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刻字

        陈平安站在那根将两轮明月牵线搭桥的蛛丝上,后撤一步,身形笔直坠落,去追那只主动撤离战场的远古大妖。

        同时伸手一扯,将那根主人来不及收走的蛛丝收入袖中。

        反正有陆沉在,无后顾之忧。

        陈平安瞥了眼大门。一门之隔,就是青冥天下了。那边道气沛然,气象万千,似乎陆陆续续聚集起了一大拨山巅道士。

        白泽跟礼圣这对曾经并肩作战且极其投缘的万年好友,等到万年之后各自出手,皆毫不留情,为了那一轮即将搬徙出蛮荒天下的明月,打得天时大乱。

        双方万年之前就已都是十四境大修士,又各自因为心中大道主动选择放弃跻身十五境。一尊白衣法相,古意苍茫;一尊儒衫法相,浩然正气。

        礼圣儒衫上的每一条经纬丝线就是一条浩然天下的“规矩”,而细看之下,白泽的法相则是由无数个妖族真名聚拢而成。

        故而双方每一次法相崩碎,都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天翻地覆,大道之争。

        陆沉好不容易才找准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从袖中拈出一页道书,念念有词,随后丢出一张紫气萦绕的自创符箓,通过那道衔接两座天下的大门去往白玉京给二师兄报喜,让他赶紧领着白玉京修士过来接引那轮明月,早早落袋为安,再立即关上大门。

        不然白泽一个发狠,直接将战场换到青冥天下,再一拳打碎那轮明月,则后果不堪设想。

        以白泽的境界修为,哪怕是在青冥天下,师兄余斗即便身穿法衣、手提仙剑,也注定无法将其留下。

        一来礼圣到了青冥天下,大道压胜之重无法想象,甚至要比至圣先师去往青冥天下还要夸张。

        二来陆沉最清楚师兄的脾气,是绝对不愿意与谁联手对敌的,尤其是白泽的合道方式,重伤不重伤的,没两样,只要被白泽返回蛮荒天下,以白泽的真身坚韧程度,加上白泽对天下众多道法的了解,相信很快就会恢复战力,毕竟不是谁都能够指点绯妃水法的。

        那个从月宫废墟地底深处长眠中醒来的枯瘦老人在下坠途中仅是几个呼吸工夫就已经变成中年男子的容貌,并且还处于类似道家返璞归真的玄妙状态,不出意外,相信很快就会易容为年轻姿态,这种变化并非障眼法,而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大道显化。

        这位飞升境巅峰大妖笔直一线坠向大地,不承想被那个头戴莲花冠的家伙跟上了。

        大妖手持长剑,绕在背后,心弦微动,迅速权衡一番利弊,放弃递剑砍人。

        双方间隔不过十数丈,两道剑气虹光一同直直撞向蛮荒大地,动静之大,如雷鸣震动。

        已是青年模样的大妖以蛮荒古语问道:“就不帮帮那位小夫子?”

        不料那个人族修士竟以无比纯熟的蛮荒古语微笑道:“你不也没帮白先生?”

        大妖略微惊讶:“难道是我看走眼了,你其实不是人族?”

        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族修士,谁会吃饱了撑的跑去钻研蛮荒古语?再者,这个修士身上确实存在着一丝虚无缥缈的熟悉气息。

        见那人笑着不说话,大妖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那人倒是实诚:“看能不能趁你境界不稳,还没有真正重返巅峰,找机会做掉你。”

        大妖哑然失笑。如今的年轻修士,一个个的境界都这么高,脾气都这么差,说话都这么直接吗?

        眼前这个,相较于先前几个,只说年龄一事,还要古怪。

        人身小天地的山河气象以“周岁”计算明明不到五十,可如果按照光阴长河塑造出的某种年轮来算,约莫有三百年的修道岁月了,只是偶尔又显露出四五千岁的道龄。

        看着那个双手笼袖的年轻剑修,大妖冷笑道:“别在这儿诈我,你要真有能耐,有五成把握,早就出剑了。”

        陈平安微笑道:“那就试试看?”

        还是别试试看了,没必要。

        只要自己双脚触及地面,就是结阵,天空地面,遍张罗网。

        在自己的天地之内,再喊几个帮手,打个十四境修士,哪怕胜算不大,也要剥掉对方一层皮,比如与托月山知会一声……他娘的,托月山怎么没了?

        难道浩然天下已经打到托月山了?

        大妖环顾四周:看那人族的排兵布阵,根本不像啊。

        他瞬间心凉了一截,又权衡了一番利弊,想着还是先归拢昔年麾下那六洞妖魔精怪,吃饱喝足过后,恢复巅峰再跟人问剑更为稳妥。

        就是不知道万年之后,那帮徒子徒孙有无在蛮荒天下开枝散叶。

        怎么自己这次被白泽唤醒之后有这么多意外,还有完没完了?

        他神色颇为无奈,越发下定决心,得拗着性子,收一收脾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直截了当道:“说吧,怎么才肯各走一边?”

        脸面一事,真不算什么。

        当年术法如雨落人间,大地之上,无论妖族人族,唯有得大机缘者才得以登山修行。

        而他相较于白泽、初升这拨妖族修士,其实算是晚辈了,而且资质一般,因为练剑一事,是他匍匐在地,与一位至高存在磕头苦苦求来的。

        陆沉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变化,不得不提醒道:“你可别真打起来,礼圣在这边跟白泽打架比较吃亏的。”

        陈平安以心声道:“有数。”

        陆沉松了口气。

        陈平安对大妖笑道:“我看你手里那把剑还不错。”

        先前一轮皓彩的精粹月色被这只巅峰大妖以秘法凝为一把长剑,此刻大妖抖了个剑花,其上月光流溢:“早说,送你就是了。”

        陈平安从袖中探出一手,不是去接剑,而是将背后那把夜游握在手中。

        大妖点点头:有点意思。

        之后双方便是倾力出剑对砍,各自身形后退十数里,大妖手中长剑瞬间崩碎化作一大片浓郁月光,月色如水银一般浓稠。

        大妖身形消散,大地之上蓦然出现一个巨坑,从明月废墟重返人间的大妖微微屈膝,挺直腰杆,抬头望向那个并未追杀自己的人族剑修,似乎要好好记住这张脸庞。

        陈平安一挥袖子,将那些月色收入囊中。剑光一闪,去往剑气长城遗址。

        当陈平安双脚踩踏在城头之上时,陆沉一个后仰,躺在了莲花道场之内。

        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如释重负:贫道终于不用提心吊胆了。

        贺绶从天幕处落下身形,依旧遵循规矩,悬在城头之外,双脚不落地,小心翼翼取出那把古老神兵——都只敢将其虚握,而根本不敢攥住——轻轻推给风尘仆仆重返城头的年轻隐官:“这把刀,是老大剑仙一剑斩杀神灵行刑者后遗落的兵刃,老大剑仙让我将此刀转交给你,算是你与宁剑仙的成亲贺礼。”

        陆沉伸长脖子,瞪大眼睛,一再端详那把传说中的兵刃。

        这可是当之无愧的神兵,比起什么后世的有灵仙兵,品秩还要高出一筹。

        无须炼化,只要能够让这类兵器认主,就可以获得一种甚至是数种远古神通。

        贺绶提醒道:“隐官要小心些,此刃极难掌控。”

        从化外天魔处换来的狭刀斩勘曾是斩龙台行刑之物,隔着一堵剑气长城的城墙,两刃相邻,君臣有别。

        那尊远古高位神灵行刑者现世之时曾言,有幸见此锋刃者即不幸。

        陈平安点点头,仍是毫不犹豫伸手握住无鞘长刀的刀柄,见其没有半点异样,十分温顺。

        贺绶颇为惭愧。

        这把神灵锋刃先前被陈清都握在手中没有半点桀骜也就罢了,不料年轻隐官接过手也还是这般……轻巧。

        要知道,这段暂时代管的时间,光是为了镇压那份粹然神性引发的诸多异样,就让自己颇为吃力。

        陆沉心中叹息一声。不单单陈平安是某个“一”的缘故,还因为他是止境武夫,以及玄之又玄的大道相契。

        整个青冥天下四处辛苦搜刮来的十八件神兵遗物,只有两件可与此物品秩持平,一件在白玉京碧云楼,已经被封存数千年,是一副甲胄,相传是披甲者身上那副甲胄的三件赝品之一。

        而这三件赝品又衍生出了后世兵家铸造的三种兵家甲丸:经纬甲、金乌甲和神人甘露甲,甘露甲又一口气铸造了八件祖宗甲。

        当年陆沉本来打算将那副甲胄从碧云楼偷出来送给小师弟,但是没能得逞,被楼主拦阻,再与师兄余斗告了一记刁状。

        余斗倒不是心疼这件重宝,而是认为陆沉境界太低,暂时无法驾驭它,至少得跻身仙人才能抵消那份神性余韵。

        另外一件神兵流落在白玉京之外,在那个脾气极差的十四境老婆姨手中,她也因此获得了一种“铸造者”神通,能够凭一己之力锻造出半仙兵甚至是仙兵。

        另外十六件神兵都不是十二尊高位神灵持有之物,品秩就要逊色一筹了,其中之一就是岁除宫吴霜降的狭刀斩勘,结果一路辗转到了剑气长城,又被陈平安获得。

        这类神兵有个古怪之处,纯粹武夫用起来十分顺手,几乎没什么后遗症,而练气士手握至宝就要小心再小心了,即便被修道之人炼化成功,还是容易造反。

        这类惨事,青冥天下历史上发生过十数起,修士道心被浸染,潜移默化,浑然不觉自己性情大变。

        最惨烈的一次,是一位好像走火入魔的飞升境大修士差点凭借手中神兵打破天外天屏障,还是白玉京大掌教亲自出手才补上那个天大窟窿,拦下了打算砍掉那修士头颅的师弟余斗,亲自将那差点酿成大错的修士领回白玉京,跟随他修道数百年,最终恢复正常道心,甚至还担任了一城之主。

        此人就是上任神霄城城主,也正是那位坐镇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

        所以,每一件神兵的去向以及每次现世,白玉京都会时刻关注。

        陈平安突然以心声问道:“当年那件倒悬山灵芝斋卖不出去的甘露甲是故意让我捡漏的?谁的手笔,道老二?不太像,是邹子?”

        陆沉端坐在道场内,单手掐诀,摆出一副沉吟不语状。

        陈平安立即了然:就是那个成天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家伙。

        他将斩勘和行刑叠放悬佩腰间,蹲下身,轻轻取出两只酒壶,实则是两坛骨灰,悬在城头之外。

        酒壶贴着墙壁,轻轻一磕,两壶皆碎,骨灰随风飘散。

        还乡了。

        沉默许久,陈平安站起身,主动与贺绶笑道:“贺夫子只管落地城头好了,此次远游蛮荒腹地的具体路线,我们剑气长城还需要跟文庙报备录档。”

        贺绶笑着点头。

        亏得这位文圣的关门弟子善解人意,不然自己还真开不了这个口。

        以坐镇此地的陪祀圣贤身份与五位剑修询问事宜当然在理,却未必合情。

        陈平安既然愿意以年轻隐官的身份主动提及,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贺绶立即喊来了一位儒家君子,两人一起落在城头上,后者与年轻隐官作揖致谢。

        陈平安开门见山道:“我们此行先后去了蛮荒天下的白花城、名为‘龙泓’的古战场遗址、大岳青山、云纹王朝玉版城、春涧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以及托月山,总计九处。”他抬起头,“如果加上明月皓彩,就是十个地方了。”

        那位儒家君子一一记录在册,越听越心神震撼。

        除了春涧山相对陌生之外,其余地点都再熟悉不过。

        若非眼前此人正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他都要忍不住出言质疑真假了。

        不是他不愿意相信,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让人不敢相信。

        白花城一座蛮荒“宗”字头山门覆灭,除了仙人境宗主以折损阴神的跌境代价勉强逃出生天,上五境掌律和地仙妖族修士皆死,之后的那处龙泓古战场也被剑光一扫而空。

        不过陈平安也没忘记提一嘴,这两地的具体战功,文庙事后仍需询问齐廷济他们。

        贺老夫子盘腿而坐,眯眼抚须而笑。痛快痛快。

        隐官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豪素。当这五位剑气长城剑修联袂远游,便是如此长驱直入,势不可当。

        之后,听到陈平安说将那座号称天下最高城的仙簪城打成了两截,贺绶哈哈大笑。

        那位负责记录的君子愣在当场,不得不开口询问:“隐官,仙簪城被打成两截了?我能不能问句题外话,怎么打断的?”

        陈平安盘腿而坐,原本双拳虚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这会儿便笑着抬了抬双手,那位儒家君子便懂了。

        “现任城主飞升城老修士玄圃已经毙命,”陈平安说道,“被刑官豪素斩杀。”

        那只飞升境大妖真身是一条上古玄蛇,甚至连一颗妖丹都未能保全。

        一般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捉对厮杀,只有双方实力悬殊的碾杀之局才会出现。

        这桩战功,陈平安按照约定,让给了豪素,帮助他将功赎罪,完成与中土文庙的约定,得以远游青冥天下,从此获得自由身。

        对于陈平安来说,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终究顶着一个末代刑官的头衔,是好事。

        晏溟、董画符这拨远游剑修暂时境界不高,尤其是在跻身上五境之前,需要有自家前辈护道。

        再者,豪素此人最为念旧,不然也不会对家乡那块灵爽福地心生执念,好像此生练剑只为寻仇。

        陈平安补了一句:“回头豪素就会将玄圃真身连同妖丹一并交给文庙,并由文庙勘验此事。”

        贺绶啧啧称奇:“好个刑官,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为我浩然立下一桩天大战功了。有机会的话,老夫还要与豪素诚心道个歉。先前得知此人斩落南光照的头颅,这其实没什么,以怨报怨而已。老夫当时只是觉得一个剑气长城的刑官在那场战事中半剑不出,连个妖族出身的老聋儿都不如,倒是回了浩然才开始斗狠逞凶,实在当不起刑官头衔,所以曾与礼圣建言,将这犯禁之人往功德林一丢,刚好与刘叉做伴,一个负责钓鱼,一个生火煮饭,不是神仙道侣,胜似神仙道侣嘛。现在看来,是老夫误会豪素了。”

        陈平安瞥了眼那轮越来越靠近大门的明月,说道:“豪素未必会亲手给出玄圃真身,可能会让齐宗主转交,还希望文庙能通融一二。”

        贺绶点头道:“这些都是小事,我直接就可以答应下来。”

        陈平安轻轻点头,然后继续说道:“我在仙簪城还与白玉京陆掌教联手将瑶光福地收入囊中,陆掌教返回青冥天下之前会将其交给文庙,换取将来三次重返浩然的机会。”

        他大致说了些过程,方便文庙找机会验证。

        这瑶光福地才是仙簪城被蛮荒誉为“天下武库”的根源所在,没了这块上等福地,以后的仙簪城就等于彻底失去了兵器铸造的来源。

        陆沉一下子就不心疼那些价值连城的三山符、奔月符、洗剑符了,都是小钱,一个修道之人,每天自称贫道贫道的,计较些许天材地宝神仙钱做什么?

        贺绶咳嗽一声,伸出一只手,搭在儒家君子执笔的那条胳膊上,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隐官与陆掌教此次精诚合作获得瑶光福地一事,功劳的主次还是要实事求是写上一写的。”

        儒家君子立即心领神会,妙笔生花,写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陆沉对此也无所谓,只是有些想不明白。

        按照白玉京的情报,这位贺老夫子是个出了名的不通人情的老古板啊,就差没直接给个“腐儒”说法了。

        关于曳落河一役,陈平安说得极为简略,只说是一场拔河,自己从旧王座绯妃手中强行截取了三成水运。之后他问道:“贺老先生喝不喝酒?”

        贺绶笑问:“隐官难道不知道此事?”

        陈平安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知道这种事做什么?

        贺绶哈哈大笑,伸出手:“老夫不喝酒多年了,但是今天可以破例一回。”

        这位老夫子酒能喝,但不爱喝,当年连老秀才都劝不动。

        真正让贺绶觉得舒心之事,是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对自己这些所谓吃冷猪头肉的陪祀圣贤在鸡毛蒜皮小事上的半点不了解,这就意味着这个与文庙关系极为微妙,以致让人完全不觉得他是文脉,尤其是亚圣一脉儒生之一的年轻隐官看待文庙的态度,即便不算亲近,却也不至于心怀怨怼,不然就陈平安担任隐官期间的行事风格,早就将文庙学宫书院、圣贤山长们的底细摸了个门儿清。

        陈平安跟着笑起来,为颇为老江湖的老夫子递去一壶酒,是自家酒铺的青神山酒水。

        陆沉以心声问道:“那位前辈呢?”

        先前双方持符奔月途中,好像那把从天外而来的长剑就消失不见了。

        陈平安以心声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之前不是说了,那份心神感应已经被崔师兄斩断。”

        陆沉又问:“另外那个你到宝瓶洲哪儿了?”

        陈平安说道:“已经在家乡了,刚到骑龙巷,趁着境界还在,就去确定一下陆掌教在石柔身上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深藏不露的后手。”

        陆沉哀怨道:“贫道这个人一向没有害人之心的。再说了,就你那个学生,在神魂一事上手段多高明,你会不清楚?”

        陈平安笑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陆沉试探着说道:“接下来的托月山一役,不如让贫道来详细解说过程?你刚好可以缓一缓心神。跌境一事,需要早做准备了。”

        在骊珠洞天摆摊多年,陆沉自认口才不错的。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一粒心神从莲花道场掠出,蹲在陈平安一旁,笑着与对面两人招手。

        该有的礼数不能缺,贺绶笑着起身与这位白玉京三掌教作揖行礼。

        那位儒家君子更是如临大敌,立即起身,跟随贺绶一同作揖。

        陆沉与两人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陈平安告辞,说要去隔壁城头找人叙旧,很快就回,只留下陆沉当起了说书先生。

        当贺绶听说陈平安仗剑开山三千余次,最终亲手剑斩托月山大祖首徒元凶,顿时目瞪口呆,久久无言,仰头一口喝完壶中酒,擦了擦嘴角,转头望向城外。

        不得不承认,人间其实已无剑气长城,但犹有剑气长城的剑修。

        继陈清都出剑之后,犹有陈平安问剑托月山。而且听陆掌教的意思,那大妖元凶还是一位剑修。

        陆沉蹲在那儿,学陈平安双手笼袖,嘿嘿笑道:“如果再加上离真,那么托月山大祖的开山弟子跟关门弟子好像都在陈平安剑下死过。”

        此外,托月山一役,光是仙人境大妖就有三只,玉璞境和地仙妖族修士自然更多。不过其中一个仙人妖族被一个元婴境剑修换命了。

        那些妖族修士的“音容相貌”都被陆沉做成了一幅幅挂像,此刻他便将其从光阴走马图中截取出来。

        不过他知道陈平安的打算,所以将大妖元凶之外的所有战功都分摊给了齐廷济的龙象剑宗和宁姚的飞升城,待中土文庙一五一十仔细录档。

        陈平安先去往马苦玄和余时务那拨人附近。

        余时务抱拳笑道:“见过陈山主。”

        除了余时务,也就没什么动静了。马苦玄的首徒和婢女是不敢开口言语,至于那个关门弟子,是在确定眼前这位“道士”的身份。

        陈平安朝余时务抱拳还礼。

        就像马苦玄所说,陈平安对此人,在大渎祠庙第一次相见时就已心怀忌惮。

        高明突然跨出一步问道:“陈山主,你们落魄山还收不收弟子了?”结果被马苦玄一脚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

        不过他也不以为意,一掌轻拍地面,身形翻转,飘然落地。

        陈平安笑道:“暂时不收弟子。”

        高明犹不死心,问道:“那能不能先帮我留个位置?”

        陈平安摇摇头。

        马苦玄伸手按住关门弟子的脑袋,笑嘻嘻道:“一个人是很少去在意自己影子的,不过反正被踩上一脚也无所谓,山上人孑然一身,都是不痛不痒的小事了。”

        陈平安微微皱眉,好像猜不出马苦玄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没有搭话,只是转头问余时务:“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余时务笑道:“打算先去墨家钜子建造的那座高城看看。”

        随后陈平安来到了魏晋和曹峻身边。

        魏晋以心声说起了前辈宗垣一事,陈平安神色凝重,点头道:“幸好那几份剑意被你拿到手了,不然会很麻烦,很麻烦!”

        魏晋问道:“中途改变主意了,没有去那处战场?”

        陈平安嗯了一声:“一直在绕路,最后走了趟托月山。”

        魏晋指了指天上那轮大月,笑问:“结果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陈平安一笑置之。

        曹峻冷不丁问道:“陈山主,你交个底,我如果早点来剑气长城,到底能不能进避暑行宫?”

        陈平安有些意外,不知道曹峻问这个做什么,想了想,还是以诚待人给出了答案:“性子太躁,进不去。”

        不是曹峻的才智不够,而是那些年避暑行宫主持战局,一切排兵布阵,唯一的宗旨是追求以最小战损换取最大战功,尽可能拖延时日。

        如果换成势均力敌的战场,以曹峻那种剑走偏锋的性格,多半会有所建树,但是相较于林君璧、玄参他们,曹峻肯定还是要逊色不少。

        陈平安在返乡后,专门通过魏羡了解过将种子弟刘洵美以及老乡曹峻的性情和带兵风格,因为魏羡和曹峻在大骊军中都曾跟着刘洵美混饭吃。

        虽然两人都顶着个随军修士的头衔,但事实上最后都曾各领一营骑军,也算是刘洵美用人不疑了。

        关于同僚曹峻,魏羡给了个擅长裙里脚的说法,说好听点是用兵奇险,说难听点就是出招阴损,为了战功不计代价。

        当然,曹峻自己也会身先士卒。

        曹峻问道:“你在托月山有没有跟飞升境大妖对上?”

        陈平安没搭理他,只是取出两壶酒,递了一壶给魏晋。

        曹峻伸出手:“陈山主可别厚此薄彼啊。”

        陈平安一手肘打掉曹峻的手掌,问魏晋:“听没听说过红叶剑宗的妖族剑修蕙庭?”

        魏晋点头道:“当然。不过好像上次大战期间一直没露面,据说是跌境了,在山门里养伤。”

        陈平安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笑道:“这次被我顺手宰掉了。”

        魏晋也没多说什么,举起酒壶,与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

        只有剑气长城的剑修才知道那个妖族剑修有多该死。

        魏晋笑问:“这趟远游,又‘见好就收’了?”

        陈平安笑了笑:“还凑合,顺手牵羊,小有收获。”

        魏晋打趣道:“换成我是托月山大祖,肯定得后悔说过这么句话。”

        陈平安点头道:“必须的。”

        曹峻有些无奈,自己是真心插不上嘴说不上话。

        什么红叶剑宗,听都没听过。

        至于“见好就收”,又是什么典故?

        蛮荒大祖与陈平安聊这个做什么?

        从云纹王朝那道号独步的皇帝叶瀑手中获得的一套剑阵,还有仙簪城老妪被迫留下的一把拂尘,再加上三成曳落河水运,以及那份来自明月皓彩的粹然月色,此行确实收获不小。

        喝过了酒,陈平安起身道:“等下你们可能需要撤出城头片刻。”

        魏晋猛然抬头。

        陈平安说道:“可惜境界是借来的。”

        魏晋气笑道:“陆掌教怎么不借给我?不过借给我又如何,说不定就要反过来被蛮荒刻字了吧?”

        陈平安对曹峻笑道:“瞧瞧,我们魏大剑仙就能进避暑行宫。”

        重新回到陆沉和贺绶所在的城头时,战功记录一事已经结束,贺绶在此等候已久。

        陈平安抱拳道:“劳烦贺老先生让所有人撤出那半座城头。”

        贺绶笑着答应下来,离去之前,犹豫了一下,竟然是与陈平安抱拳。

        好像在这城头,一个暂时不是什么儒家弟子,一个不是文庙陪祀圣贤,更像是一场江湖相逢。

        贺绶与那位君子离去后,陈平安仰头看了眼天上月。

        韩俏色通过归墟日坠处重返浩然,谨遵师兄法旨,真去白帝城读书,尤其是兵书了。

        那只重返人间的远古大妖在确定无人跟踪之后,大摇大摆御风远游,然后就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陈平安脚尖一点,掠下城头,站在大地之上,道:“劳驾陆掌教现身片刻。”

        陆沉心中疑惑,嘴上开玩笑道:“难道是刻字一事需要贫道代劳?这就有点难为情了。”

        陈平安默然无声,陆沉就没有继续插科打诨,从莲花道场散出一粒芥子心神,以白玉京三掌教的道人形姿在陈平安一旁现身。

        陆沉猜不出陈平安的心思。

        此行他跟随五位剑修一路奔波劳碌,最终陈平安成功剑斩蛮荒祖山。

        如果说托月山老祖让剑气长城成了一页老皇历,那么陈平安让托月山同样成了一页老皇历。

        此外,拖月之举也即将大功告成。

        要说分账,就是坐地分赃一事,轮不着他陆沉。

        不过一切折损都可以忽略不计,为青冥天下增添一轮明月皓彩,大道收益不可估量。

        此行功德圆满,陆沉已经打定主意,返回白玉京后,就算是二师兄,也得硬生生给自己挤出个笑脸,竖大拇指,还得两只手一起竖,不然这事没完。

        还好意思埋怨师弟在先前一百年内懈怠偷懒?自己不但补上了上一个百年的功德,就连下一个百年的都早早挣到手了。

        再说了,陆芝身上的那只剑盒,贫道是借,又不是送。

        陈平安摘下那顶莲花冠还给陆沉,身上那件青纱道袍也自行消散,再收起叠在腰间的两把狭刀,只以青衫背剑之姿面对剑气长城。

        两截城头之上总计十八个字,一边分别刻有“道法,浩然,西天”“雷池重地”,另外一边则是“剑气长存”“齐,董,陈”“猛”。

        贺绶开始赶人了,魏晋和曹峻早已离开,马苦玄、余时务一行人也已御风南下,其余百来号来此游历的外乡修士都只能纷纷离开。

        陈平安开口说道:“此次蛮荒腹地之行,与隐官陈平安同行护道者,浩然陆沉。”

        剑气长城的战场上,护道人分两种,一种是家族供奉、扈从出身的剑侍,类似晏家的大剑仙李退密,宁府的纳兰夜行。

        剑侍一说,并无半点侍者之贬义。

        另外一种是境界高的剑修,负责护卫境界低的剑修,使得后者不至于过早夭折在战事中,故名剑师。

        侍卫之侍,既大道同行,又护卫晚辈;师长之师,每次递剑,既救人,又传道。

        陆沉破天荒露出肃穆神色:“浩然陆沉,有幸同行。”

        萍之草无根而浮,于水中飘零而不沉溺。

        万年刑徒剑修,如浮萍飘零天地间,死而无坟。

        唯有剑气长存。

        而老大剑仙陈清都的那把本命飞剑,名为浮萍。

        屹立万年的剑气长城,剑气长存的末代隐官。

        两两相望,默然对视。

        青衫剑修,手持长剑夜游,以凌厉剑气遥遥在半截城头最高处刻字。

        刻“萍”字者,剑客陈平安。

        陈平安来到剑气长城以北地界。除了一条文庙新开辟出来的道路,其余皆被夷为平地,举目望去,空无一物。

        陆沉现出身形,与陈平安并肩散步在没有半点风景可言的遗迹上。

        一座剑修如云、酒铺林立的城池,与城外那些零星散落的剑仙宅邸都已不复存在。

        种榆仙馆曾有一个喜好种植花卉的女剑仙托倒悬山灵芝斋从扶摇洲重金购得一株古本榆树,移植小庭,大概是水土不服,经受不住那份无处不在的剑气,凋敝多年,不承想某年忽发一花,高迈屋脊,美不胜收。

        只是等到中土神洲的苦夏剑仙再次重返剑气长城,女子与花皆不得再见。

        太徽剑宗凭借战功换来的甲仗库、郦采租赁的万壑居,每逢月色便有松涛声。

        被她花钱买下的停云馆,整座馆阁竟是以一整块巨大碧玉雕琢而出。

        陈平安蹲下身,拈起些许泥土。

        陆沉已经将那顶莲花冠再次交给年轻隐官。

        城头刻字一事,消耗掉陈平安太多的精气神,暂时不宜归还道法,还需稍等片刻。

        反正陆沉也不着急返回青冥天下,去了,又要被余师兄嫌弃。

        亏得师尊已经发话,不用他去天外天跟那些杀之不绝的化外天魔大眼瞪小眼,不然他还真就打算找个由头留在浩然游历几年了。

        就像身边这位年轻隐官,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包袱斋,那么,贫道的摊子摆在哪里不能算命?

        陆沉见陈平安一时半会儿没有起身的念头,干脆席地而坐,从袖中摸出一块从墙根捡来的巴掌大小的破碎石头。

        这次游历浩然,如果剑气长城的隐官不是陈平安,他肯定寻一处隐蔽城头,刻下一行蝇头小楷“陆沉到此一游”就跑。

        陆沉抬起手:“不介意吧?”

        陈平安摇摇头。

        陆沉取出一把竹黄裁纸刀作为刻刀,最终将石头雕成一对纤长的素方章,再以手指抹去那些棱角,呵了口气,吹散石屑。

        陈平安问道:“一座天外天,化外天魔就那么难以解决?”以致道祖都需要创建一座“峻极于天”的白玉京抵御其无止境的侵扰。

        陆沉点点头,双指拈住裁纸刀,正在篆刻印章边款,大致内容是自己与年轻隐官的蛮荒之行,听到这个问题,流露出几分惆怅神色:“难,难得很,贫道去了也不过是担雪塞井,炊沙做饭,空耗气力。所以白玉京道官历来都将其视为一桩苦差事,因为只会消磨道行,没有任何收益可言。飞升之下的修士对上那些千变万化的化外天魔,就是负薪救火。若道心不够稳固,稍有瑕疵间隙就会沦为天魔的大道饵料,无异于火上浇油。青冥天下历史上有不少死活打不破瓶颈的年迈飞升自知大限将至,实在没法子了,就兵行险着,想着偷摸去天外天碰运气,无一例外都身死道消了,要么死在天外天,被化外天魔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要么死在余师兄剑下。”

        “余师兄曾经有三位相逢于山下的至交好友,四人是差不多时候登山修行的,都是资质极好的修道之士,千年之内共登飞升,唯有余师兄进入白玉京,其余三位,一位是符箓大宗师,另外两位是道侣,一阵师一剑修。你能想象当年那段岁月里,余师兄他们几个的那种意气风发吗?”

        陈平安点头道:“大道同行,横行天下无敌手。”

        刘羡阳、张山峰、钟魁、刘景龙……陈平安也会憧憬自己和朋友们游历天下,遇水渡水,遇山翻山,遇见一件不平事,就停下脚步,让人间少却一桩意难平。

        “嗯,余师兄的真无敌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流传开来的,锋芒毕露,所向披靡,身为道祖二弟子,在白玉京众多城主楼主和天君仙官当中是唯一一个不是剑修,却敢说自己稳胜剑修的得道之士,每次余师兄离开之后再重返白玉京,都能为五城十二楼带回一箩筐故事。”

        就像剑气长城的阿良,后来的陈平安,以及五彩天下飞升城的宁姚。

        “岁月久了,以讹传讹,就成了余师兄自封的‘真无敌’。师兄也懒得解释什么,估计更是觉得一个‘真无敌’头衔早晚都是囊中物,无非是被人早喊个几千年,不算什么。只可惜后来他们其中一个死在了天外天,余师兄当时没有阻拦,因为不忍心向挚友递剑,就故意放行了。余师兄因此被白玉京史官弹劾,状告到了师尊观道的小莲花洞天。那对道侣,一个死在了余师兄剑下,另一个也因为这事与余师兄反目成仇,以致每隔数百年,她出关的第一件事就是问剑白玉京。”

        “世间一切道法剑术,只能压制天魔,治标不治本。贫道的两位师兄,还有孙道长的师弟,这三人各自挑了一条道路,都曾试图找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举两个不太恰当的例子,你可以将所有的化外天魔视为某种术家的集合,或者一位能够随便‘散道’‘合道’的十五境大修士。”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说道:“佛门好像有一实不二的说法。”

        陆沉点头道:“所以才会说天魔外道,毁坏正法。掌教师兄的法子,是亲手打造出浑仪与浑象,真正做到了法天象地,试图确定每一只化外天魔的唯一性,允许一定程度的界限模糊。这工程量实在太过浩大,无异于仅凭一己之力清点恒河之沙,但是掌教师兄还是兢兢业业,数千年间致力于此事。以后你去白玉京做客,贫道可以带你去看看那浑仪浑象。”

        陆沉谈及两位师兄,称呼略有差异,一个是掌教师兄,一个是余师兄。

        似乎在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看来,真正有资格被称为“代师掌教”的道士,还是那位“至人无己”的大师兄。

        “孙观主师弟的想法更是惊世骇俗,要对化外天魔追本溯源,准备以天魔整治天魔。只是此举禁忌重重,一旦泄露,极有可能引发一场不可估量的人间浩劫。你那师兄绣虎偷偷打造瓷人就更过分了,虽说路数不同,可其实已经要比前者更进一步,等于真正付诸行动了。”

        “我余师兄的法子就很是简单粗暴了,他觉得只要自己的道法够高,杀力足够,就可以逼迫化外天魔聚拢,再被他来个一网打尽,将其镇压、拘禁和炼化,就算功德圆满了,随后跻身圣人,成为继师尊之后的第二位十五境,代价就是得腾空整座白玉京,作为化外天魔的牢笼。余师兄对此早有打算,要与师尊求来一道法旨,答应他将白玉京炼化为本命物,以白玉京和人身山河两座道法天地,辅以仙剑道藏,再加上五百灵官负责巡守山河,凭此囚禁、炼杀全部化外天魔。不过师尊对余师兄此举始终态度模糊,好像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陈平安突然问道:“为何化外天魔作祟会被称为水患?”

        陆沉笑道:“以后等你自己游历天外天,去探究真相好了。我们这些修道之人,距离山顶越近,就会离人间越远,等到好不容易走到山巅附近,或是站在山顶,再来登高望远,最好学会珍惜每一个‘不知道’,不然修道生涯很快就会觉得没半点乐趣可言了。”

        “你之前以一身十四境修为随心所欲跨越山河,四处游览宝瓶洲,相信已经明白一事:登高望远,登得越高看得越远。一座有涯地界经得起几眼反复瞧?天下再大,终究是有边际的,同样的风景看多了,就会让人感到疲乏,心生倦怠。”

        陆沉终于雕完两方印章的边款底款:“此次离别,天各一方,等到下次见面,估摸着少则百年,多则数百年,没个准数了。”

        如果陈平安没有这趟远游,不曾跌境,相信用不了太久就可以仗剑飞升,远游青冥天下,寻求跻身十四境的某个合道契机……现在悬了。

        陆沉轻轻抛给陈平安一方印章,笑道:“那就一人一方印章,留作纪念。”

        陈平安接过印章,底款是“随意翻吾书”。

        先前瞥了一眼,另外那方印章的底款也是五个字:交心宜狂士。

        那几位屈指可数的符箓大家都是山上公认的金石名家,几乎每一件“闲暇”之作,稍有几分“得意”,便可以被寻常的仙家门派直接拿来当作镇山之宝。

        “生平技艺,涉猎百家,皆天分高于人力,唯治印,天五人五。”

        能够说出这种话的人,何等自信,尤其是“天五人五”一语,看似自谦,实则是一种莫大自负。而这个人,就是陈平安身边的陆掌教。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大大方方将印章收入袖中。

        陆沉又提起那件得自玉版城的珊瑚笔架,言语都没怎么拐弯抹角,直接让隐官大人开个价,由此可见,白玉京三掌教对此物是志在必得。

        陈平安倒是对此物并不看重,并不拒绝买卖一事,只是让陆沉先开价,而且就一口价,价钱合适就卖,不合适就别再纠缠了,以后放在落魄山吃灰尘都好。

        这反而让陆沉头疼,而且跟陈平安打交道久了,知道他没有待价而沽的念头,说不卖就真不卖的。

        陈平安见陆沉一脸为难,笑问道:“开价之前,不如聊聊珊瑚笔架的来历?”

        陆沉干笑道:“鲜艳欲滴,色泽动人,玲珑可爱,谁瞧见了不心生喜欢?贫道也就是兜里神仙钱不够,不然哪里舍得为琳琅楼那位好友购买此物。”

        陈平安随口问道:“难道这珊瑚笔架还是东海龙宫的水殿旧藏?”

        就像山下民间的古董买卖,除了讲究一个名家递藏的传承有序,如果是宫里头流出来的老物件,当然身价更高。

        陆沉没有藏掖,直截了当道:“好眼力,确实是龙宫旧藏,可以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文房清供。而且还是龙宫‘木作’里边的瘦山样,琢水属宝物作山样,当然就显得十分罕见了。这就像水德立国的大骊王朝在京城留下了一座火神庙,独一份。未必是火神庙本身有何稀罕,而是火神庙在大骊京城很值钱了。”

        “海月挂珊瑚,枝枝撑着月。”陈平安点点头,“由此推断,此物至少有三五千年了,是很值钱。不过珊瑚笔架与那白玉京琳琅楼又能有什么渊源?”

        天下蛟龙之属几乎全部划分给了浩然天下,归儒家文庙管辖。西方佛国的蛟龙数量不多,无一例外都成了佛门护法,不算在蛟龙之列了。

        “琳琅楼有一幅《珊瑚帖》,意气淋漓,堪称神品,传言墨彩灼目,画珊瑚一枝,旁书‘金座’二字,奇绝。传闻东海珊瑚枝最可贵之处是犹有一句谶语‘万年珊瑚枝上玉花开’,所开之花被誉为五色笔头花,就是后世妙笔生花的由来之一。”陆沉娓娓道来,“最关键的,是那书画长卷里边其实藏着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龙宫遗址,虽然比不得四海龙君的府邸,差得也不会太远了。至于是谁,竟然能够让龙宫纳入一幅字帖之内,就无从知晓了,有说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手笔。贫道反正是没亲眼见过字帖,那个王洞之吝啬得很,谁都不给看,贫道也就无法推衍一二,只知道琳琅楼那边始终无法打破山水禁制,倒是可以确定一事,玉版城的珊瑚笔架极有可能就是那把失传已久的钥匙。”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得按照半座龙宫算账了。”

        陆沉大义凛然道:“必须的。”反正不是花自己的钱,不心疼。

        陆沉想起一些陈年旧事,唏嘘不已,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起了说书先生:“遥想当年,天地中央,八极之地,九垓同风。只说那浩然天下的四海龙君都还在,身居高位,执掌海陆水运,层出不穷的龙裔之属,大渎江河里边水族无数,很热闹的,每逢山上修士与水族山水重逢,全是事端,经常吵架,一言不合就打架,打完架再换个地儿继续吵,给后世留下了无数志怪逸事。”

        “大哉沧海何茫茫,天地万宝蕴藏其中,名义上都属于那些大小龙宫、水仙府邸。世间真龙确有搜刮天材地宝的习俗,每一座龙宫水府就是一处宝库,上古四海水域又以东海最为广袤无垠,海底尤其盛产玉树、珊瑚,品相最好。陆地上的仙师们纷纷入海寻宝,砍伐玉树,攀折无数。珊瑚有尽采无穷嘛,于是诸位龙君便会登岸诉苦,喋喋不休,似怕龙宫宝藏空。还有什么东海金鲤一口吞却海,率领麾下百万水族揭竿而起,要造四海龙君的反。此外,还有龙女晒衣,书生梦游水府,成为名副其实的乘龙快婿。”

        “就像你们宝瓶洲,早先就有古蜀地界腥风怪雨,经过数千年的繁衍生息,蛟龙横行,曾经版图两头接壤海滨,外乡剑仙喜好行斩龙之举,以此淬炼剑锋。要说剑修练剑,砥砺剑锋,后世有价无市的斩龙台如何比得过真正的蛟龙,反正水裔不计其数,随便找个由头,剑仙就能够肆意递剑。”

        一个滔滔不绝,一个凝神倾听,双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昔年城池地界。

        一只黄雀停在陆沉肩头。

        当年在骊珠洞天摆算命摊子,生意冷清,实在无聊,陆沉就凭借这只黄雀勘验文运多寡。

        赵繇、宋集薪、刘羡阳、陈平安……几乎小镇所有年轻一辈都被实在闷得发慌的陆掌教测试过文运。

        至于陆沉为何会独独将陈平安看走眼,他早就认栽了,反正不差这一件两件的。

        陈平安笑问:“陆掌教的胸襟气量当世无二,总不会对刘羡阳记仇吧?”

        陆沉笑道:“你都这么说了,贫道哪里好意思揪着点芝麻大小的陈年旧事不放,不大气。”

        当年在家乡,刘羡阳掀翻了陆沉的算命摊子,气势汹汹,还要打人。

        陈平安不是担心这个举动会让陆沉耿耿于怀,而是忧虑刘羡阳为何会有这个举动,陆沉又会不会循着某条不为人知的脉络有所布局,伏线千里,然后守株待兔一般,等着未来的刘羡阳。

        比如刘羡阳祖上是文庙钦定的豢龙士,而陆沉与世间真龙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尤其是那位身份尊贵的龙女。

        陈平安很少在陆沉面前如此不强硬,近乎示弱。无论是言语还是买卖,两人多是针锋相对,算计分明。

        陈平安收敛笑意,说道:“没有与陆掌教开玩笑的意思。”

        陆沉会心一笑:“明白了,放心便是,以后等到贫道返乡,由你做东,也就是喝几碗酒的事情。”

        陈平安回头望向城头,陆沉感叹道:“其实原本可以不用如此的。如果‘如果’是个人,一定最欠打。”

        一座蛮荒天下,虽然土地贫瘠,但是矿产丰富,尤其金、银储量冠绝数座天下。

        金、银二物作为山下钱财,在后世通行数座天下,显而易见,这也算是三教祖师的良苦用心,约莫是希望坐拥金山银山的蛮荒天下能够凭此与其余天下互通有无。

        如果蛮荒妖族修士不那么禀性难移,炼形之后依旧嗜好杀戮,极端推崇个体的强大,对自身之外的天地攫取无度,毫无节制,不然移风易俗,更换地理,变贫瘠之地为良田有何难?

        只说农家修士,便可以施展术法神通呼风唤雨,春风解冻,地气膏腴,草木生长,五谷繁茂,而无洪涝干旱之忧,只需数十年经营,兴许就是沃土万里的丰收年景了。

        问题在于蛮荒天下的农家修士是诸多练气士当中数量最稀少的,而且只有那些资质最差的妖族修士才会跑去学这一门手艺,一有钱,境界一高,就会立即转行,将农家修士视为贱业,比起浩然天下的商家子弟,地位更加不堪。

        直到文海周密出现后,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培养了一大拨农家修士,分派给那些大王朝。

        只要是托月山记录在册的农家修士,每年都可以领取一笔俸禄,并且还会颁发一道免死牌,十年一度的考评也门槛极低。

        可哪怕如此,还是收效甚微,相较于一座天下,无异于杯水车薪。

        道理很简单,一座山上门派,一个山下王朝,说覆灭就覆灭,山中祖师堂香火和山下国祚说断就断。

        而且蛮荒天下的大妖只要出手,历来是喜欢斩草除根,杀个片甲不留,动辄方圆千里之地,一个门派山崩地裂,座座城池生灵死绝,悉数焦土。

        哪怕那撮农家修士可以侥幸逃过一劫,可那良田万亩,练气士百年心血,朝夕之间就会付诸流水,搁谁受得了?

        到最后,真正愿意当农家修士的妖族练气士自然少之又少。

        百人百年植树,可能还敌不过一人一年砍伐,归根结底,说的正是人心,难免行涸泽而渔之事,做焚林而狩之举。

        陆沉说道:“如果周密铁了心要当那一整座天下的国师,凭他的心智和手段,还是有机会从根本上改变蛮荒风俗的。”

        陈平安点头道:“周密的雄才伟略毋庸置疑,估计他还是觉得棋盘太小,不够纵横捭阖,不足以承载浩然贾生的志向。”

        陈平安言语之间对周密没有半点贬低、轻蔑的意思,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