皱眉。老狐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颤声道:“吓死我了,女儿你若是没了,未来女婿的聘礼岂不是也没了。”
少女抿嘴一笑,对于老父亲的这些盘算早就习以为常,何况山泽精怪与阴灵鬼物本就迥异于那世俗市井的人间礼教。
陈平安转头望向她,说道:“这位姑娘,对不住了。”
少女转过头,似是生性娇羞胆怯不敢见人,不但如此,她还一手遮掩侧脸,一手捡起那把多出个窟窿的碧绿小伞,这才松了口气。
老狐一把推开碍事的碧绿小伞,伸长了脖子,朝向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王八蛋撕心裂肺喊道:“说一句对不住就行了?我女儿倾国倾城的容貌,掉了一根青丝都是天大的损失,何况是给你这么重重一砸。赔钱!至少五枚……不行,必须是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轻轻抛出十枚雪花钱,但是视线一直停留在对面的男子身上。
西山老狐像是一下子给人掐住了脖颈,接住了那一把雪花钱捧在手心,低头望去,眼神复杂。
对面还在胡乱拍水洗脸的男子抬起头笑道:“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杀你的念头。”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
那男子伸手指了指手撑碧绿小伞的少女,对陈平安说道:“可如果你跟我抢她,就不好说了。”
陈平安摇摇头,懒得说话。
就在此时,少女细若蚊蝇的嗓音从碧绿小伞下柔柔溢出:“敢问公子姓名,为何要以石子将我打晕过去,方才可曾见到水底金钗?”
西山老狐骤然高声道:“两个穷光蛋,谁有钱谁就是我女婿!”
陈平安置若罔闻,那男子弯腰坐在水边,一手托腮帮,视线在那把碧绿小伞和竹编斗笠上游移不定,随手抖了抖衣袖,山涧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问道:“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我没什么钱,不与你争。”
男子神色大喜,点头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西山老狐却不乐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后伸出两根岔开的手指,刚好分别指向陈平安和褴褛男子:“老朽说了,谁有钱谁当我女婿,没有半点情面好讲!你这戴斗笠的年轻后生出手阔气,我又三番两次故意试探你的品行,都给你过了关。事已至此,只差没有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当珍惜!我这女儿若是跟了你,这辈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银,说不定就能比肤腻城范云萝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
“至于那个乞丐,在这儿喝了好几个月的西北风,到底是怎么个鸟样,老朽心里跟明镜似的,天大地大都没他口气大。不成不成,我这女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宝贝闺女跳入火坑!”
陈平安算是开了眼界。这些年游历各地,见过山神娶亲,见过狐魅诱骗书生,更见过城隍纳妾,却还真没有见过这么胡乱嫁女的。
那其貌不扬的褴褛男子无奈道:“老丈人,小婿身上是没钱,这不好骗你。可小婿来鬼蜮谷之前,实实在在做了桩大买卖,不得已将一件武库咫尺物与里边的神仙钱并诸多法器一并折价贱卖了出去,小婿其实不穷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劲敲地数次,声嘶力竭道:“又来诈我!滚你娘的,老朽这双眼里只认钱!”
陈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钱:“我身上就这么点神仙钱了。”
西山老狐病恹恹道:“你这娃儿说话拐弯抹角,云遮雾绕,我吃不准真假,但是没关系,总好过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后我们西山狐族的开枝散叶就都靠你了,趁着年轻力壮,多出把力。对了,我这女儿名叫韦太真,闺名,她还有个弟弟叫韦高武,是个不成才的。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你对这小舅子记得多照拂些,将来一起离开鬼蜮谷,到了外边,有机会帮他娶十七八个仙家女子……”
可是陈平安却伸手向那男子,男子会心笑道:“这些神仙钱,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来,我就有钱了。”
西山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转:这人该不是那乞丐请来的帮手,联手拐骗自己的闺女吧?
躲在碧绿小伞后边的少女韦太真怯生生问道:“公子,我只问一件事,你可曾瞧见水底有一支金钗?”
陈平安摇头坦诚道:“不曾瞧见。”
韦太真幽幽叹息,缓缓起身,身姿婀娜,依旧低面深藏碧伞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娇俏可爱的小伞有个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风景。
韦太真的嗓音其实冷冷清清,却天然有一番狐媚风韵,这大概就是世间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当个笑话来听便是。”
她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声道:“爹,走了。”
西山老狐狠狠剐了一眼陈平安,越看他越像个骗子,冷哼一声:“婚嫁一事,不容儿戏,咱们回头再议。”
二人匆匆离开,由于脚步凌乱,西山老狐木杖系挂的那只翠绿葫芦晃荡不已。
他们一走,山涧很快恢复寂静。飞鸟绝迹,山水静谧,安详中其实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死寂。
陈平安收了那把雪花钱入袖,那男子笑道:“算我杨崇玄欠你半个人情。”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如此客气,我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崇玄不再多说什么,大概是饿得没力气了,找了一处稍稍平坦的石崖躺着发呆。
陈平安摘了斗笠,凝视着山涧中那些如夏夜萤火点点的光亮。
既然来了宝镜山,当然还是奔着机缘、法器来的,虽说希望不大,可事在人为,天底下确实有那躺着就来的福缘横财,只不过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的还是野修赚钱的路数,燕子衔泥,蚂蚁搬家;一旦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机缘,也是危机与福缘并存,需要慎之又慎,说不定还要搏命。
就像那对如今应该已经身在奈何关集市的下五境道侣,直到乌鸦岭之前,翻翻捡捡,诸多辛苦,其实一枚雪花钱都没能挣到。
如果再往北边的青庐镇走去,说不定就要双双陨落,无愧道侣身份,真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至于“杨崇玄”这个名字,陈平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有半点记忆,《放心集》并未记载,暂且记下便是。
应该不是鬼蜮谷里如同一地神祇的英灵城主,或是某位于白笼城听调不听宣的强势阴灵,想必是一位来此历练的奇人异士,至于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