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天下皆知

        渡口此行收获颇丰,因为裴钱竟然从一捆捆贱卖的书籍当中发现了一批宫廷殿试卷秘档,名副其实的闱墨真迹孤本,汇总了一国将近百位科举状元的殿试文章,每一张状元考卷都有鲜艳欲滴的朱砂红字,是历代皇帝御批的“第一甲第一名”。

        除了策论正文,最后边还有阅卷官职衔和姓名。

        虽说龙气浅淡,流逝极多,但是文气浓郁,算是实打实的捡漏了。

        陈平安分别翻阅了几张年月最久和最近的殿试考卷,随便记住了一连串官衔和人名。

        当时店铺旁边一个身穿儒衫的瘦削老人看得目瞪口呆,大概是被陈平安的运气给震慑住了,犹豫了许久,才与陈平安开口询问能否将这些考卷转卖给他。

        陈平安摇头笑道:“老先生,恕难从命。”

        老人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是我唐突了。”

        何况自己兜里也没几个钱,来这处山上渡口不过是散心,哪有底气与这些山上仙师谈买卖。

        三枚神仙钱,雪花、小暑、谷雨各一,都是新帝赏赐之物,打算当作传家宝的。

        小陌以心声道:“公子,方才这位老先生对年月最近的那几张考卷好像比较上心,看到上边几个人名的时候,心境起伏很大。”

        陈平安说道:“老先生身上官气和沙场气都重,说不定是在考卷上瞧见了自己和同僚们的名字。”

        看到了一对鳌龙钮印章,两方没有边款的印文,让陈平安一见倾心:知足;知不足。

        金石气不重,也无名家落款,所以定然价格便宜,只是不单卖,作为添头附赠,客人得额外买下一件贵重货物。

        刚好陈平安还相中了一只紫砂石瓢壶,铭刻有“云中青鸟家乡,海底蛟龙世界”,就打算买下,回头随便送人。

        店铺标价三十枚雪花钱。如今桐叶洲的山上器物,但凡与灵气稍稍沾边,再加上点添油加醋的仙府故事,价格就会高得吓人。

        其实是买贵了的,但是一想到身在自家渡口……行吧,就当是破例当个托。

        陈平安刚伸手去拿,就被人撞了一下肩头抢过。那人与店铺掌柜大嗓门喊道:“说个价!”

        陈平安也没有计较什么,由着那人掏钱买下紫砂壶,挪步转去拿起一只寓意福禄寿的三色翡翠手镯,店铺标价十枚雪花钱。

        不承想那个彪形壮汉身边的一个朋友又伸手过来,陈平安轻轻一抬肘,挑起对方的手腕,笑道:“哪有你们这么买东西的?”

        其实陈平安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

        这拨人当中有个半吊子的青乌先生,手缩袖中,偷偷以一只做工粗劣的定宝盘的指针转向大致判定流水财走向,而由于自家落魄山有个掌律长命,陈平安身上就沾了些财运,自然而然就被那个青乌先生误会想岔了。

        再加上先前的那批殿试卷秘档,对方就想着陈平安挑中什么就买下什么,肯定稳赚不赔。

        山下的古玩行当,这倒是常有的事。

        手上这只镯子,陈平安是肯定不会让的,因为已经想好了送给谁。

        那个手拿定宝盘的半路青乌先生笑道:“这位小兄弟,劝你还是割爱为妙,就算是山上神仙,出门在外,山高水深风大的,还是要小心啊。”

        这位洞府境神仙身边还站着个身材壮硕的纯粹武夫,佩刀,悬一块极有年月的官家腰牌。如果压四境的话,就是位山巅境大宗师了。

        裴钱聚音成线,与师父解释道:“这拨人都是南边大夏朝的供奉,只是如今王朝分崩离析,光是称帝登基的就有三个,一个皇子两个武将,都在争正统身份。三方人马前些年就开始派人在外搜刮钱财,手段都差不多,一路货色,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这几块供奉牌都是宫中老物件,所以我也分不清他们是谁的手下……”

        裴钱骤然出手,因为竟然有人想伸手搂她的腰。她一肘砸中对方面门,对方直接倒飞出店铺外。

        青乌先生怒喝道:“小心,是妖族!”

        店铺掌柜给吓得脸色惨白——实在是千疮百孔的桐叶洲前些年被妖族给害惨了。他朝门外高声喊道:“赶紧传信灵璧山!”

        得了青乌先生的心声密语,那个先前抢走石瓢壶的魁梧汉子沉声一喝,衣衫当场崩开,上身裸露出两道文身,又是过肩龙又是下山虎的。

        那个还留在店铺内的老先生沉声说道:“这种玩笑开不得。”

        裴钱转头望向师父,陈平安点点头:随意出手就是了。

        于是,这拨来自旧大夏王朝的供奉老爷就一起去门外躺着享福了。

        陈平安收起翡翠手镯入袖,再拿起那对印章,最后往柜台上放下十枚雪花钱,转身对那位老先生抱拳道:“谢了。”

        老先生笑道:“举手之劳。”

        之后语带深意:“稍后灵璧山仙师们赶来此地,我可以尽量帮忙解释一二,只是最终能否解释清楚,还是得看灵璧山仙师们的意思。”

        老先生的言外之意,是如果你们的山头师承名声足够大,兴许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就会很麻烦,而且极其棘手。

        被皇室供奉指认为妖族修士,别说灵璧山担待不起,一旦今天双方动手了,说不定还会惊动大伏书院专门派一位君子或贤人赶过来勘验身份。

        当然,如果事后证明是灵璧山故意谎报,罪责不小。

        老先生身边一个青壮扈从欲言又止,是在担心自家老爷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灵璧山祖师堂得到消息后,哪敢掉以轻心?老山主在内,一金丹两龙门匆匆御风赶来,如临大敌,站在店铺门口。

        老先生自报身份后,小陌以心声笑道:“公子料事如神。”

        因为这个于一国有再造之功的老夫子果然就是殿试卷上其中一人,而且官衔有点长:少保兼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文华殿大学士。

        是最清流的文官出身,桃李满朝野,老人却没有跟随先帝一起逃往那座崭新天下,而是留在了家乡故国,置身沙场多年,前些年又挡住了旧大夏王朝在内几个邻国的边境侵袭。

        如今告老还乡,刚好路过此地,无事一身轻,打算领略一番山上风光,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囊中羞涩。

        灵璧山这边显然是知晓这位老人的身份的,只是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要是当真漏掉了一拨妖族修士,以大伏书院那位新任山长的脾气,灵璧山就可以直接封山百年了。

        陈平安以心声开门见山道:“我们来自仙都山。”

        灵璧山那位金丹老祖小心翼翼问道:“是那位崔仙师的同门?”

        那个出手阔绰的白衣少年,如今野云渡的幕后主人,之前造访灵璧山,自称来自仙都山青萍峰,姓崔。

        陈平安笑着点头。

        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就有点尴尬了,灵璧山三位老祖师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没有与三位谱牒仙师过多客套寒暄,只说若灵璧山担心今天这场闹剧会有隐患,可以飞剑传信大伏书院。

        陈平安将那一大摞殿试考卷重新取出,递给老先生,笑道:“老先生说得对,君子不夺人所好。”

        老先生极为爽快,拿过了殿试卷,大笑道:“敢问仙师,是怎么个价格?”

        陈平安摆手道:“千金难买几句公道话。”

        老先生笑着点头:“那就不与仙师客气了。”

        离开铺子后,走在渡口岸边,陈平安看了眼曹晴朗,笑问道:“想要说什么?”

        曹晴朗答道:“学生刚刚已经想明白了。”

        在霁山府君面前,先生还会有所试探,那是先生视为自身事了。

        而在灵璧山仙师面前,先生有意无意早早挑明身份,不然对方可能门风醇正,也可能会露出一副丑陋嘴脸,或者虚与委蛇却行事谨慎,也可能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直接就动手了,总之会有百般可能。

        不过先生并未如此作为,显然是按照约定,真的将下宗所有事务都交给小师兄处置了。

        老先生身边的扈从说道:“老爷,对方来头很大,竟然能够让灵璧山二话不说就放行了。”

        老先生笑了笑,只是说了一句“翰林风味”。

        当了多年的礼部尚书,多次主持科举,朝野上下都说他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官场上说他是桃李遍天下。

        如今呢?

        老人犹在,可是那些桃李,那么多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的,朝气勃勃的,文采飞扬的,如今却都真的无法言语了。

        在一处山清水秀之地,路过一座位于郡城外的山脚寺庙,一行人入庙烧香。

        进了寺庙,有匾额“莫向外求”,大殿则悬挂匾额“得大自在”。

        既有香客入庙,也有僧人外出。

        一般来说,寺庙结制,就不再起单云游,只等解夏,就可以外出参学。

        云游僧人每到一处寺庙,去大殿礼佛,只需要看一下韦陀菩萨的造像,就可以知晓这座寺庙是可以十方丛林,还是只提供一宿两餐的子孙丛林。

        这一处禅寺,韦陀菩萨左手单立掌,右手托降魔杵立于胸前,这就意味着是座半十方半子孙的佛家丛林,行脚僧可以在这里挂单三日,却不宜安单常住。

        这些约定俗成的佛门规矩,是无须寺庙知客师提醒外来僧人的。

        过天王殿,陈平安和曹晴朗在大雄宝殿外各自拈三炷香,然后放入香炉。只不过学生是左手持香,先生却是右手。

        唯独裴钱在大殿外敬香之后,还去了大殿里边跪拜磕头。

        小陌没有敬香,只是望向大殿内供奉的佛像。

        世人见佛而不得,则造像以见之。而这位黄帽青鞋绿竹杖的“年轻人”却是见过真佛的。

        之后一行人过了大雄宝殿,以左侧拾阶而上,路过药师殿,最后从藏经阁右侧返回山门。

        突然下起了一场雨,陈平安就站在廊道中等雨停。雨势惊人,但是看样子不会持续太久。

        不知为何,大雨中,有个妇人带着个孩子跪在山门外,而寺庙大殿中,有个中年僧人跪在蒲团上,低头合十,泪流满面。

        曹晴朗想要从小陌赠送的那件小洞天中取出一把油纸伞赠予那妇人,陈平安摇摇头。

        妇人起身后,陈平安跟裴钱说了一声,裴钱就撑伞走去。

        妇人赶紧擦拭眼角,笑容温婉,拉着孩子一起与这心善女子道了声谢。

        今年入冬后,桐叶洲山河板荡,满目疮痍的中部地界,尚未小雪时节,各地就陆续落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天寒地冻,山下边便顺势多出了许多冰厂,开辟地窖储存冰块,好在明年入夏时取出。

        在那旧大夏王朝境内,两支骑军厮杀起来,同室操戈。

        大军后方,一个身穿华贵甲胄的年轻人正在劝说一位观海境老神仙速速出手,才好扭转战局:“对付这些沙场武夫,以仙师的通天术法,定能势如破竹,以一敌万,只要再立奇功,回到京城,一国国师之位,朝堂就再无异议了……”

        老仙师揪须不言,最后实在是推脱不得,便腾云驾雾,祭出两件本命物,攻守兼备。

        宝光映彻半座战场,老修士施展仙法,很快就挣下一笔不小战功。

        术法落地,老修士想着灵气还算充裕,就要再来一手压箱底的神通便撤离战场,不承想就挨了敌军中一通山上秘制床子弩的密集攒射,打破了那件防御重宝的山水禁制。

        老修士正要提前撤退,就被一个暗藏在阵中的纯粹武夫以一手连珠箭当场射杀。

        十数支铭刻有云纹铭文的符箓箭矢竟然在空中画弧而走,如影随形,躲避不及的老修士整个胸口都被铜钱粗细的箭矢贯穿。

        战场之外的一座山头,裴钱看到那一幕后说道:“修道之人投身战场,捞取功劳不难,可如果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决定战场胜负,在大军中肆意屠杀山下武卒,可一不可再。”

        曹晴朗点点头,陈平安面无表情,小陌则是心不在焉。

        落雪时分,一座古桥边,几树老梅并是白纷纷,梅雪都清绝。

        长桥一端,像是个书院老夫子,带着一拨士子负笈游学,在此驻足赏景。

        其实是一个古稀之年的洞府境老修士,正在为一拨门内弟子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仙家事,说那地仙者,可千岁而童颜,步履轻疾,举形飞升,长生不死,出入洞天福地,跨五湖四海,镇五岳万山。

        这番言语,说得那些刚上山没几年的弟子一个个神采奕奕,心神往之。

        老修士伸手轻推桥栏积雪,笑道:“山上道脉众多,但是自古百千技艺,弟子皆可求而学之,唯独剑仙一途,历来只有师父收徒,不曾有弟子主动寻师就能成的。剑仙收徒一向门槛比天高,宁可失传,不愿轻传……”

        一个少年点头道:“难怪天底下剑仙这么少。”

        一旁少女瞪眼道:“你别打断我师父说话。”

        老修士用手背推了推,积雪落在桥底冰面上:“自古相传,真正的剑仙,身负上乘剑术,得天地造化,故而从来不屑倚仗神兵利器,只要炼出一枚剑丸,便有神龙变化之妙,以清静道心为匣,虚白之室灿若日月,可千里取首级……”

        一帮弟子听得如痴如醉,除了那个喜欢拆台的少年。

        他忍不住再次开口道:“师伯,上次咱们遇见了你那个山上故友,求了老半天,对方都没舍得将那份山水邸报送你。他不是说天底下有个地方叫剑气长城吗?邸报上边说那边地方不大,但是人人皆剑仙呢,那么老剑仙们是咋个收取新剑仙当徒弟的?”

        老修士笑容如常,心中却腹诽不已:师兄怎么收了这么个弟子,这小子是家里忙着造房子吗,这么喜欢拆台。

        其实老人自己也是刚刚从好友的那封山水邸报上得知有个叫剑气长城的地方的。

        对岸远处,一行人往桥边踏雪而来,脚下咯吱作响。

        老修士转头望去,风雪中,一袭青衫走在最前边,双手攥着一颗雪球,身边跟着三人,瞧着年纪都不大。

        少年轻声问道:“师伯,你赶紧施展法术,开个天眼神通之类的,帮我瞧瞧那拨人里边有无寻觅徒弟的剑仙。”

        老修士气笑道:“自个儿问去!”

        两拨人擦肩而过,老修士主动笑着点头致意,那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男子笑着点头还礼。

        少年在那一行人远离后说道:“师伯,估计没有剑仙,走路带声的,一点都不踏雪无痕。”

        老修士懒得理睬这个少年,继续说那山上的奇闻逸事、仙迹神怪。其实也都是些道听途说的山水故事。

        大泉王朝的蜃景城,下雪之后,宛如琉璃仙境,美轮美奂,分不出是天上还是人间。

        一行外乡远游人,在京城门口递交通关文牒。

        曹沫,郑钱。

        至于曹晴朗和小陌,用的都是大骊王朝的户籍身份。

        等到下宗建成,曹晴朗就会额外多出一个桐叶洲修士的金玉谱牒身份。

        走出城门洞后,小陌说道:“公子,在浩然天下,女子称帝,不常见吧?”

        妇人垂帘听政,倒是为数不少。

        陈平安点头道:“很罕见。”

        想起一事,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如今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就是你们家乡福地的磨刀人刘宗。上次我和裴钱见他时还是金身境瓶颈,不过这是老观主故意为之,让刘宗破境比一般武夫要难很多。”

        裴钱抿了抿嘴唇,曹晴朗看了眼她。

        之前陪小米粒一起看山门,听小米粒说过,当年裴钱陪好人山主一起途经大泉王朝,发生过一箩筐的故事哩。

        裴钱立即斜眼过来:又要告状?

        一行人先在蜃景城找了家仙家客栈落脚,名为望杏花馆,地段极好,闹中取静。

        鸟有鸟道,蛇有蛇路,山上渡船和仙家渡口往往都会有本册子专门介绍沿途客栈,无偿赠送给客人。

        内容详细的,夸上天的,往往是双方有那不浅的香火情;简明扼要一笔带过的,肯定就是客栈跟渡口、渡船的关系没到位。

        其实大泉王朝最著名的客栈,还是桃叶渡的桃源别业。

        听说是一洲女修的首选,就算凑钱都要在那儿下榻。

        进了客栈大门,率先撞入眼帘的就是一堵影壁,三丈高,锦鲤荷花皆宛如活物。

        陈平安停步,仰头欣赏片刻。大骊京城那家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客栈要是有这份心思,也不至于生意冷清到门可罗雀的地步。

        要了四间屋子,陈平安又跟客栈要了一摞近期的山水邸报,小陌几个都留在陈平安的屋子里,围桌而坐。

        还是只有曹晴朗喝茶,其余三个都在喝酒。

        关于玉圭宗,都是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占据篇幅却不小——这就是一洲仙家执牛耳者的厉害之处了。

        以前是南北对峙,其中桐叶宗又稳稳压过玉圭宗一头,如今却是毋庸置疑的玉圭宗一家独大,反观桐叶宗,等同封山,在一洲版图上如同孤舟一叶。

        周首席亲自操刀的花神山胭脂榜,几乎每份邸报都有不同的说法,不管认不认可那些仙子的排名,都会顺带着再骂一通姜尚真。

        此外就是青虎宫的丹药,还有小龙湫的那场问剑。

        还有不少复国后的山下朝廷通过邸报招徕供奉,不拘修士或是武夫,各国礼部颁布的公文,类似江湖上的英雄帖了。

        不少关于宝瓶洲的小道消息,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场观礼,反正就是乱写一通。

        小陌拿过一份邸报,说道:“这个桐叶宗好像有点惹人厌了,好歹是个宗门,下场如此凄惨?”

        陈平安笑道:“捧杀不遗余力,棒杀一棍子打死。其实往往是好也没那么好,坏也没那么坏,反正看人挑担不吃力,就是图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过我们周首席有句话说得好……”

        小陌点头道:“虽然还未见过周首席,但是小陌早已心生佩服。”

        在落魄山中,周首席的名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口皆碑。

        陈平安忍了忍,终究没能忍住,一个笑出声,赶紧喝了口酒,然后说了句让小陌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我们周首席返乡后肯定要揪心了。没事,反正他最喜欢花钱,省得当了首席供奉就心生懈怠。”

        陈平安其实还是想要从邸报上多看到些大泉王朝的消息,其中一个传闻就言之凿凿的,也神神道道的,说姚岭之丢了一把刀,让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主官焦头烂额。

        至于刑部郎官、都察院各道御史和大理寺丞,更是开了不知几场议事。

        三个衙门内部早已鸡飞狗跳,却不敢对外泄露半点风声。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就是一桩法宝品秩的宝刀失窃案。说小又不小,因为这把刀是前朝重宝,有着不同寻常的象征意义。

        官场上,最麻烦的就是这种事,揣摩天心。

        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大有渊源,是大泉王朝宝库秘藏了两百多年的镇国之宝,名为名泉。

        而大泉刘氏的开国皇帝起于微末,属于武将篡位立国,有得国不正的嫌疑,尤其是这位开国皇帝当年还持刀手刃了前朝皇帝。

        陈平安上次在这蜃景城就亲眼见过名泉,算是当今天子送给皇妹的重宝,确实是一把品相极好的法刀,木质刀鞘,蒙绿鲨皮,刀柄嵌满珍宝,当得起“价值连城”这个说法,天然压胜鬼怪神异。

        按照邸报上边的只言片语,最后还是府尹大人姚仙之,貌似突然转性了,从一个酒鬼变得兢兢业业,亲自与皇帝陛下商量,算是大包大揽了此事,让转为辅佐的三个衙门都稍稍松了口气,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府尹大人顶着了。

        而且供奉修士、捕快调度一事,府尹大人颇有章法,使得整个蜃景城京畿之地内紧外松,既不扰民,又调度有序,这才让京城官场不约而同记起一事:这位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还曾是个年少投军的姚家子弟,之所以断臂瘸腿,也是在战场上落下的结果。

        小陌说道:“公子要是能够绘制出一幅名泉图画,小陌可以试试看,帮姚府尹查探出宝刀的下落,找到之后,暗中归还府尹衙署,再留下一封书信解释来路和缘由。”

        裴钱笑道:“就像做事不留名的江湖任侠义士。”

        曹晴朗放下手中邸报,说道:“喜烛前辈,此事不排除一个可能,就是大泉皇帝有意为之。如果那个刘氏废帝在位时闹出这种事情,当然会比天大了,只是如今姚氏掌国,一件已经算是属于前朝的镇国之宝丢了,未必是坏事。就像邸报上写的,蜃景城都有歌谣流传开来了,什么‘有个更夫,亲眼见到,一道刀光,化作孽龙,逃离京城’。”

        与裴钱不一样,她会直接喊小陌,或是小陌先生,曹晴朗还是坚持敬称小陌为喜烛前辈。

        小陌笑着点头,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曹晴朗举碗,以水代酒。

        陈平安说道:“我带着小陌立即走一趟姚府。裴钱、曹晴朗,你们两个可以随便逛逛蜃景城。”

        上次去姚府,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消耗自身功德绘制符箓,分别张贴在屋内外,保证姚老将军能够保存元气酣睡,安心等待陈平安与谁求来一枚续命延寿的丹药。

        但是崔东山当时也曾直白无误地告诉姚氏两事:就算当真求来了山上丹药,姚老将军也延寿有数;那枚丹药得姚家出钱,别说一枚神仙钱,就是一文铜钱都不能少,这是规矩,跟入庙烧香的香火钱,香客不可与外人借,是一样的道理。

        这次来,陈平安还带了两枚最适宜山下俗子服用的续命丹药,是自家先生从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天师赵天籁那求来的。

        老秀才一般不跟有钱人穷讲究,但是在这件事上没怎么狮子大开口,不是这个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求不来更多丹药,也不是于老儿和天师府没有更多库藏,而是山中修士追求长生久视已属忤逆,借丹续命便有些许禁忌,若油尽灯枯的山下俗子试图凭借外物“添油”,只会禁忌重重。

        一来,人之精气神的去留,不是修士积蓄天地灵气,用完了可以补,尤其是那些即将寿终正寝的迟暮老人,整个人的精气神如江河汹汹入海,一去不返。

        故而许多有福之人其实对于生死大限是有所感应的,尤其是佛门龙象的高僧大德、道家的得道真人,甚至可以准确知晓具体的时辰。

        就像在海陆之交稍稍驻足观望,也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再者,山上人为山下人续命添寿有点寅吃卯粮,会折损服药之人冥冥之中的祖荫福报。

        所以这两枚丹药真正的妙用,是以一份阴德入药,可以为姚老将军增添一年有余的阳寿,相当于一场时日极长的回光返照。

        而这已经是极限了。

        小陌突然说道:“公子,如果没有猜错,姚府尹很快就会登门了。”

        陈平安还是站起身,道:“跟他碰头后就去姚府。”

        他们在门口遇到了不再满脸胡茬的姚仙之。虽然这位京师府尹神色间略显疲惫,但是一双眼眸明亮得像是昔年的少年。

        一起走出巷弄,陈平安与姚仙之说了丹药的事,一瘸一拐的姚仙之甚至都没说半句客气话。

        跟陈先生客气什么?

        不能改口喊声“姐夫”才是人生憾事。

        姚仙之轻声说道:“陈先生,我查过了,北晋国没有上次说的僧人住锡如去寺。”

        陈平安点点头:“真正有佛法的僧人,就只能随缘而见了。”

        上次重逢,姚仙之解开不少心结,终于下定决心不去边关重操旧业,会继续当京城的府尹大人,不过陈平安得预留一个下宗供奉位置给他。

        北晋国的年轻皇帝崇尚佛法,据说一次夜宿禅寺,梦中有异人相授,得到了一份失传已久的水陆仪文原本。

        今年开春时分,皇帝陛下现身一场水陆法会,让礼部尚书宣读仪文,并且御笔敕书“水陆无碍道场”匾额,故而北晋国水陆佛事大为盛行。

        姚仙之大大咧咧问道:“什么时候创建下宗?有没有具体的日子?我这个当供奉的人肯定是要参加的。”

        陈平安笑道:“就在明年立春这一天。”

        姚仙之神色古怪。

        怎么是这么一天?

        立春时天子有率领百官去郊外迎春的大礼,就连自己这个京城府尹都要负责打春,所以皇帝陛下是肯定无法参加那场庆典了。

        而上次陈先生做客金璜府,皇帝陛下驻跸松针湖,明明只隔着几步路,双方却还是错过了。

        陈平安和姚仙之坐在一辆马车的车厢内,这家客栈离着姚府不远。

        小陌坐在车夫身旁。

        姚仙之试探性问道:“怎么不干脆住在我家?”

        陈平安解释道:“送完丹药,确定姚老将军服药无恙后,我们就会马上离京,去一趟蒲山云草堂。”

        姚仙之问道:“这么着急啊?”

        陈平安笑道:“明年立春就要创建下宗了,府尹大人你自己说,我这个上宗宗主忙不忙?”

        姚仙之神色复杂。再忙也不差这三两天的啊。

        到了姚府,来到那间贴有多张符箓的屋子,等到姚仙之帮姚老将军服下两枚丹药后,坐在床边的陈平安轻轻拿起老人的手腕,仔细查探脉象,最后转头与姚仙之轻声说道:“放心吧,没什么问题,姚老将军很快就可以醒过来,到时候你小子再忙,也要抽空陪着爷爷走走看看。”

        姚仙之先喊了声“陈先生”,然后抬起胳膊,重重握拳,在心口处轻轻一敲。

        陈平安动作轻柔,将老人的胳膊放回被子,再掖了掖被角,这才起身,与姚仙之一起走出门外。小陌就安安静静站在门口。

        陈平安拍了拍姚仙之的肩头:“忙去,不用管我了,我自己在这等老将军醒来。”

        姚仙之笑道:“忙个屁的忙,这些天就没睡个安稳觉,总得歇口气。”

        最后,姚仙之拉着陈平安吃了顿晚饭,听府上管事说姚老将军醒了,三人赶紧放下筷子,一同去往隔壁的院子。

        老人背靠床头,精神不错,笑望向与孙子一起跨过门槛的青衫男子,问道:“仙之,通知陛下了吗?”

        姚仙之摇头道:“还没呢。”

        然后试探性问道:“爷爷,我这就去给宫里边传消息?”

        看着那个神色自若的臭小子轻提青衫长褂,缓缓落座床边的椅子,老人朝姚仙之摆手笑道:“不用啦,求不来的事,吓不跑的人。”

        之后,老人就只是与陈平安聊了些当年事,至于家国天下大事,只字不提。

        聊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姚老将军才放过陈平安,只是让他离开蜃景城之前必须再来吃顿家常便饭,陈平安答应下来。

        姚仙之陪着陈平安走到门口,他要返回府尹衙署继续处理一大堆公务。

        化雪时分,京师有琼花。

        雪夜,陈平安走在一条小巷中。

        在这大泉京城最西边,有座名为黄花观的小道观,前不久刚刚解禁,皇帝陛下撤掉了一拨暗中“护卫”道观的皇室供奉修士。

        观主刘茂,曾经的三皇子殿下,后来的大泉藩王,在国祚绵延不断却换了国姓后,主动请辞,得了份道门度牒,在京师内的这座小道观潜心修行,闭门谢客,如今道号龙洲,只收了两个孤儿出身的小道童当弟子,教了些道法口诀和仙家吐纳术,只是两个孩子不知无价宝,比较惫懒,觉得比洒扫庭院麻烦多了。

        刘茂听到一阵敲门声,披衣起身,开门后,见着了那个青衫客,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恶客登门,看架势,又来自家小道观打秋风了。

        陈平安咦了一声,打量了一眼刘茂,满脸意外,拱手摇晃,笑道:“恭贺观主,距离上次一别这才几天工夫,就已经顺利跻身龙门境。实在是太过意外了,所以今天空手登门,见谅则个。”

        刘茂扯了扯嘴角:“好说。”

        犹豫了一下,刘茂终究是没敢说出那句“有机会补上”,担心今夜自家道观就会落个寸草不生的下场。两手空空登门,岂不是正好满载而归?

        小陌已经帮忙关上了道观大门,陈平安与刘茂并肩而行,开始介绍:“弟子裴钱,刚刚成为一位止境武夫。学生曹晴朗,大骊上届科举,京城春闱的会元,殿试的榜眼。”

        刘茂闻言便与那对年轻男女打了个道门稽首,只是心里难免疑惑:两者能相提并论吗?

        大骊科举的含金量再高,四年一度的京师春闱,哪次没有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

        可一洲之地才几个止境武夫?

        家乡如今就只有武圣吴殳和黄衣芸两个而已。

        刘茂打算领着一行访客去正屋喝茶,陈平安没答应,说:“用不着那么麻烦,咱们就去观主书房一叙,那儿挺清净的。”

        这位黄花观的龙门境观主在推开书房门的时候眼皮直颤。

        若说不小心遭了贼被洗劫一番是自家道观看护不利,怨不得别人,可自己这算怎么回事,对方明火执仗,强取豪夺,自己还要帮忙开门?

        一间厢房被刘茂拿来当作书房,屋内装饰简朴,差不多还是上次陈平安造访时的老样子,一张书案,一个宫中旧物黄竹笔筒,其内搁放了一支支用来抄写道经的大泉鸡距笔,一排靠墙书架,墙角有花几,搁放一小盆菖蒲。

        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就是书架上少了几本书,屋内多了两把崭新椅子。

        陈平安瞥了眼笔筒,上次瞧见的三支抄经笔都还在,如果没记错,其中两支分别篆刻“清幽”“明净”。

        最稀罕的一支,还是那铭刻有“百二事集,技甲天下”的长锋笔。

        桌上那部传承有序、印章花押无数的《黄庭经》也放着。

        很好,一看龙洲道人就是个守旧念情之人。

        崔东山已经与大泉王朝谈妥一桩买卖,下宗会大量收购官制鸡距笔,风鸢渡船帮忙远销桐叶洲以北两洲。

        陈平安听说此事后,立即帮着学生和下宗查缺补漏,说:“什么官制,不妥当,都是宫廷造办处的御制之物。”

        当时仙都山上众人哑然,就连贾老神仙都没开口说话。

        刘茂点燃桌上一盏油灯,光亮昏黄,所幸窗户紧闭,不至于灯火摇曳。

        书房不大,不宜待客,况且屋内就两把椅子,陈平安就让小陌他们在外边等着。

        陈平安双手负后,看着墙上一幅字画,点头称赞道:“观主这手笔无异于画龙点睛,陋室随之灿然。”

        原来是一页经书被刘茂用檀木框裱了起来挂在墙上,只不过一篇《黄庭经》的经文内容,却是两种字迹,末尾十六字正是陈平安上次帮忙补上的“分道散躯,恣意化形,上补真人,天地同生”。

        刘茂坐在书案后,陈平安搬了仅剩的那把椅子坐在书案对面,跷起腿,取出一杆竹制旱烟杆、一袋子烟草,磕了磕桌面,笑问道:“不介意吧?”

        刘茂笑着摇头道:“陈剑仙自便。”心中讶异:什么时候好这一口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将旱烟杆和烟草放在桌上,转身走向书架,从袖中摸出几本书,随便晃了晃,正是上次陈平安借走的《海岛算经》《算法细草》等。

        物归原主后,陈平安笑道:“看清楚了吧,先前一共与你借了六本书,说了归还,怎么可能不还。”

        这六本都是术家书籍,刘茂痴迷此道,甚至可以算是一位术算大家。

        这位昔年大泉王朝的三皇子殿下还曾担任幕后总裁官,为朝廷编撰了那部多达四百卷的《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

        按照刘茂上次的说法,书,不借,要抢就抢走。

        山下的藏书大家皆有此癖,借书如借妻,赠书如赠妾。

        刘茂瞥了眼书架,忍了又忍,终究是没能忍住,站起身,绕过书案,快步来到书架前,打算将那几本术算书一一取出,重新摆回原位,必须丝毫不差,否则刘茂心里就会别扭,说是寝食难安,半点不夸张。

        那本《数书九章》一入手,刘茂就知道不对劲,一瞥,果然!

        他加快动作,将其余五本书一一取出。

        果不其然,版刻粗劣,都不用翻开就知道是些私人书商的民间版本,与他珍藏的那六本殿阁刻本相差十万八千里。

        况且对于藏家而言,这根本不是什么价格高低的事情。

        刘茂气得脸色微青,咬牙切齿,一言不发,只是将几本书递还陈平安。

        陈平安轻轻推开刘茂的手,埋怨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何况咱俩都是认识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客气什么?拿走拿走!”

        刘茂尤其坚持:去你娘的陈剑仙吧,这件事,没得谈。

        要不是双方境界悬殊,刘茂都要动手打人了,至少也会当场下逐客令。

        那几本心爱书籍就像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你强掳带走也罢了,还要送回几个黄脸婆,然后厚着脸皮跟我说两清了?

        陈平安就将那些书放在桌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截木柄,招招手:“上次一个失手,这次补上。”

        之前陈平安为了找出斐然行踪的蛛丝马迹,捏碎了刘茂一把拂尘的木柄。

        刘茂这次没有拒绝。

        陈平安抖了抖长褂,跷起腿,开始吞云吐雾,同时环顾四周。

        曾经就在这间书房,陈平安找出了斐然故弄玄虚的一封密信,除了让斐然和刘茂的算计落空,还额外得到了文海周密的一方私人藏书印,陈平安转交给崔东山后,被崔东山带去了中土文庙。

        看信的代价,就是被那个乔装成申国公府老管家的裴旻问剑一场。

        当时有一截伞柄在雨夜中从京城外的天宫寺如飞剑来到黄花观,撞穿陈平安腹部。

        浩然三绝之一,剑术裴旻。曾是白也的半个剑术师父,更是陆抬的两位传道人之一。

        刘茂看着那个抽旱烟的家伙,问道:“陈剑仙下次什么时候再来蜃景城?”

        都不问今夜造访所求何事。

        陈平安被这个问题给呛到了,咳嗽不已。好个黄花观观主,如此以诚待人。

        其实刘茂跻身龙门境,并且看架势还要直奔结丹而去,就是一种与大泉姚氏的表态:大泉刘氏已经没有什么三皇子刘茂,只有个龙洲道人,要安心修道当个观主神仙了。

        陈平安问道:“那位申国公?”

        刘茂摇头道:“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信不信由你。”

        陈平安身体前倾,从竹黄笔筒中取出一支笔。

        刘茂深吸一口气。

        所幸那个家伙旋转笔杆、一番仔细端详后,很快就将其放回笔筒内。

        陈平安说了句“不用送客”就收起烟杆,再随手挥了挥袖子驱散烟雾,起身走到门口,突然从袖中摸出一本书,丢给刘茂:“还你。”

        是那本姗姗来迟的《天象列星图》。

        不同于那些术算书籍,这本《天象列星图》是朝廷禁书,就算官员都不可以私藏,否则等同谋逆,罪名比百姓私藏甲弩还重。

        刘茂伸手接过书,意外之喜,竟然没有被掉包。

        将其放入书架,物归原位,刘茂临时起意,重新取出,随手翻开书页,才发现扉页之上竟然多出了两方对章的并排钤印“无限思量”“退一步想”,尾页亦是如此,印有“知足”“知不足”。

        刘茂拿着这本书走到窗口,打开窗户,回头看了眼桌上灯火。

        月照一天雪,灯火小于萤,吹灯字更明。

        返回望杏花馆,裴钱回自己屋子休息,曹晴朗却独自去赏雪了。

        陈平安取出李槐的那两本册子,再取出笔墨,对照册子上的疑难,一一解析和补注。

        小陌在翻看一本情节曲折的志怪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陈平安突然收起册子,说道:“小陌,帮忙护道片刻。”

        小陌默然点头,走出屋外,轻轻关上门,站在廊道中。

        陈平安祭出笼中雀,再运转五行之属本命物,同时调动五处气府灵气,开始凝神观想一处山水,竟是托月山地界的千里山河。

        在那托月山地界与元凶对峙期间,其实陈平安有过一场悄无声息的神游。

        一来试图多了解那座飞升台遗址,二来担心周密或者斐然隐藏有后手,最后则是顺便挑选落剑地点和对象。

        只是元凶很快就主动要求捉对厮杀,问剑一场。

        此刻,在笼中雀之内,陈平安飘然凌空,独立于天地虚室中。

        先是托月山,然后是附近的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依次而生,陈平安是以心相显化大道,再造天地。

        只是当陈平安凝聚一粒心神,好像行人驻足某地,在看那天地间的一朵花,想要让这朵花自行生发时,刹那之间,心相天地分崩离析,如瓷器碎尽,以至于笼中雀小天地都出现了多处漏洞。

        小陌轻声提醒道:“公子,是不是可以缩小地界范围,同时减少事物数量?”

        陈平安点点头。

        重新观想天地,不再是托月山,而是竹楼后边的池塘。

        在一池清水中,有粒紫金莲种子开始缓慢生长,枝叶出水,亭亭玉立,荷叶铺水,含苞待放,最终即将开出第一朵荷花……陈平安在刹那之间就收起了心神,主动打散这份异象。

        收起笼中雀,陈平安走到窗口,推开窗户,大雪纷纷落。

        陈平安从袖中取出两枚竹简,上边刻着道祖三千言中的两句话。

        “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一句很好理解,但是“身天下,寄天下,托天下”这句,其实不光是陈平安始终无法理解深意,甚至连浩然天下的道门之内,不同的法统道脉对此都有各种注解分歧,估计谁都不敢说自己的见解一定是对的,只能算是一知半解。

        陈平安在与陆沉暂借十四境的时候,尤其是上次遇见那位骑牛而来的“道童”时,都有意回避此事。

        默默收起两枚珍藏多年的竹简,陈平安转头说道:“小陌,可以进来了。”

        小陌进了屋子后,什么都没问,就只是继续翻看那本志怪小说。

        难怪人人都愿意当书生,因为可以经常迷失道路,然后多半就会见一大宅,之后不是遇到女仙就是遇到艳鬼,一场杯觥交错,再诗词酬唱几首……

        京城皇宫内,有个姿容极美的淡妆女子摔了手中折子,揉了揉眉心,闭目养神片刻,重新拿起户部递上来的折子。

        看完了所有折子,夜已深,皇帝陛下抬起头望向远处,怔怔出神。

        埋河边,水神娘娘柳柔坐在一把椅子上,单手持钓竿,打着哈欠。她已经坐了半天,也没有一条鱼上钩,鱼篓里边空荡荡的。

        不承想竟然有条呆头鱼来到岸边缓缓游弋,气得柳柔丢了钓竿,弯腰捡起岸边一块石头,高高举起手臂,伸手指着那条鱼,怒目相视:“你这就欺人太甚了啊!”

        一跺脚,柳柔丢了石头,大手一挥:“算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柳柔捡回钓竿,继续坐在椅子上,蹲在椅子上,站在椅子上,可是不管如何,就是没有鱼儿上钩。

        她只得将竹竿远远抛入河水中,再将那只空鱼篓一脚踢飞。

        行了,回了府上,就跟人说鱼儿太大,绷断了钓竿,渔获太多,拖走了鱼篓。

        柳柔大摇大摆走回碧游宫,离着不远,她猛然抬头,数道身形落在了家门口:哈,陈先生来做客了啊。

        惜哉惜哉,如今自家待客再无水花酒和鳝鱼面了。

        最近每次水府议事,柳柔一开始倒是正襟危坐,然后就开始忍不住斜眼瞥向一处,偶尔偷偷抹嘴——没有鳝鱼面,黑鱼也成啊。

        一个鱼精出身的水府官吏实在是担惊受怕,只觉得度日如年,只好私底下单独觐见水神娘娘,硬着头皮义正词严一番,大致意思就是柳柔再这样,他就要辞官了。

        所幸之后议事,柳柔从头到尾都不看他一眼。

        柳柔好奇问道:“陈先生,不是说好带你媳妇一起来碧游宫的吗?”

        陈平安笑道:“只能等下次了。”

        到了大堂,柳柔大手一挥,让人喊来刘厨子:可以开工了。

        裴钱立即说道:“我那份,不要辣。”

        陈平安附议。

        曹晴朗说道:“我能吃一点辣。”

        小陌微笑道:“客随主便。”

        柳柔喊道:“再来几坛不是水花酒。”她哈哈一笑,“蜃景城的官老爷一个比一个烦人,托关系都托到了我妹妹、妹夫那边,非要跟我买水花酒喝。酒窖里边那百来坛酒水才酿几年,当不起水花酒的名号。既不挣钱又砸招牌的事,傻子才做,我就急中生智,将那些新酿酒水取了个‘不是水花酒’的名字,酒也送人了,人情也挣着了……”

        眼见鸦雀无声,无人捧场,水神娘娘又自顾自哈了一声。

        裴钱捧场道:“这就是书上说的山人自有妙计。”

        柳柔一拍桌子:“对,还是小裴钱会说话,就是这么个理儿。”

        一碗碗面条端上桌,陈平安和裴钱都已经习惯了,师徒双方对视一笑。

        说了“随意”的小陌,得到的就是半盆面,半盆红辣椒。

        曹晴朗稍微好一点,大半盆面,小半盆朝天椒。

        陈平安卷起一筷子面条,不忘转头对两人提醒道:“辣椒就酒,越喝越有。小陌、曹晴朗,你们要是一碗面吃不饱,不用跟水神娘娘客气。”

        小陌沉默片刻,点头道:“不会客气的。”

        曹晴朗缓缓转头,望向裴钱。

        某人的某本山水游记上边明明白白写了碧游宫水府的鳝鱼面是一绝,滋味绝好,临了还有四字评语:“惜无辣味。”

        曹晴朗这会儿都不用下筷子,那一股子扑面而来的辣味,闻着就呛人。

        陈平安老神在在,喝酒吃面。

        之前在蜃景城多待了两天,还特意陪着姚老将军去了趟城外的照屏峰,一起登山夜宿山顶客栈,再一同赏日出。

        第一次双方就是在照屏峰山脚分别,这一次还是,那就还有下一次重逢。

        因为没能见着皇帝陛下,鸡距笔那桩买卖,陈平安就只好让姚仙之帮忙捎话了。

        柳柔这会儿听说落魄山都要创建下宗了,表示立春之前自己一定到场,到时候在仙都山碰头,自己肯定带上刘厨子!

        陈平安信守承诺,将自身水府的那些绿衣童子都留在了碧游宫。柳柔也不矫情,小家伙们以后跟着自己吃香喝辣就是了。

        陈平安一行人离开后,刘厨子说道:“娘……娘娘,怎么不跟小夫子说……说那书院的事情?”

        自家水神娘娘与皇帝陛下商量好了,要在埋河畔筹建一座半官府半私人的书院,就只传授那位文圣老爷的学问。

        至于钱嘛,算是碧游宫与朝廷借的。

        柳柔双臂环胸,呵呵一笑:“你就懂个鳝鱼面。等回头我参加下宗庆典,开口讨要个客卿啥的当当,再开口提书院的事,陈小夫子还好意思拒绝来书院讲课授业?”

        大泉蜃景城。

        皇帝陛下身披一件雪白狐裘,看过了雪景,返回御书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