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青衫沿着那条入海大渎一路逆流而上,并没有刻意沿着江畔听水声见水面而走,毕竟他需要仔细考察沿途的风土人情、大小山头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经常绕路,走得不算太快。
他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从来如此,劳心劳力,不以为苦,但是身边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纪不大的,甚至还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长于市井底层的关系,陈平安有着极好的耐心和韧性。
途中陈平安遇到了一桩引发深思的山水见闻。
一次陈平安夜宿于芙蕖国某座郡城隍庙附近的客栈,夜间子时,响起一阵阵唯有修士与鬼物才可听闻的喧天锣鼓,阴冥迷障骤然破开,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谓一月两次的城隍夜朝会,又被称为城隍夜审,也就是城隍爷会在夜间审判辖境阴物鬼魅的功过得失。
陈平安悄然离开客栈,来到郡城隍庙门外,担任门神、以防鬼魅喧哗的两尊日夜游神定睛一看后,立即躬身行礼,并非敬称什么仙师,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谨。
陈平安抱拳还礼之后,询问是否能够旁听城隍爷夜审。
其中那尊日游神马上转身去禀报,得到城隍爷、文判官与阴阳司三位正辅主官的共同许可后,立即邀请陈平安入内。
在大堂上,城隍爷高坐大案之后,文武判官与城隍庙诸司主官依次排开,有条不紊,判罚众多鬼魅阴物。
若有鬼魅阴物不服,如果并非那些功过分明的大奸大恶之辈,便准许他们向邻近的大岳山君、水神府君上诉,到时候山君和府君自会派遣阴冥官差来此复审案件。
陈平安没有直接坐在城隍爷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先将椅子摆在了一根朱漆梁柱后边,然后安安静静坐在那边,一直闭目养神。
当有一个阴物大声喊冤,不服判决后,陈平安才睁开眼睛,竖耳聆听那位郡城隍爷的反驳言辞。
原来那个阴物生前是一个并无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他曾在郡城外无意间挖掘到一大批骸骨,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了。
阴物觉得自己这是大功劳一桩,质疑城隍庙诸多老爷们为何视而不见,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过。
这就是天大的不公。
他一定要上诉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边不予理会,官官相护,他就是拼着失去转世投胎的机会,也要敲响冤鼓,再上诉至芙蕖国中岳山君,要山君老爷为他主持公道,重罚郡城隍的失职。
城隍爷怒斥道:“世间城隍勘察阳间众生,你们生前行事,一律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任你去府君山君那边敲破冤鼓,一样是遵循今夜判决,绝无改判的可能!”
那个阴物颓然坐地。
寅时末,即将鸡鸣,城隍夜审告一段落。
陈平安这才起身,绕过梁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补子只有黑白两色的城隍爷致谢,然后告辞离去。
城隍爷亲自将陈平安送到了城隍庙大门口。
到了门口那边,城隍爷犹豫了一下,停步问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内,为进入深山峻岭开采皇木的役夫,悄悄开凿出一条巨木下山道路?”
陈平安点头道:“确实有过此举,见那道路崎岖,瘴气横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爷叹气道:“其中两人本该在送木途中横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坠死,所以夫子此举等于救下了两条性命,那么夫子可知此举,是积攒了功德更多,还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陈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爷开口说了,想必是后者居多。”
城隍爷看着陈平安,片刻之后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观人间,既看事更观心。
城隍爷叹了口气:“世人行事如那积水成河,河水既可灌溉田地,惠泽万民,也会不小心泛滥成灾,兴许一场决堤洪涝,就要淹死无数,转瞬之间,功过转换,让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还是要多加注意。当然了,小神位卑言轻,谈不上任何眼界,还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这些言语扰乱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陈平安再次致谢。
陈平安回到了客栈,点燃桌上灯火,抄写那一页即一部的佛家经书,用以静心。停笔之后,收起纸笔和那一页经书。
天微微亮,陈平安吹灭灯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规矩,细究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与儒家订立的规矩偏差颇多,并不绝对符合世俗意义上的好坏善恶。
在山上渐次登高,越来越像一个修道之人,这是必须要走的道路,这就像每个人都会长大。
陈平安其实心情不错,走过了那么多的山山水水,积攒了那么多的大小物件,家当满满。
以后的落魄山,让陈平安充满了期待。一枝独秀不是春,满园花开,那才是陈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陈平安离开郡城,继续行走于芙蕖国版图。没有了玉簪子,没有了斗笠,只是背着竹箱,青衫竹杖,独自远游。
这天在一座水畔祠庙,陈平安入庙敬香之后,在祠庙后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古柏需要七八个青壮汉子才能合抱起来,荫覆半座广场,树旁矗立有一块石碑,是芙蕖国文豪撰写内容,当地官府重金聘请名匠铭刻而成,虽然算是新碑,却极富古韵。
看过了碑文,才知道这棵古柏历经多次兵燹事变,岁月苍苍,依旧屹立。
陈平安喜欢碑文上的文字内容,便摘下绿竹书箱,拿出纸笔砚墨,以竹箱作书案,一字一字抄录碑文。
碑文内容繁多,陈平安抄写得一丝不苟,不知不觉,就已入夜。
祠庙有夜禁,但庙祝非但没有赶人,反而与祠庙小童一起端来两条几凳,放在古碑左右,点燃灯盏,帮着照亮庙中古碑,灯火有素纱笼罩在外,以防风吹灯灭,素雅却精巧。
陈平安见到这一幕后,赶紧停笔起身,作揖致谢。
老庙祝笑着摆手,示意陈平安只管抄录碑文,还说祠庙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过夜。
老庙祝吩咐了小童一声,后者便手持钥匙,蹲在一旁打了会儿瞌睡。
后来小童实在无聊,便在陈平安身后看着抄录碑文,字嘛,不好不坏,就是抄得认真,写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
他曾经去别处祠庙游玩,比起自家祠庙那是风光多了,庙里多有士林文人的题壁,那才叫一个比一个飘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写了一墙草书,真真正正让人看得心神摇曳,虽是草书题壁,却被芙蕖国文坛誉为一幅老蛟布雨图。
眼前这个年轻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陈平安抄完碑文后,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于如何表达谢意,思来想去,就只能在明天离去的时候多捐一些香油钱。
小童哈欠不断,都快要觉得自己耳朵里爬进了瞌睡虫,不过倒也不会埋怨客人太磨蹭。
祠庙多石刻和题壁,所以这边经常有读书人来此抄书。
小童年岁不大,但是经验老到,况且庙祝爷爷脾气又怪,对读书人一向尊崇优待,听庙里几个师兄说,庙祝爷爷在这一生当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进京赶考或是游览山水的读书人,可惜祠庙风水平平,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哪位读书人金榜题名,成了芙蕖国高官,别处祠庙,哪座没出过一两位仕途顺遂,后为祠庙扬名的读书老爷。
陈平安走入廊道后,驻足不前,回首望去,千年老柏树叶婆娑。
陈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风明月枝头动,疑是剑仙宝剑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诗呀。公子在哪本书上看到的?”
陈平安笑道:“忘了出处。”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发便好了,回头我就让庙祝爷爷找写字写得好的,捉刀代笔,题写在墙壁上,好给咱们祠庙增些香火。”
陈平安望向那古柏,摇摇头。
小童还以为这个负笈游学的外乡公子是说那句诗词并非他有感而发,便轻声说道:“公子,走吧,带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洁净,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证没有半只虫蚁。”
说到这里,小童轻声道:“若是不小心撞见了,公子可莫要跟庙祝爷爷告状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嗯了一声,跟随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边,枝叶婆娑,那个即将幻化成人形的古木精魅差点憋屈得掉下眼泪来,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庙小童的榆木脑袋,一顿栗暴将其敲醒。
你这痴儿小童子,怎的如此不开窍,知不知道祠庙错失了多大一桩福缘?
若是请那剑仙题写那句诗词在祠庙壁上,说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
至于祠庙香火和风水,自然水涨船高无数。
十个在芙蕖国庙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副随笔墨宝吗?
只是那位仙人方才对它摇头,它便不敢妄自言语,免得惹恼了那位过境仙人,反而不美。
这天深夜,陈平安依旧是练习六步走桩,同时配合剑炉立桩和千秋睡桩。
半睡半醒之间,拳意流淌全身,人身小天地之内,又有别样修行。修身修心两不误。
陈平安心中微动,却没有睁开眼睛,继续心神沉浸,继续走桩。
这天庙祝老人梦中见到一个青衣男子,背负一根古柏树枝,宛如游侠负剑。
此人向他坦言身份,正是祠庙后殿那株将军柏的化身,他祈求庙祝请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副墨宝,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恳请那位夜宿祠庙的过路仙师,做完了此事再继续赶路。
青衣男子言辞殷切,几乎落泪。
庙祝老人猛然惊醒之后,叹息一声,似乎并不愿意强人所难,难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轻书生开口求字,但思量许久,想起那棵古柏与祠庙的千年相伴,历史上确实多有口口相传荫庇祠庙的灵验事迹,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离开了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边,徘徊许久,老人依旧没有敲门,而是转去古柏那边,轻声道:“柏仙,对不住。我并未依循您的言语去开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对方不愿主动留下墨宝,想必是祠庙这边功德不够,福缘未满。”古柏寂然,唯有一声叹息,亦是没有强求庙祝老人改变心意。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停下拳桩,会心一笑。
陈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风水正与不正,根柢依旧在人,不在仙灵,得讲一讲先后顺序,世人所谓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所谓青山,还在人心。
故而陈平安在祠庙如风飘掠,转瞬之间便来到庙祝身边,微笑道:“举手之劳。”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个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现身,体魄依旧飘渺不定,跪地磕头:“感谢仙人开恩。”
庙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弯腰拜谢。
陈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庙祝老人的鞠躬拜谢,却被他伸手阻拦了下来。
这不是因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谢的,其实是那份来之不易的大道机缘。
先前旁观城隍夜审之后,陈平安便如同拨开云雾见明月,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情。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还需正本清源。
陈平安让庙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在客舍取出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正襟危坐,屏气凝神片刻之后,才在上边一笔一画写下那句诗词,然后背好竹箱返回后殿古柏处,递交给那个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将此符埋于树根与山根牵连处,以后慢慢炼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祸不定,皆在本心。以后修行,好自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双手捧金符,再次拜谢,感激涕零。
陈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庙,而是告辞离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头望去,庙祝老人与青衣木魅还在那边目送自己离开,陈平安摆摆手,继续远游。
好嘛,省下一笔香油钱了。不亏。
陈平安笑着继续赶路,夜深人静,以六步走桩缓缓而行。不分昼夜,百无禁忌。
世事如此,机缘一事,各有各的定数。
此地祠庙遇到他陈平安,兴许便成了一桩所谓的福缘。
别处祠庙哪怕风水迥异于此,但遇上了其他性情、眼缘的修道之人,一样可能是恰到好处的机缘,遇到他陈平安,反而会擦肩而过。
大道之上,路有千万,条条登高。所以同道中人,才会如此稀少,难以遇见。
随后陈平安在芙蕖国中岳地界的大渎水畔停步,与一个老翁相邻垂钓。
后者分明是一个练气士,只不过境界不高,兴许是观海境,也可能是龙门境,但是阵仗很大,身边跟了许多婢女童子,一长排的青色鱼竿,至于饵料,更是备好了无数,一大盆挨着一大盆,估摸着大渎大水,再大的鱼也能喂饱吃撑。
老翁瞧着陈平安应该是一个四五境的纯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钓之人,便吩咐一个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饵料。
婢女笑言陈平安无须客气,自家老爷对于萍水相逢的钓友素来大方,还说了句“不打大窝,难钓大鱼”的话。
婢女放下大盆和陈平安说起这些话的时候,陈平安使劲点头:“是这个理儿,老先生定是垂钓一道的世外高人。”收了人家这么一大盆仙家饵料,一开始陈平安还有些惴惴不安,便高声询问那个老仙师的道号。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欢称呼老朽为填海真人!”
陈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罢,真是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绝对没有别人取错的绰号。
老翁鱼获不断,只是没能钓起心目中的一种大渎奇鱼。
入暮时分,有一艘巨大楼船经过大渎之畔,楼船上有披甲之士肃然而立,破水逆行,动静极大,大浪拍岸,岸边青竹鱼竿被大浪拍得七颠八倒。
老翁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楼船中走出一个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将,手持一杆铁枪,气势凌人,死死盯住岸边的垂钓老翁。
一个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爷,好像是芙蕖国的大将军,穿了副很稀罕的甘露甲。”
“是芙蕖国大将军高陵!”
老翁定睛一看,一跺脚,气急败坏道:“他娘的,踩到一块生硬如铁的狗屎了。听说这家伙脾气可不太好,咱们收竿快撤!”
楼船那边,那个芙蕖国护国大将军身边多出一个女子,高陵低下头,与其窃窃私语,后者点了点头,高陵轻轻一跃,站在了船头栏杆之上,蓄势待发。
陈平安缓缓收竿。楼船之上,那魁梧武将与女子的对话清晰入耳。
一身锦缎绫罗的富贵女子,听闻老渔翁是一个别国山泽野修,道号填海真人,生性散漫,是空有境界却战力稀松的龙门境老朽修士后,便让武将高陵去领教一下,不用打杀了,教训一下就行,比如打个半死,然后找个机会看能不能将其收为她府上的客卿门客。
高陵犹豫了一下,说:“此人未必愿意,他已经拒绝了青玉国皇帝数次担任供奉的邀请。”
女子哦了一声,高陵便心领神会。
芙蕖国本身势力不大,但是靠山却出奇地大,高陵身旁既有富贵身份也有仙家气息的女子,便是芙蕖国与那座靠山的牵引之一。
高陵虽然看着不过而立之年,实则已是花甲之年,在芙蕖国武将当中官职不算最高,从三品,但是他的拳头一定是最硬的。
今天一拳下去,说不定就可以将从三品变成正三品。于是高陵大声笑道:“我看就别跑了,不妨来船上喝杯酒再说!”
高陵脚尖重重一点,楼船顿时倾斜,一大片铁甲铮铮作响,那些甲士一个个顾不得仪度,赶紧伸手牢牢抓住栏杆。
高陵落在大渎水面之上,往岸边踩水而来,一枪递出。
龙门境的老翁只是个山泽野修,还不是什么谱牒仙师,识趣一点就该服软,不识趣更好,刚好让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脚。
只是不等登岸,高陵便眼前一花,然后觉得胸口发闷,身形一路倒退回楼船那边。
原来是一袭青衫神出鬼没,刹那间便来到了高陵身前,一只手掌拍在了他的甘露甲上。
高陵来时快若奔雷,去势更是风驰电掣,在陈平安轻轻一掌后,他身形飘起,耳畔呼啸成风,落在渡船船头之上,踉跄脚步才站稳脚跟。
陈平安一掌轻拍过后,借势倒掠出去数丈,一只大袖翻转,身形迅猛拧转,眨眼间便返回了岸边,飘然站定。
高陵脸色阴沉,心知打赢这一架就别想了,只犹豫要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不然让她觉得丢了颜面,是他高陵办事不力,那就是最尴尬的处境,两头不讨好。
楼船上的女子眼神熠熠光彩,微笑道:“没事,不用计较,更不用追究。师父曾经亲口说过,山下也不容小觑,大山大水之间,常有高人出没。不枉费我在绿莺国龙头渡下船,故意走这趟迢迢水路,总算给我瞅见了所谓的世外奇人,见过一眼,就是赚到了。”
高陵松了口气。
岸上,陈平安抱拳,好似向楼船这边致歉。高陵愣了一下,也笑着抱拳还礼。
女子愈加光彩照人,自言自语道:“好家伙,真有趣。高陵,我记你一功!”
楼船缓缓离去。
那个龙门境老修士刚想要和陈平安结交一番,却蓦然不见了陈平安的身影。
咋办?
老修士揉了揉下巴,然后发号施令开始挪位置,吩咐婢女小童将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个位置,正是陈平安垂钓之地,他觉得那里定然是一处风水宝地。
他一落座,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这拂面江风分明都要香甜几分嘛。
远处,陈平安继续远游。他稍稍绕路,走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原之地。
陈平安突然停下了脚步,收起竹箱放入咫尺物当中。可是片刻之后,又皱眉深思起来,难道是错觉?
陈平安缓缓前行。
洒扫山庄,是五陵国江湖人心中的圣地。
关于这座庄子,武林中有各种各样的传闻。
有的说王钝老前辈之所以一辈子不曾娶妻,是年轻的时候游历北方,受过情伤,喜欢上了后来成为荆南国太后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牵线,两人没能走到一起,王钝老前辈是个痴情种,便潜心武学,这成了王钝一人的不幸,却是整个五陵国江湖的大幸。
还有的说那庄子自酿的瘦梅酒,其实是仙人遗留下来的酿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坛,就能增长好几年功力。
所以王钝老前辈教出来的那些弟子,才会一个个出类拔萃,因为都是在瘦梅酒的酒缸里泡出来的。
还有传闻洒扫山庄内有一处戒备森严、机关重重的禁地,摆放了王钝亲笔撰写的一部部武学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谱,便可以媲美傅楼台的刀法,得了剑谱,便能够不输王静山的剑术。
这些,当然全是假的,让外人唾沫四溅,却会让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钝的嫡传弟子之一,陆拙对此就很是无奈,只是师父好像从来不计较这些。
陆拙是同门师兄弟当中资质最不济的一个,剑术、刀法、拳法,学什么都很慢,不但慢,而且瓶颈大如山,皆无望破开,一丝曙光都瞧不见,师父虽然经常安慰他,可事实上师父也没辙,到最后陆拙也就认命了。
如今老管家年纪大了,大师姐远嫁,天赋极好的师兄王静山,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庄庶务,实实在在耽搁了修行,其实陆拙比王静山还要心急,总觉得王静山早就该闯荡江湖、砥砺剑锋去了,所以陆拙开始有意无意接触山庄多如牛毛的世俗杂事,打算将来帮着老管事和王师兄,由他一肩挑起两份担子。
卯时起床,走桩,或练剑或练刀至辰时,吃过早餐,就开始去老管家那边,看账记账算账,洒扫山庄的书信往来,诸多产业的经营状况,府上诸多弟子门生的开销,都需要向老管家一一请教,约莫巳时,结束好似学塾蒙童的课业,去洒扫山庄后山看一会儿小师弟练剑,或是师妹的练刀。
后山那边安静。
山庄有许多弟子、杂役家眷,所以山庄开办了一座家塾。
早年学塾里的那些夫子先生学问都大,但是留不住,都是待上一年半载就会请辞离去。
有些是辞官退隐的,实在是年岁已高,有些则是没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颇有声望的野逸文人。
最后师父便干脆聘请了一个科举无望的举人,再不更换先生。
那个举人有事跟山庄告假的时候,陆拙就会担任学塾里的教书先生。
下午陆拙也会传授一拨同门弟子刀剑拳法,毕竟与陆拙同辈的师兄弟们,也需要自己修行,那么陆拙就成了最好使唤的那个人,不过陆拙对此非但没有半点芥蒂,反而觉得能够帮上点忙,十分欣喜。
陆拙如今的一天,就是这么鸡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几个眨眼工夫,就会从拂晓时的天青如鱼肚白,变成日头西沉鸟归巢的暮色时分。
只有戌时过后,天地昏黄,万物朦胧,他才有机会做点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点杂书,或是翻一翻师父购买的山水邸报,了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异事,看过了之后,也没有什么向往憧憬,无非是敬而远之。
陆拙这天亲自手持灯笼巡夜山庄,按例行事而已,虽说江湖传闻多而杂,但事实上不守规矩擅闯洒扫山庄的人从来没有。
后山那边小师弟还在勤勉练剑。
陆拙没有出声打搅,默默走开,一路上悄悄走桩,是一个走了很多年的入门拳桩,师姐傅楼台、师兄王静山都喜欢拿这个笑话他。
因为那拳桩并非洒扫山庄王钝亲自传授,而是他年少时一个偶然机会得到的粗劣拳谱。
师父王钝没有介意陆拙修行此拳,因为王钝翻阅过拳谱,觉得修行无害,但是意义不大,反正陆拙自己喜欢,就由着陆拙按谱练拳。
事实证明,王钝和师兄师姐是对的,不过陆拙自己也没觉得白费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陆拙看到那个身形佝偻的老管家站在台阶底下,似乎在等待自己。陆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癯,身形消瘦,一袭青衫长褂,但是经常咳嗽,好像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就一直没痊愈。老人一条腿微微瘸拐,只是并不明显。
老人姓吴,名逢甲,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名字。
除了陆拙这一辈同门,再低一辈的年轻人和孩子,都已经不知道老人的姓名,从王钝大弟子傅楼台起,到陆拙和小师弟,都喜欢称呼老人为吴爷爷。
陆拙年少时第一天进庄子的时候,老管家就已经在洒扫山庄当差,据说庄子多大岁数,老管家在山庄就待了多少年。
陆拙轻声道:“吴爷爷,风大夜凉,山庄巡夜一事,我来做就是了。”
老人摆摆手,与陆拙一起继续巡夜,微笑道:“陆拙,我跟你说两件事,你可能会比较……失望,嗯,会失望的。”
陆拙觉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点不太一样。
以往老人给人的感觉,是迟暮,像是处于风烛残年,命不久矣。
这其实让陆拙很担心。
陆拙兴许是武学无望登顶的关系,所以会想一些更多武学之外的事情,例如山庄老人的晚年处境,孩子们有没有机会参加科举,山庄今年的年味会不会更浓郁几分。
老人缓缓说道:“陆拙,你其实是有修行资质的,而且如果早年运气好,能够遇到传道人,前途不会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师父王钝,转为学武,暴殄天物了。”
陆拙笑了笑,刚要说话,老人摆摆手,打断陆拙的言语:“先别说什么没关系,那是因为你陆拙从没亲眼见识过山上神仙的风采。一个刘景龙,当然境界不低了,他与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刘景龙又是个不是书生却胜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对于山上修道,其实并未真正知晓。”
陆拙无言以对。
老人继续说道:“再就是你陆拙的习武天资,实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学瓶颈,是真真切切的关隘拦路,你如今过不去,而且可能一辈子就都过不去了。”
陆拙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吴爷爷,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老人也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山庄里这么多孩子,我其实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让你无意间得到那部拳谱。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无奈,不是你陆拙是个好人,就可以人生顺遂,年轻时分,是比不过你师姐师兄,成年之后,你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师妹一骑绝尘而去,到老到死,说不得连他们的弟子,你的那些师侄,你还是比不过。所以不管你失望与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陆拙有些震惊,提着灯笼张大嘴,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人转头看了眼陆拙:“陆拙,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介不介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当个山庄管事,将来年复一年,处处风光,都与你关系不大?”
陆拙仔细想了想,笑道:“真的没关系,我就好好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点头:“很好。也别小觑了自己,有你这种人在,做着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会有更大的希望,出现一桩桩壮举。所以说,我先前的那点失望,不值一提,一个个陆拙,才是这个世道的希望所在。这种大话,一个洒扫山庄的糟老头子吴逢甲说出口,似乎很不要脸,对不对?”
陆拙笑了,既不愿说违心话,也不愿伤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说道:“还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时此刻,哪有半点腐朽老态病容。鹰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处。
“你既然已经通过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该你换道登高,不该在鸡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气了!”
老人说道:“我今夜就要离开山庄,躲躲藏藏多年,也该做个了断。我在账房那边,留下了两封书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籍。一封你交给王钝,就说你这个弟子,他已经耽误多年,也该放手了。一封信你带在身上,去找刘景龙,以后去修行,当那山上神仙!一个愿意安心当山庄管家一辈子的陆拙,都可以让世道希望更大,那么一个登山修道练剑的陆拙,自然更有益于世道。”
陆拙一脸错愕。
老人一手抓住陆拙头颅,一拳砸在陆拙胸口,打得陆拙当场重伤,神魂激荡,却偏偏哑口无言,痛苦万分。
“别的都好,就是这扭扭捏捏的脾气,我最看不爽,你陆拙不去争一争山巅一席之地,难道要让道给那些比王八蛋还不如的练气士?!”
老人盯住几乎就要昏死过去的陆拙,沉声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断了长生桥,以便帮你彻底驱散那口纯粹真气!放心,长生桥断而不碎,我那封密信,足够让你重续此桥。此后,说不得你连撼山拳都可继续再练!记住,咬紧牙关,熬得过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过去,刚好可以安心当个山庄管家。”
老人松开手,陆拙倒地不起,手中灯笼摔落在地。陆拙呕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那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个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陆拙只觉得那一口纯粹武夫的真气逐渐消散,疼痛难当,但他依旧咬紧牙关,试图仔细听清楚老人的每一个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资质平平,不是什么天才。如今回头再看,拳谱所载拳法拳桩拳招,确实稀松平常,所以埋头练拳直到四十多岁,才能够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国执牛耳者的仙家府邸报仇。人人笑话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于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陆拙,练习拳谱多年,始终无法入门,无法拳意上身,无妨,世间大路何其多,你陆拙是个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传弟子,关系不大。”
最后老人双指并拢弯曲,在陆拙额头轻轻一敲,让其昏睡过去,毕竟陆拙已经无须继续武学登高,这点体魄上的苦头吃与不吃,毫无意义,神魂之间激荡不停歇,才是以后上山修道的关键所在。
青衫长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语道:“老夫真名,姓顾名祐。”
老人笑道:“与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应该先去会一会那个年轻人。若是死了,就当是还了我的撼山拳,若是没死……呵呵,好像很难。”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负人,既然你是在争最强六境的纯粹武夫,那我就压一压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平原之上,陈平安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笼罩天地,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这是在北俱芦洲游历第二次有这种感觉了。第一次,是在峥嵘峰山脚那边,遭遇猿啼山剑仙嵇岳。
陈平安没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间便心如止水。
在陈平安目力极限之外,有一个老人身穿一袭青衫长褂,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已久。
老人睁开眼睛,一步跨出,悄无声息。但是转瞬之后,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陈平安眯起眼,双袖符箓,法袍金醴,两把飞剑,哪怕是剑仙,在这一刻,都是纯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无裨益。
陈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觉,对方至少是一位山巅境武夫!拳意之凝练雄厚,匪夷所思。
陈平安开始直线向前奔去。一撤退一避让,自身拳意就要减少一分,生还机会也会少去一分。
拳意一减,便是认输。行走江湖,认输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换,陈平安顿时倒飞出去数十丈,一个骤然落地,依旧止不住倒退之势,脚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浑身几乎散架。
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却拳递出意即断!
那人却纹丝不动,闲庭信步,似乎任由陈平安直接换上一口纯粹真气,飘飘然尾随而至,又递出一拳。
已经视线模糊的陈平安又被当头砸了一拳,倒飞出去,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袭青衫长褂,已经跃上高空,一拳砸下。这一拳砸中陈平安心口,大地之上出现一个大坑。
陈平安浑身浴血,倒地不起,血肉经脉,四肢百骸,气府窍穴,都已处于崩溃边缘。
那个至少也是山巅境武夫的老者,站在大坑顶上边缘,双手负后,一言不发,不再出拳,只是俯瞰着那个坑中血人。
只见其实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陈平安,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动,然后试图以手肘抵住地面,挣扎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着陈平安种种下意识的细微挣扎。
陈平安从一次次抬肘,让自己后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坠地,到能够双手撑地,再到摇摇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阴。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这里,你只要能够走上来,向我递出一拳,就可以活。”
其实已经没有了意识、只剩下一点本命灵光的陈平安,低头弯腰,双臂摇晃,踉跄向前。
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几步路,就像稚童背着巨大的箩筐,顶着烈日曝晒,登山采药。
步步登高,满脸血污的陈平安刚刚抬起一条手臂,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还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抡开,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将陈平安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纪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难怪最强三境昙花一现之后,四境、五境都没能争到那最强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还是死了算数,那点武运,给谁不好,给了你这种人,老夫都觉得脏了那部拳谱。”
那个半死之人,无声无息。
老人皱了皱眉头,然后低下头,见陈平安再次手指微动。
老人笑了笑。很好!可谓人身已死,拳意犹活。这点小意思,乃是世间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声大笑。
陈平安猛然间睁开眼,皱了皱眉头,差点没骂娘。
已是深夜时分,明月当空,这一觉睡得有点死。
而能够疼到让陈平安想要骂娘,应该是真疼了。
一身鲜血早已干涸,与大坑泥土黏糊在一起,微微动作,就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
不过陈平安仍是深吸一口气,大致确定体魄状况后,猛然坐起身,四周并无异样。
那个至少也是山巅境的纯粹武夫,为何出手却没有杀人?
陈平安怎么都想不明白。
难不成是北俱芦洲的风俗使然,只是看自己走桩不顺眼,就莫名其妙来上几拳?
大坑上边,响起一个嗓音:“总算睡饱了?”
陈平安只是缓缓起身,连拳架都没有拉开,不过身上拳意越发纯粹且内敛。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个老武夫。
那个在洒扫山庄隐姓埋名多年的老管家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
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
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了十数国山上的神仙,那些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顾祐笑道:“你这一身拳意,还凑合。六步走桩,过百万拳了吧?”
陈平安点头道:“将近一百六十万拳了。”
顾祐问道:“出身小门小户,年幼时分得了本破烂拳谱,便当作宝贝,从小练拳?”
见微知着。世间任何一位豪阀子弟,绝对不会去练习那撼山拳,所以这个年轻人,出身绝对不会太好。
陈平安摇头道:“十四岁左右,才开始练拳。”
顾祐有些欣慰:“其他都不难,出拳是死功夫,稍微有点毅力的,百万拳都能成,唯一的难,在于一直练习这走桩。”
陈平安一头雾水,从头到尾都是。
不过毋庸置疑,老人对自己没有杀心,事实上,老人几拳过后,对自己裨益之大,无法想象。甚至不在体魄、神魂,而在拳意、人心。
这一刻,陈平安轻轻攥拳又轻轻松开,觉得第六境的“最强”二字,已是囊中之物。这对于陈平安而言,不常见。
老人说道:“我叫顾祐。”
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自己的拳法根本,还是当年泥瓶巷顾璨赠送自己的拳谱,所以他直接问道:“那部《撼山谱》?”
顾祐点头道:“应该是我顾氏子弟流散四方,带去了你的家乡。早年遭了一场大灾,本就不大的家族便分崩离析,如鸟兽散了。”
顾祐感慨道:“寿命一长,就很难对家族有太多挂念,子孙自有子孙福,不然还能如何?眼不见为净,不然大多会被活活气死的。”
陈平安抱拳道:“宝瓶洲陈平安,见过顾老前辈。”
顾祐笑道:“让一位十境武夫护着你酣睡半天,你小子架子挺大啊。”
陈平安咧嘴一笑。
顾祐招手道:“陪你走一段路程,我还有事要忙,没太多工夫与你唠嗑。”
陈平安摇摇晃晃,走上斜坡,与止境武夫顾祐并肩而行。
顾祐说道:“拿过几次武夫最强?”
陈平安说道:“两次,分别是三境和五境。”
顾祐摇头道:“如此说来,比那中土同龄人曹慈差远了,那家伙次次最强,不但如此,还是前无古人的最强。”
陈平安笑道:“慢慢来,九境十境左右,好歹还有机会。”
顾祐转头疑惑道:“教你拳法之人,是宝瓶洲崔诚?不然你这小子,原本不该有此心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顾祐恍然大悟道:“难怪。不过你小子前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头吧?也对,没这份打熬,走不到今天。”
顾祐突然问道:“崔诚如何评论《撼山谱》?”
陈平安只敢话说一半,缓缓道:“拳意宗旨,极高。”
竹楼崔老头又没在这边,自己没理由帮他白白挨上一拳。
止境武夫哪怕压境以山巅境出拳,对于他这个小小六境武夫而言,不还是重得不行?
顾祐嗯了一声:“不愧是崔老前辈,眼光极好。”
宝瓶洲的崔诚,曾经单枪匹马游历过中土神洲,虽然听闻下场极其惨烈,但哪怕是在顾祐这样最拔尖的别洲武夫眼中,亦是真豪杰。
双方拳法高低不去说,但是既然没打过,顾祐就不会对崔诚有任何钦佩,除此之外,只说岁数和作为,尊称崔诚一声崔前辈还是没问题的。
当然了,若非“极高”二字评价,顾祐依旧不会改口称呼前辈。
陈平安欲言又止。
顾祐说道:“但说无妨。”
陈平安问道:“顾老前辈与猿啼山嵇剑仙是死仇?”
顾祐说道:“死仇,双方必须死一个的那种。”
陈平安便不再言语。
世事复杂,就在于坏人杀好人,好人杀坏人,坏人也会杀坏人。在这之外,好人也会杀好人。
许多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并未真正知情,妄加评论,或是指点江山,其实没多大问题,但是切莫觉得当真就已经对错清晰、善恶分别。
顾祐笑了笑,说道:“你小子大概只听说大篆王朝京城那边的异象,什么玉玺江一条大蛟,摆出了水淹京城、妄图打造龙宫的失心疯架势。不过我很清楚,这就是嵇岳在以阳谋逼我现身,我去便是。事实上,他不找我顾祐,我也会找他嵇岳。呵呵,一个早年差点与我换命的山上剑修,很厉害吗?”
顾祐停顿片刻,自顾自道:“当然是厉害的。所以当年我才会伤及体魄根本,躲了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自身拳法不够高,止境三重境界,气盛,归真,神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跻身止境之后,终究是没能忍住,太过希冀着争先进入那个传说中的境界,哪怕当时自己不觉得心境有纰漏,可事实上依旧是为了求快而练拳,以至于差了许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记,跟曹慈这种同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是一件既让人绝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实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机会的话,便可以相互砥砺。当然前提是别被他三两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习武之人,心气一坠,万事皆休,这一点,牢牢记住了。”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顾祐看似随口问道:“既然怕死,为何学拳?”
这是一个很怪的问题。怕死才学拳,好像才是道理。
陈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样,其实不同。”
顾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实上,这是顾祐觉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陈平安自知必死之时,尤其是当他可以说“已死”之际,反而是拳意最鼎盛之时。
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
所以顾祐可以无比确定,一旦陈平安死了,自己若是对他的魂魄听之任之,那么天地间就会立即多出一个极其强大的阴灵鬼物,非但不会被罡风吹得灰飞烟灭,反而等同于死中求活。
贪生怕死到了这种夸张地步,陈平安这得怀揣着多大的执念?
不过这些言语,多说无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陈平安这个曾经走过洒扫山庄所在小镇的年轻武夫真正经历生死。唯有如此,才可使得陈平安近乎瓶颈的拳意更加纯粹。
顾祐语重心长说道:“到了北边,你要小心些。就算不提北方那个老怪物,还有一个山巅境武夫,都不算什么好人,他们都是杀人随心。你偏偏是外乡人,而且死了还会将一身武运留在北俱芦洲,他们想要杀你,就是几拳的事情。你要么临时抱佛脚,学一门上乘的山上逃遁术法,要么就不要轻易泄露真实的武夫境界。没法子,人好人坏,都不耽误修行登顶,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个追求拳意的纯粹,一个道心求真,规矩的束缚,自然还是有的,但是每一个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是擅长避开规矩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我会小心再小心的。”
顾祐停下脚步,望向远方:“很高兴,撼山拳能够被你学去,并且有望发扬光大。说实话,哪怕我是撰写拳谱之人,也要说一句,这部拳谱,真不咋的,撑死了也就有那么点意思。”
陈平安沉声道:“顾老前辈,我真心觉得撼山拳,意思极大!”
哪怕当年在落魄山二楼,面对崔诚,陈平安对于这部相依为命的拳谱,始终十分推崇。
顾祐转过头,笑道:“哪怕你说这种好听的话,也没仙家法宝赠送给你,毕竟我只是一介武夫。”
这位止境武夫,眼光何等老辣,一个被崔诚传授拳法的年轻人,若非对《撼山谱》真心认可推崇,岂会一直远游到了北俱芦洲,依旧走桩不停?
所以别人不知死活当面说一些溜须拍马的言语,不过是弄巧成拙,相当于求他顾祐出拳而已。
恐怕天地间,也就只有眼前这个来自宝瓶洲的外乡年轻人来说这些话,才是唯一合理的。
好话憋在心里,也不坏,说出口,自然更好。
陈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顾祐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顾祐的九境三拳,分量当然还是可以的。”
顾祐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个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来走桩、立桩和睡桩可以三桩合一而练。”
陈平安无言以对。
顾祐思量片刻:“其实还可以加上天地桩。”
陈平安无奈道:“以头点地而走?”
顾祐见陈平安似乎当真在思量此举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陈平安肩头,大笑道:“你小子练拳别练傻了,我辈武夫行走江湖,要点脸行不行?就你这练拳法子,姑娘见着一个,吓跑一个,这可不行。练习撼山拳之人,岂可没有那江湖美人仰慕万分!”
顾祐说完这些,双手负后,仰头望去,似乎有些缅怀神色。
大概每一个行走江湖之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和惦念。
陈平安被顾祐一巴掌打得肩头一歪,差点跌倒在地。等他站直身体,身着一袭青衫长褂的顾祐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飘然远去。
陈平安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他知道,顾祐此行,是慷慨赴死。但是也许,猿啼山也不会再有一位剑仙嵇岳了。这就是人生。
陈平安取出竹箱搁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边,再拿出养剑葫,慢慢喝着酒。
他没有着急赶路,想稍稍恢复几分实力再说。
三拳下去,一月之内能够恢复到六境之初的修为,就算万幸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身,陈平安干脆就想些事情。
关于纯粹武夫,崔前辈曾经提及过一个笼统说法:七境、八境死家乡,山巅境死本国,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唯精唯诚。就像顾祐所说,许多分心,自己只会浑然不觉。这其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后,陈平安捧着养剑葫,怔怔出神。
活着,想要去的远方,还在远方等待自己,真好。只不过有些远方的有些人,来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