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秦在我对面坐着，大肚子随着吸气呼气起起伏伏，时不时斜眼瞪我一下。

我被他瞪得冒了火，脾气窜上来，把手里的叉子捅进面前的烤鸭：“老秦你再斜眼看我我就离家出走！我私奔去！”

这下轮到老秦冒火了，高高举起的巴掌狠狠捶了桌面：“你敢，腿给你打断！”

说完，老秦又补了一句：“我不是斜眼看你，我那只眼睛本来就是斜的。”

好不容易装出个生气的样子来，一秒就让老秦给我逗乐了。

我一笑，老秦也笑了。

和男生牵手被抓包的阴霾一扫而光，我坐在自家餐厅里胡吃海喝起来。

吃一半我想想还是得交代老秦两句：“你可给我保密啊，让我妈知道指不定怎么修理我。”

老秦又斜了我两眼，哼哼唧唧道：“闻莺巷上的人家都看到你带着那兔崽子招摇过市了，我要是给你瞒着，之后你妈不知道跟别的什么地方听到了，到时候修理的就是我！”

我又乐了。

老秦简直就是我的快乐源泉，不过我也有点儿愁，老秦说得是大实话，我就够怕我妈的了，老秦比我还怕，指望老秦给我做防弹衣，不太靠谱儿啊。

2

老秦不是我亲爸，我亲爸不要我。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被别人骂傻子。

这话也没毛病，我确实是傻子，有科学依据的。

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足足疼了两天两夜，医生拿着剖腹产手术同意书给我爸我奶奶看了好几趟。

我奶奶可沉得住气了，产房里哭天喊地的那个人不是她闺女，她铁定不心疼。

出奇的是我爸他也不心疼，他只听他妈的，他妈嫌弃剖腹产太贵了，又说女人生孩子都是要疼个死去活来，他也就心安理得地由着我妈哭喊了。

最后还是剖腹产，但我在我妈肚子里憋得时间太长，缺氧，导致轻度脑瘫。

但我爸和我奶奶听不进去医生说的轻度两个字，他们觉得，脑瘫就是脑瘫，就是没用的孩子。

我爸和我奶奶起先还内疚了一阵子，没几个月就变了。

他们催着我妈赶紧怀二胎，再生一个健康的男孩。

至于我，丫头片子一个，脑子又不灵光，不饿着不冻着就成。

我妈哪里肯，把我当眼珠子护着。

可护得再严实也架不住有纰漏，我四岁那年初夏，家家户户忙着收油菜籽，我妈也天天去地头。

有一天晚上回家发现我没在，问我爸怎么回事，我爸支支吾吾不说话。

最后我妈急了，从厨房拿了菜刀劈在我爸面前，才知道奶奶把我给了别人家。

后面的事就简单多了，我妈又拿着菜刀劈在奶奶面前，让她把我要了回来。

再后来，我妈成了我们县城第一个主动把男人休掉的女人，一战成名。

3

离婚带孩子的女人日子难，更何况还是带个有病的。

头两年，老有人给我妈保媒拉纤，可对方不是四五十岁的老光棍儿，就是不务正业混日子的二流子。

要么就是同样离婚却要求我妈把我扔给我爸的二婚男。

几次之后，我妈就死了再婚的心，睁眼闭眼就只有两件事，一是拼命挣钱，二是把挣来的钱都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了，坚持治疗和复健，我完全可以做到生活自理，读书识字都没问题。

这是我妈唯一的动力。

4

老秦托人说亲那年，我十岁，过完暑假就要上四年级。

媒人往我们的出租屋里跑了好几腿，都让我妈给拒绝了。

最后一趟，媒人跟我妈说：“他托了我好多次了，我也不大好意思，你就见一面，看看再说，人模样不咋好，但是心眼儿实在。”

相亲那天我也去了，妈呀，那模样哪是媒人嘴里的不咋好啊，实实在在的就是丑。

圆乎乎的大脑袋，圆鼓鼓的大肚子，穿着豆绿色的T恤，活像一只绿皮青蛙，看上去挺凶悍的。

我朝我妈身后躲，被我妈揪出来按在椅子上坐好。

为了掩饰心里的害怕，我眼珠子四处转悠，就是不看老秦。

估计是想在我妈面前表现一下他的亲和力，老秦递给我一个洋娃娃。

我不愿意接，老秦硬塞在我手里，我想丢回去给他，一抬头正对上老秦横肉丛生的胖脸，我哇啦一声哭了。

老秦急了，脑门开始冒汗，我妈问我哭什么，我指着老秦说：“电视里的坏人都是这种眼神！”

老秦更慌了，结结巴巴才说，他生下来就有一只眼睛是斜的，小时候家里穷，没钱治。

说是相亲，其实我妈就是走个过场，省得媒人再往我家跑。

奔着打消老秦的念头去，我妈可着劲儿地为难老秦。

一会儿说自己带个有病的孩子，负担很重。一会儿说要想跟她过日子，房子彩礼都要按县城的最高标准来，不能让她和孩子受委屈。

一会儿又说自己不想再生孩子，这辈子把我管好就够了。

我妈的心思是，一个离婚的女人，提这么高的要求，这是要上天了，哪个男人能接受？老秦指定会知难而退。

“行！都听你的！”

我妈一下就愣住了，她没料到老秦一口应承了她所有的为难。

媒婆一看有戏，立刻发挥她的特长，颠颠儿地把老秦的家业全嘚啵了一遍。

临了还偷偷跟我妈说：“你别看他长得丑，光冲钱想跟他过的女人也有不少呢。”

不光相亲的这家餐馆儿，老秦还有另外几家餐馆，严格说起来，老秦还是个小老板。

要是我妈跟了老秦，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想。

但这事儿光我乐意没用，得我妈点头。

我妈想了想，问老秦：“你看上我什么了，我推了那么多次你还让人上门来？”

老秦吭哧半天，最后不好意思地挠头：“你真不记得我了？”

我妈摇头，老秦赶忙说：“三年前，你带闺女去医院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忘了？”

三年前，一个大雪天，我妈带我去医院做电疗。

离医院还有一个路口，一群人围着一个摔倒的老太太，但就是没一个人上去扶一下。

天寒地冻，眼看老太太的哼哼声越来越弱，我妈上去扶着老太太起身，然后一手牵着我，一手架着老太太，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医院。

护士带着老太太去做检查，我妈领着我去做电疗，我们从医院走时，有个男人追出来，塞给我妈一个信封，说是感谢我妈救了老太太，我妈最后没接那钱。

男人就是老秦！

老秦说，当年那老太太就是他妈，患了老年痴呆，一个人从家里跑出来，摔倒在路边。只有我妈伸了援手。

老秦从护士那知道了我妈的情况，离婚，一个人带孩子，又要生活又要给我治病。

而且我妈长得美，心又善，那时他就生了点别的心思。

最近老秦又在路上遇到了我妈，觉得这是上天的缘分，就四处打听着，求着媒人上了门。

只可惜这几年，我妈一门心思挣钱，硬是把自己逼成了个男人，老秦也是铆足了劲儿把生意做扎实。

听完老秦的话，我妈一直不吭声。

晚上回家，我妈问我怎么想的，我说老秦太丑了，我妈说她也那么觉得。

我想了想，又说：“丑是丑了点，可他挺可爱的。”

就这样，我妈和老秦谈起了恋爱，半年多时间，老秦就差把他那颗心捧在我妈面前了。

再后来，我妈就带着我嫁了。

5

听了我妈的，没办婚礼，请媒人和邻居街坊吃顿饭，我们就搬到老秦家。

搬家那天，老秦脸上的褶子都快笑出来了。

我们娘俩的东西不多，老秦蹬着他店里买菜的电动小三轮亲自去收拾的。

我抱着老秦给我带的零食坐在门口吃，我妈倚在门边看老秦一个人忙乎，中间我妈想插手，被老秦按了回来：“你歇着，往后你都歇着。”

老秦给我弄到了他家那边的小学名额。

虽然这几年我妈一直坚持带着我做治疗复健，我也和正常孩子没太大区别，但学习上跟班里其他孩子比起来，无论是学习能力还是反应能力，都慢了好几拍。

磕磕绊绊地又读了两年，六年级时，我妈接到学校电话，委婉地提出想让我退学，甚至还告诉我妈，市里有一家特殊学校。

想到我可能上不了学，我妈心肝脾肺肾都揪在一起疼，在家里默默掉眼泪。

老秦从店里回来，听我妈说了这事儿，二话不说拉上我就去了校长办公室。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老秦冲着除我妈之外的第二个人点头哈腰。

校长一脸严肃地递给老秦一张纸，是我们班级学生的排名表，每学期毫无悬念，我都是倒数第一。

老秦的眉头越拧越紧巴。

校长点了烟，叹口气说：“不是我们不愿意收，实在是分数太差了，我们也是要每年参与县里评比的，老师们评职称也要看成绩，我们实在经不起拖。”

老秦立在一旁不停地搓手，眼见着校长一支烟吸到烟屁股了，老秦赶紧递上第二支烟：“校长您看这样行不行，让孩子接着读书，但是不参加考试和排名，这样就不拖学校后腿了，我闺女不是学不进去，就是慢了点儿，我们不看重成绩，就指望孩子能识字儿，那特殊学校，我们不想让孩子去，那地方待时间长了，我怕闺女就提不起劲儿学了。”

沉默了一会儿，老秦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听说学校正准备更换教学设备，我给每个班捐一台投影仪吧。”

就这样，我能在学校继续待下去了。

那天回去后，老秦拉着我妈进房间说话，后来我妈出来了，又哭又笑：“周云夏，我可告诉你，以后不准你再老秦老秦的叫，叫爸！”

我看到老秦坐在饭桌上，脸红成了烂番茄，嘿嘿地笑着。

6

我没听我妈的，还是叫老秦。

被我妈听到，她会跟我急眼，不过都被老秦压下去了：“慢慢来，我都不急，你急个什么劲儿。”

虽然我的肢体协调性还是不好，但慢慢的，我的学习神经好像突然开了窍，成绩开始有了进步，这让我妈和老秦乐呵了好一阵子。

尤其是老秦，逢人就夸：“我闺女争气。”

嘚瑟过头，容易招来牛鬼蛇神。

有天放学，我刚出校门就有个男人迎面走上来，说他是我亲爸，我当场就愣那儿了。

看着他向我的同学介绍，说我从小就得了脑瘫，当时以为活不长的，现在竟然还能上学，让他这个亲爸很是欣慰。

身后不断有同学凑上来向我打听，语气里有探究、鄙视和嘲笑。

亲爸这些年过得不如意，他让我有空回去看看，以后我有出息了，指望我能养他老。

我像老秦一样，斜着眼睛看了看他，没理。

第二天，整个学校都传遍了我妈带着我这个脑瘫拖油瓶，找了老秦这个长期饭票的故事。

后来就有了老秦第二次进学校，因为我闯祸了，撕了三个同学的书和作业本。

教务处乱成了一锅粥，那三个同学的妈妈都来了，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人一句，扯着老秦推推搡搡，非要他给个说法。

老秦看着我问：“怎么回事？”

我垂着眼不说话，老秦跟那三个女人道歉，承诺一定赔偿，墨迹了好半天，这事儿才算完。

回家的路上气压很低，我在前面快步走着，老秦在后面小跑着追我，他吼我：“周云夏，你给我站住！”

老秦将宽大的身体挪到我面前：“你撕了同学的书本，还来脾气了？”

我觉得很丢脸，但我又不得不说：“她们人多势众，我打不过，不撕书本咋办？”

闻言，老秦立马蹲下看我，炸毛了：“脸上的伤是她们打的？刚才怎么不说！”

“说了又能怎么样，你又不能打回去。”

“怎么不能打回去，走，现在就去打！”

老秦竟然打女人，我都被惊呆了。

半小时前还嚣张的三个女人此刻气得浑身发抖，捂着脸扬言要去告老秦。

老秦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告吧，你们告我也告，你们孩子对我闺女这叫校园霸凌，我拘留几天没什么的，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就不知道你们孩子的前程会不会受影响。”

这招很管用，那三个同学被迫跟我说了对不起。

回到家，老秦给我脸上擦紫药水：“为什么跟同学打架？”

我学着老秦斜眼看人：“她们说你，我不乐意听。”

“说我什么了？”

“说你傻帽儿，娶个二手女人，还帮别人养傻孩子。”

老秦手一抖，把紫药水往茶几上重重一拍：“你又不是傻孩子，打得好！下次再有这事儿，别一个人跟她们打，叫上我，不然还得吃亏，知道没？”

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茶几旁边，冷着一张脸：“知道什么？”

老秦顺嘴就答：“敢骂我闺女傻子，得让她们知道这后果很严重！”

后果确实很严重，那天晚上我和老秦都没吃上晚饭，一起面壁思过了两小时。

7

过了一段时间，老秦从外面回来，给了我妈一份购房合同。

老秦说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再在县城待下去了。

他跟我妈说：“他现在已经知道云夏在哪上学了，怕他再去骚扰，咱还是搬到市里吧，我转了一个店面，买了套小三居，装修好就能搬过去。”

老秦嘴里的他，就是我亲爸，我什么都知道，但我什么也没说。

新房子很快就装修好了，赶在我初一开学之前，我们搬了进去。

新学校里再没有人提起跟我身世有关的话题，也没人讥讽我过去的经历。

我从心底感激老秦搬家的决定。

有天放学回家，老秦一反常态，坐立不安的样子。

我问他怎么了，他哼唧半天还是啥都没说。

最后是我妈拍给我一张B超报告单：“你要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原来老秦坐立不安的原因在这，他怕我不愿意接受这个孩子。

毕竟当初我妈说了，不想再生的。

我笑了：“老秦，你跟我保证，我妈生了孩子之后你当奶爸，不然我妈就不生了。”

其实我妈早就问过我的意思，这几年老秦一心一意对她，再硬的心也被焐热了。

趁着身体情况允许，她想给老秦生个孩子，虽然老秦嘴上说着不要，但哪个男人不想要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呢。

老秦的脸笑成了一朵肥菊花，我妈嗔怪道：“但愿肚子里这个别遗传你的丑。”

之后那几年，我妈生了妹妹，老秦把县城的店面都盘了出去，在市里开起了酒楼。

他有经验，人也实在，我妈也是不怕苦不怕累，拼尽全力帮扶他，两夫妻一条心，把生意越做越大，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

有了妹妹，老秦也从不亏待我，甚至待我更好了。

老邻居来市里办事，到我们家歇脚吃饭，直夸我妈命好：“你这是从糠团跳进了米团里呀，这些年老秦把你宠成什么样了！”

我妈搂着我三岁的妹妹，笑得一脸幸福。

8

转眼间我顺利上了高中，拼命学习，只为报答我妈和老秦对我的好。

高考分数出来后，填志愿的前一晚，老秦捧着报考指南研究了一晚上，给我划拉了几个学校和专业。

我妈拉着我絮絮叨叨一晚上，就一个主题思想，让我填得离家近一点，老秦容易想闺女。

我看着老秦划拉出来的那几个学校，没一个是离家近的，我妈白我一眼：“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

你看，自从嫁给老秦，我妈变得越来越傲娇，都是老秦给惯的。

而老秦自从娶了我妈，长相也越来越顺眼了，甚至那只斜眼，我们也越看越觉得可爱。

9

开学那天，老秦说要开车送我，我坚持自己走，不远，大巴两小时。

我还记得老秦捧着录取通知书，乐得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些：“离家近点好，啥时候想回家了我一开车就把你接回来了。”

老秦站在检票口，和其他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一样嘚瑟：“这是我闺女，要去上大学了。”

我挽着老秦，偷偷跟他说：“那个和我牵手的小兔崽子也考上大学了，顺利的话过年我给你们带个男朋友回来哈，等我放假回来，你带我去派出所改姓吧，哪有一个户口本上四口人三个姓的……”

老秦曾经提过改姓的事，说两个孩子得一个爸，但我亲爸不同意签字，非让老秦给他一笔钱。

老秦把帐号都问好了，可我妈不愿意，我妈说，满十八周岁就不需要亲爸签字了。

候车室里闹嚷嚷的，我抓紧时间跟老秦一件一件的交代，我妈抱着我妹妹，就那么看着我，显得不是我亲妈似的，不过我也不在意，来之前我妈就跟我说了，冷落她没事，冷落老秦她就要呲达我。

过了检票口，我远远对着老秦喊：“爸！护着点我妈，但也别太宠了，她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我看见我妈做了个要揍我的姿势，还看见老秦伸出手抹了抹眼角，我在心里暗暗笑他，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会儿倒挺没出息的。

以前有人问我，没有亲爹的人生是不是残缺的，我想了很久，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老天爷给我分配了两个爸爸，还给了我选择的权利，让我挑一个我喜欢的爸爸，这是对我的恩赐。

下次回家，我一定要拉着我妈我妹和老秦，一起去拍一套漂漂亮亮的全家福。