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南边的铁匠铺子里,阮秀在埋怨她爹:“铸剑这事儿,为什么不要我帮忙?”
阮邛瞥了眼那座崭新剑炉的方向:“知道爹为什么答应宁姚给她打造这把剑吗?”
阮秀点头道:“知道啊,她送给咱们那么大一块斩龙台,足够买把好剑了。”
阮邛摇头道:“不止如此。爹是希望,我阮邛开宗立派的第一把剑,不管是为谁铸造,都能够一鸣惊人,让整个东宝瓶洲甚至是北俱芦洲的剑修都晓得这把剑的锋利无匹!”说到这个,就连小镇沽酒妇人都敢调笑几句的打铁汉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异样光彩,如夫子高谈阔论,如道人论道、僧人说法,这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手握拳头,轻轻捶打膝盖,眼神锋芒哪里还有平时那种粗朴木讷的感觉,“那么送谁最合适?本来出身风雪庙的魏晋算半个自家人,于情于理都合适,只可惜宁姚出现之前,魏晋一直在闭关。既然宁姚主动要求铸剑,还拿出了斩龙台,我当然不会拒绝。过了倒悬山,可比北俱芦洲的几座剑修圣地更了不起,更能够赢得天下剑修的眼光。”
倒悬山的存在,被誉为世间最大的山字印,本是一枚小巧印章,从天而降之后,便成了一座巍峨山岳,这明摆着是恶心儒家圣人的。
那位道庭在别处天下的道祖座下二弟子,不但在浩然天下钉下了这么颗钉子,还要求所有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的各洲练气士必须签订一“山盟”。
一般人是不知道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存在的,毕竟那儿几乎就是浩然天下的最边缘,例如东宝瓶洲的寻常山上门派,偏居一隅,小门小户,还真就一辈子都不会听说这两个称呼。
再往上,就是听说过,然后一笔带过,会是一个很难深聊的话题,一来消息闭塞,再者毕竟隔着千山万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但即便是风雪庙这种最山顶的东宝瓶洲宗门,对于那处光景,依然觉得是云遮雾绕,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因为隔着那座倒悬山,更因为那是道祖二徒的手笔,宛如“建造”在这座天下的私家庭院。
当真是跋扈至极。
整个浩然天下都是你儒家的门户,贫道就偏偏要在你家里独立开辟出一座小花园。
难怪文圣还未成圣之前,跑到两个天下的接壤处,对着那位道祖二徒破口大骂,会成为当时天下儒家门生最引以为傲的壮举之一。
按照一些流传已久的说法,你到了倒悬山之后,可以随便看,可以随便走,但是某些事情,你不得外传。
你传了,浩然天下自然有那位道教掌教之一的徒子徒孙来跟你算账。
而且涉及此事,儒教三学宫七十二书院往往不会太过掺和插手,最多居中调停一下而已。
至于为何文庙里头有神像的圣人们对此选择视而不见,那估计就是涉及极大的内幕了。
阮秀纳闷道:“爹,你说这么多,跟不让我帮你打铁铸剑有关系吗?”
阮邛点头道:“那把剑品相太高,材质太好,你如今境界已经足够,爹怕万一你打出真火来,太吓人。如今小镇鱼龙混杂,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是半个东宝瓶洲都知道的事情。”
阮秀更加奇怪:“我不就打个铁,还能打出块桃花糕啊?”
阮邛冷哼道:“如果只是打出一块桃花糕,爹倒是省心省力了。”
阮秀略显尴尬地哈了一声,不再说话。
最近一年,糕点吃得不多,一说起来就想流口水,有点难为情。
阮邛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那小子听说是给宁姚送剑之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就连东宝瓶洲距离倒悬山到底有多远都没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阮秀转头,轻声道:“爹,只是喜欢一个姑娘而已,还要讲究门当户对啊,又不是成亲。成亲讲究一个出身勉强还有点道理,如今只是喜欢而已,天不管地不管的。”
阮邛愣了愣:“你知道他喜欢宁姚?”
阮秀瞪大眼睛:“我又没眼瞎。而且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得到人心哪,所以早知道啦。”
阮邛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恨不得一步走到落魄山竹楼,然后一拳打死那个泥瓶巷小泥腿子。没这么欺负自家闺女的。
阮秀突然笑了起来:“爹,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喜欢陈平安吧?嗯,我说的这种喜欢,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阮邛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心里发虚,仍是故作轻松,嘴硬道:“你怎么可能喜欢那小子,跟出身没关系啊,爹也是寒苦门户里走出来的穷小子,这点不用多说什么。可是那陈平安的容貌和天赋,还有性格脾气,爹是真不喜欢,哪里配得上我家秀秀。”
阮秀哦了一声,双手胳膊伸直,十指交错,望向远方:“原来爹你不喜欢啊。”
堂堂兵家圣人,差点被自家闺女这么句话给气死。
阮邛硬着头皮问道:“那你呢,秀秀?”
阮秀的回答,显得有些风马牛不相及,又像是避重就轻:“陈平安只会喜欢一个姑娘,我比谁都知道。”
说到这里的时候,阮秀笑得很开心。
这让阮邛有些发蒙,弄不清楚秀秀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毕竟不是秀秀她娘亲,这些情情爱爱的问题,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实在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
阮秀眯起那双水润水润的灵气眼眸,笑嘻嘻道:“桃花糕真好吃呀。”
阮邛猛然起身,闷闷道:“爹到小镇给你买去。”
阮秀柔柔弱弱道:“好。”
圣人阮邛开炉铸剑一事,那些在去年入境的妖物野修都已被秘密通知,不管情愿不情愿,都赶往西边大山,至于能否破财消灾,成功进入山头,借着山水气运抵御之后剑炉发出的剑意,还得看那些山上势力的脸色,所以绝大多数来此扎根的各类妖物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些个没把此事当回事的妖物想着自己道行高深,岂会被远在龙须河畔的铸剑所惊吓,执意要留在小镇新购置的宅子里。
来自郡府、县衙两个地方的当地官吏也不勉强,只是将这类名单交给境内的大骊谍子。
大道玄奇之处就在于阮邛此次铸剑颇为古怪,宣称只对妖族大有影响,对人族练气士并无妨碍,哪怕是身体相对孱弱的市井凡人,同样不会受到阮邛铸剑的余韵波及。
难怪有老话流传在仙家的“山脚”:不入此山,不享大福,但是同时也可以少诸多烦恼。
例如骊珠洞天的术法禁绝一事,从圣人齐静春到李二,再到李氏老祖和所有寻常练气士,其实全部都在遭罪,反观老百姓,根本毫无察觉。
随后,近百个隐于小镇市井的野修在进山途中相互间起了好几桩冲突,一言不合就打生打死。
大骊朝廷对此并不插手,只要双方厮杀不破坏山头的风水,全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倒是一个在小镇不愿挪步的六境妖物跟前去通报的县衙官吏起了争执,凶性勃发,一拳打得那名官吏呕血不已,还将一名随行扈从的武秘书郎一并打伤,结果不到一炷香工夫,飞剑传信到了大山北边的新建郡府,郡守吴鸢亲自下令,将那个妖物当场斩杀。
自始至终,郡府没有劳动小镇那几个大族的老祖修士,更没有驱使那些寄人篱下、汲取灵气的其他妖物,而是派遣了三名品秩较高的武秘书郎,配合两百精锐大骊军卒,在一名武将的率领下,把妖物所在的宅邸围困得水泄不通,屋脊之上皆是膂力超群的弓弩手,一张张强弓劲弩所用弩箭更是工部一座秘密衙门的特制,最终将其当场绞杀。
名动中土的墨家豪侠许弱和麾下心腹刘狱就在不远处的一座屋脊上并肩而立,袖手旁观,没有越俎代庖。
当时远远观战的人,还有许多买下山头的外来势力。
如果大骊派的是一个强大修士,对于那些观战之人的冲击其实要远远小于他们看到的那一幕——兵家修士出身的大骊武秘书郎配合沙场百战的悍卒,人人进退有序,有条不紊地斩杀妖物,分属山上山下的两拨人却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这才是大骊王朝真正的可怕之处。
今日练拳,只是淬炼神魂,但陈平安更加受罪遭殃。
被青衣小童背出去的时候,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哪怕被放入大药桶之后,仍是如此凄惨。
等到他爬出药桶,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又是深夜时分。
拎起那只酒壶,吐出一口浊气,伸了个懒腰,坐在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中间,陈平安喝了口烈酒,还是觉得呛人,但是感觉很好,比第一次喝还要好。
他借着酒劲问道:“我知道世上有养剑葫,你们说包袱斋那边有卖吗?”
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青衣小童叹了口气:“老爷,真不是我不愿意借钱给你,且不提包袱斋有没有卖,就算真有,第一,老爷你未必抢得到;第二,我就算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未必买得起一只最普通的养剑葫。”
陈平安有些震惊:“这么贵?”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没有最贵,只有更贵!贵到让所有中五境练气士都觉得肉疼!”他站起身,加重语气,“就说我那御江水神兄弟,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左手一个养剑葫,右手一个养剑葫。嘿,偏偏他还不是剑修,非活活气死那些眼高于顶的剑修不可。结果到现在,他才攒出一个品相很低的养剑葫。当然了,这跟他大手大脚花钱有关系,光是那位仙子就让他挥霍掉了四五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还有好些爱慕他的,他也总是为她们一掷千金。唉,红颜祸水啊,所以说老爷你算好的,没啥桃花运嘛,不用愁这些。”
粉裙女童赶紧反驳道:“不对!阮姐姐就喜欢我们老爷!”
陈平安笑道:“那是阮姑娘人好,不是她喜欢我。这种话以后别乱说,否则阮姑娘真生气了,我可不帮你们。”
说话的同时,陈平安暗暗咋舌。
原来养剑葫这么价值连城啊,那么回头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去驿站寄信给李宝瓶,要她好好收着那只银白色的养剑葫,千万别磕着碰着了。
他可清楚得很,宝瓶那丫头的玩心大着呢,说不定哪天就会甩着红绳小葫芦满山跑,然后咻一下,小葫芦就给砸了出去。
两个小家伙相互瞪眼,都憋着不说话。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补充道:“阮姑娘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具体的,我说不清楚。如果说阮姑娘喜欢我,那我也喜欢阮姑娘啊,但是这种喜欢,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
青衣小童如释重负。他之前有点担心,那个不爱说话不像圣人的中年汉子某天会气势汹汹杀到落魄山,一拳打死陈平安,再一拳打死自己。
粉裙女童则有些失落。
她当然最喜欢自家老爷,也喜欢阮姐姐,如果她喜欢的两个人能够相互喜欢,岂不是很好?
那么老爷到底喜欢谁呢?
她知道,老爷是偷偷喜欢着某个姑娘的。
她现在偷偷看着老爷的侧脸,就知道老爷又开始想念那个姑娘了。
陈平安的心神确实远游到了千万里之外。
有个姑娘,眉如远山。
她除了很好看之外,人也很好。
哪怕她只是坐在泥瓶巷的破屋子里头什么话都不说,都能够让他对未来充满希望。
但是陈平安也知道,喜不喜欢她,是自己的事情;她喜不喜欢自己,是她的事情。
可不管如何,陈平安觉得自己得当面跟她说一下。
就像她当初明明已经远去,只是突然觉得要跟他道一声别,就会掉头御剑而来,当面跟他告别。
陈平安不敢说这辈子只喜欢一个姑娘,但是绝对不会同时喜欢两个姑娘。
所以他想要为自己远游一趟,这是少年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第二天,陈平安在练拳之前随口问了一句“练剑需不需要找一部好的剑经”,结果老人大怒,原本既定的淬炼体魄变成了锤炼神魂,而且在那之前,以“切磋”名义来勘验练拳成效,以足足二十五拳“神人擂鼓式”把陈平安打得差点哭爹喊娘。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半死不活,他多次误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老人居高临下,冷笑问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拳还没练好,就想着分心练剑?!”
满脸鲜血,看不清面容的陈平安悲愤欲绝,一边呕血,一边沙哑答道:“我是想问练拳之后,应该如何练剑……”
老人很明显愣了一愣,发现少年的眼神开始冒火,尴尬一笑,一脚将少年踩晕过去。帮忙淬炼体魄嘛,晕厥还是清醒,差别不大的。
结果那天晚上,陈平安出了药桶换了衣服,就在一楼对着二楼破口大骂,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骂得还真不含糊,不愧是泥瓶巷出身的市井少年。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旁边坐着嗑瓜子,就连青衣小童都开始佩服起自家老爷来。练拳这么久,别的不说,只说这份胆识气魄,就效果卓着哇。
之后陈平安坐在竹椅上闷闷喝酒,直接将剩下的小半壶酒喝光了。
新年过后,东宝瓶洲发生了几桩大事。
一是神诰宗那位年纪轻轻却辈分极高的道士在掌门师兄天君祁真的竭力举荐之下,应神诰宗的上宗——位于中土神洲的那座道教大宗门之邀,成为那座上宗的新任掌书真人,掌管那部珍贵异常的道教巨著《洞玄经》,此书被誉为“道法之纲纪”。
这个消息,比起先前神诰宗庆贺祁真被敕封为天君的庆典,丝毫不逊色。
二是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去年新收的一名弟子一年之内连破三境,使得原本略逊风雪庙的真武山一下子声势大涨,隐约有压过风雪庙的迹象。
要知道,这还是在风雪庙魏晋跻身陆地剑仙的前提下,由此可见那名少年的天赋之高。
三是一个小道消息,说北方蛮子大骊王朝失心疯了,要将疆域南边的某座山峰升格为一国北岳。
众多势力顿时议论纷纷,多是讥讽嘲笑,说那土鼈宋氏不但学问浅薄,原来连东南西北都拎不清。
唯独观湖书院严禁学子议论此事,值得玩味。
其余几件事,比不得前三桩那么惊人,而且多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暂时真假难辨。
例如东宝瓶洲最南边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要与南涧国一名女子联姻,女子所在家族是东宝瓶洲掰手指就数得着的大族,但是传闻那名女子奇丑无比,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了。
又比如北边的大隋动荡不安,不断有大修士悄然离开国境向南“游历”,据说是为了躲避大骊那座虚虚实实的白玉京飞剑楼。
至于被摘掉七十二书院头衔的山崖书院去年在大隋京城扎根,算不得什么大消息。
还有,大隋对外宣称境内多出一位惊世骇俗的十境武夫,东宝瓶洲南方都认为是大隋高氏一次拙劣的障眼法。
魏檗仍旧每天去往落魄山散步,这座山头也随之热闹起来,附近三座山头的仙家本来只把迟迟不愿建造府邸的落魄山当个笑话看待,现在却开始经常往落魄山跑,要么是与北岳大神偶遇,要么是去山巅的山神庙供奉一炷香火。
这个举动可不简单。
仙家入庙烧香是有大规矩大说法的,仙人往往不踏足神庙,更不会轻易烧香,除非是近似于结盟的“头香”。
例如我在一座山头建造府邸,山上有朝廷敕封的祠庙,那么才会去烧一炷香,而不是三炷香,算是打了声招呼。
若是香火点燃烧尽,就意味着祠庙内的山水神灵点头认可;若是插入香炉的香火烧不下去,就说明“火候不到”。
至于之后仙家是要撕破脸皮还是要更加笼络,得看各自的底气,或者说得看山下王朝的胳膊有多粗,拳头有多大。
只不过小小东宝瓶洲到底不是百花绽放的中土神洲,相传那边曾有一个屹立千年的强大王朝,每当国势衰败之际,必出雄才伟略的明君和力挽狂澜的文臣武将。
那个王朝极力推崇纯粹武夫,曾经做过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某个差点断了国祚的昏聩君王一怒为红颜,以举国之力围攻一座大岳,除了国内练气士的法宝、剑修的飞剑外,还有无数纯粹武夫的强弓劲弩、六千架铭刻有道家云篆符箓的投石机,更是摆下了近万张经由墨家机关师特制的巨大床子弩,拿出了王朝所有储备,每一支床子弩箭皆粗如大殿栋梁……最后硬生生将那座大岳射成了一只刺猬。
龙泉小镇上依旧热闹,但是这两天西边大山里却异常安静宁和,别说是在此落脚的外乡仙家,就是那些桀骜不驯的妖精鬼怪也全部都大气不敢喘一口,因为大骊国师崔瀺开始巡山了。
听说这是他第一次踏足龙泉郡,不苟言笑,只带着两名扈从,从北边的郡守府开始进山,一路往南。
因为崔瀺并没有故意要微服私访,先给他的得意门生,担任郡守的吴鸢打过了招呼,因此各大山头都早早接到了衙门通知,要求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做好接驾准备,国师随时会上山观景。
倒不是强人所难,非要端出什么龙肝凤髓,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净土扫街,而是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当家的人物,总该至少有一个在山头待着别乱逛,要不然国师上山后,随口一问却三不知,那就不妥了。
在这当中,阮邛名下的神秀山及包袱斋所在的牛角山肯定是重中之重,吴鸢不得不让分别担任县令和窑务督造官的袁、曹两位大公子先行入驻两地,以免招待不周,出了纰漏。
至于披云山,更不用说,皇帝陛下很快就会御驾亲临。
果不其然,崔瀺在披云山那边短暂居住了两天,看过了北岳祠庙以及新书院选址。
其间,一张全程陪同在国师身边的面孔引发了轩然大波,竟然是黄庭国的老侍郎程水东——这惹来诸多揣测:难道作为大隋附属国的黄庭国洪氏已经背弃了盟约?
最后崔瀺走到最南边的落魄山,登上了山神庙,宋煜章现出金身。
宋煜章在年少求学之时便对这位国师推崇至极,如今不但得以近距离见到真容,还能聊上几句道德学问,这让已成山水神祇的宋煜章激动万分。
从山神庙离开,崔瀺让宋煜章去往披云山,与魏檗商议妖物入山一事,又让身边两名扈从许弱和刘狱返回小镇,继续盯着谢实、曹曦。
暮色里,崔瀺独自缓缓下山,走上一条幽静小路,最终来到一栋竹楼前。
粉裙女童正在檐下嗑瓜子吃糕点,看到老人后,她眨巴眨巴眼眸。
老爷又晕死在药桶里了,她既不敢擅自关门拒客,又不敢由着陌生老人擅自闯入竹楼。
青衣小童最近修行勤勉,潜心打坐,日夜不歇,除了背陈平安离开二楼,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山崖畔,两耳不闻山外事。
结果这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修为深不见底的老儒生,还是脾气不太好的那种。
他想要跳崖自尽的心思都有了:走在小镇街道或是泥瓶巷的路上遇见一拳能打死自己的也就罢了,走回落魄山的荒郊野岭上又遇见也忍了,咋的,老子在自家门口安静修行,就门口,也要跑出来个一拳能打死自己的?
青衣小童神色麻木,不畏死就有大气魄,对崔瀺说道:“我家老爷最近不待客,你要是不高兴,不妨一拳打死我,反正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崔瀺点点头,脸色漠然:“你想死对吧?”
青衣小童刚要说话,粉裙女童已经稚声稚气问道:“老先生,你要找谁?”
崔瀺转头微笑:“我名为崔瀺,是大骊国师。不找你家老爷,要找二楼那个人。”
青衣小童跟被雷劈了一样,然后瞬间翻白眼,一只手按住脑袋,一只手抓瞎似的乱挥:“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为什么会这样……”
二楼有老人站在栏杆旁,对粉裙女童说道:“让他上来,你带着那条小水蛇先去别的地方玩。放心,跟你们老爷陈平安没关系。”
崔瀺拎着两把椅子走上二楼,轻轻放在廊道上,一人一把坐着。
老人问道:“怎么回事?”
崔瀺淡然道:“为了自己的大道,我找了一副上古遗蜕的大仙皮囊,分出一半魂魄装入其中,一分为二,以少年相貌行走骊珠洞天,结果算计齐静春不成,反而被他害得境界大跌,神魂不稳,之后跟此地一个活了极其悠久的余孽刑徒做了笔买卖,学了一门秘术,这才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后来老秀才来了趟这里,选中了少年皮囊的我,舍弃了身在大骊京城的我,切断神魂联系,彻彻底底一分为二,世上便有了两个崔瀺……”
老人亦是神色冷漠,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眺望远方:“错了,是崔瀺巉。”
崔瀺对此不置可否:“我是崔瀺,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至于那个分去我一半魂魄的少年,如今倒是选择了一个跟山有关的新名字——崔东山,我看叫崔巉才贴切。崔瀺,崔巉,山水不分家,山水有重逢,还能讨个好兆头。”
老人转过头:“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崔瀺自嘲道:“二十岁离家,二十四岁去往中土神洲,之后百余年间大起大落,叛出师门后又浪荡三十余载,云游天下。重返东宝瓶洲后,在这大骊王朝还待了这么多年,两百岁的人了,当然不年轻了。”
老人摇头道:“这不是我印象中的瀺巉。”
崔瀺笑了笑,云淡风轻道:“爷爷,知道吗,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是‘我觉得’,好像天底下所有人和所有道理都在围绕着你转悠。恐怕只有你疯了之后才不这样。我虽然不清楚为何崔氏没有将你禁锢起来,但是我不认为你这趟来找我,于你于我有半点意义。”
老人还是摇头:“我是来找你们先生的。”
崔瀺讥笑道:“老秀才?他早已离开东宝瓶洲,去了趟南婆娑洲,闹出很大的动静,连颍阴陈氏老祖肩头的一轮太阳也给他偷走了,如今闹得整个天下都沸沸扬扬的。只是老秀才现在谁也管不着,很潇洒的。”
老人笑了:“小时候的瀺巉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会说某个人的坏话,但是每次最后都会加上一句‘但是那人对家里人好好’‘但是那人诗词是真的好’‘但是……’”
崔瀺冷哼道:“够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翻来翻去,全是灰尘。”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当了大骊国师、掌握半洲走势的大人物。”
崔瀺叹了口气。
老人自嘲道:“难怪当时没认出你来,我记忆里的瀺巉跟你现在太不一样了。”
崔瀺站起身,一手扶住栏杆,道:“人心似水,若是不动,就是死水了。”
老人缓缓起身:“看得出来,除去你身边的剑客,小镇那边还有两个厉害人物,怎么,是针对你来着?需不需要我做什么?”
崔瀺犹豫片刻,半真半假问道:“那得先看你敢不敢宰掉一个北俱芦洲的天君了。”
老人呵呵笑了两声。
崔瀺转过头望向他。在年少的记忆里,老人跟现在同样截然不同,那时候的崔氏老祖,拄着拐杖,老态龙钟,而且一身儒雅书卷气。
老人闭上眼睛,开始寻觅小镇某人的气机。
小镇桃叶巷,谢家老宅。谢实一直在等大骊皇帝的答复。
曹曦登门拜访,谢实懒得介绍他,曹曦又不愿自吹自擂,谢家上下就没谁能知道这位富家翁的底细。
但既然是老祖宗的“朋友”,谢家就不敢有丝毫怠慢。
在大堂,曹曦喝着茶水,斜眼瞥见一对玲珑可爱的香火小人就躲在匾额里头,朝他探头探脑。
谢实不耐烦曹曦的作态,刚要准备赶人,两人几乎同时望向西南方向。
曹曦眯起眼,有点幸灾乐祸。谢实脸色自若,但是心底已经有些震撼。
最少九境巅峰的武夫气势在西南大山那边的某个地方以肆无忌惮的方式“巡视”整座小镇,最终死死盯住谢实。
许弱不知何时也悄然出现在桃叶巷,横剑身后,悠然散步。
世人大多只知道墨家豪侠许弱的剑重防御而不重攻势,剑招古朴,剑气深远,剑意厚重,但是并不清楚,他的通神剑术到底还是用来杀敌的,怎么可能是为了“执剑即不败”?
墨家游侠横行天下,虽然宗旨是锄强扶弱,可无论是江湖还是沙场,墨家子弟的杀力绝对不低。
故而兵家之外,墨家是最受疆场武将所器重依赖的百家修士。
铁匠铺里,正在打铁的阮邛动作稍稍停歇。
谢实喝了口茶水,环顾四周。就在他要将那只茶杯放回桌面的前一刻,天井处,一只小黄雀嗖一下破空而至,停在谢实肩头,轻啄他的衣衫。
这只黄雀,陈平安见过,齐静春见过,事实上,小镇许多百姓都见过。
曹曦面露疑惑,随即勃然变色,最后额头渗出汗水,笑脸惨白,既敬畏,又有一丝庆幸。
许弱叹息一声,松开了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觉得自己的剑,出不出,结果都是一样的,还是太慢。
阮邛继续埋头铸剑。
唯独落魄山竹楼,老人放声大笑,战意昂然。
谢实放下茶杯,如同彻底放下心,朗声笑道:“这就是大骊的待客之道?”
曹曦悻悻然,有些尴尬。
他想宰掉谢实不假,然后顺便牵扯出谢实背后的某位道教大佬,到时候肯定乱成一锅粥。
南婆娑洲的颍阴陈氏、此地圣人阮邛,以及风雪庙、真武山两座东宝瓶洲的兵家祖庭,还有大骊那栋不知深浅的白玉京飞剑楼、城府深厚的国师崔瀺,等等,都会牵扯进来。
自己既能完成与醇儒陈氏的约定,成功掌控自己的那只本命瓷,同时联姻成为亲家,之后找个机会脱身离去,舒舒服服隔岸观火。
天塌下来终归有高个子顶着,一劳永逸,大不了以后都躲在镇海楼。
可是曹曦却不想当出头鸟,首先跟谢实硬碰硬。
许弱本来已放弃出剑的念头,听闻谢实这句话后,反而心生不悦,重新握住剑柄。
这位在桃叶巷散步的墨家豪侠缓缓走向谢家老宅,边走边道:“大骊待客如何,无须我许弱多说什么,若是真铁了心对你不利,稚圭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小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大骊做得不算差了,倒是你谢实在驿站桌上口气不小,全然不把大骊放在眼中。怎么,如今仗着有你家祖师爷撑腰,就要继续耍威风?行,我许弱今日就只以许弱的身份跟你来一场生死之战。”
许弱走到谢家门口,笑道:“放心,我墨家子弟一诺千金,今日之事只在你我生死之间了却,以后大骊也好,墨家师长也罢,都不会找你谢实的任何麻烦。”
崔瀺,曹曦,阮邛,许弱,无名氏武夫。
小镇龙盘虎踞,以这五人为尊,构成一张联手围剿谢实的无形大网。
照理来说,许弱是最不会第一个出手的人物,不承想最后反而是这位与谁都好说话的墨家游侠率先想要出剑,捉对厮杀,独力领教一位道家天君的通天本事。
谢实皱了皱眉头,望向大宅门口,沉声道:“许弱,你当真要出手?”
许弱拍了拍剑柄,洒然笑道:“不曾完整递出一剑,已经一甲子光阴,我为此温养了两三剑,还算凑合,相信绝不会让谢天君失望。”
谢实破天荒有些骑虎难下。
若是个人恩怨,在北俱芦洲,他谢实还真就要放开手脚。
但是这次跨洲南下却没有这么简单,能够让他谢实做这些不合心意的事情,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作为一洲道主,怎么可能单单是被人以本命瓷要挟就忍气吞声南下返乡?
曹曦有些幸灾乐祸。
许弱此人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属于世间游侠中脾气最好的那一撮。
他的本事大小、修为深浅、靠山高低,因为出手极少,所以一直是个谜。
但是山上山下都信奉一件事:能够活过漫长的岁月,赢得偌大名号,那么越是脾气好的修行中人,脾气不好的时候一定越是惊人。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嗓音如洪钟大吕响彻谢家老宅:“许弱,你不要跟老夫争抢。谢实是吧,就交由老夫来练练手,正好庆贺老夫重返武道十境。对手不够强,打得不会尽兴!若是你谢实觉得老夫仗势凌人,以多欺少,没关系,老夫就跟你幕后之人酣畅淋漓打上一架,与许弱一般道理,个人恩怨,生死自负!”
一直站在谢实肩头上的粉嫩黄雀嘤嘤啼鸣,婉转悦耳。
谢实竖耳聆听,会心一笑,抱拳道:“老人家说了,先前是我谢实诚意不够,没这么强买强卖的道理!他老人家正在赶来龙泉郡的路上,还说要亲自帮助你们大骊王朝拐骗……”谢实按照原话一五一十地说到这里,神色略微僵硬,想着为尊者讳,赶紧改口,“请来了东宝瓶洲道统玉女贺小凉,免去你们大骊日后与神诰宗交恶,以表诚意。所以你们大骊宋氏真正需要用心的地方,只在真武山一处。”
曹曦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从谢实的言语之中,偏偏找不出毛病。
谢实望向大宅门口方向,抱拳笑道:“若是想要交手,等到这件事情办完了,我谢实一定奉陪!”然后他偏移方向,面朝西南大山之中,正是落魄山竹楼所在,“想要与我家老爷交手,一样要先跟我谢实打过才行,还望理解。若是你觉得是我谢实瞧不起你……”谢实收起拳头,双手负后冷笑,“那就当是我谢实瞧不起你好了!”
许弱撂下一句:“此间事了,一定奉陪。”
落魄山竹楼,老人转头笑望向崔瀺,道:“如何,我应该什么时候出手?换作平时,真忍不了。”
崔瀺神色如常,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似乎在权衡利弊,缓缓道:“不急。本来就是谈生意,他谢实漫天要价,我就想着借你的势帮助皇帝陛下就地还钱而已。既然幕后大佬露面发话了,退让了一大步,大骊就没必要跟谢实撕破脸皮。呵,以后还得让谢实坐镇观湖书院以北的山头,可不能伤着这位天君老爷。我出山之后,还要劝说许弱暂时不要意气用事,有点头疼。许弱这种人,无欲则刚,他认定的事情,唉,头疼。”
老人望着崔瀺的侧脸,叹了口气:“瀺巉,你不该变成这样的。”
崔瀺指了指远方,讥笑道:“我是崔瀺,你孙子崔巉在大隋,不但是少年模样,还带着幼稚的少年心性,应该随你的喜好。”
崔瀺心情大坏,突然厉色道:“出来!”
这声怒喝,吓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打了个激灵,青衣小童更是两股战战:怎么,在肚子里偷偷骂几句娘都不行?这也能听得见?
好在很快竹楼外那条幽静小径上就走出了一个修长如玉的男子,三十多岁,英气勃发,身穿黑衫,浑身散发出一股冰碴子似的生硬气质,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物。
他步伐坚定地走到竹楼外,向二楼低头抱拳道:“崔氏末席供奉孙叔坚拜见大骊国师,拜见老祖宗!”
崔瀺眼神不悦:“那托钵僧人拦阻过你一次,等于救了你一命,你还敢进山来此?!”
当时崔瀺悄然离开驿站去见老人,其实早就察觉到躲在暗处的男子,那个时候他就起了杀心,只是僧人先行出手,挡在了崔瀺和孙叔坚中间,崔瀺不愿节外生枝,才没有出手杀人。
孙叔坚脸色沉毅,保持抱拳姿势,但是抬起头,与崔瀺对视:“崔氏祖宅专门有人负责盯住老祖,每隔十年就换一次,防止有人暗中加害老祖,这十年正是在下。老祖此次擅自离开南方,也正是在下帮忙传递错误谍报,谎称老祖依然滞留在南方一带。”
崔瀺眯眼笑道:“所以你这是跟我讨赏来了?”
孙叔坚虽然摇头,可毫不掩饰自己眼神的炙热,朗声道:“不敢!我孙叔坚只希望能够向老祖学拳!哪怕天资有限,只能学到一点鸡毛蒜皮,虽死无憾!”
老人笑道:“在这百年落魄的岁月里,我偶尔清醒的时候,记住了很多个你这样的家伙。他们大多修为比你高,但全部是绣花枕头,说起天赋和战力,还真不如你这么个野路子出身的六境武夫,你无须妄自菲薄。说不得,你自愿到我身边,烧一个冷了百年的冷灶,也是你的私心谋划,对不对?”
孙叔坚颇有几分真小人风范,点头道:“确实是我心存侥幸,希冀着借助老祖的青睐,一步登天!”
“哦?野心勃勃,我身边这位大骊国师说不定会喜欢你。”老人指了指身边的崔瀺,然后指了指自己,最后指向孙叔坚,“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既然知道我是崔氏老祖还敢如此行事,你小子真是胆肥,就不怕我清醒的时候一拳将你打成烂泥?”
孙叔坚眼神坚毅:“我只知道不搏上一搏,不赌上一赌,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崔瀺眯起眼眸,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年轻晚辈。有点意思。
老人将崔瀺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轻轻跃下二楼,飘然站定,盯住浑身肌肉紧绷的孙叔坚:“想跟老夫学拳,没点真本事可不行,敢不敢接老夫一拳?接下了,不说九境,八境就是你孙叔坚的囊中之物;接不住,那就没第二拳的事情了。”
天大的机缘就在眼前,孙叔坚仍然没有丧失理智,直截了当问道:“敢问老祖,是以第几境的修为出拳?”
崔瀺闻言微笑。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棋子。
老人肆意大笑,欢快至极:“你是六境,老夫不欺负人,只以五境赏你一拳,如何?”
孙叔坚一脚前踏,一脚后撤,摆出自己的拳架,一股拳意如溪涧泉水流淌全身,浑然天成。
显而易见,在武道之上,自学成才的孙叔坚不但有大毅力,更有相当不俗的大悟性,以他的野修身份,走到今天这个高度,极有可能付出了很多外人不可知的心血。
孙叔坚屏气凝神,隐约之间已有几分大家风范:“有请老祖出拳!”
崔瀺突然没来由地叹息一声。光脚老人一步踏出,一拳砸去。
粗朴无华的一拳打在了孙叔坚的额头上。
根本来不及阻挡老人的孙叔坚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躺在血泊中,四肢抽搐,七窍不断有鲜血涌出。
濒死之际,这个心比天高的年轻武夫瞪大眼睛望向天空,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不甘和愤懑。
粉裙女童捂住眼睛,不敢看这一幕。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瞧瞧,可不就是一拳打死人?
崔瀺出声问道:“为何要如此?”
老人转身跃回二楼檐下:“这种人根本不配学我拳法。”
崔瀺多少有些惋惜。
毕竟,有望八境甚至更高的纯粹武夫是一颗不容小觑的重要棋子。
但是崔瀺很快就放弃这点情绪。
人都死了,多想无益,好在是别人地盘,不用他收尸。
他好奇地问道:“杀他又是为何?”
老人坐回竹椅:“不是给你看的,是给楼下那个家伙看的。”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崔瀺低头望去。
竹楼外,站着一个脸色难看的少年,正仰头朝他们望来。
少年始终没有说话,气氛极冷。
片刻之后,老人没有起身,少年也没有离去。
崔瀺觉得有些无聊,哪怕楼底下那人是另一个自己的先生。
如果不是某人还有可能回到人间,那么对于自己已经没有半点裨益的陈平安,崔瀺不介意送他一程。
至于崔东山的大道如何,是否会因此受挫、终身无望重返巅峰,关他何事?
终究是两个人了。
老人坐在竹椅上,冷笑道:“怎的,你小子嫌弃老夫滥杀无辜,要为了那个死不瞑目的家伙,跟老夫讨要公道?”
陈平安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去,发现已经死绝了。
陈平安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杀你,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帮你下葬,以后若是知道了你的家乡,尽量帮你的尸骨落叶归根。”既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二楼两人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老人骤然之间一声暴喝,脸上流露出怒极之色,狰狞恐怖,气势如虹道:“世上好人万万千,如我这般的纯粹武夫,天底下屈指可数!世上修士何其多,你以为登顶之人会分什么好坏善恶?!陈平安,你跟老夫是学练拳,还是学做人?!”
陈平安站起身,招手让青衣小童过来帮忙处理后事,望向二楼,说道:“只学拳!”
老人站起身,开怀大笑:“好好好!何时练拳?”
陈平安默然走向竹楼,登上楼梯。
老人转身走入屋子:“有事只管喊我。”
“你放心。”崔瀺转身走向楼梯,斩钉截铁道,“不会的!”
老人脚步微微停顿,很快就大踏步跨过门槛,大门砰然关闭。
崔瀺在楼梯口停步,陈平安走到一半,见他没有让出道路的意思,就停下脚步。
这位儒衫老者居高临下望着少年,微笑道:“以前在尚未下坠破碎的骊珠洞天之内就数你最可怜,气数单薄,几近于无,所以只能与一切机缘擦肩而过,沦为其他人的鱼饵。如今没了这些玄妙禁制,甚至还有点否极泰来的意味,那么天上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就好好接住,死死接住了,手被砸断,腿被压折,就是用嘴巴叼得牙齿尽碎,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去争取,死死拿住喽!”崔瀺开始往下走,“这些话,是替那个老家伙说给你听的,他从来就不喜欢好好说话,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一副天经地义的德行,其实挺讨人厌的。如果是我自己,这次根本不会来见你。你的生死,如今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这你得感谢齐静春,我那个师弟。当然,如果你自己不争气,齐静春就死得冤枉了。”说到这里,崔瀺笑意复杂,“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的眼光比杨老头要好,但是比齐静春要差。”
最终两人擦肩而过,各自稍稍侧身让出道路。在那个时候,崔瀺微微停步,悄声道:“你知道你这辈子最凶险的时刻是哪一次吗?”
听到这话,陈平安也放缓脚步。崔瀺低声道:“是某位‘好心人’要送给你一串糖葫芦那次。你当时如果接下了,万事皆空。”
陈平安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许多往事走马灯般历历在目。
崔瀺继续往下走去,当他跨出最后一级楼梯的瞬间,身影消散,一闪而逝。
这一天练拳,既淬炼体魄又锤炼神魂,比起昨天的煎熬,可谓变本加厉。
不管陈平安如何咬牙支撑,仍是数次昏厥过去,却又被老人硬生生打得清醒过来,三番五次,真正是生不如死。
青衣小童扛着陈平安离开屋子的时候,差点以为是今天第二次收尸,吓了一大跳。
当时陈平安的气息已经细微如游丝,呼吸比起风烛残年的老朽之人还要孱弱,以至于魏檗都不得不去二楼叩响门扉,提醒那位老人过犹不及。
老人隔着一扇门,没好气地回答道:“老夫教谁练拳,天底下还没几个人有资格指手画脚!”
魏檗气呼呼地下楼,实在不放心,只好亲自盯着药桶里陈平安的呼吸,以防出现意外。
夜幕中,精神萎靡的陈平安换上衣衫走出大门。
青衣小童在崖畔修行,粉裙女童搬来小竹椅。
陈平安坐在竹椅上,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没事。”
粉裙女童挤出一个笑脸,学着青衣小童拍马屁:“当然啊,我家老爷最厉害了。”
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终于把小丫头给逗乐了。
陈平安之后便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双手随意放在腿上,坐姿慵懒,并不刻意。
但是,现在的陈平安终于有了一股子无法言说的锋芒,哪怕他不说话,一身流泻如迅猛洪水的拳道真意都能够让拳法行家感到扎眼,感到刺目!
粉裙女童会觉得陌生,青衣小童更是如此,所以他才会每天拼了命去修行。
这次练拳,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老人对陈平安的锤炼,无论如何凶狠残暴,都不曾改变少年的原本心性丝毫。
无论是山上山下,都适用一条规矩,关于传道授业解惑,名师之上是明师,老人无疑是第一等的武道明师。
明师,未必是顶尖高手,如李氏老祖就觉得不过五境武夫的朱河是当之无愧的明师,但是这位每天把自己锁在竹楼内的老人,如果不是武道宗师,那才是怪事。
“九境之上还有大风光”,这种话谁能说出口?比如朱河甚至坚信九境的山巅境就是武学的止境和道路的尽头了。
粉裙女童偷偷问道:“老爷,你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老前辈暴起杀人一事?”
粉裙女童怯生生转头瞥了眼二楼,生怕自己给老爷惹来麻烦。
陈平安没有给出清晰的答案,而是轻声道:“上次远游的时候,我曾经在一处地方遇到一个嫁衣女鬼,喜欢一个读书人,喜欢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她为此杀了很多无辜的过路书生,我觉得她错了就是错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小错,不是可以弥补的那种。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当时宝瓶、李槐他们都在我身边,我总不能由着性子做事。而且我当时也想着,是不是我想得浅了,也不敢确定。”
粉裙女童好奇问道:“老爷,那你现在觉得呢?”
陈平安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眼神清澈,笑道:“那就是错的啊。下一次见面,我估计还是没办法讲道理,但是没关系,下下次,下下下次,总会有机会的!”
粉裙女童笑了。这样的老爷跟以前那个闷闷的老爷不太一样,但是更好些。
陈平安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要先活着。
夜幕沉沉,有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推着一辆独轮车,插着算命摊都会有的唬人旗招子,走在通往槐黄县的官路上,车轮碾压在道路上,吱呀作响个不停——正是当初那个在小镇上当了好些年蹩脚算命先生的陆沉。
一只黄雀凭空破开夜幕,从涟漪中钻出,一个急停,站在陆沉的肩头,用鸟喙亲昵摩挲着他的脸颊。
他笑容灿烂,腾出一只手,轻拍黄雀的小脑袋:“知道啦知道啦,之前是辛苦你喽,要你将一枚枚铜钱啄来啄去的,帮着勘验文运。没法子呀,齐静春下棋那么厉害,你看,最后咱们两个不也没算出齐静春的后手?好嘛,这输得,小道我还是服气的。谁让老师偏心呢,明明是我这个徒弟下棋算卦最差,跟人打架最差,结果到最后,不讨喜的苦差事全部要我来做,这不是难为人嘛。”他像是碎嘴的市井妇人,埋怨这念叨那,没有半点神仙气度。
黄雀突然啄了一下陆沉的耳垂,陆沉仿佛洞悉黄雀的心意,哈哈大笑:“仙人怎的就不是人啦?”他学那僧人单掌竖立在胸口,往轻巧了说是不伦不类、滑稽可笑;可若是往大了重了说,就是忤逆道统。
陆沉没个正经,轻声念叨着:“佛祖菩萨保佑啊,让小道这趟重返小镇,和气生财,一定要和气生财。嗯,上回求你们还是有用的嘛,最后不就没跟齐静春打生打死?所以这次再关照关照小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陆沉举目望去。夜色下的小镇,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无论是骊珠洞天下坠之后失去了大阵护持,还是破碎之前术法禁制完整,对他而言,其实一模一样,并无差别。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打那顶古朴道冠,似乎在思考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陆沉正是齐静春当初不管离不离开骊珠洞天都必须死的死结所在。只是齐静春出人意料地选择退了一大步,陆沉便跟着退了一小步。
喜欢大大咧咧说话的曹曦走后,谢宅顿时就重新恢复了清静,一家上下,从当家做主的妇人到一双子女,再到几个老仆老妪,走路都要蹑手蹑脚,唯恐惊扰到谢实休息。
这段时日,谢家人人过得很不真实,突然从那部甲戌本族谱上走出一位活生生的老祖宗,活了不知道多少个春荣秋枯。
恐怕就只有那位自幼寡言的长眉少年心境相对安稳,因为谢实大致跟他解释过了外边的世界,并且让他暂时跟随阮邛铸剑打铁。
机缘一事,不是跟着自家老祖作威作福就会更好。
长眉少年心性坚韧,哪怕得知老祖马上就是北俱芦洲的首位天君,无论修为还是地位,其实都要超出师父阮邛一筹,仍是没有流露出丝毫改换门庭的想法,这让谢实在心中微微赞赏:这才是谢家子孙该有的度量。
少年注定不会知晓,若是他稍稍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